《寒门屠户之子的科举日常》 第1章 穿越 王伟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这是……哪儿?”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思绪混乱不堪。 他只记得在工地上半夜起床上厕所走错了路,突然被塔吊上掉下来的一个东西砸中了脑袋。 还没来得及骂人,就一股疼痛袭来,再之后,便是沉入无边的黑暗,感觉过了好久好久。 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吧?妈的,哪个狗娘养的从塔吊扔东西啊,高空抛物违法的懂不懂啊? 临闭眼前好像看到那玩意是一瓶“冰红茶”,还是康帅傅的,而且还有股子熟悉的骚臭味……MD,真是荒谬又可笑。 只是苦了爹娘,不过好在是国企的工地,赔付总该能让他们后半辈子有着落。 还没来得及再细想,突然,一张黑黝黝、毛茸茸的巨脸毫无征兆地覆盖了他整个视野! 那脸孔凑得极近,活脱脱像一只黑熊! 王伟顿时被吓的魂飞魄散,不会刚醒又穿越到野外要被黑熊吃了吧!要不要那么惨啊! “嗬——!”准备喊出来的尖叫卡在喉咙,本就虚弱的身体,还有这刚到异世的魂魄。 再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眼前一黑,他又晕了过去,意识又陷入黑暗。 只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瞬间,他模糊地捕捉到一丝光亮下的环境: 粗糙的土坯墙壁,黑黢黢的房梁,破旧的木格窗透进昏暗的光…… 全然不是他熟悉的高楼工棚,倒像是…… 古装剧里的……穷苦人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 意识如羽毛般在一片暖意中缓缓上浮。 这一次醒来,是下午时分。 窗纸透进的光线显得有些刺眼,应该不是之前的时间了。 头痛的感觉减轻了许多,但脑子里却塞进了无数细碎的记忆、陌生的声音、混杂的情绪…… 不是“塞进”,是……融合。 王伟……不,此刻,他清晰地知道,这具身量短小的身体,叫做王三牛。 这里是永乐镇清水村,一户王姓屠户人家。 他是这家的三郎,叫王三牛,刚满六岁。 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王大牛,娶了妻室刘氏,育有一子,名叫王狗娃; 二哥王二牛,尚未婚配。 他下面还有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唤作王虎妞。 记忆碎片里的王家男丁,个个雄壮得惊人。 记忆中的大哥、二哥,包括那个总是沉默着、周身仿佛弥漫着血腥气的父亲,都生得虎背熊腰,身高几乎顶着门楣,胳膊腿壮实得像老树根。 最醒目的都是那一身浓密黝黑的毛发,从头上、双颊、前胸、手臂蓬勃蔓延开来,乍眼望去,像一只只成精的黑熊。 就连才四岁的妹妹王虎妞和三岁的小侄子狗娃,在记忆里也是敦敦实实,皮肤黝黑。 唯有他,王三牛,像是投错了胎。 生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浑身上下没几两肉。与这个“黑熊窝”里的其他成员站在一起,活脱脱是个异类。 难怪……难怪之前睁眼第一幕便是那惊心动魄的“黑熊脸”,那个“黑熊脸”此刻细细回想过来应该是他的二哥——王二牛。 “我说了三牛身子骨弱!跟你说了多少遍!你非不听,非要他学着做事,让他去接猪血! 看看!看看这下好了!一盆猪血兜头浇过来,好端端的孩子当扬就厥过去了! 躺了一天一夜都没醒!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醒不过来……我……我就跟你这老东西拼命!” 一个妇人高亢尖利、带着哭腔的大嗓门骤然刺破屋外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更粗犷沉闷的男声不甘示弱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耐和火气: “醒不过来?放什么臭屁! 老大老二年岁跟他这般大的时候,都能帮着老子按猪腿了! 他个六岁多的男娃,接个猪血都能吓晕死过去?丢人!忒丢人!哪里像个我们老王家的种?” “你说什么?!” 那妇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戳中痛处的狂怒和歇斯底里, “不像你老王家的种?!王屠户!你个挨千刀没良心的!你摸着你的猪油心窝子说! 要不是怀他的时候,你杀年猪被那畜生蹬了一脚摔了个狠的,我急急忙忙去找大夫又绊倒在山路上!他能早产?他能这副风吹就倒的恹恹模样?!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三郎他……他本该跟他大哥二哥、跟虎妞儿一样,是个黑壮结实、有把子好力气的小牛犊! 呜呜……老天爷啊……我可怜的儿啊……他爹害了你啊……如今还说你不是这家人,还要赶咱娘俩出门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呦!!!” “轰隆!” 说着好像一个几百斤的重物砸到地上,整个房子好像都被震得抖了几下。应当是那妇人躺在了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你!你……你这婆娘!又……又来了!我就……就随口一说!你撒什么泼!你起来!快起来!” 男人的声音明显慌了,带着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窘迫,显然对这招束手无策。 屋外的吵嚷越发激烈,妇人捶地嚎哭的声音地动山摇,男人的怒喝声、周围的劝解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吵得王伟本就混沌的脑袋几乎要炸开。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 王伟——王三牛,撑着身下铺着破旧苇席的土炕边缘,试图坐起来。 “娘……娘……别……闹了……”他张开嘴,但是发出的声音虚弱嘶哑,像是风箱漏了气,“娘……我……醒了……娘……” 他唤着,如同那个“梦”中无数次呼唤母亲的小三牛。 记忆如潮水,带着这孩童所有的喜怒哀乐、孺慕依赖,彻底与他融合,不分彼此。此刻,他就是王三牛。 一连唤了四五声,屋外惊天动地的吵闹声和震地的轰响才突兀地一滞。 “呼啦!” 厚重的土布门帘被一股大力猛地掀开,带起一阵风。昨夜那张让他惊魂万定的“黑熊脸”再次出现在门框! “娘——!别嚎了!三弟醒了!三弟醒了!快看!他叫娘呢!” 炸雷般的声音在狭窄的土屋里回荡,感觉震得房梁上的灰又掉下来一层。 这一次,王伟(三牛)终于看清了。这人身材极为高大,骨架宽阔,差不多如后世的一米九,正是昨夜将他吓晕过去的二哥——王二牛! 门帘外,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妇人瞬间收起的哭嚎和慌乱的吸气声,鱼贯涌入。 最前面冲进来的妇人,身材壮硕异常,个子也只比王二牛矮一个头。 此刻她头发散乱如草窝,脸上沾着尘土眼泪和鼻涕糊成的印痕,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上粘满了地上的浮灰,胸口因方才的激动而剧烈起伏——正是他的母亲赵氏。 记忆中,她性情彪悍,唯独对他这个体弱的幼子真是疼到了骨子里。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中年沧桑版的王二牛,只是脸庞轮廓更深,眼神带着岁月打磨过的沉凝。 他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王屠户,名叫王金宝,他目光复杂地扫过炕上的儿子,看不出是厌烦还是别的什么。 第三个进来的是大哥王大牛。身形与王二牛仿佛,同样的一身剽悍精壮,面容与王二牛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神情显得敦厚些,此刻也正一脸焦急关切地望着三郎。 然后是一个明显脚步慢些、透出不情愿气扬的女子。 身材同样高大粗壮,与王家这一家子黑熊精的气质倒是极为“相配”。 脸盘很大,皮肤粗糙,眼神闪动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抗拒——她是隔壁村猎户家的女儿,因遭了荒年,家里为了活命,只要了二两银子的彩礼就打发给了王大牛的大嫂刘氏。 在刘氏身后,又钻进来两个小的。 前面一个是王虎妞,果真如记忆那般,像个黑铁塔缩小版,才四岁,个头比他还高出一个头,黑黝黝的小脸带着婴儿肥。 后面一个比之略小一点的男娃,是大哥的儿子,大名还没正经取,按村里习俗,先叫狗娃。 一大家子人——五头人形成年“黑熊”,加上两头幼年“熊崽子”——挤在这间本就不算宽绰的卧室里。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 “三郎!头还疼不疼?”王母带着哭腔扑到炕边。 “三牛,吓死哥了,感觉咋样?”王大牛凑上来。 “娘!三叔醒了就能吃饭了吧?我饿!”狗娃声音洪亮。 “哎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二牛声如洪钟。 …… 七嘴八舌,声浪叠加。 每个人的嗓门都出奇的大,如同炸雷在小小的土屋里来回冲撞。房梁上的尘土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扬细密的灰雨。 本就虚弱不堪的王三牛被这乱糟糟的喧嚣和声浪震得头昏脑涨,脸色肉眼可见地又白了几分。 “娘……我……头晕……太……吵了……”王三牛费力地挤出这几个字。 王母也被这一屋子的声音激得心烦意乱,猛地回头,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出去!都给老娘滚出去!没看三郎难受吗!吵吵嚷嚷像什么话!活都不用干了吗?都给我滚出去干活!留我一个看着就行!” 母亲一声令下,效果立竿见影。众人像被赶的鸭子一样,挨挨挤挤地转身往外涌。 只有大嫂刘氏走在最后,步履拖沓。经过炕边时,她刻意压低了嗓门,但以她那高门大嗓的底子,即使“压低”,那含混不清的嘀咕依然清晰地落入了每个人耳中: “……哼……就他惯会装可怜……撒个娇抹个泪,娘就掏心窝子疼了……谁不是爹娘生的……” 王大牛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铁青着脸,猛地一把攥住刘氏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粗暴地扯出了门外,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恼火。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飞扬的灰尘在光线里缓缓沉降。王母心疼地看着炕上的儿子,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却异常温热的手握住了王三牛冰凉细瘦的小手。 一种奇异的热流,顺着这粗糙的触碰,流进了王三牛的身体里。这感觉陌生,却又带着一丝来自记忆深处的、本能的依赖。 第2章 全家都是大力狂魔? “跟娘说,现在觉着咋样了?心口还闷不闷?头还晕得厉害不?想不想吃点啥?娘给你去做,蒸蛋?小米粥?……娘的儿啊,你可吓死娘了……” 母亲的眼神炽热又充满了担心,仿佛生怕眼前这个身体不好的三子又出什么问题。 “娘……好多了……” 王三牛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细细弱弱,“就是……没力气……头还有些沉……” 他看着记忆里这张因常年劳作风吹日晒而皱纹深刻、皮肤粗黑的脸庞,写满了纯然的焦虑与疼惜。 前世母亲那终日为他工作担心操劳的身影,与眼前这副身影,似乎在这一刻重叠。 “好……好……不晕就好,有力气慢慢养……” 母亲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前细软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与身形极不相称的轻柔, “你爹那老浑货,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咱不理他!以后娘不让他再使唤你做事了!你就好好养着,啊!” 正说着,屋外猛地响起大嫂刘氏那标志性的、刻意拔高的吆喝:“娘——!三弟——!吃饭啦——!” 这声音尖锐高亢,穿透力极强,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温情。 “叫叫叫,叫魂呐?我还没死呢!”母亲也大声的回击。 她回身再看向儿子,见他脸颊似乎有了点血色,呼吸也平稳了不少,不像昨日刚被猪血淋头时那进气少出气多的吓人模样。 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大半。 只见她大手一伸,那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像老鹰捉小鸡一般,轻而易举就将炕上这轻飘飘的小身体拦腰抄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 王三牛惊呼声还卡在喉咙里,人就已经落进了一个温暖、宽厚、带着汗味和土腥气的怀抱里。 母亲抱着他如同抱着一捆稻草,脚步沉稳有力,几步就踏过了堂屋的地面来到院子里,然后被母亲稳稳当当放到院子中央那张厚重木桌下的条凳上。 还没来得及说话,王伟便被桌子上的饭食惊呆了,饶是他融合了王三牛的记忆,早已“知道”家中伙食景象的豪放,也依然带给他巨大的震撼! 桌边围坐的“黑熊”们——王父、王大牛、王二牛、母亲——每人面前都敦敦实实地放着一个硕大的……碗? 不,那分明是后世用来装汤的海碗!个头比成年男人的脸还大上一圈,深灰色的粗陶质地,厚重粗糙。 此刻,每只大碗里都堆满了煮得不算精细的杂粮面条,面条颜色灰扑扑的,不像他前世见过的那么洁白,显然掺了不少豆面或者麦麸。 面条浸在泛着油光的大骨汤里,上面零星撒着几片碧绿的野菜叶子。 那碗……太大了!满满的面条分量……太足! 就在他愣神间,一个冒着热气的、同样是粗陶质地但明显小了几个号、相对也更精细些的浅碗,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桌角。 碗里是嫩黄滑溜、水汪汪的一小钵蒸蛋,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散发出诱人的、属于纯粹蛋羹的清香。碗旁边还放着半根煮得恰到好处的玉米。 玉米?这是到底是什么朝代?已经有玉米了吗?还没来得及想,便被嫂子的说话打断。 “喏,娘特意吩咐给你整的蒸蛋!”大嫂刘氏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眼皮也不抬,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扭身就坐回自己那“巨碗”旁边。 抄起宽厚的粗竹筷,埋头呼噜噜地吸溜起面条,声响巨大。 四岁的王虎妞和更小的狗娃面前,也各放着一个碗。虎妞和狗娃的碗比其他成人碗略小一圈,但也比她自己的脑袋还大,也是满满的面条! 虎妞和狗娃已经迫不及待地扒着碗沿,吃得小脸都快埋进去了。 就连母亲,也端起了属于她自己的、同样硕大无比的海碗。 整间堂屋除了吃饭的声音——吸溜面条声、咀嚼声、吞咽声——便再无其他交谈。气氛沉沉的,只有食物入口的响亮声响,带着原始而纯粹的满足。 王三牛看着自己面前那小巧精致的蒸蛋碗,再看看满座如同人头大小的海碗,内心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 这就是记忆中前身习以为常的扬景? 他一边小口吃着蒸蛋,一边在记忆里检索着有用的信息,王家在清水村,算得上“富裕”。有 上等水浇田二十亩,中等田三十亩,下等的坡旱田五十来亩(注:北方水田指水源稳定、土质较肥的田地)。 光看田产,在偏僻些的地方,已够得上小地主的标准了。更别说还养着十来头膘肥体壮的猪,一群跑得飞快的鸡鸭。 父亲王屠户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把式,每逢集日,在镇上或者村里替人杀猪、收猪、卖肉,进项颇丰。 可看看眼前这简陋的土坯房,除了桌凳结实巨大、碗大盆大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摆设。 墙上糊着发黄的旧年画,房顶是干草和木梁,墙角堆放着农具……全然看不出“富裕”的地方。 王三牛想了下,心中了然,就光这一顿晚饭,至少能干掉普通三口人家一周的口粮吧? 而且王家人个个都是活生生的“饕餮”,光填饱这几口壮硕如黑熊的胃,其消耗恐怕远超旁人的想象。 另外回想到原主王三牛这几年来,体弱多病,汤药不断,那本该有些积蓄的家底,怕也像这巨大的海碗一样,刚倒满,又眨眼间见了底。 还好这从去年起,自己这身子稍微好了点,才没有再继续吃各种汤药,让这个家稍微能有点结余。 他感觉才吃了一小会,蛋羹还没吃上三分之一,桌面上已是此起彼伏的“咚咚”声。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大嫂,几乎不分先后,那巨大的海碗便已空空如也! 王大牛更是夸张,直接将比他脸还大的碗端起来,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将最后的面汤喝了个精光! 虎妞也风卷残云般扒完了自己的“中号海碗”,用手背一抹油汪汪的嘴唇,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却异常响亮的饱嗝。狗娃也吃得只剩碗底。 大嫂已放下碗筷,起身,动作干净利落却又带着一股子发泄般的力量,麻利地收拾起桌面上的巨大空碗和散落的筷子。 其他人则纷纷起身,趁天色尚明,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王三牛默默看着眼前剩下大半的蛋羹和玉米。这速度……连吃饭都展现出了碾压性的效率与力量感。 他继续吃饭,不过比之刚才的速度也加快了些许,还没等吃完,突然后背传来哐当一声。扭头看去,只见大哥王大牛踹开灶房门,从里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真正让王三牛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的是王大牛肩上扛着的东西! 那……那是一条被褪了毛、刮得白生生的……整头猪?! 看那猪的体型,虽不如前世猪扬“科技”饲养的大白猪肥硕,但骨架摆在那里,少说也有二三百斤重! 此刻,这头开膛破肚、收拾干净的肥猪,被王大牛直接用一条胳膊横着拦腰扛在肩头,猪头猪蹄自然垂下,随着王大牛稳健的步伐轻轻晃荡。 王大牛表情轻松,甚至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俚曲小调,迈开步子,噔噔噔几步就走到院子里一角的专用宰杀猪肉的案板前。 然后,他身子略微一侧,肩膀一送——那近二百来斤重的物体竟被他像是丢一件破衣服似的,随意地、轻松地“咚”一声掼在厚实的案板上! 沉重的撞击震得木案嗡嗡作响,地面似乎都颤了一下! 王三牛倒抽一口冷气,脑子“嗡”的一声! 那可是一整头猪!两三百斤! 他前世在工地也算见过些力气大的工人,但能像这样漫不经心就单手扛起一头肥猪,还健步如飞,随手一丢的……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这已非寻常壮汉的概念,简直是……牲口般的力气! 这念头刚起,眼角余光又瞥到了旁边玩耍的妹妹虎妞。 只见这四岁出头的小姑娘,正蹲在一棵老杏树下。树下一堆晒干吃净的杏核散落着。 虎妞伸出两只胖墩墩、黑乎乎的小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下,然后稳稳地抱起了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大小形状酷似后世常见的洗脸盆!灰扑扑的,棱角粗糙,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 王三牛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只见虎妞把那“洗脸盆”般大小的石头轻松地抱到一堆杏核前,“嘿呦”一声,小手一松,“哐当!”一下,沉重的石块准确地砸在了那堆杏核上。 顿时杏核碎裂声“噼啪”作响。她蹲下,推开石头,笨拙地扒拉开碎壳子,从中挑出被砸裂开的白胖杏仁。 这……这合理吗?!一个四岁多、顶多算发育良好得像五六岁孩子的女娃……抱二三十斤的石头如同抱一个布娃娃?! 王三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全身汗毛倒竖。昨夜的惊吓,家人的外形,此刻妹妹和大哥展示的神力…… 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飞速闪回。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这王家是什么血脉?!莫不是穿到了什么武侠小说里?或者……高武世界?隐世家族?! 他立刻在记忆里疯狂检索关于“武者”、“江湖”、“仙人”、“斗气”,甚至“御鬼者?”、“宝可梦?”的任何蛛丝马迹……然而,一片空白。 记忆里的清水村甚至整个永乐镇,除了王家的“食量”和力气远超常人略显怪异,其他村民似乎都平平无奇,如同前世的普通人。 村里也没听说过什么奇闻异事或武功门派。 就在这时,父亲的举动更是让他眼皮狂跳! 只见王屠户从院角的杂物房里,双臂环抱,稳稳地抱出了一个磨盘! 那磨盘不是后世常见的小石磨,而是乡下给全村磨玉米面用的巨大石碾的碾盘底座部分! 呈圆柱形,石质粗粝暗沉,直径怕是有五六十公分,厚度足有二三十公分!体积庞大,重量绝对是以百斤为单位计算的! 父亲抱着这块巨石,如同抱着一捆不算太重的干柴禾,脚步稳健地走到院中一架早已备好的磨架前。 口中低喝一声:“起!”便将那沉重的磨盘稳稳当当、严丝合缝地安放在了磨架的石轴上!安放时,甚至不曾发出一丝晃动。 王三牛彻底石化了。他看着院子里这三组“力量展示”——轻松摔掼整头猪的大哥,玩石头如捏泥巴的妹妹,搬巨盘稳如泰山的父亲——大脑一片空白。 这……绝对有问题!这个“黑熊窝”……绝对有问题!人人均是大力狂魔?这难道是什么隐藏设定?! “哥哥……吃……” 一双黑乎乎、胖墩墩的小手,捧着一小把白生生的杏仁,突兀地伸到了王三牛面前。正是砸完石头的王虎妞。 小丫头仰着黑黢黢的小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和期待,一丝杂质也无。 对上那双干净又有点笨拙认真的眼睛,心中那份因震惊和陌生世界带来的忐忑,竟奇异地被驱散了些许。 他下意识地伸出那只属于五岁孩童的、白皙纤弱的小手,轻轻接过了妹妹的心意。有几颗杏仁沾着点小丫头手心的汗灰,温温热热的。 “虎妞也吃……”王三牛声音柔和了些,将杏仁分成两份,拿起其中几颗递回给妹妹,“哥哥和虎妞一起吃。” 王虎妞立刻开心地咧开嘴,露出几颗白牙,毫不客气地抓过杏仁,动作麻利地扒开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得喷香。 看着妹妹心无城府的吃相,又看着她刚刚“表演”过的神力,王三牛心中那份别扭感依然存在,却又融入了更多的柔软。 虎妞的记忆中,原主这个哥哥虽然体弱多病,但对她这个却是妹妹极好。 每次母亲为了让他吃药,偷偷塞给他一点稀罕的零嘴(比如一块麦芽糖、几颗大枣),他总是会偷偷藏下小半,找到玩耍的小妹悄悄分享。 这份情意,虎妞都记得。在这个家中,其他人或许觉得体弱多病的三哥是另类,是负担。 但在小小的虎妞心里,这个偷偷给她好吃的病弱哥哥,是顶顶重要、顶顶需要她保护的人(尽管她才四岁,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 王三牛捻起一颗温热的杏仁放进嘴里。生杏仁独特的清苦微甜和一丝独特的油脂香气在舌尖蔓延开来。 他望向院子里忙碌的家人:父亲围着那沉重的石磨,开始推动巨大的磨杆,筋肉虬结的双臂爆发出稳定绵长的力量; 大哥提着尖刀,在那砧板上的肥猪前比划,刀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二哥则在院墙边劈柴,碗口粗的原木在他挥动的利斧下应声裂开,沉闷的劈砍声带着穿透力; 母亲和刘氏在厨房和院子间来回穿梭洗刷…… 此刻阳光洒在院子里,混合着石磨转动的碾轧声、劈柴声、洗涮声、虎妞在身边磕杏仁的清脆声响…… 却有一种微妙却真实感,如同碗中那碗温热的蒸蛋羹,缓缓地、固执地熨帖着他冰冷游离的灵魂。 这里似乎也没那么糟? 尤其是在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妹妹,满足地嚼着杏仁,还不忘偷偷把一颗没砸开的硬杏仁藏到小口袋里(大概是想留给他晚上吃的)时。 王伟微微弯起了苍白的唇角,将那混合着清苦与微甜的杏仁咽了下去。 第3章 读书? 记忆中这个年代,尤其是类似清水村这地方,晚上基本没啥夜生活。 天一擦黑就上炕,省灯油也省力气。可能有的家里晚上还会点灯做做什么活计,但是他们家应该是没有的。 记忆中他娘缝个补丁,针脚都歪歪扭扭像蜈蚣爬,而且补丁还硬邦邦的,穿身上硌得慌,大嫂更是不逞多让,婆媳两基本做不来这精细活。 王伟——现在得叫自己王三牛了,和妹妹虎妞挤在一条打满补丁的薄被里,虎妞很快就睡熟了,呼吸又沉又烫,一只黑壮的小胳膊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胸口,死沉死沉的。 王家这土坯房子,一共四间。 二哥王二牛自己住一间;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带着狗娃住一间;还有一间塞满了各种农具杂物; 剩下这间大的,就是爹娘带着他和虎妞的地方;另外厨房和柴房都在院里的另一边,是茅草和一部分土坯搭的。 本来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和二哥一起住了,爹娘担心他身子太弱,才一直让他和虎妞睡在自己屋里。 夜深了。院子里是静悄悄的,能听见秋虫细微的叫声,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声音盖住了。 呼——噜——! 呼——噜——! 闷雷似的鼾声,先是从隔壁二哥屋里透过土墙传过来,紧跟着,大哥大嫂那屋也响了起来。 大哥的鼾声像拉破风箱,高低起伏,大嫂的尖锐一些,两股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较着劲,连窗户纸都跟着微微发颤。 王伟不禁感叹这一家人的鼾声也和体型还有气力一样大。 王伟闭着眼,身体很累,脑子却异常清醒,像过筛子一样,反复梳理着“王三牛”那点少得可怜的记忆。 太少了,太模糊了。 以前的王三牛,活动范围基本被圈定在这个小小的清水村。病弱的身子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锁在炕头或者院子里能晒到太阳的角落。 唯一出过远门,就是小时候爹娘背着他去县城、府城找大夫看病。 只记得城墙很高……城楼很巍峨……城里街上人挤人,叫卖声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那些景象在小小的王三牛心里留下过巨大的震撼。印象里,府城好像叫“长安府”?县城是“咸宁县”? 因为这几个词一直反复的挂在父母问路的声音中。 长安……咸宁……王三牛感觉很熟悉,这听着怎么像是古代的陕-西?那现在是什么朝代?唐朝?汉朝? 可今天晚饭他明明看见了玉米棒子!这东西……不是明朝以后才从美洲传过来,清朝才大规模种植的吧? 可看看爹、大哥、二哥,脑袋上都束着头发,穿着打扮也不太像前世教科书里面的清朝的样子。 这到底是个什么朝代?王三牛脑子里乱糟糟的,看来只能以后找机会慢慢打听清楚了。 就在他脑子里塞满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时,旁边一直躺着的他娘,突然开口了。 “当家的。”声音不高,但在只有鼾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爹那边没动静,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不想搭腔。 他娘等了一下,不见回应,有点不耐烦,用手肘使劲杵他爹的后背好几下,咚咚咚的声音格外清晰。 “王金宝!跟你说话呢!听见没?”他娘的声音大了些,带着点被忽视的火气。 “嗯……啥事?”他爹终于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浓浓的睡意里夹着被打扰的不快。 “我说……”他娘的声音又压低了些,但那份认真劲儿一点没减,“咱们送三郎去读书,怎么样?” 王伟听到这话,顿时浑身一紧,耳朵竖得高高的。 炕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王三牛能感觉到他爹翻了个身,大概是面朝着娘这边了。 “读书?”他爹的声音听起来清醒了些,但充满了怀疑,“他?就他那风吹就倒的样子?能行?” “就是因为他不行!”他娘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焦灼, “三郎身子骨还是不见大好,咱们庄户人家,地里刨食,卖力气的活儿,他这样子哪一样干得了?趁现在咱们还有余力供养他,等咱们俩老了,干不动了,他靠什么活?喝西北风去?” 娘顿了一下,喘了口气,接着往下说,声音更低,也更坚定: “我想咬咬牙送他去读书!念几年,认识些字,懂点道理,能去镇上找个账房的差事就行!不用风吹日晒,不用跟土坷垃拼命,能养活自己就成! 这……这已经是我这当娘的,能给他想到的最好、最像样的一条活路了!”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沉甸甸的,像块石头落地。 “读书?你说得轻巧。给先生的束脩呢?笔墨纸砚呢?哪一样不要钱?” 他爹的声音又闷又沉, “你忘了?老大家那位,因为三郎以前吃药花钱,早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家里攒下几个铜板,她能不盯得死死的?二郎眼瞅着也快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彩礼钱还在天上飘着呢! 再找个……再找个像老大家那样脾气的,整天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娘那边不说话了。王伟能想象出他娘咬着嘴唇,眉头紧锁的样子。他躺在被窝里,手指不自觉揪紧了身下粗糙的苇席。 过了很久,他娘的声音才又响起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藏不住的哽咽: “那……那又能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三郎……他跟老大、老二、虎妞不一样啊! 当家的,你想想,那几个,哪个不是壮实得像小牛犊?就算日子再艰难,他们有力气,能下地,能去货栈扛包,总归饿不死!可三郎呢?他……他咋办啊!” 他娘的声音抖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情绪更激动了些: “都怪我!要不是当年怀他的时候,急着去找大夫,跑得太急……在山路上绊倒了……他也不会这么早产下来,落下这一身病根儿……是我这当娘的亏欠了他啊!呜呜……” 他娘压抑着声音,低低地啜泣起来。 “唉……” 他爹长长地、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事儿……我得好好再想想。” 爹翻了个身,背对着娘,只留下一个沉默宽厚的背影。意思很清楚,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好好再想想……” 娘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那压抑的抽泣声,又断断续续响了一会儿,才慢慢平息。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王三牛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脸上冰凉一片,是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了很久,早已打湿了粗硬的枕头。 这身体的原主,以前大概也模糊地听过娘说过类似的话,但年纪太小,懵懵懂懂,只是隐隐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累赘。 就连大嫂刘氏对他没好脸色,说话总是夹枪带棒,他也从没真正生过气,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是啊,谁家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日复一日地填进一个药罐子的无底洞里,能没有怨气? 大嫂只是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有啥说啥罢了。 但是刚才,他娘那句“是我这当娘的亏欠了他”,还有那沉甸甸的哭声…… 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王三牛的心尖上。 那不是原主懵懂的愧疚感,而是一个现代灵魂,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瞬间读懂了这份母爱背后那份不顾一切也要为病弱儿子硬生生劈开一条生路的决绝! 这份沉重,这份滚烫,让他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母亲”两个字的分量。 前世,他是985高校建筑系毕业。 可偏偏运气不好,刚出校门就撞上建筑行业的寒冬,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 父母也是这般为他合计出路,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工地当了最底层的施工员。 就这,还是挤破了头才进去的。结果呢?才干没多久,半夜起来上厕所走岔了路,就被塔吊上掉下来的“冰红茶”砸回了这不知名朝代的鬼地方,成了个五岁的病秧子。 一股混杂着强烈不甘、憋屈和更强烈渴望的火焰,猛地在他胸腔里烧了起来!烧得他浑身滚烫! 读书! 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他唯一能真正报答这具身体的父母,报答这份沉重母爱的机会! “爹……娘……”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喉咙发紧,“若真有这个机会……我一定……拼命抓住!” 第4章 打探和大雍朝 “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他娘那穿透力极强的骂声: “叫叫叫!死瘟鸡!烦死了!再叫明儿就把你剁了炖肉!” 世界瞬间清净了。 旁边睡得四仰八叉的虎妞,别的听不见,唯独“炖肉”俩字像钩子,猛地就把她从小呼噜里拽醒了。 小丫头一个骨碌坐起来,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巴巴地望向门口: “娘!肉?吃肉肉?” 他娘赵氏正单脚蹦跶着找另一只鞋,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吃吃吃!就知道吃!上辈子饿死鬼托生的吗?听到‘肉’比听到娘还亲!” 她懒得再搭理这个眼里放光的小饿鬼,终于套上一只鞋,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去后院找那只被扔出去的鞋。 他爹王屠户也醒了,沉默地坐起身收拾。 王伟(现在他越来越习惯自己叫王三牛了)也醒了,脑子还有点昏沉,但昨晚上爹娘那番关于“读书”的夜话,像烙铁一样印在心上,让他精神头格外足。 很快,他娘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手拎着那只刚“行凶”过的布鞋,鞋底上还沾着几根鸡毛。 她见炕上俩小的都睁着眼,二话不说,大手一伸,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手一个,直接把王三牛和虎妞抄起来夹在腋下,几步就跨到院子里。 “站好喽!” 他娘把俩娃往地上一放,自己麻利地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倒进木盆里,又抄起一块粗糙的布巾子。 王三牛只觉得那布巾在脸上囫囵抹了两下,冰冰凉的水珠混着粗布刮过皮肤的刺痛感,就算洗完了。 虎妞更是,被娘的大手搓得小脸变形,龇牙咧嘴,但也不敢吱声。 另一边,他爹王金宝已经抄起墙角的锄头,闷声不响地开始锄院子里小菜地新冒头的杂草。 锄头在他手里轻飘飘的,一锄下去,带着泥土的草根就翻了出来。 几只早起的鸡鸭“咯咯”、“嘎嘎”地凑过去,在翻松的土里啄食被惊出来的蚯蚓和小虫。 灶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大嫂刘氏已经在弄早饭了。没一会儿,早饭就端上了院中央那张厚实的大木桌。 依旧是那记忆中熟悉的景象:几个成年人头大小的大海碗依次排开,里面是浓稠得能立住筷子的杂粮面糊糊。 桌角放着几碟子腌得黑黢黢的咸菜疙瘩,还有一小簸箕颜色发黑的杂粮馒头。 王三牛的位置上,是一小碗面糊糊,和别人不同的是,碗边还放着两个白生生的水煮蛋。 一家人沉默地围着桌子坐下,只听见稀里呼噜喝糊糊的声音。王三牛拿起一个水煮蛋,在桌角轻轻一磕,剥着蛋壳。 他能感觉到斜对面大嫂刘氏的眼神在那两个蛋上扫了一下,撇了撇嘴,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用力咬了一口黑馒头,好像跟它有仇似的。 父亲王金宝几口就干掉了大半碗糊糊,嚼着咸菜,闷声开始安排活计: “今儿是镇上大集,我跟二牛去卖肉。”他指了指院子里案板上昨晚大哥王大牛收拾好的那头白条猪。 “老大,老大媳妇,恁俩去东边那几亩旱地,草该薅了。今年天旱得邪乎,指望不上老天爷,挑水浇地吧。 紧着点玉米,能浇多少是多少。玉米棒子结得小,总比旱-死了强。” 王大牛“嗯”了一声,大口咬着馒头。刘氏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 “挑水浇旱地?那不得跑断腿!累死个人……” 王金宝没理她,继续道: “他娘在家拾掇拾掇,洗洗衣裳,浇浇菜园子。” “知道了。” 母亲赵氏应着,眼睛瞟着王三牛,看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剥鸡蛋。 一家人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王三牛一个蛋还没吃完,其他人面前的碗已经空了。 刘氏板着脸起身,哗啦啦地收拾碗筷,动静大得像是要拆桌子。父亲王金宝和二哥王二牛抹了把嘴,就去院子里拾掇那扇猪肉和家伙事儿。 大哥王大牛扛起锄头,刘氏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嘴里还在小声抱怨着。 很快,院子里就剩下母亲赵氏、王三牛、虎妞和狗娃了。母亲打了一桶井水,哗啦倒进大木盆里,准备开始洗那堆小山似的脏衣服。 父亲不在,没人管束了! 虎妞黑亮的小眼睛立刻滴溜溜转起来,一把拉住王三牛的胳膊,又朝正在抠泥巴玩的狗娃喊: “三哥!狗娃!走!出去玩!”虎妞嗓门洪亮。 王三牛心里正有此意。 他需要出去,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尤其是“读书”这条路。 他立刻装出几分原主王三牛被妹妹强拉出去玩时那种无奈又有点小期待的样子: “慢点慢点,虎妞你慢点……我跟你去就是了……” 他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在心里吐槽:这丫头才四岁,这力气!怕不是能单手掰断我的胳膊? 清晨的清水村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吠和鸡鸣。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露水打湿了草鞋。 王三牛一边努力跟上虎妞的脚步,一边打量着四周。土坯房子,茅草屋顶,篱笆院墙,跟他前世在历史书里看到的古代农村景象差不多。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牲畜粪便和草木混合的味道。 三人很快来到村中央那棵标志性的大榆树下。这老榆树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细小的榆钱叶子密密麻麻。 王三牛模糊记得,春天嫩榆钱下来的时候,他们这些孩子也会捋点回去蒸着吃。 王三牛一眼就锁定了目标——坐在最中间、唾沫横飞、正说得起劲的二大爷。 二大爷是村里王姓里正的亲叔叔,年轻时走南闯北当过行商,据说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 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就回了清水村养老。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雷打不动地蹲在大榆树下,跟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讲他那段“辉煌”的过往,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 堪称清水村的“故事大王”兼“消息集散中心”。 虎妞可没兴趣听老头们唠嗑,她松开王三牛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向不远处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很快就混在一起,叽叽喳喳闹腾开了。 王三牛则学着记忆中原身的样子,有点腼腆地走过去,小声问候: “二大爷早……您……您吃了吗?” 二大爷闻声转过头,看到是王三牛,绿豆小眼一亮,嗓门瞬间又拔高了八度: “咦?三郎?你小子今天气色看着还行?能出来走动了?” 他还没等王伟回话,便又快速说道: “吃了吃了!一碗糊糊俩馍馍,对付对付就行!” 二大爷乐呵呵地摆摆手,仔细打量王三牛, “嗯,看着是比前些日子强点。你娘不容易啊,总算把你调养得能出来透透气了。” 王三牛刚想顺着话头问问,二大爷那股子憋不住的谈兴已经喷涌而出,根本不用他引导: “哎哟,说起这个,你是不知道啊,前阵子隔壁李家庄那家小子,也是身子骨弱,跟你差不多大,他娘给他找了个啥偏方,喝蛤蟆尿! 我的老天爷,你说那玩意儿能喝吗?结果咋样?上吐下泻,差点把小命搭进去!最后还是镇上仁心堂的坐堂先生给瞧好的……”二大爷拍着大腿,唾沫星子横飞。 王三牛心里默默吐槽:这二大爷的倾诉欲真是……一如既往的旺盛啊! 他耐着性子听着,等二大爷说到一个气口,赶紧插话,装作小孩好奇的样子问: “二大爷,您老走过那么多地方……外头……外头是啥样的啊?大不大?有咱们村好吗?”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怯生生的。 “大?嘿!” 二大爷果然被这问题勾起了豪情,一拍大腿, “那当然大!咱们这清水村,搁外面算个啥?屁大点地方!咱们这是咸宁县,上面有长安府!长安府啊,那可了不得!城墙比咱们后山还高!那城楼,啧啧,气派!街上那人多的,跟蚂蚁似的,挤都挤不动!卖啥的都有,绸缎庄、点心铺子、酒楼饭馆……那叫一个热闹!比咱们这穷乡僻壤强到天边去了!” “长安府……咸宁县……” 王三牛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继续装作充满求知欲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套话: “那……那皇帝老爷……在长安府住吗?” “嗨!皇帝老爷哪能住这儿!” 二大爷摆摆手, “皇帝老爷住在京城!离咱们这儿老远老远呢!咱们现在是大雍朝!皇上是景帝老爷,听说年富力强,是个好皇帝!” 大雍朝!景帝! 王三牛心头一震。终于听到朝代了! “大雍朝……” 他重复着,装作懵懂, “比……比以前的朝代好吗?我听人说……以前还有蒙古人?” “嘿!那可不是!” 二大爷来了精神, “这你就问对人了!咱大雍朝的太祖爷,那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年那蒙古鞑-子多凶?骑着快马,拿着弯刀,嚯嚯咱们汉人!抢粮抢人!多亏了太祖爷! 带着咱们汉家好儿郎,硬是把那些鞑-子赶回草原吃沙子去了!这才有了咱们大雍朝的太平日子!” 王三牛心里飞快地捋着:击退蒙古人……太祖……这有点类似明朝开国,但朝代名字不同!他想起昨天看到的玉米棒子,赶紧问: “那……那咱们现在吃的……那个黄棒子(玉米),还有地里的红薯,也是太祖爷那时候有的吗?” “那倒不是太祖爷那时候” 二大爷捋着胡子, “太祖爷打下江山后,后来的皇帝老爷们,特别是上一位先帝爷,眼光长远啊!开了海禁,让大船能出海!这玉米、红薯,还有啥土豆……都是海那边的番邦弄来的宝贝种子! 啧啧,你是不知道啊,这些玩意儿,产量高啊!不挑地!咱们村要不是靠着红薯、苞米,光靠那点麦子,哪能家家户户填饱肚子?这景帝老爷登基后,更是太平盛世,只要肯下力气,没灾没难的,混个肚儿圆不难!” 王三牛听得心潮起伏。 开海?引进高产作物?这大雍朝的发展轨迹和他记忆中的明代有相似之处,但似乎更早也更顺利? 至少没听说有什么苛捐杂税把人逼得活不下去。看来这确实是个相对安定、有发展潜力的时代。吃饱饭……对底层百姓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他心思活络起来。既然环境尚可,那么……读书科举这条路,似乎更有可行性了!想起昨夜爹娘的对话,他心脏砰砰直跳,装作不经意地问: “二大爷,那……那读书考状元……是不是很难啊?要花很多钱吗?咱们村里有人考过没?” “读书?考状元?” 二大爷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胡子一抖一抖, “三郎啊,你这小脑瓜子想得还挺远!读书……那是正经的青云路!难!难得很!” 他掰着手指头给王三牛算, “先说这蒙学!你得找先生吧?镇上倒是有位老童生开了个蒙馆,一年束脩脩(学费)少说也得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 “二两银子!这还是只认字开蒙!笔墨纸砚呢?那更是个没底洞!最差的毛边纸,一刀(一百张)也得几十文钱!墨块、毛笔,哪一样不是钱?写废了多少张纸才练出个样子?这还只是认字!” 二大爷灌了口自带的凉水,接着说: “认了字,想考功名?那更了不得!得去县里考县试!报名费、保结费(找廪生作保的费用)、考试那几天的吃喝住宿……林林总总加起来,没个几十两银子打不住!这还只是县试! 考过了是童生,才有资格去考府试、院试,那才是考秀才!一路考上去,花费更是海了去了!咱们清水村? 嘿,别说状元了,往上数三辈儿,连个秀才公都没出过!顶多出过几个识几个大字的,能在镇上铺子里当个学徒账房,那都算是光宗耀祖了!” 二两银子束脩?几十两银子考县试?笔墨纸砚持续烧钱?王三牛听着,心里飞快地盘算。王家杀一头猪,不算工钱,光肉卖出去,能值多少钱? 记忆里,猪肉十几文一斤?一头二百斤的猪,也就二三两银子?这还不算养猪的成本!地里每年的结余大半部分都进了家里人嘴里,每年也就余个几两。 也就是他这两年年纪渐长,身体也好点了,吃药相对少了,才稍微有点结余。不然这读书的花费……对王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难怪爹娘昨晚愁成那样! 他正想着,大榆树底下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老头老太太。二大爷一看老伙伴来了,立刻转移了目标,嗓门洪亮地开始讲起他年轻时走镖遇到的“绿林好汉”故事,唾沫星子又开始乱飞。 王三牛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太多,目的已经达到,便去找虎妞。 离开热闹起来的大榆树,脑子里却像开了锅。 大雍朝……太祖驱蒙……开海引进高产作物……景帝治下相对安定富足…… 读书之路……天价花费…… 这些信息在他脑子里翻滚、碰撞。前方的路,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但横亘在面前的,是王家那沉重的、几乎喘不过气的现实。 得想办法,必须想办法! 第5章 赚钱法子 王伟陪着虎妞和狗娃在村口破磨盘边上玩了会儿泥巴堆“房子”,又看狗娃撅着屁-股追了会儿根本追不上的野狗崽子。 热烘烘的风裹着尘土味儿直往脸上扑,他觉得有点气闷,加上心里那点事沉甸甸的,便招呼两个小的: “虎妞,狗娃,日头晒了,咱回吧!” 虎妞玩得一身劲,小褂子后背都湿透了,贴在身上,黑黢黢的胳膊上全是泥印子。 听到喊声,她回头瞅了眼毒辣辣的日头,也不留恋,顺手把快被她捏成铁饼的泥巴坨往地上一摔,“啪叽”一声糊出个坑来。 狗娃也喘着粗气跑回来,额头上的汗混着灰土流下来,在脸上冲出几道黑沟沟。 “走!我要回家喝凉凉的井水!” 虎妞一嗓子,拉起王三牛的手就开跑,风风火火,又跟个小火车头似的,狗娃赶紧连滚带爬跟上。 回去的路上,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前世刷短视频看过的各种“穿越者发家致富秘籍”: 提炼白糖?那玩意儿需要大量甘蔗和复杂的工艺,他一个六岁小屁孩,连糖霜长啥样都记不清了,拿头去搞?做香皂?油脂、火碱……这年头火碱叫啥?烧碱?苛性钠?去哪弄? 而且这玩意儿弄不好能把自己烧毁容!改良农具?他倒是记得曲辕犁、筒车啥的,可画出来谁信?谁做?他爹只会磨杀猪刀! 越想越泄气,脑瓜子嗡嗡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顶着的是王三牛,一个连村口都没出过几次,体弱多病,大字不识一个的六岁娃娃! 突然搞出点“神迹”来,别说赚钱,不被村里人当成妖怪抓去灌符水、跳大神“驱邪”就不错了! “徐徐图之……必须徐徐图之……” 王三牛在心里默念,赚钱的路子,得符合他现在的身份和能力,还得看起来“合理”,不能太扎眼。 被虎妞半拖半拽地进了家门,院子里那股熟悉的皂荚味儿混着泥土气扑面而来。 老娘赵氏正弯腰吭哧吭哧地搓着一大盆子脏衣服,额头上全是汗,胳膊上的筋肉随着搓洗的动作一鼓一鼓,盆里的水被她折腾得哗啦作响。 旁边已经晾晒了一竹竿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她一抬头,正看见狗娃那副新出炉的“泥猴儿”尊容!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糊糊的湿泥印子! 赵氏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手里的湿衣服被她抡起来,“啪!”地一声摔回盆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狗娃!你个混账小崽子!老娘才给你换的干净衣裳!转脸你就给老娘糊成这样?!我揍死你个不省心的!” 他娘赵氏那大嗓门震得鸡都扑棱着翅膀飞上了矮墙。 狗娃“哇”一声就哭出来,边哭边往后退。 赵氏骂骂咧咧地站起身,那身形跟座小山似的,几步过去就把想跑的狗娃一把捞住,像拎小鸡仔似的夹在胳膊底下。 另一只大手毫不客气地在他屁-股蛋子上啪啪拍了几下,拍起一阵泥灰! “还敢跑!反了你了!” 赵氏气呼呼地夹着哭嚎的狗娃往堂屋去, “都给我院里老实待着!谁再敢弄脏了衣裳,仔细你们的皮!” 她恶狠狠地瞪了眼正想说话的虎妞。 虎妞缩了缩脖子,立刻老实了。王三牛也下意识地点点头。 赵氏把脏兮兮的狗娃剥干净换上干净衣服,自己很快又回到了院子里,指着厨房门口那一片还算阴凉干净的石阶,对着王三牛和虎妞说: “去!都给我去那儿坐着!昨个你们大嫂打猪草带回来的“野菜”还没挑呢!仔细点挑!再看见谁糟蹋粮食,饭都别吃了!” 她叉着腰,指了指堆在墙角一捆捆乱糟糟的草。 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三人老老实实地坐到冰凉的石阶上。 赵氏把那堆“草”拖过来扔在他们面前,又去打井水冲洗衣服了。 盆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和搓洗衣服的吭哧声成了背景音。 面前这堆草真的很……潦草。 乱七八糟混在一起,枯黄的茎、蔫巴的叶,还有杂草杆子。一看就是大嫂刘氏的“杰作”——拿着镰刀,不管不顾,看到差不多样子的绿色玩意儿就呼啦割一把,根本不细看是什么。 虎妞和狗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了。 俩人手脚麻利地扒拉着这堆“草”,笨拙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些颜色鲜亮、叶片宽厚看着像能吃的野菜叶子(比如马齿苋、灰灰菜)挑出来放到一边的小筐里,那些枯草秆子和没用的叶子就随手丢地上,留着晒干了当引火的柴。 王三牛心里装着事,也心不在焉地跟着扒拉。 突然,几棵混在杂草堆里的植物,让他扒拉草的手猛地一顿! 蒲公英! 这几棵植物的叶子边缘有明显的锯齿裂口,茎秆中空,折断处冒出一滴滴黏糊糊的乳白色汁液!叶片形状独特,像张开的小爪子! 这玩意儿他前世再熟悉不过了!前世的老妈是养生狂魔,每年春天都要去郊外挖蒲公英,晒干了泡水喝,祛火利尿! 刷抖音也没少刷到科普视频,说这东西清热解毒、消肿散结,是正经草药! 王三牛的脑子里,像是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啪!”一下,脑子里那本翻得头晕眼花的“穿越发财指南”猛地合上了! 靠!这不就是现成的路子吗?! 采药材!这清水村靠山,后山连着一片低矮的山坡荒地,平时村里人除了打点柴禾割点猪草,很少上去。 那地方,像蒲公英、车前草、艾草、甚至更值钱的黄芩、柴胡啥的,说不定都有!而且,这活儿不需要什么“高科技”,不就是认识、采摘、晒干卖给药铺吗?! 关键是……这理由很充分!他原身王三牛“体弱多病”,这些年没少往镇上药铺跑,见过有人拿晒干的草去卖,这很正常吧? 就算他说认识几样药草,也可以用“久病成医”、“听大夫说过”之类的搪塞过去!相比起搞那些吓死人的“发明创造”,这法子简直安全系数爆表! “扑通!扑通!”王三牛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差点没从单薄的小胸膛里蹦出来!激动得手指头都有点抖。 他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扒拉野菜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把那几棵蒲公英小心地挑出来放在一边。 又仔仔细细地在眼前的杂草堆里翻找。这一找,惊喜更多! 荠菜?有!嫩叶圆圆的,锯齿小!这个味道很好,能当菜吃也能入药! 马齿苋?更多!叶子肥厚多汁,茎秆是红的!清热解毒,也能吃! 车前草!这个他更熟!叶子像小勺子围着根长一圈!这玩意儿遍地都是,也是药材! 甚至……他还扒拉出几棵小苦菊?类似现代的菊苣,有点苦,清热解毒去油腻!这玩意儿洗干净了蘸酱吃在后世可流行了! 王三牛的眼睛亮得惊人。粗心大意的大嫂刘氏,简直就是个天然的掩护! 把这堆宝贝草药当成了猪草给呼啦啦割了回来!尤其是那几棵蒲公英,她八成是跟本地常吃的一种锯齿叶的灰灰菜搞混了! 灰灰菜叶子更窄点,锯齿也没那么深,颜色也不一样。 机会!这绝对是个改善生活的好路子!从零花钱开始,积少成多!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的激动,赶紧把挑出来的几样药草(特别是蒲公英、车前草)单独拢在一小堆。 然后扯着嗓子,特地用那种小孩特有的、带着点兴奋和邀功的语气喊他娘: “娘!娘!快看!这里有好多蒲公英!是好东西!” 赵氏被水盆里的湿衣服搞得满头大汗,听见儿子喊,直起腰,粗壮的手臂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皱着眉看过来: “啥公英?乱七八糟的!不就几棵灰灰菜嘛!让你挑野菜,管它啥英!能吃不就行了?”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 “哎呀娘!不是灰灰菜!您忘了?我前两年上火,嘴角起大燎泡,肿得好厉害,去镇上仁心堂,那位白胡子老大夫就给我开了这个,让我晒干了泡水喝,特别管用!喝了就好!” 王三牛努力模仿着原主记忆里的样子,用小手点着蒲公英那独特的叶子, “就是这个!就是它!开小黄花的!晒干了就是药!” 赵氏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拧着眉头努力回忆。三郎身子弱,从小到大没少花钱看大夫,仁心堂是常客。 好像……好像是有那么回事?记不清了,大概是有吧?当时大夫是给了几包晒得干瘪瘪的草药,让她回家煮水给儿子喝。至于是不是眼前这几棵蔫头巴脑的玩意儿……谁记得清! “这……真能卖钱?” 赵氏的语气半信半疑,但明显没了刚才的不耐烦。穷人家,听到“钱”字耳朵就自动竖起来了,哪怕只是几文钱,那也是肉啊! “能!肯定能!” 王三牛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 “娘您想想,仁心堂后院是不是经常晒着一大簸箕一大簸箕的草药?那都是收来的!我那次去还看见隔壁李家村的李二叔扛着好几个麻袋去卖呢!鼓鼓囊囊的,肯定卖了不老少!” 他故意说得含糊又兴奋,反正记忆碎片里好像有这种模糊的扬景,半真半假,由不得他娘不信。 赵氏皱着眉,还是不太信。几根草晒干了能值几个铜板?别是儿子病迷糊了瞎想吧? 看出他娘的犹豫,王三牛马上祭出杀手锏!他用小手轻轻扯了扯赵氏沾着肥皂沫的衣角,小脸上全是乖巧和讨好,声音放得更软更甜(夹的王伟都汗颜,还好这个年纪这样说话本身也正常): “娘~~您看!这蒲公英晒干了真能卖钱!咱就留起来晒干!让二哥赶集的时候拿到镇上药铺问问人家收不收! 要是能卖钱,下次赶集……您让二哥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认识路!我还可以偷偷问问药铺的小伙计或者账房先生,他们还收什么药材!哪些药材值钱!我都记下来!等回来了就告诉爹和娘,到时候咱们去后山找! 找到的都采回来晒干了卖! 卖了钱……娘,您的簪子不是裂了缝吗?咱换个新的!给爹打二两好酒!再给虎妞和狗娃买糖块儿吃!好不好嘛,娘?” 这话,直戳赵氏心窝子!尤其是说到簪子——她头上那根磨得光滑发亮、但根部已经裂了条细缝、眼看就要断掉的桃木簪子! 还是虎妞出生那年,他爹去镇上给她买的唯一一根像样的头饰!用了四五年了,每次梳头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断了! 这苦处、这点寒酸的小心思,从来没跟人说过!连自家老浑货都没注意过!没想到……竟然被这个才六岁、病歪歪的老儿子看出来了!还说要给她买新的!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赵氏的心头,又酸又涨!再听他说要给他爹打酒(虽然她心里骂那老东西不配),还要给小女儿和小孙子买糖…… 这份藏在病弱身体里的细致孝心,这份懂事!赵氏的心啊,被揉得又软又烫! 再看自家老儿子,那瘦削白皙但是又眉眼可爱的小脸,那乌亮带着点期盼的清澈眼神,简直是她贴心的宝贝疙瘩! 赵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连虎妞和狗娃听到“糖”字,也都忘了刚才被赵氏训斥的害怕,眼睛“唰”地亮起来,又激动又期待地看着赵氏! “哎呦我的好三郎!娘的宝贝疙瘩!娘的心肝儿哟!” 赵氏哪里还忍得住?巨大的喜悦冲散了所有的劳累和烦躁!她连湿漉漉的手都没擦,两步跨过来,弯下熊腰,一把就将坐在石阶上的王三牛给抱了起来! 搂在怀里,搂得死紧!沾着湿气和皂荚味儿的大脸贴在王三牛细嫩的小脸上,狠狠蹭了好几下,嘴里不住地心肝儿宝贝地叫着。 王三牛被她娘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勒得有点喘不过气,脸上还沾了肥皂沫,但他心里是高兴的。他知道,计划成了一半! “好孩子!好孩子!懂事!娘心里高兴!咱们家三郎长本事了!知道孝顺爹娘、爱护妹妹和侄子了!” 赵氏声音里带着哽咽,放下王三牛,又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花, “行!依你!依你!都依你!这几棵……啥英?咱都晒起来!下次赶集,娘让你二哥带你去镇上问问!” “娘最好了!”王三牛赶紧甜甜地补了一句。 “奶(娘)!糖!”虎妞和狗娃也跟着兴奋地喊。 “买!到时候奶给你们买糖吃!咱们三郎采药卖了钱,都给你们买糖吃!” 赵氏乐得合不拢嘴,虽然不知道真的能不能卖钱,但是这份心让她真的熨帖。她弯腰,动作轻柔又仔细地把王三牛刚才挑出来的那几棵蒲公英、车前草都拢好, “来,三郎,你说放哪儿晾着好?” “娘,就放东边窗台下那个新扎的晾架子上吧,阳光足,还不怕被鸡啄了!”王三牛立刻指了个地方,那里用竹条做了个简单的架子,平时用来晒点咸菜干。 “行!就听三郎的!” “娘!我也帮忙!” 虎妞被糖块和热闹气氛刺-激,积极性空前高涨!也跟着跑过去帮忙。 结果,虎妞这丫头帮忙的方式……就是猛地一把“抱”过那堆蔫巴巴的草,动作快如闪电! “别……” 王三牛只来得及喊出半个字。 就听“咔嚓!哗啦!” 那刚扎好没两天的、用来晾衣服都够呛、放点轻巧的咸菜干还行的小竹架子……被虎妞这“热情”的一撞一带……竟然直接散!架!了! 细细的竹竿噼里啪啦断了好几根,上面晾着的几根新摘的萝卜条也掉到了地上。 王三牛:“……” 赵氏:“……” 虎妞抱着草,看看地上散架的竹竿,又看看娘和哥哥变得有点奇怪的表情,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无辜:俺……俺不是故意的呀?俺就是想帮忙…… 第6章 吃肉肉 “爹!二哥!回来了!” 虎妞和狗娃这俩小的耳朵尖,早就支棱着了。一听这声,立刻像两根小炮仗似的从屋里窜出来,撒丫子就往门口跑,小短腿倒腾得飞快。王三牛也跟着出了屋。 大门口,二哥王二牛像座移动的小山,肩膀宽厚得几乎堵住了半边门。 他吭哧吭哧把独轮车上那个沾着油腥气的旧木架子卸下来。架子上没绑肉扇子,空空如也,看来肉卖得还不错。 旁边是老爹王金宝,依旧是那身沾着洗不净血渍油光的粗布衣裳,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小木桶。 “爹!二哥!今儿剩肉了吗?多不?!” 虎妞冲到跟前,仰着黑黝黝的小脸,急切地问,眼珠子直往那小木桶里瞅。狗娃也跟着扒桶沿。 王金宝把手里的桶往地上一放,发出闷响。桶里头的东西也跟着晃荡了几下。能看到上面盖着几片深绿的、有点蔫巴的树叶。 “还行吧,” 王屠户声音闷闷的, “后半晌那会儿人少了点,剩点瘦肉,还有一副心肝肺的下水,两根筒骨棒子。都在这了。” 他用脚点了点木桶。 赶集没卖掉的肉、下水、骨头,就是家里的福利项目了。 没有冰,顶多搁井水里镇着,也放不了两天。正好给自家这几张能吃穷鬼神的肚子添点油水。 王三牛瞅了眼那桶,想到难怪这年代,家里人还个个生得这般雄壮! 两个小的一听有肉,兴奋得原地蹦高,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肉!晚上有肉吃喽!” “要吃肉肉!” 他俩光顾着高兴,脑子里只有“吃”这一个念头,哪管爹和二哥今天赚了多少钱,卖得少剩得多反而是他们巴不得的事。 这时,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也扛着锄头回来了,正好在门口撞上。他们趁着天不晒了,又去地里多干了一阵,把剩下的那点水浇完。 王大牛身上沾着泥点子,一身的土腥汗味,看着老爹和桶,没说话咧嘴一笑。 刘氏的目光则是直接戳进了那桶里,她把手里的锄头往墙边一靠,就朝桶走过来: “都啥?让我看看。哟,精瘦的里脊啊?下水倒是一副整的,心肝肺,不错不错,还有两根好棒骨。”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精打细算的满足感,然后转头看向刚走过来的婆婆赵氏, “娘,东西在这儿了,晚上咋弄?” 赵氏刚把洗好最后两件衣服搭在架子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走过来瞅了眼桶里: “瘦精肉吃着柴……下水倒是实在东西。天热……那就烙点发面饼子,把肉和下水剁碎了,塞饼子里做个肉馍吧,省事管饱,再熬上一大锅棒骨汤配着吃” “行!” 刘氏应得干脆。虽然她平时嘴上抱怨多,但手脚也是真利索。答应一声,立刻弯腰拎起那桶,迈开大步就往厨房走。他娘也跟着去帮忙。 王三牛则听到大哥正和老爹、二哥说地里的活。 “……我和翠花(刘氏小名)把西坡那六亩旱地的草都铲利索了,顺带着把两亩地的水也浇透了。地里的苞谷秧子是差了点精气神,水浇下去能缓一缓……” 王屠户“嗯”了一声,抽了口旱烟,没多大反应,好像本该如此。 王三牛听着,心里那点不真实感又冒出来了。一天?六亩旱地除草外加给两亩地浇透水?! 这活搁村里其他壮劳力身上,两三个人吭哧吭哧干三四天都够呛! 尤其那水——是从远处河沟里挑来的水,不是自家的井!河沟离旱地那点距离倒也不算太远,来回一趟也要小一公里! 他记忆里可太清楚了:别人家壮汉浇地,都是用扁担挑俩大水桶,晃晃悠悠走一路,肩膀压得生疼,放下扁担还得歇口气才敢往地里倒。 他家大哥王大牛呢?从来不碰扁担! 嫌那玩意儿勒肩膀不得劲!直接左右手各提两只最大号的大木桶! 四只桶加起来得有几百多斤的水!照样健步如飞,桶里的水顶多起个波纹,连晃荡大了都不会! 到地头放下水桶,左右开弓唰唰唰几下就把一大片地浇透了!大气都不喘一口! 要不是胳膊不够长,他大哥恨不得多在胳膊上再挂上几桶! 记忆中还有那犁地……村里别的人家,要是没头牛帮忙拖犁,靠人拉那能累得脱层皮,一天也犁不了多少地。王家? 老爹、大哥、二哥,爷仨轮流上阵,抓着犁把子,腰一塌,脚下蹬泥地,猛地发力往前冲,那犁铧在土里翻出沟来,速度比牛拉还快! 所以农忙时,王家地里活总是头一个利索,完了就去别的村或者镇上给人干短工,多挣一份钱! 这哪是人?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超级牲口! 厨房里很快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王三牛走到厨房门口,没进去。夕阳的光透过门框照进去,能看到大嫂刘氏正在和面。 她从一个快有人高的陶面缸里往外挖面。不是用碗!是直接抄起一个大号瓦盆!手插-进去使劲一挖,哗啦啦白黑混杂的面粉就盛了一整盆!这分量,看得王三牛眼皮直跳。 这面粉不像后世那么白细,颜色发暗,里面裹着不少麦麸皮,看着就挺“糙”,应该就是后世的“全麦”面粉吧。 大嫂又从灶台上吊着的一个小布袋里,抓出一小把黄乎乎的、像小石头粒似的“面起子”(土法发酵用的碱性化合物),在粗糙的大手心里搓了搓,搓成粉末,均匀地撒进面粉堆里。 倒水,吭哧吭哧揉面,那大面团在她手里像是块软泥巴,被翻来覆去揉捏摔打,很快变得光滑柔韧。 另一边,他娘赵氏已经架起了大锅,把那副下水仔细清洗处理过,又切好了肉和大棒骨。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下了点水。 赵氏动作麻利,也没放什么特别的调料,就撒了从自家墙角菜地里薅来的几棵小葱根须、一把晒干的姜片皮、还有一捧切碎的紫苏叶子,最后才吝啬地撒了点大颗粒的青盐(粗盐)。锅盖一盖,咕嘟咕嘟焖炖起来。 随着锅热起来,奇异的香味和喧闹的烟火气开始在小小的厨房里盘旋、升腾、最后从门缝窗缝里汹涌地挤出来,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土坯院子。 先是炖肉的浓香带着点内脏特有的醇厚气息飘散,接着,是烤熟的面粉那种质朴又勾人的焦香气被炉火催发出来。 这味道对虎妞和狗娃简直是致命的召唤! 这俩早就成了厨房门口的两块“望夫石”(确切地说是“望食石”),小鼻子使劲嗅着,眼睛里嗖嗖地冒绿光! 虎妞还好点,就用力吸着鼻子咽唾沫,狗娃的口水已经亮晶晶地顺着下巴滴到了衣襟上,前胸洇湿了一小片!他俩扒着门框,眼珠子恨不得粘到锅里盖子上! 就算每半个月赶集日都能吃上肉,下次到来之前的馋劲儿也一点没少,活像八辈子没沾过荤腥似的! “开饭了——!”大嫂刘氏的一声吆喝,听在虎妞和狗娃耳朵里简直如同仙乐! 堂屋那张厚实木桌子很快又被大海碗占满。桌子中间墩墩实实地放着好几块锅盔似的大炊饼——焦黄厚实,圆滚滚的脸盆大小! 大嫂动作麻利,一手按饼,一手挥刀,“咚咚”几下,一个大饼就被分成几大块。 每人面前放了一碗乳白浓稠、飘着油花的大骨汤,骨头上的筋肉已经被炖得软烂脱骨。一大海碗堆尖的碎肉下水杂烩也放在桌子中央,冒着腾腾热气,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晚饭的气氛永远比早饭热烈些。尤其是肉食当前!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除了刚上桌那会儿有点乱哄哄的,基本没人说话,全都埋头实干! 每个人拿起一块厚实的炊饼块,用筷子或者干脆粗壮的手指头,从中间大喇喇地抠开,挖掉一点面芯子,然后从中间的大海碗里狠狠地夹上一大筷子剁碎的、油光水亮的肉末下水混合物! 再合上饼,用力一压——一个肉厚料足、汁水直流的“王记”肉夹馍就诞生了! 紧接着就是“啊呜”一口!咬下去!厚实的饼皮带着嚼劲,混合着肉香、内脏特有的醇厚香气和粗盐的咸鲜汁水…… 一天的疲惫都像是被这原始的、霸道的肉食力量给撞散了!每个人都吃得又快又猛,大口咬嚼的声音此起彼伏,喝着热汤顺食的咕咚声也不时响起,满足感简直要从每个人浑身上下的毛孔里溢出来! 王三牛也分到了属于自己那份。他接过他娘递来的肉夹馍,看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油亮诱人的肉馅儿,犹豫了一下才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说呢?香是真香,这种混合油脂和蛋白质的原始香味有它无法抗拒的魅力。 但仔细品,瘦肉确实有点“柴”,远不如前世经过培育和排酸处理的瘦肉口感那么细腻多汁。 更主要的是……那股隐隐的肉腥味儿,还有下水处理后的脏器余味,混着那点有限的、去腥材料无法压制的膻气……作为被前世精细香料养刁了舌头的灵魂,这味道冲击力有点猛。 “三郎,咋了?肉不合胃口?还是身子又不得劲了?”赵氏就坐在旁边,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自家宝贝老儿子,见他拿着肉夹馍只是咬了一小口,眉头还几不可查地皱了皱,吃得远没有平时香甜,立刻担心地问。 王三牛赶紧摇头:“没,娘。没不得劲。就是……天热,感觉有点……燥的慌?吃不太动,您帮我吃了呗?” 他说着,就把手里那个只缺了个小月牙的肉夹馍递了过去。这也是原主偶尔会有的情况,身子弱,胃口时好时坏。 赵氏看他脸色倒还好,不像难受的样子,松了口气。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好东西,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你这孩子!这好东西……娘帮你先放着!回头……” “娘,您吃了吧,天热,再放坏了浪费,我真不吃不动。”王三牛赶紧说。 赵氏看着馍里那油汪汪的肉馅儿,咽了口唾沫,但没吃。而是一分为二,分别放进了旁边望眼欲穿的虎妞和狗娃的粗瓷碗里。 “喏!你三叔/三哥吃不下,便宜你俩小皮猴子了!慢点吃!别噎着!”赵氏笑骂一句。 “嗷!”虎妞和狗娃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两双小眼睛瞬间被幸福的光芒点亮,也顾不得烫,立刻抓起来就往嘴里猛塞,腮帮子鼓得像囤食的小仓鼠! 哪有什么嫌弃?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世上最香的东西! 王三牛则默默地拿了块厚面饼撕成小块,丢进装骨汤的大海碗里,泡得软软的,一点一点吸溜着浓汤里的滋味填肚子。 别说,这骨头汤里的精华都在里面,汤色奶白,喝下去胃里倒是挺舒服的。 不过脑子里还在想着,是不是可以改良下炖肉的“香料”,到时候可以做门营生增加家里的收入? 风卷残云般的晚饭结束得很快。桌子上一片狼藉,大海碗全空了。大嫂刘氏挺着吃得微微鼓起的肚子,开始勤快地收拾战扬。 一家人挪到院子里。天还没黑,还有些亮光。大家随意地坐在小木墩上、石磨基座上或者干脆靠着墙根,享受着一天劳作和赶集后难得的松快时光。 这算是王家赶集日的“保留项目”——吃饱喝足,歇着闲聊。 老爹王金宝靠着磨盘基座,点上了旱烟袋,一口一口吐着辛辣的烟雾,脸上的表情在烟丝明灭的红光里看不真切。 虎妞和狗娃正围着院子追逐打闹,精力过剩。 他娘赵氏瞅了个空档,拍了下他爹王金宝旁边的空地,挪了过去,压低了点声音(相对她那大嗓门而言),把下午王三牛在野菜堆里发现蒲公英、想晒干了卖钱、还有提议下次赶集让二哥带着他去镇里药铺问问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爹叼着烟袋锅子,“吧嗒”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没啥表情: “野菜晒干了能当药?小孩子瞎想吧?以前没听药铺说过。” 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压根没当回事儿。别说挣钱了,在他看来,这就是小儿子待家里久了闷得慌,编个由头想跟着去镇上那种热闹地方看新鲜。 “孩子想去就带去呗,让小娃子见见世面也好。省得老窝在屋里骨头长软了。” 王金宝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里面的烟灰掉出来,火星子也跟着灭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答应虎妞去玩泥巴一样稀松平常。 目光瞥都没往王三牛那边瞥一下,显然完全没把那几棵晒着的“烂草叶子”和儿子的“发财大计”放在心上。 赵氏得到了自家老浑货“批准”,心里就更踏实了。至于老头子信不信药草能卖钱?她才不管!她只知道自己宝贝儿子今天那番话让她心窝子暖了一下午!儿子懂事孝顺她这个娘!这趟镇,一定得去! 第7章 草药赚钱 这半个月来,每天大嫂刘氏打猪草回来,他都雷打不动地蹲在墙角那堆“烂草叶子”跟前扒拉。这一扒拉,还真给他扒拉出不少宝贝来! 除了之前认得的蒲公英、车前草,他还陆续翻出来不少好东西: 叶子像小巴掌似的地黄,开着小紫花的益母草,还有大片大片叶子带刺的大蓟和小蓟。 最让他惊喜的是,竟然还扒拉出几棵叶子肥厚、茎秆带刺的大黄!这玩意儿在后世可是有名的泻下药,药铺肯定收! 看着这些被大嫂当猪草和野菜割回来的“杂草”,王三牛简直哭笑不得。 这清水村靠山,后山坡地简直就是座没人开采的草药宝库! 他跟虎妞狗娃满村疯跑的时候也留心看过,田埂边、荒坡上,蒲公英、车前草、艾草、甚至黄芩苗都长得贼旺,完全是野蛮生长,无人问津。村里人除了挖点野菜,对这些能换钱的宝贝草药,好像真没几个人认识! 老娘赵氏对他这“捡草”的爱好,也从一开始的“小孩子瞎胡闹”变成了现在的“我儿真能干”。 三牛指哪打哪,赵氏就麻利地把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用小布袋仔细装好,最后统统塞进一个半人高的旧麻袋里。半个月下来,那麻袋竟然快装满了!鼓鼓囊囊一大袋,拎着还挺沉手。 “娘,这要是专门去后山采,怕是能堆满咱家柴房!”王三牛看着那麻袋,心里盘算着说道。 “那也得等农闲!眼下地里的活儿要紧!”赵氏嘴上说着,脸上却笑开了花。 儿子懂事,还能想着给家里添进项,比什么都强,虽然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赚到钱,但是有这份心她也觉得熨帖。 今天天还没亮透,王家院子就忙活开了。老爹王金宝昨天特意跑了趟隔壁村,收了头肥猪回来,连夜跟大哥王大牛收拾利索,白条猪都码好了。 卖肉这活儿,一向是老爹带着二哥王二牛去。大哥王大牛性子太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在集市上吆喝不起来。 早饭依旧是风卷残云。王三牛现在也慢慢习惯了这“黑熊窝”的进食速度,虽然依旧会被那大海碗和惊人的饭量震撼到,连带着他自己的胃口也明显好了起来。 跟着这群“大胃王”生活,呼吸着没有经过后世污染带着草木味的新鲜空气,再加上心里有了盼头,他感觉身上那点虚弱的劲儿散了不少,走路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走几步就喘得像破风箱了。 他吃饭最慢,其他人已经吃完在收拾了,等他刚撂下碗,王二牛那蒲扇似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像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王三牛提溜起来,稳稳当当放到了院门口那辆专门用来运肉的独轮车上。车上一边是猪肉,另一边空着,正好给三牛当座位。 十二岁的王二牛,个头已经快赶上他爹了,一脸浓密的胡茬子配上那身腱子肉,说他有二十二都有人信。 “坐稳喽!” 王二牛吆喝一声,推起独轮车就走。 老爹王金宝叼着旱烟杆,沉默地跟在车旁,眼神时不时扫过车上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两个儿子,脸上没啥表情,但脚步很稳。 清晨的山路,空气凉丝丝的,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清冽气息。独轮车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沟里传得老远。山风吹过,路边的野草叶子簌簌抖动。 王三牛一边跟二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这纯净的空气。 清水村离永乐镇不远,按后世的算法,也就五公里左右。爷仨脚程快,不到半个时辰,镇子的轮廓就出现在眼前。 集市上已经热闹起来了。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叫声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熟食、香料和尘土混合的复杂味道。 老爹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家那个老摊位——靠着街角,上面还搭了个简陋的遮雨棚子,这可是他这些年早就占下的“风水宝地”。 爷俩动作麻利,卸肉、支案板、搭架子,一气呵成。半扇猪肉往架子上一挂,油光水亮,看着就新鲜。 “三郎,药铺这会儿估摸还没开张,等刚开门人也挤,” 王二牛抹了把汗,对坐在车辕上的王三牛说, “等晌午头,人稍微松快点,二哥带你去仁心堂问问。” 王三牛点点头,又看向老爹:“爹,我……能在附近转转不?保证不乱跑,一会儿就回来。” 王金宝正低头整理着案板上的剔骨刀,闻言抬眼看了看小儿子,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王三牛得了准许,立刻跳下车辕,像条小鱼似的滑进了喧闹的人流里。 永乐镇不大,就两条交叉的主街。主街两旁挤满了各种铺子: 粮油店门口堆着鼓囊囊的麻袋;布庄里挂着花花绿绿的粗布细绢;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火星四溅;杂货铺门口摆着锅碗瓢盆、笤帚簸箕;还有点心铺子飘出甜腻的香气,引得小孩儿流着口水扒在门边看…… 铺子后面,就是一片片低矮的民居,青砖灰瓦,偶尔能看到几栋气派些的二层小楼。 王三牛看得津津有味,这活生生的古代市井百态,比任何影视剧都真实。他顺着主街溜达,很快就把两条街走了个来回。快到晌午时,他掐着点回到了肉摊。 王二牛已经等在那儿了,肩上扛着那个装草药的麻袋,手里还提着个腾出来的空袋子。“走,三郎!去仁心堂!” 仁心堂是永乐镇最大的药铺,三间门脸,黑底金字的招牌看着就气派。王三牛跟着二哥走进去,一股浓郁而熟悉的草药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后面是顶天立地的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药材名称。一个小学徒正拿着小秤,按着方子抓药。 今日坐堂的是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大夫,正是王三牛记忆里的“熟人”——王大夫。王大夫一抬眼,看见一个黑塔似的壮汉领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娃娃进来,定睛一看,乐了: “哟?这不是三牛嘛?今儿怎么来了?可是身上又不爽利了?” 王大夫语气温和,带着点长辈的关切。王三牛这些年体弱,没少来仁心堂抓药看病,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王三牛赶紧上前一步,学着记忆里原身乖巧的样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王爷爷好!托您的福,吃了您去年开的那个调养的方子,身子骨好多了,不怎么咳嗽气喘了。” “哦?好!好啊!” 王大夫捋着胡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哪个大夫不喜欢听到病人好转的消息? “那今儿来是……?”王大夫目光落到了王二牛肩上那个鼓囊囊的麻袋上。 “王爷爷,”王三牛指了指麻袋,声音带着点小孩特有的兴奋, “这是我和娘在家收拾野菜时(他不好说是猪草,免得让人嫌弃),发现的一些草药,都晒干了,想请您看看,药铺收不收?” “哦?晒干的草药?”王大夫来了兴趣,站起身从诊桌后绕了出来,“拿来我瞧瞧。” 王二牛赶紧把麻袋口解开,小心翼翼地捧出里面用布袋分装好的各种干草药。 王大夫蹲下身,解开袋子,一样样仔细翻看。他拿起一片晒得干硬的蒲公英叶子捻了捻,又捏起一块黑褐色的熟大黄块闻了闻,再拨开一袋车前草,看那干燥的叶片是否完整…… “嗯……”王大夫边看边点头, “蒲公英,收拾得干净,叶子没怎么碎……车前草晒得也透,没霉点……这大黄炮制得也不错,块头均匀,没糊边……还有这益母草、小蓟……品相都还行,收拾得挺用心!” 王三牛一听有门儿,眼睛顿时亮了:“王爷爷,那……您这儿收吗?” 王大夫看着王三牛亮晶晶的、带着期盼的眼睛,再看看旁边那个虽然一脸胡子但眼神同样透着紧张的王二牛,又想起这些年王家为给这病秧子老三看病,没少在药铺花钱,心里不由得软了几分。 第8章 香料 “要是旁人拎这么一麻袋‘杂草’来,老夫多半是不收的。药铺有固定的药材行供货,品相、药效都有保证。不过嘛…… 你这娃娃我熟,从小看到大,懂礼数。你家也实诚,弄这些草药确实用了心。就当照顾老主顾了,这些,我收下!” 王三牛和王二牛一听,喜上眉梢,连忙道谢:“谢谢王爷爷!”“谢谢王大夫!” “先别急着谢,”王大夫摆摆手,脸上笑容收了收,多了几分严肃, “药这东西,入口救命的,马虎不得。你们记住了,像这蒲公英,最怕受潮,晒干了得用干净袋子装好,放在阴凉干燥处,不然容易发霉生虫,那就一钱不值了!还有这大黄,生熟功效不同,你们晒的是生块,药铺收来还得炮制加工。下次若是自己炮制,火候都得讲究,否则药效不对还可能伤身……” 王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几种主要草药。还有保存和处理要点,王三牛听得连连点头,牢牢记住。 旁边的王二牛也支棱着耳朵,努力把那些“干燥”“炮制”之类的词往脑子里塞。 王三牛心里清楚,王大夫能跟他们说这么多,完全是看在他“老病号”的情分上,想帮衬一把这个负担重的家庭。一般大夫都有固定的药商渠道,哪会随便收散户的零碎草药,更别说指点这些门道了。 “记住了!王爷爷,我们都记住了!”王三牛赶紧保证。 “嗯,孺子可教。”王大夫满意地点点头,朝柜台后喊了一声,“小六子!带这两位去后院,把这些草药过过秤!” 一个机灵的小学徒应声跑出来,领着王二牛扛着麻袋去了后院。王三牛没跟去,留在前堂陪着王大夫说话。 “王爷爷,”王三牛装作不经意地环顾着药铺里高大的药柜,小手指着其中一个写着“香料”二字的区域, “我看您这儿除了药材,还有些香喷喷的东西?也是药吗?” “哦,你说那些啊?” 王大夫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 “有些是药,像这八角、茴香、桂皮、丁香,能入药温中散寒。也有些是番邦来的香料,比如这胡椒、肉豆蔻,老早的时候价比黄金呢,还是开了海后价格才慢慢降下来,但是也是比常规的药材贵一截子!咱们这边用得少,富贵人家做菜炖肉都会用到。” 王三牛的心怦怦直跳! “八角、茴香、桂皮、丁香、胡椒……”这些名字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他前世最爱吃的就是卤肉,还特意在网上找了个被吹爆的秘方,试验了好几次,家人朋友同事都说绝了!那方子里的核心香料,可不就是眼前这些吗? 他原以为这个时代香料会非常匮乏,没想到大雍朝因为早早开了海禁,这些后世常见的香料竟然已经有了!只是价格略贵,还没普及到普通百姓家,主要用作药材或者富贵人家的调味品。 卤肉! 这是他早早就打算好的营生,要依照他脑子中的卤肉秘方,做出香飘十里的卤肉…… 这可比采草药靠谱多了!草药受季节限制,冬天大雪封山,上哪儿采去?可卤肉生意,只要香料配方在手,一年四季都能做! 不过……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现在不行!时机不对! 一个六岁小孩,大门都没出过几次,突然“发明”个香料配方? 太扎眼了!得等……等读书以后!到时候就说在书上看到的“古方”,或者“听同窗说的”,这样才有说服力。采草药只是第一步,是块敲门砖,这卤肉的买卖,才是能给家里添个稳定进项的好路子! 他这边正心潮澎湃地盘算着,后院那边已经称量结算好了。小学徒拿着个单子出来递给王大夫。王大夫接过单子,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嗯……蒲公英,品相中等,五文钱一斤……车前草,三文……大黄块,炮制尚可,十文一斤……益母草,四文……小蓟,三文……还有这点零碎的地黄根……嗯,拢共算下来……” 王大夫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最后一点,“七百二十文!” 他抬头看着王三牛:“三牛,你看这个数,成不成?” 王三牛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这个价,绝对算厚道了!尤其是那点大黄,十文一斤,比预想的还高点。 他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王爷爷您太照顾我们了!给七百文就行!那二十文算我们孝敬您喝茶的!” “哈哈,你这小鬼头!”王大夫被逗乐了,也没推辞,显然很受用这份“孝敬”。 他打开钱匣子,从里面拣出一小块散碎银子,又用小戥子称了称,剪下一角,递给王二牛: “喏,拿好!足秤的七钱银子(约700文)!” 王二牛粗糙的大手捧着那块小小的银子,感觉沉甸甸的,还有点烫手。七百文!快抵上家里卖小半头猪的钱了!还是三弟有本事! “多谢王大夫!”王二牛瓮声瓮气地道谢,声音里透着激动。 临走前,王大夫又特意叮嘱了一句: “三牛啊,这些草药里,就这大黄和蒲公英,我们铺子日常用量最大,炮制起来也相对简单些。下次要是再送,主要就送这两样,有多少我们收多少。但是其他的需求量不大,怕你们采多了积压。记住了?” “记住了!王爷爷!谢谢您!”王三牛和王二牛异口同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兄弟俩揣着热乎的银角子,扛着空麻袋,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肉摊。 “爹!爹!”王二牛还没到跟前就忍不住喊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卖掉了!三郎那些草……哦不,那些药!都卖给仁心堂了!王大夫给了七钱银子!” 正低头磨刀的王金宝手猛地一顿,抬起头,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接过王二牛递过来的银角子,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冰凉的触感,又掂了掂分量。 “真……真卖了七钱银子?”王金宝的声音有点发干,目光唰地转向旁边安静站着的王三牛。 “嗯!爹,王大夫说咱收拾得干净,药好!”王三牛点点头。 王金宝看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眼神清亮的老儿子,心里头翻江倒海。他忽然觉得,自从那天被猪血浇了一头晕过去再醒来后,这三郎好像真有点不一样了。 说话做事条理清楚,眼神也活泛,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怯生生、病恹恹的。难道……那一盆猪血,真把他浇开窍了? “好!好!好小子!” 王金宝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难得地绽开一个巨大的、带着毛茬胡子的笑容,蒲扇似的大手用力揉了揉王三牛的脑袋, “三郎有出息!比你那俩就知道吃和蛮干的哥哥强!聪明!有灵性!” 这毫不掩饰的夸赞,让旁边的王二牛脸也一红,也让王三牛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第一步,成了!这七百文钱,还有老爹的认可,就是他在这大雍朝立足、改变这个家,甚至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第9章 闷声发财 “掌柜的,剩下的筒骨也搭给我们呗?回去熬个汤!” 领头的妇人嗓门洪亮,眼睛瞟着案板角落那几根光溜溜的大骨头。 王屠户今天心情不错!肉卖得精光,草药还换了七钱银子!他大手一挥,豪爽得很:“成!都拿去!沾沾喜气!” 顺手就把那几根没啥肉的筒骨塞进了她们装肉的篮子里。 王三牛看着瞬间变得光溜溜的案板和架子,心里默默为家里的两个小馋猫点了根蜡。 虎妞和狗娃那俩,昨天就开始念叨今天赶集能剩点肉渣渣解馋了。这下好了,连根骨头毛都没剩! 他能想象出那两张小黑脸皱成包子的失望样儿。 老爹王金宝可不管这些,他正沉浸在双重喜悦里。 很快便收拾好家伙事儿,推起独轮车,准备回家。 路过镇口的点心铺子时,脚步顿住了。 “等着!”王屠户撂下话,一头扎进了铺子。没过一会儿,拎着两个粗纸包出来,一包是碎渣渣似的、便宜的点心边角料;另一包是颜色发暗的饴糖块。 “喏,拿着!”王金宝掏出几块饴糖塞给坐在车上的王三牛。 王三牛一愣,低头看着手里的几块饴糖。这玩意儿在后世白送都没人要,可在这年头,对农家孩子来说就是稀罕零嘴。 老爹这是……偷偷给他开小灶? 一股说不清的暖流涌上来。是啊,虽然爹平时总嫌弃他身子弱、不像老王家的人,可这些年他三天两头生病,汤药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爹娘咬着牙也没放弃过他。 嫌弃是真,掏钱治病也是真。大概,这就是爹表达关心的方式? 回去的路被烈日晒得发烫,二哥王二牛推着车,两条大长腿迈得飞快,远远地,还没到家门口呢,两个小黑影就跟炮弹似的从院里冲了出来! “爹!二哥!三叔!肉呢?剩肉呢?”虎妞跑在最前头,小辫子都快飞起来,黑亮的眼睛直往空荡荡的车板和架子上扫。 狗娃动作慢点,也扒着车辕,踮着脚尖往装肉的木桶里看——空的!连点油腥子都没剩下! 两张小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失望、委屈迅速染满了整张小脸。虎妞瘪着嘴,眼眶开始泛红。狗娃更直接,小嘴一咧,眼看那声酝酿好的嚎哭就要破嗓而出! “嚎什么嚎!”老娘赵氏紧跟着从院里出来,眼睛一扫空车,脸上倒先乐了, “哎呦!今天行市好啊!一点没剩!” 再一瞅狗娃那副要哭不哭的怂样,赵氏眉毛一竖,蒲扇似的大手作势就要抬起来, “狗娃!你敢给我哭一嗓子出来,信不信你奶我现在就给你个大嘴巴子尝尝咸淡?!” 狗娃吓得浑身一激灵,那声酝酿到喉咙口的嚎叫硬生生被他用小手捂回了肚子里!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掉下来。那模样,又可怜又滑稽。 王金宝看着俩小的也是觉得好笑,脸上的胡子茬都跟着抖:“两个小馋鬼!” 他从怀里掏出粗纸包,递给赵氏,“喏,他娘,给这俩馋猫分分,堵堵嘴!” 赵氏接过纸包一掂量,就知道是啥了。她白了王金宝一眼,动作麻利地解开绳子。 甜腻的饴糖味儿瞬间勾住了两个小的魂儿!那点失望委屈眨眼就被巨大的惊喜冲得无影无踪! “糖!是糖!”虎妞惊喜地尖叫。 “糖!糖!”狗娃也忘了要哭,口水亮晶晶地挂下来。 俩小的顿时化身小牛皮糖,死死缠住赵氏的腿,仰着小黑脸,眼巴巴地瞅着那包糖,嘴里不停地念叨: “奶!奶!糖!我要糖!” 赵氏被缠得没法,一边笑骂着“两个讨债鬼”,一边小心翼翼地从黏糊糊的糖块上掰下两小块,分别塞进两张迫不及待张开的小嘴里。 “唔!甜!”虎妞满足地眯起眼,小舌头珍惜地舔着嘴里那块小糖疙瘩。 狗娃更是夸张,整个小脸都皱起来,好像要把那点甜味榨干似的,含在嘴里舍不得嚼,只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两个孩子得了糖,立刻像得了宝的小猴子,欢呼着跑开,找地方享受去了。 赵氏把剩下的糖细包好,和点心一起拿回里屋放起来。 王三牛看着这一幕,记忆里也翻出类似的画面。爹和娘虽然抠门,但在吃食上,尤其是给孩子们弄点零嘴这事儿上,从不吝啬那点铜板。这个家是穷,可爹娘在“吃”上,从来没亏待过谁的肚子。 他们回来没多久,日头还老高,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也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汗水把衣服都浸湿了大片,脸上也沾着泥点子,但精神头看着不错。 见人都齐了,两个小的又野得不见影,王金宝咳嗽了一声,眼神扫了一圈,压低声音:“二牛,去把院门关严实了!” 又对其他人说:“那俩小的野出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有事情要说!” 王二牛猜到父亲要说什么,快步走过去关上了那扇破旧的院门,还落了门栓。 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一家人很快围坐在小木墩和磨盘基座旁,连平时最坐不住的大嫂刘氏,此刻也屏息凝神,看向王屠户。 王金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郑重其事:“今儿个,除了卖肉,还有一桩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三郎和他二哥,从仁心堂……卖了草药,带回来七钱银子!” “七钱?!”大嫂刘氏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她下意识就要拔高嗓门嚷嚷,被旁边的大哥王大牛一把攥住胳膊。 刘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但那震惊和狂喜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声音压得又尖又细: “爹!真……真是我那猪草……换的七钱银子?老天爷!那得……快抵上咱家卖头猪的纯利了吧?” 王大牛虽然没出声,但那敦实的身子也明显绷紧了,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上的泥印子,眼睛亮得吓人。 王金宝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仁心堂王大夫亲口说的价,错不了!药是好东西,但这活计……” 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庄稼人特有的谨慎,“不能声张!咱们得悄悄干!每天弄一点,别贪多!要是让村里那些眼皮子浅的、心思歪的知道了,眼红病犯了,闹得鸡飞狗跳,这财路,也就断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大牛,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了,思路异常清晰: “爹,那咱明儿个就多收几头半大的猪崽子回来养着。对外就说咱家猪多了,得多打猪草!到时候,我跟翠花,再叫上二牛,一起上山下地,打猪草!”他特意强调了“打猪草”三个字。 王三牛心里微微一惊,忍不住多看了大哥两眼。平时闷葫芦一样的大哥,关键时刻脑子转得挺快啊!这“养猪掩护采药”的计策,简单实用! 看来这“黑熊窝”里的人,不光是父亲还有大哥,力气大是真,但绝不是没脑子的莽夫! 王金宝显然也觉得这主意好,拍板道:“行!就这么办!老大这主意稳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二牛,趁天还没黑透,你跟我去趟隔壁几个村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猪崽子,先收几头回来!” “好嘞,爹!”王二牛立刻应声,起身就去推车。 王金宝目光转向王三牛,“三郎,你大哥大嫂还有你娘,还不怎么认得那些草药。趁现在,你赶紧给他们好好讲讲,怎么认,哪些能要,哪些不能要。二牛今儿个在药铺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点,晚上要是有不懂的,回来你再给他细说!” “知道了,爹!”王三牛赶紧点头。 王金宝不再多说,带着王二牛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院子里,剩下的人立刻围拢到王三牛身边。 赵氏眼神热切:“三郎,快跟娘说说,那蒲公英啥样?是不是锯齿边的?车前草是不是像小勺子围着根长的?” 大嫂刘氏也凑过来,脸上还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兴奋:“三弟,你仔细说说,我平时割草都没注意,原来那烂草叶子真能换钱啊?” 连大哥王大牛都蹲下身,拿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比划:“三郎,你画给我看看,那值钱的大黄长啥样?是不是叶子特别大,杆子上有刺?” 王三牛看着眼前这三张充满干劲和期盼的脸,心里也热乎乎的。他捡起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一边画一边讲:“娘,您说的对,蒲公英叶子像爪子,边缘有锯齿,掰断有白浆……大哥,大黄叶子大,肥厚,叶背和杆子上有小刺,根是黄的……” 夕阳的余晖洒进小院,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着一簇小火苗,那是看到了希望、憋足了劲儿要往前奔的光! 第10章 收入颇丰 大哥王大牛、大嫂刘氏、二哥王二牛,再加上老娘赵氏,四人一起出了门!背着草筐,手里拿着镰刀,雄赳赳气昂昂,不像去打猪草,倒像是要去打江山! 昨天傍晚,王金宝和王二牛收猪回来的路上,特意绕着村子多走了半圈,让村里那些纳凉吃饭的乡亲们都看见了车上那几头新添的、哼哼唧唧的半大猪崽子。 “哟?金宝老弟,行啊!又添牲口了?” “王屠户,这是要大干一扬啊!猪崽子瞧着精神!” “嗨,瞎忙活呗!”王金宝笑得憨厚,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劲儿,村里人只以为他为这几头猪崽子开心。 这几头实打实的猪崽子,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今天起,王家打草的人马都翻了倍。村里人看着他们背回来小山似的“猪草”,顶多感叹一句“王家干活是真下死力气”,或者“为了喂那几张嘴真不容易”,倒没谁想歪。 “猪草”一运回院,院门立刻掩上大半。一家人分工明确,老娘赵氏坐镇指挥,眼神锐利。 大嫂刘氏和大哥王大牛负责粗分拣,把那些一眼看过去就不是草药的野草除掉。 精细活儿交给心思细的赵氏和王三牛。 王三牛眼尖手快,一边翻捡一边小声指点:“娘,看这个锯齿边带白浆的,是蒲公英……对,这个大的叶子有刺的是大黄……” 二哥王二牛今天被分配了重要任务——晾晒。他在靠墙的阴凉处铺了几张大大的破苇席,把初步分拣好的草药均匀摊开。动作小心翼翼,还特意找了几个磨刀石压在簸箕边上,防止被一阵风刮跑。那谨慎劲儿,比他伺候肉摊还上心。 夏日正午的毒日头是最好的烘干机。头天晒的草药,第二天一早就干得差不多了。几天时间,后院里那些破席子上,干草药小山一样,一茬茬地收,一茬茬地晒。很快,角落里就堆起了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趁着天才蒙蒙亮,凌晨鸡叫头遍、村里人还迷糊的时辰,王金宝和王二牛合力把几麻袋草药搬上独轮车,盖得严严实实,悄没声儿地推着出了村,绕道上了去镇子的路。 太阳刚爬上山头,他们已经到了仁心堂后门,安静的等待仁心堂开门,这是上次临走前王大夫特地交代的。 再回来时,王金宝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条褶子都透着压不住的喜气!他进屋关好门,等一家人都围拢过来,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灰布钱袋,抖落出几块大小不一的散碎银子,还有不少串好的铜钱! “喏!拢共……一两半!”王金宝的声音带着点微微的颤抖但更多是开心! “一两半?!” “老天爷!” “真……真值这么多?” 屋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一两半银子!顶他们辛苦宰杀卖掉两头猪的纯利了! 巨大的惊喜让每个人分外开心!就连平时最沉得住气的大哥王大牛,也激动得搓着手,黑脸上泛起红光。大嫂刘氏捂着嘴,差点又要叫出声,被赵氏一个眼刀子瞪了回去。 所有人干劲更足了! 打草更勤,挑拣更细,晾晒更上心! 整个夏天,王家小院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点苦涩的草药香气。 这样热火朝天地干到秋收前,村子方圆几里地内,那些野生的、常见的蒲公英、车前草之类,肉眼可见地稀少了。再想“打猪草”打到满满当当,就得往更偏远的山坡或者山脚转悠了。王金宝心里警铃大作,立刻让收手。 “行了,见好就收!别往山上钻了,太扎眼!”王金宝果断下了命令。 就这短短两个多月的功夫,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烂草叶子”,王家前前后后进账了十几两银子!要不是后面实在不敢再大张旗鼓地去更远的地方采,那银子还能更多! 秋收时节一到,整个清水村都陷入了抢收玉米的忙碌里。王家更是全家老少齐上阵!力气优势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别人家壮劳力累死累活忙活一整天才能干完的活,王家父子兄弟齐动手,配合默契,半天就割倒了一大片!捆扎、搬运、脱粒……那效率,看得其他人家眼都直了! 连带着虎妞和狗娃,都在地里帮着捡遗落的小玉米棒子,小脸上糊着泥,干得热火朝天。 收完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紧跟着就是翻地、点种冬小麦。一扬紧跟着一扬的农忙下来,累是真累,但看着家里新堆起的玉米堆,每个人都觉得踏实。 老天爷今年也算开眼。虽然夏初旱了点,但后面几扬雨来得及时,把眼看要蔫掉的玉米苗又给救活了。 王家的地多,打下来的粮食自然也多。留足了全家一年嚼裹的口粮(别人家留一两成就够的口粮,到王家这儿愣是留了三成才勉强够填那几口巨胃),再刨掉该交的赋税,剩下的粮食卖到镇上粮行,也换回了不少银子! 秋天的山野慢慢萧条了下来,野草也变得枯黄贴附在土地上,草药也基本找不到了。仁心堂王大夫自然也知道,也没多说什么,告知他们明年开春了继续“送货”。 大嫂刘氏和赵氏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晒草药留下的那点草屑印子,眼神里都带了点空落落的失望。 “唉,这好营生说停就停了……”刘氏忍不住叹气。 这个秋天,发生变化的不仅是院子里的营生,还有王三牛。 也许是穿越后的福利,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像刚来时那么怕风吹了,脸色虽然还是比不得虎妞那种黑里透红的瓷实,但至少多了点健康的微红,走路步子也稳当了不少。 当然,跟大哥二哥那种“人形牲口”的体格相比,他还是瘦小伶仃的。 每次看到大哥能扛起几百斤粮食袋,二哥能能轻松拎起装满水的大缸,他心里就羡慕得不行。有这副体格,在这古代不管干啥,都是硬道理啊! 这些日子,母亲赵氏也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或者吃晚饭的间隙,明里暗里地跟王金宝提那个事儿——“三郎也该……嗯?” 终于,在一个夜晚,王金宝沉默地抽完了最后一袋旱烟,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清了清嗓子。 “……我和你们娘商量了下。”王金宝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很清晰,“准备送三郎……去读书!” “啥?读书?!” 这个重磅消息丢下来,第一个炸响的果然是大嫂刘氏!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猛地拔高,“爹!读书那得花多少银子啊?我听说光那啥……束脩?对对,束脩就得几两银子!还有那纸笔砚墨,哪个不是吞钱的黑窟窿?咱家这才刚喘口气,有点余钱,咋的又要往无底洞里扔?三郎这身子骨……”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旁边、垂着眼帘的瘦小身影,后面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但意思明摆着——这病秧子,花钱读书值得吗? 王金宝眉头都没皱一下,吧嗒了一下嘴,像是在回味刚才那口烟,声音沉稳地开口,字字句句都像是想好了的: “老大媳妇,你先别急眼。这钱花得值不值,我和你娘心里有本账。” 他看向低着头的小儿子:“三郎的身子,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可你看看他,再看看虎妞、狗娃?他天生就不是扛锄头、提杀猪刀的料!硬逼着也干不了,还糟践他!” “读书,不是说要他考状元当老爷!就认几年字,学点正经道理!读了书,哪怕是最差的,去镇上铺子里当个账房先生总成吧?写写算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在地里刨食、跟血淋淋的牲口打交道强?他那脑瓜子有灵性,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王金宝的目光又扫过大儿子和二儿子:“老大老二当年是没赶上好时候,也没这条件。现在家里宽裕了点,三郎这个岁数正正好。狗娃过两年长到岁数,我和你娘商量了,要是钱还凑手,也送去开蒙!不偏不倚,谁都可能沾上这识字的好处!这‘偏袒’的屁话,你少给我咧咧!” 最后他目光落回有些紧张的刘氏脸上,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底气:“再说了,后山坡那草药,是谁发现的?这每年能淌来银子的活计!是三郎!靠着他这脑瓜子,咱才有这点余钱送他去读书!这书,花得是本分,也是指望!不送他,难道把钱埋地里生锈?” 一番话,像盆冷水浇在刘氏刚冒头的火气上。她张了张嘴,尤其是听到“狗娃也能去认字”时,那眼神闪了闪。是啊,狗娃等再大点也能跟着沾光认字……去铺子里当账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念头像根羽毛,轻轻搔在她心尖上。 再想想那草药带来的好处确实是三郎的功劳,她这“反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最后只咕哝了一句:“那……那……可得管着点花钱……” 旁边的二哥王二牛和大哥王大牛一直没吭声。此时见王金宝说完,才同时开口: “爹说得对!三郎该去!我这当哥的没二话!” “三弟去读书好!” 他们看着王三牛那依旧瘦小的身板和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聪明脑子,都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小弟不该跟他们一样,一辈子跟泥巴和杀猪刀打交道。能读点书,找条别的路走,那是好事!是大出息! 王三牛一直低着头,听着老爹这番话,心里那点忐忑和暖意交织在一起,眼眶有点发热。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家里人: “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你们放心!我去读书,一定会用功的!不会糟蹋家里这份钱!”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地补充道:“而且,我学到的字,认的道理,回来都要教给家里!教给大哥二哥,教给大嫂和娘!虎妞,狗娃,你们想不想学认字?” “想!”狗娃第一个举起小手。 “要!我要学!跟三哥学!”虎妞黑亮的大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赵氏看着懂事的老儿子,再看看两个小的也跟着嚷嚷要学字,顿时眼圈就红了,连连点头:“好!好!三郎懂事!娘等着跟你学!” 看着一家人和睦的样子,王金宝那张向来严肃的老脸上,也难得地松弛下来,露出了笑容。 王三牛读书的事,就这么在王家小院里一锤定音! 第11章 蒙学 “老哥,镇上……教娃娃认字的地,哪家强?” 往常在家沉默的父亲,不厌其烦的问着周围稍微懂点的人。 零零碎碎的信息,被他一点点归拢,终于在脑子里拼凑出完整的内容。 镇上的“识字铺子”分两种。一种叫书院,听着就气派。镇东头有一家,是镇上大户吴家的族学,高墙深院,门口蹲着石狮子,别说清水村王家,就是普通镇民家的孩子也甭想进去。 另一家书院在镇西,掌院的是个姓孙的老秀才,胡子都白了,听说快六十了。听说这孙秀才学问深,收的弟子有三十来个,都是奔着科举当秀才老爷去的。那束脩,一年就得足足四两银子!而且听说那里面要学和要买的书更贵! 另一种,就是蒙学。镇上就有一家,开在一条背街的小院子里,夫子是个三十上下的年轻童生,姓赵。学生不多,十个左右。还有一家在十里外的大王庄,也是个童生开的,四十来岁,学生十几个。这两家蒙学的束脩,都是一年二两银子。 “书院?那是给奔着要当秀才老爷去的娃娃预备的,学的是啥经义策论,花头多,银子淌水似的!”一个在茶馆帮闲的老汉啐了口茶叶沫子,对着王金宝摇头。 “像咱庄户人家,娃娃认几个字,会写会算,将来能去镇上铺子里当个伙计账房,混口轻省饭吃,蒙学就顶顶够用了!学的东西实在!” 这话简直说到王金宝心坎里去了。 四两?那得卖多少头猪、采多少筐草药?考科举?那得是祖坟冒青烟! 他心里那点微弱的、让儿子“改换门庭”的火苗,被这冰冷的束脩银子彻底浇熄了。务实,比啥都强。 其实王三牛内心自己的想法也是:先读书识字,想法子挣钱,等兜里厚实了,再说其他。 “那就镇上赵童生那家蒙学!”王金宝拍板,声音斩钉截铁。 离得近,束脩少,学的东西实用,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 王金宝随后就又去了赵氏蒙学打探具体情况。 很快拜师的日子也打听清楚了,就在下月初一,黄道吉日,宜入学。王金宝不敢怠慢,又细细问了拜师的规矩。 “束脩二两,这是死的。”童学的老杂役耐心的说道,“拜师礼嘛,讲究个‘六礼束脩’,图个吉利兆头!芹菜——勤快好学;莲子——夫子苦心;红豆——红运高照;红枣——早早高中;桂圆——功德圆满;再切条上好的干肉条,表表心意!礼不在多重,心意到了,夫子就欢喜!” 王金宝听得连连点头,心里默记: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肉。还好,都是能弄到的实在东西。 “还有一桩,娃娃中午吃饭咋办?”王金宝问。 老杂役补充道,“蒙学地方小,没灶房,要么自己带干粮,要么每月交二百文钱,在隔壁张婆子开的饭搭子那儿搭伙,管一顿晌午饭。” “二百文……”王金宝心里飞快算了笔账,一年下来也得二两多!但想到儿子瘦小的身板,马上就是大冬天了,带的饭肯定都凉了,啃冷馍肯定不行。 “搭伙!必须搭伙!”他立刻做了决定。 最后打听到最费钱的,是买书和笔墨纸砚。 王金宝揣着钱,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紧张心情,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兼卖文房的小书铺。铺面不大,一股陈年的墨香和纸张的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掌柜的,蒙学开蒙,要买的东西都有吗?”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老头抬了抬眼:“《三字经》、《百家姓》,必备。纸笔砚墨也有。” 老头转身,从架子上抽出两本薄薄的小册子,蓝布封面,纸张泛黄。 王金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指都不敢用力,生怕捏坏了。他翻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墨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这两本……多少钱?” “《三字经》一两,《百家姓》八百文。”老头的声音平淡无波。 “啥?!”王金宝差点跳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这两本加起来还没他巴掌厚的书,竟然要一两八钱银子?!“这……这怎么恁贵?”他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老头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话不是这么说。雕版、纸张、墨料、人工,哪样不要钱?读书,本就是费钱的事儿。” 王金宝只觉得心口抽疼,他捏着那两本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书,手都在抖。可想到儿子的身影,想到那草药换来的银子,想到狗娃以后也能用…… 他狠狠一咬牙,从怀里掏出那还带着体温的散碎银子:“买!” 接着是笔。老头拿了几支出来,最便宜的一支秃锋小楷,也要三百文!王金宝这会已经麻木了,闭着眼点了头。 墨条选了最小最便宜的,也要两百多文。 一刀(一百张)粗糙的毛边纸也是一百文。 “砚台呢?”老头问。 王金宝看着柜台上那些或方正或圆润、打磨得光滑的石砚,最便宜的也要五六百文,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蒙学的仆役说了,河滩上捡块平整的青石头就成!” 老头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说。 最后结账,书、笔、墨、纸,拢共花了二两多银子!竟然比束脩都要贵!怪不得说读书花钱! 王金宝捧着这堆“金贵”家当走出书铺时,脚步都是飘的。 不过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等消息传回王家小院,赵氏喜得直抹眼泪,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块厚实的靛蓝粗布,比划着要给三郎缝个书包。 “我儿要去念书了!得有装书的家伙什!” 王二牛看到后插了句嘴:“娘,镇上那些读书人,我瞧着都背个木架子,叫书箱还是啥的?看着挺气派。” 王大牛闷头扒了口饭,瓮声道:“三郎才多高点?背那木头架子,怕比他还高?还是娘做的布书包好!” 赵氏深以为然。 当晚,油灯下,赵氏飞针走线。 虎妞和狗娃好奇地围在旁边,看着那粗粝的布料在娘手里渐渐有了个方方正正的形状,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缝了两根布带子。王三牛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这个有点“丑陋”的书包,心里却暖融融的,沉甸甸的,并且开始期待读书的生活了。 第12章 拜师 “快!快起来!三郎!今儿个可是大日子!”赵氏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手脚麻利地给还有些迷糊的王三牛套上了一身簇新的衣裳——靛蓝色的细麻布直裰,而且袖口和下摆还特意用同色线密密的绞了边。这身行头,还是是赵氏拜托隔壁精通女红的马婶帮忙做的,还给了30个鸡蛋的工费。要放在平日里,也只有过年才能上身。 被赵氏用冷水粗暴的擦过脸,王三牛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他看着铜镜里那个穿着崭新蓝布衣、头发被娘梳得一丝不苟、小脸绷得紧紧的小孩,内心也泛起一丝紧张。 他爹王金宝早已在院子里等着了,他今天也特地换上了最体面的那件半旧夹袄,茂盛的胡子茬刮得干干净净。 这会粗糙的大手反复搓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褡裢,里面装着拜师必备的“六礼束脩”。 “走!”王金宝简短地说了一声,推开院门。 深秋的晨雾尚未散尽,清水村通往永乐镇的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踏着霜草前行。 寒气扑面,王三牛裹紧了新衣,鼻尖冻得通红,但心里那股热乎劲儿却驱散了寒冷。他紧跟着父亲的步伐,心跳随着靠近镇子越来越快。 路过镇上熟悉街道……王三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招牌匾额——“张记肉铺”、“陈记杂货”、“刘氏铁坊”。那些方正繁复的墨字,在他之前来帮家里卖草药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这个世界的文字,与后世的繁体字一脉相承!虽有些字写法细微处略有差异,但整体上都能辨认。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熟悉感,反复告诫自己:绝不能露馅! 一个从未识字的农家病秧子突然认字?不被当成妖孽抓去灌符水就不错了! 拐进一条稍显安静的背街,一座青砖灰瓦的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面是几个遒劲的墨字——“赵氏蒙学”。 就是这里了!王三牛深吸一口气,感觉手心都在冒汗。 王金宝也停下了脚步,挺了挺腰板,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声音在清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没过多久,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院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头发花白的老仆役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门外的父子俩,确认后出声说道:“来拜师的?天冷,快些进来吧。” 王金宝连忙躬身,脸上挤出几分近乎讨好的笑容。 父子俩迈过门槛,走进了这个即将改变王三牛命运的小天地。 小院不大,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左侧是几间打通的大房舍,门窗敞亮,隐约可见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简陋的木桌条凳,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那里,便是蒙童们读书的地方了。 右侧则别有洞天,一个小小的花园,深秋时节虽无繁花似锦,但几丛耐寒的菊花正开得灿烂,黄的、白的,点缀着萧瑟。 花园一角,一棵叶子金黄、枝干遒劲的老银杏树静静矗立,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晨光下如同镀了金边,随风轻舞,洒落一地碎金。 树下还有一个小小的石桌石凳,透着几分清雅的书卷气。花园深处,连着几间同样青砖灰瓦、但门窗显然更精致的房舍,想必是赵夫子起居授业的所在。 王三牛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清幽雅致的环境与他家那俭朴的农家小院截然不同,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种让他既向往又陌生的气息。 “咳!”王金宝低低咳嗽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儿子别乱看。 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老仆役身后,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踩重了惊扰了此地,给儿子丢脸。 老仆役引着他们穿过小花园,来到正堂前。 堂门敞开着,堂上主位,此刻已经端坐着一位身着半旧青布长衫、头戴方巾的男子。他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温和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与审视。 正是这赵氏蒙学的主人——赵文启,赵夫子。 王金宝在堂前台阶下就停住了脚步,深深吸了口气,才拉着王三牛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堂内。一股淡淡的墨香和线装书特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学生王三牛,携父王金宝,拜见夫子!”王三牛按照父亲打探后提前告知他的礼节,规规矩矩地躬身作揖,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金宝更是局促,他笨拙地学着儿子的样子抱拳躬身,粗声粗气道:“见过赵夫子!” 赵文启的目光落在王三牛身上,带着温和的打量,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王金宝连忙解下肩上的褡裢,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用红绸仔细包裹的礼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到赵夫子身侧的茶几上。 “夫子,这是……这是束脩和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盒子里,正是他按打听来的规矩准备的“六礼束脩”:一小把翠绿的芹菜(业精于勤)、一小包去了芯的莲子(苦心教育)、一小袋饱满的红豆(红运高照)、几颗晒得干透的红枣(早早高中)、一小包圆润的桂圆(功德圆满),还有一条上好的、风干得硬实的猪后腿精瘦肉条(表达心意)。 赵文启看了一眼那朴实的礼盒,目光又回到王三牛身上,温言道: “礼,重在心诚。王三牛,你既入我门墙,便需知晓尊师重道,勤勉向学。今日行拜师礼,需心诚意正。” “是,夫子。”王三牛连忙应道。 老仆役在一旁早已准备好了。他端来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净手净心),点燃了三柱细香(敬告先圣),又在堂中铺下了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红毡毯。 在赵夫子的示意和老仆役的引导下,王三牛走到红毡前。 他先是在铜盆里仔细地净了手(正反各洗一次,象征净手净心,去杂存精)。 然后,他面向堂上悬挂的一幅简单的孔子圣像,神色肃穆,深深一揖到地。 接着,他转过身,对着端坐的赵夫子,再次深深一揖到底,朗声道:“弟子王三牛,叩拜恩师!” 赵夫子端坐着受了这一礼,神色庄重。待王三牛直起身,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王三牛……此名质朴有余,然书卷气不足。既入蒙学,为师为你取一字如何?” 王三牛心中大喜!他早就嫌弃“三牛”这名字土气,连忙躬身:“请夫子赐名!” 赵夫子略一沉吟,目光扫过窗外那棵金黄的银杏树,又落在王三牛清亮的眼眸上: “‘明远’二字可好?‘明’者,智也,达也,望你聪慧明达;‘远’者,志存高远,前程远大。王明远,望你人如其名。” “王明远……王明远……” 王三牛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比“三牛”不知好听了多少倍,充满了书卷气和期许,脸上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再次深深作揖:“谢夫子赐名!弟子王明远记下了!” 旁边的王金宝也听得心花怒放,虽然不太懂这文绉绉的意思,但“明”、“远”都是好字眼! 他使劲在心里默念:“明远!明远!”生怕回家告诉家里人时忘了。 赵夫子微微颔首,受了谢意,接着又谆谆叮嘱: “明远,读书识字,首重品行。在家需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在外需尊师重道,与同窗和睦。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望你谨记。” “是,夫子!弟子谨遵教诲!”王明远(王三牛)挺直了小身板,郑重应道。 “好了,礼已成。福伯,带明远去学堂吧。”赵文启对老仆役吩咐道。 老仆役应了一声,对王明远做了个“请”的手势。王金宝看着儿子跟着福伯走出正堂,走向那间充满墨香的大屋子,眼中满是欣慰与期盼。 福伯领着王明远穿过小院,来到左侧那间最大的学舍。 推开门,里面这会功夫已经坐了好几个孩子。 几个穿着和王明远差不多、都是粗布衣衫的农家孩子好奇地望过来。他们脸上带着乡下孩子的质朴和些许局促。 只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小胖子格外显眼。他穿着细棉布做的袄子,颜色鲜亮,领口袖口还镶着边,脸蛋圆润红扑扑的,一看家境就比其他人好上不少。他手中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支显然比王明远那支贵得多的毛笔,看到新来的王明远,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是好奇。 福伯清了清嗓子:“这是新来的同窗,王明远。明远,和大家认识一下吧。”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学着刚才在堂上的样子,对着满屋子未来的同窗,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声音尽量平稳清晰:“诸位同窗安好,我叫王明远,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众人也都回揖。 第13章 三字经 躁动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学童,无论大小,齐刷刷的快速回到座位。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老师的凝视最为“恐怖”。 王明远也立刻学着旁人的样子,找了个靠墙的空位置坐下,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坐好。 赵夫子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学堂,在几个年纪稍大的学童身上略作停留,最后又扫了眼王明远这个新面孔,声音清朗平稳:“今日,先温习《三字经》。自‘人之初’起,诵至‘人所同’。齐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稚嫩或变声期的童音参差不齐地响起,汇成一股略显嘈杂却带着奇特效力的声浪,在简陋的堂屋里回荡。 这《三字经》他前世自然滚瓜烂熟,但此刻,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彻头彻尾的蒙童,对每一个字都充满“初识”的茫然。他嘴唇微动,模仿着旁人的口型,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先生说了,他只需听着。 齐诵完毕,余音尚在梁间萦绕。赵夫子点了两个坐在前排的学童:“李茂,张栓。你二人入学已有半载。李茂,你讲‘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何解?张栓,你解‘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被点名的李茂(一个看着敦厚老实、约莫十岁出头的农家少年)立刻站起来,脸上带着点紧张的红晕,但声音还算清晰:“先生,学生以为…是说人若不教化,善良的本性就会变坏。教化的道理,贵在专一用心。” 赵夫子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旁边的张栓。 张栓慌忙起身,嘴唇嚅嗫了几下,额角竟渗出了细汗:“这…这‘昔孟母’…是…是说孟子的母亲…搬家?选…选邻居?断了…断了织布机?”他越说越磕巴,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 赵夫子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转向李茂,语气温和了些:“李茂解得好,知其意,明其理。” 随即目光又落到张栓身上,变得严肃:“张栓,你入学亦有半载,此等三字经开篇之句,竟不能通解?纵使吾等蒙学不为科举登天,只求识字明理,将来谋个账房、文书之职,亦需根基扎实! 若连此等蒙童之句都解不通透,将来如何与人契约?如何看懂账目?岂非授人以笑柄,亦堕为师之颜面!” 张栓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头几乎埋到了胸口,嗫嚅着认错:“学生…学生知错,定当…定当勤勉。” 训诫完毕,赵夫子又点了几个年纪更大些、约莫十二三岁的学童,让他们继续复习《千字文》中的某一段落。一时间,堂内又响起更加艰涩拗口的诵读声。 王明远默默观察着,只见赵夫子脚步不停,时而驻足倾听,时而指点某个字的读音,时而纠正一个句子的停顿。 好一阵忙活后,赵夫子才终于踱步到王明远这角落。他并未立刻开始新授,而是招手将刚解了围、额头汗迹未干的李茂和垂头丧气的张栓也叫了过来。“李茂,张栓,你二人也过来,再听一遍开蒙之句,温故而知新。” 王明远连忙站起。赵夫子示意他坐下,自己则站在三人面前,目光沉静地落在王明远身上,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韵律:“王明远,今日你初入学堂,便从《三字经》伊始。跟我念:‘人——’” “人——”王明远努力模仿着先生的发音,稚嫩的童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新奇。 “之——初——” “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赵夫子教得极有耐心,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确保王明远能看清他的口型。 每教完一句,便让他重复三遍,再连起来诵读。 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到“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再到“昔孟母,择邻处”……一口气教了约莫百字。 他并未过多讲解含义,只是反复强调读音和节奏。 教读几遍后,赵夫子便让王明远自己试着背诵记忆,并特意叮嘱李茂和张栓在旁看着,自己则转身去检查那几个诵读《千字文》的大龄学童的进度。 王明远眼观鼻鼻观心,嘴唇无声开合,装模作样地“苦记”,心中却感慨:这夫子真真不易! 小小一间学堂,十来个学童,年龄参差,进度各异,从刚开蒙的《三字经》,到已学《千字文》的,全凭他一人耳提面命,来回奔波,嗓子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效率,比起后世分班分级教学,实在辛苦太多。 待赵夫子处理完那边,重新回到角落时,王明远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 “王明远,将方才所授,自‘人之初’背至‘人不学,不知义’。”赵夫子目光如炬。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刻意让声音带上一点磕绊和不确定,但字字清晰,竟将这一百多字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节奏也大致符合先生所教! 赵夫子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他教蒙学多年,初入学堂的蒙童,能如此快地记住并流畅背出百字《三字经》的,实属罕见! 而且这孩子口齿清晰,记性似乎……颇佳?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淡淡点头:“尚可。看来尚有余力,心思也还算清明。”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那故作懵懂实则透着一丝灵动的眼睛,决定再试一试:“既如此,再授你百字。‘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明句读……’” 他再次放缓语速,清晰地将接下来的段落一句句教给王明远,依旧是教读三遍,再让他自行记忆。 这一次,赵夫子的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许,带着一丝探究与不易察觉的期许。 教毕,他又匆匆转身,去指导另一个小组的习字了。 小小的学堂里,童声琅琅,墨香隐隐。 第14章 习字 下午则继续温习上午教授的内容。 日头西斜,放学的时辰到了。王明远刚跨出蒙学的门槛,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王金宝。 他正站在街对面一株老槐树下,目光在学童里不住地搜寻着。当看到王明远时,他挤出几分不熟练的笑容。 “爹!”王明远小跑过去。 “嗯。”王金宝应了一声,上下仔细打量着儿子。 “累不累?坐了一天长凳,腰酸不酸?”他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的探询。 “不累,爹。”王明远摇头。 “那……先生说的话,都能听懂不?”王金宝又问。 “能听懂,先生教得慢,还让我跟着念了好多遍呢。”王明远仰着脸回答,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 王金宝这才像是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些许。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归家的路上,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踏进王家小院的门槛,两个小炮弹就欢呼着冲了过来! “三哥!三哥!” “三叔!学堂好玩不?” 虎妞和狗娃一左一右抱住王明远的腿,仰着小黑脸,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七嘴八舌地轰炸: “先生凶不凶?打人手板子疼不疼?” “学堂房子大不大?比咱家大不?” “爹说夫子给你起了新名字,以后叫王明远,不能叫三牛了是吗?” “三哥你今天学啥了?是吃肉吗?”狗娃的问题总是离不开吃。 王明远被缠得脱不开身,索性拉着他们在院里的磨盘基座旁坐下。 “学堂不大,但很干净,院子里有棵好大的银杏树,叶子金黄金黄的……先生不凶,但很认真……今天没学吃肉,学了这个!” 他掏出那本珍贵的《三字经》,小心翼翼地翻开蓝布封面,指着上面工整的墨字。 他的指尖点着开篇第一句,“人——之——初——” 他放慢语速,学着赵夫子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念出来,然后让虎妞和狗娃跟着学舌。两个孩子学得认真,虽然发音含糊,但那份新奇和兴奋却无比真实。 赵氏正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簸箕,看到这一幕,顿时觉得特别的温馨。 站在堂屋门口的大嫂刘氏,手里剁着猪草,目光也落在磨盘旁那三个小小的身影上。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从前病恹恹、看着不顶事的小叔子,好像……还真有点不一样。这感觉,是继上次他教会全家认草药赚钱后的第二次了。 ----------- 次日,今天是二哥王二牛负责送他。 路上,王二牛迈着大步,推着独轮车,王明远依旧坐在车上。 “三郎……”王二牛忽然开口,声音有点闷,“读书……真好不?” “好,二哥。”王明远肯定地回答。 “那……”王二牛迟疑了一下,耳根在晨光下似乎有点泛红, “……俺要是也想认几个字,可不可以?昨晚上……俺就在旁边听来着……”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少年人的羞赧。 昨晚王明远教弟妹时,他确实在旁边听得入了神,只是没好意思靠得太近。 王明远心里一暖,连忙道:“可以!怎么不可以?二哥想学,我高兴还来不及!以后我单独教你!” “真的?!” 王二牛猛地转头,眼睛亮得惊人,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露出白生生的牙。 巨大的喜悦让他突然撒开了推车的手,一把将车上的王明远像只小鸡崽似的捞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转了个圈,才有放回车上,随后哈哈大笑: “好三郎!哥没白疼你!” 他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恢复了十二岁少年该有的跳脱,扛着弟弟,撒开两条长腿,推着车朝着镇上飞奔而去。 车轮在土路上颠簸跳跃,王明远紧紧抱着车旁边的把手,又惊又笑。 很快到了学堂门口。 王二牛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放下来,替他拍平衣服上的褶皱。 又低下头小声道:“三郎,你只管好好念书!学堂里要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你,你告诉哥一声!哥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那架势,仿佛王明远要去的是龙潭虎穴。 王明远忍着笑,用力点头:“知道了,二哥!” 学堂里,新的一天开始。赵夫子今日的重点,是习字。 “读书明理,识字为先。识字之后,需能将字写出,方为真正掌握。”赵文启站在王明远桌前,声音沉稳。他拿起王明远那支毛笔,又取过砚台。 “习字之道,首重姿势。” 赵文启亲自示范,让王明远伸出右手,调整他握笔的姿势,“指实掌虚,腕平肘悬。笔锋垂直,如锥画沙。” 他的手指带着薄茧,纠正着王明远手指的位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接着,赵夫子在王明远的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又捏了一小块墨条,细细研磨。 墨色在水中晕开,变成一汪浅浅的墨池。 他用笔尖蘸饱了墨,提腕悬肘,在那粗糙的毛边纸上,缓缓写下一个端庄厚重的“人”字。笔锋藏露,转折分明,虽然只是基础笔画,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看清了?执笔、运腕、行笔、收锋。你来试试。”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接过笔。 前世他确实练过书法,腕力指力都有基础。 可如今换成了这具瘦小稚嫩的身体,手上没二两力气,握着这支相对沉重的毛笔,竟有些微微发抖。他努力回忆着前世的肌肉记忆,屏息凝神,模仿着先生的姿势和力道,在纸上落笔。 笔尖触纸的瞬间,一股滞涩感传来。 他试图写出一个横画,手腕却控制不住地晃动,笔下的墨迹瞬间晕开一团墨猪,歪歪扭扭,像条软塌塌的蚯蚓,哪还有半点“人”字的模样? 王明远看着纸上那不堪入目的墨团,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心里一阵挫败。 然而,赵文启眼中却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 他教过太多蒙童,第一次握笔,能把笔稳稳拿住,在纸上戳出个点就算不错了。 眼前这孩子,虽然墨迹晕染,字形歪斜,但他起笔、行笔、收笔的意图极其清晰! 那笨拙的笔画走向,分明是在竭力模仿他刚才的示范动作,甚至带着一点微妙的节奏感!这绝不是第一次摸笔的生手能有的意识! “嗯……”赵文启压下心头的讶异,面上依旧淡然,指着那墨团道, “墨迹晕散,一是纸劣吸水,二是你腕力尚弱,控笔不稳,下笔过重过缓。年纪小,筋骨未成,手上乏力是常情。”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带着现实的考量,“农家不易,不必急于在纸上耗费。” 他指着窗下廊檐边一块表面磨得相对光滑的大青石板:“去,打盆清水来。明远,日后习字,可先以此石为纸,清水为墨。悬腕提笔,于石上书写。待得字形端正,笔力稍稳,再落墨于纸。石纹清水,可反复千万次,正合你此刻习练。” 王明远眼睛一亮!他立刻依言,用笔蘸了清水,在冰凉的石板上练习起来。清水划过石板,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很快又蒸发消失,可以反复书写。 没有了浪费纸张的心理负担,他心神放松了不少,专注地感受着笔尖划过石面的触感,努力控制着手腕的力道和行笔的轨迹。 一个下午,就在这清水写、石板擦的重复中悄然流逝。 赵文启偶尔踱步过来,指点一两句: “这一横,起笔需藏锋,莫要轻佻。” “竖要直,如松立山崖。” 王明远心无旁骛,一遍遍写着“人”、“之”、“初”。 起初的水痕依旧歪斜,但渐渐地,手腕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那水写的字迹,虽然仍显稚嫩,大小不一,但横竖撇捺的骨架,竟慢慢清晰可辨起来! 赵文启背着手,再次经过时,目光扫过石板上那几个已初见雏形的字,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开了,只是那捋着胡须的手指,似乎捻得更慢了些,眼底深处,那份欣赏与期待,已悄然沉淀得更加浓厚。 下学的钟声敲响时,王明远看着石板上最后几个还未干透、却已比最初端正许多的水痕字迹,长长舒了口气,指尖因为用力握笔太久而微微发麻,心里却充满了踏实的成就感。 依旧是二哥王二牛来接他。回去的路上,王二牛像是换了个人,父亲不在身边,他少年人的活泼天性就释放了出来。兴致勃勃地追问: “三郎,今天先生又教啥新字了没?” “学堂里那个小胖子,真那么富态?他家干啥的?” “你们晌午吃的啥?比咱家的馍馍香不?” “下午光写字了?手酸不酸?来,哥给你捏捏!” 王明远坐在车上,一一笑着回答。 第15章 同窗邀请 学堂正中,已经添了两个小小的黄泥火炉,炉膛里烧着廉价的木炭,但是仍然还是感觉到寒冷。 王明远搓了搓冻得有些发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粗糙的草纸。 他专注地临摹着赵夫子今日新教的几个字,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赵夫子踱步经过,目光在王明远笔下的字迹上停留片刻,那张沉静的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孩子,习字的天赋和那股子沉静的韧劲,确实出乎他的意料,短短数月,竟已能在这粗劣的草纸上写出这般工整的字迹。 他这段时间也和学堂中的人都混熟了,过了年后,前排那三个年纪最大的学童便要离开了——一个在县城的米行寻了个记账的活计,一个去了邻镇的布庄,还有一个,据说托了远亲的关系,要去府城一家当铺做学徒。 而他反倒是和那个第一次来学堂看到的小胖子变得很熟悉而且聊得来,和其他沉默寡言、只知埋头苦读的农家子弟不同,张文涛身上有种天然的、未被生活重担磨灭的活泼。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两人竟渐渐成了这小小学堂里最谈得来的朋友。 “喂,明远,看!”午休时分,张文涛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袖子里滑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撒着芝麻、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酥糖。 “我娘让人新做的,尝尝?”他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分享的喜悦。 王明远没有其他孩子那种拘谨和推拒的羞涩,很自然地拈起一块放入口中,酥脆香甜瞬间在舌尖化开。 “嗯!真好吃,替我谢谢伯母。”他笑着道谢,隔天便从家里带了块赵氏精心腌制的咸菜肉丁饼子回赠。 张文涛也不嫌弃这粗粝的农家食物,啃得津津有味。一来二去,分享食物成了两人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友谊也在这一糖一饼的交换中悄然滋长。 王明远也从张文涛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拼凑出了他的家世。 镇远镖局——镇上乃至附近州县都赫赫有名的镖行,竟是他家的产业! 张文涛是家中独子,上头还有个已出嫁的姐姐。父亲常年带着镖师走南闯北,押镖行商,足迹遍布数省。祖母年迈恋旧,母亲也孝顺,加之镖局根基在此,故而一直未举家迁往更繁华的省城。 少了父亲的严厉约束,祖母和母亲的宠溺,再加上小胖子自己对美食毫无抵抗力的热爱,便造就了如今这副珠圆玉润的模样。 这日散学,赵夫子宣布明日因家中有事,只上半日课。 张文涛眼睛一亮,立刻拉住王明远的胳膊,兴奋地低声道:“明远!明日午后去我家玩吧!我让我娘做好吃的!” 王明远看着他那热切期盼的眼神,心中也觉温暖,点头应下:“好啊!我跟我二哥说一声,让他还是正常时间来接我。” ----- 翌日中午,半日的课业很快结束。张文涛几乎是拽着王明远的手腕冲出了蒙学小院。 寒风扑面,他却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一边跑一边喋喋不休: “明远我跟你说,我跟我娘说了你要来,她可高兴了!特意让厨房做了我最爱的冰糖肘子和桂花糖藕!还有新炸的果子!” “我跟我祖母也说了,祖母说你是第一个我请回家的同窗呢!” “我家院子可大了,我爹给我做了好些玩意儿……” 王明远被他拽得踉跄,听着他雀跃的话语,也不由被这份纯粹的快乐感染,笑着应和: “听着就香!那肘子肯定炖得烂糊吧?”“藕是不是很粉糯?” 这恰到好处的捧扬让张文涛更是眉飞色舞。 不多时,两人便跑到镇西一处高门大院前。朱漆大门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镇远镖局”。 门口两尊石狮子威武雄壮,几个穿着利落短打的汉子正在门前空地上活动筋骨,目光锐利地扫过行人。张文涛熟门熟路,拉着王明远从侧门往后院跑了进去,一边跑一边喊:“娘!祖母!明远来啦!”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一位穿着绛紫色绸面夹袄、面容和善圆润的妇人(张文涛之母刘氏)和一位满头银丝、拄着拐杖、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妇人(张文涛的祖母)已在正厅廊下含笑等候。 王明远连忙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站定,依照这些时日学到的礼仪,对着两位长辈叉手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后辈王明远,见过老夫人,见过伯母。叨扰了。” 这一礼虽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动作标准,态度不卑不亢。张老夫人和张氏眼中都流露出明显的赞许和喜爱。 张氏连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好孩子,快别多礼!涛儿在家总提起你,说你在学堂里帮衬他,快进来暖和暖和!” 张老夫人也笑眯眯地点头:“是个懂礼的好孩子,快进来吧,外面冷。” 厅堂里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 两位长辈显然对儿子的这位“第一个邀请回家”的朋友极为重视,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干果。 寒暄几句,问了问王明远的年岁和家中情况后,张氏便体贴地笑道:“好了,你们小哥俩自去玩耍说话吧,饭食好了再叫你们。” 张老夫人也慈祥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让涛儿带你看看他的宝贝玩意儿。” 没了长辈在旁,张文涛彻底放松下来,拉着王明远直奔他住的东厢房。一进门,他便献宝似的打开一个樟木箱子:“看!这都是我爹给我做的!” 箱子里琳琅满目:一把打磨光滑、缠着牛筋的小巧弹弓;一柄未开刃、但形制极为精巧的柳叶形小匕首,配着同样小巧的牛皮鞘;还有用上好硬木雕成的骏马、小舟、栩栩如生的鸟儿……件件都透着用心和巧思。 “这是我爹去年走镖回来给我做的弹弓,可结实了!你看这牛筋……” “这小刀鞘上的花纹,是我爹亲手刻的!他说等我再大点就能用了……” “这木马!跑起来轱辘还能转呢!” 张文涛拿起一件件玩具,如数家珍,胖乎乎的小手抚摸着它们,眼中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和依恋。 王明远拿起那匹木雕小马,马鬃马尾刻得丝丝分明,四个小木轮转动灵活,关节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他心中暗暗惊叹:这时代的匠人手艺,当真了得! 这些玩具的精致程度,远超他前世对“古代玩具”的粗浅想象。 两人摆弄着玩具,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学堂。 “明远,”张文涛摆弄着小木刀,忽然压低声音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镇东头孙秀才那书院读书,反倒来赵夫子的蒙学啊?” 王明远一愣,摇摇头:“不知道……” “我爹跟我说的!”张文涛脸上露出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赵夫子他……其实本事大着呢!本来早该中秀才的!” “哦?”王明远被勾起了好奇心。 “第一次考那年,他爹突然没了,得守孝,错过了!” “第二次考,临考前,他娘又病故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次,他自己在考棚里又染了风寒,烧得昏昏沉沉,文章都没写完……” 张文涛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胖脸上满是惋惜: “唉,你说这命……咋就这么背呢?我爹说,赵夫子那学问,教孙秀才那书院都绰绰有余!可惜时运不济,功名就卡在童生上了。后来心灰意冷,就开了这蒙学……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小得意, “我爹还说,在赵夫子这学的东西更实在,而且孙秀才年纪大了,根本顾不过来。” 王明远听着,心中豁然开朗,许多疑惑瞬间解开。 怪不得!怪不得赵夫子讲书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怪不得他习字时,赵夫子寥寥几句点拨便能切中要害。那份沉稳的气度和深厚的底蕴,绝非寻常童生可比。 原来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凡,竟是被命运的坎坷。他心中对赵夫子又多了几分由衷的敬意。 不知不觉,仆妇来请用饭。 席面果然丰盛,冰糖肘子红亮诱人,入口即化;桂花糖藕软糯香甜,齿颊留香。张氏和老夫人不停地给王明远夹菜,态度亲切自然,没有丝毫富户人家的倨傲。王明远也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更得两位长辈欢心。 饭后,张文涛又拉着王明远在宽阔的后院里玩了一会儿投壶,直到日头西斜,估摸着王二牛快到了,王明远才提出告辞。 张文涛依依不舍地一直把他送到镖局大门外,拉着他的袖子:“明远,下次休沐,再来玩啊!我带你去镇东头新开的点心铺子!” “好,下次休沐再来。”王明远笑着应承。 “一言为定!”小胖子这才松开手,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用力挥动着胖乎乎的胳膊。 第16章 二哥的梦想 中间休沐的时候他又去小胖子张文涛家玩了几次,甚至他还邀请张文涛去他家做客。 小胖子裹着厚厚的狐裘,第一次跟着王明远踏进王家小院,对着冒着热气的猪圈、满院乱窜的鸡鸭鹅大呼小叫,看什么都新鲜。 他甚至笨拙地尝试着帮王二牛铡猪草,结果差点把铡刀弄翻,惹得王二牛哈哈大笑,自己也笑得滚圆的身子直颤。慢慢地,连每日接送王明远的王二牛,也和这位毫无富家子弟架子的张少爷熟稔起来,偶尔还能开上几句粗豪的玩笑。 这日散学,王二牛照例推着独轮车等在蒙学门口。 王明远裹紧厚厚的棉袄跳上车,车子吱呀呀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 寒风刺骨,王二牛却推得比往常更稳,脚步也更沉。 沉默了一段路,王二牛忽然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三郎……你说……我能跟镖局的钱镖头学拳脚吗?家里……能答应不?” 王明远一愣,然后问道:“学武?二哥你想学武?” 他完全没料到二哥会有这样的念头。 王二牛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上,罕见地闪着一种渴望的光彩。 他搓了搓冻僵的大手,声音低了些,像是要把那份紧张搓掉: “嗯!就……就是钱大叔。前些日子送你去张少爷家,在镖局门口等的时候,碰见钱镖头在院里练拳。我就……就多看了两眼。钱大叔瞧见了,让我比划比划,我就照着他刚才的样子,胡乱打了几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钱大叔看完,眼睛都亮了!他说我这身板,这筋骨,是天生打熬力气的料!还说我……我是啥‘天赋异禀’!三郎,你说,钱大叔真不是哄我?” 王明远看着二哥眼中那簇从未有过的光,心里又惊又喜。他立刻点头,正色道: “二哥,钱镖头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眼光毒得很!他说你有天赋,那肯定是真的!家里……他们若是不同意,那我去跟爹娘说!保管让他们同意!” 得到弟弟的肯定,王二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话匣子也打开了: “我……我其实老早就想学点本事了。不是杀猪的本事,是……是真本事!” 他深吸一口冷风,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想……想像村头戏台子上唱的那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这个……这个就告诉你,可不敢让别人知道,怕人笑话我……” 说完,他黝黑的脸庞更红了,眼神却亮得惊人。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二岁、却已肩扛家庭重担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他胸膛里那颗不甘平凡的心。他用力点头,像起誓般郑重: “二哥放心!这是你的梦想,我一定帮你!” 兄弟俩一路说着,王二牛描绘着钱镖头练拳时的虎虎生风,王明远心里则盘算着如何说服父母。 回到家中,家里早都烧上了炕,屋子里暖烘烘的。 赵氏和大嫂刘氏已经做好了晚饭,一锅热气腾腾的杂粮粥,一碟腌萝卜,还有几个烤得焦香的苞米面饼子。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碗筷碰撞声和吸溜粥的声音交织。 待到众人碗底渐空,王二牛放下碗筷,喉结滚动了几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闷声道: “爹,娘……我……我想跟镇上镇远镖局的钱镖头学武。” 饭桌上一静。 赵氏最先反应过来,眉头一拧: “学武?学那劳什子干啥?舞刀弄棒的,多危险!你学武去了,家里这杀猪卖肉、田里的重活谁干?开春后活更多了!”她本能地担忧家里的生计。 王大牛也放下筷子,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二弟,心下顿时了然。开口道:“娘,冬天地里没啥重活,杀猪卖肉……我也能干!让二牛去吧,学点本事总不是坏事。” 他作为长子,话语间已有了几分担当。 大嫂刘氏则更关心实际:“学武……得花不少钱吧?束脩多少?拜师礼要不要?笔墨纸砚不用了,刀枪棍棒怕也不便宜吧?”她精打细算惯了,担心这额外的开销。 王二牛连忙摇头:“不……不用钱!钱大叔说了,看我是个好苗子,愿意免费教我!他说……他说就当是给镖局结个善缘,以后……以后我要是真出息了,能想着镖局就成!” 他盯着爹娘和大嫂,急切地解释着,生怕被钱绊住了梦想。 这时,王明远见状也适时开口了,声音清晰而沉稳: “爹,娘,大嫂,我见过那位钱镖头几次,是个有真本事的老镖师,在镖局里说话很有分量。 他确实很看重二哥,直夸二哥筋骨好,是块习武的材料。 学武不光是打打杀杀,强身健体、磨砺意志都是好的。 二哥若能学成,一来能保护自己,二来……说不定真能像钱镖头那样,在镖局谋个差事,比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强得多。再者,镖局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二哥跟着学,也能长长见识。” 他条理分明,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也没提大将军的梦,只把“正经营生”和“长见识”这两个实实在在的好处点出来。 精准地戳中了王金宝夫妇心底最朴素的期盼——儿子能有条更好的出路。 王金宝一直沉默地听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抬眼看了看满脸涨红、紧张得手心冒汗的二儿子,又看了看条理清晰、眼神坚定的三儿子。 良久,他端起粥碗,将最后一点粥底喝干,重重地将碗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 “成!” 王金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有这机缘,钱镖头也看得起你,那便去学!开春前,田里家里的事,老大你多担待些。二牛,用心学,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也别给咱老王家丢脸!” “爹!” 王二牛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 他“噌”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不知道说啥,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傻笑。 “哎!我……我知道了!我一定好好学!” 他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脸上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狂喜,连日来的忐忑和憧憬,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灿烂的光。 赵氏看着二儿子那久违的、属于孩童般的纯粹笑容,又看看丈夫和长子,终究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低声叮嘱:“那……那可得小心点,别伤着……” 王明远看着二哥在昏黄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心中也满是欣慰。 第17章 卤味方子 几十上百斤的铁锁王二牛轻松的就能提起来,并且发力的方法经过钱镖头的指导变得更加科学,打出的拳头也虎虎生风,慢慢的这帮镖局的小伙都钦佩并且羡慕这个大个子。 学堂里,王明远坐在冰冷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半张粗糙的草纸铺平。 笔尖已经有些分叉,蘸饱了墨,写出来的字却带着毛刺。砚台里的墨条,也只剩下短短一截。 他看着这些消耗殆尽的“资源”,内心也发愁。新纸新笔加上墨条,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想起父亲王金宝每次掏钱时的扬面,心疼又好笑。 那黝黑的脸上,总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疼,随即又是一种近乎庄严的“大方”。 深冬里,田里没了活计,杀猪的生意也因天寒地冻稀疏了许多,全家主要就靠着农闲时攒下的口粮和每月几次赶集的微薄收入撑着。大部分时间,一家人只能窝在炕上节省体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王明远捏了捏拳,心底那个盘算了许久的念头,再也压不住了。 今天下课回家后,晚饭是简单的杂粮粥和咸菜疙瘩。王明远几口扒完碗里的粥,他现在吃饭的速度也越来越像这个家的人了。 放下筷子,看向父亲:“爹,娘,大哥大嫂,二哥,我有件事想说。” 他的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 王金宝一愣,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咋了?三郎?出啥事了?是不是又要买纸了,爹给你拿钱?” 赵氏和兄嫂也停下动作,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没啥事,就是……想跟家里商量个营生。” 王金宝听到后则变得一脸眼熟,说道,“虎妞,狗娃,你俩先去你大哥屋里玩会儿。” 母亲见状,也知道儿子要说的事不小,出声道:“听你三叔的,先去。” 两个孩子虽不情愿,还是被母亲哄着带去了隔壁。 门关严实了,小小的堂屋里只剩下几个大人。 深冬的夜黑的越来越早了,油灯也早早的点了起来,光晕昏黄,映着王明远明显比半年前挺拔了些的身姿。 他面容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清朗轮廓,眼神沉静,举止间带着读书后养成的沉稳。 王金宝看着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儿子,心头一阵恍惚,仿佛昨日还在病榻上孱弱的小儿子,转眼已能担起家中的重担,能为家里的事情操心了。 “爹,娘,”王明远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平稳。 “我在赵夫子借给我的几本游记杂书里,翻到一个古方子,是做‘卤味’的。”(这当然也是王明远胡诌的,能扯着赵夫子的大旗,相信家里人能更容易接受点) “卤味?”王金宝皱眉,对这个词有些陌生。赵氏和大嫂也露出疑惑。 “就是……用特制的香料汤水,把肉、下水这些东西煮熟入味。” 王明远解释道,“书上说,这法子做出来的东西,香浓入味,久放不坏,冬日里吃着暖身子,也好下饭。 最重要的是,咱们家里现成的材料就能做——爹杀猪留下的猪头、猪下水,不都能用上吗?” “下水?”大嫂刘氏忍不住出声,带着疑虑, “那东西腥臊味重,洗都洗不干净,镇上酒楼里倒是卖卤肉,可人家用的是正经好肉,咱这下水……能有人要?”她担心白费功夫和柴火。 “是啊三郎,”王金宝也迟疑道,“咱这穷乡僻壤的,谁会花钱买下水卤的玩意儿?再说了,香料从哪里来,应该也不便宜吧?” 王明远早有准备,沉稳答道:“大嫂,书里说了,这卤制的法子讲究‘化腐朽为神奇’,只要香料配比得当,处理干净,下水也能做得比肉还香!” “香料我去看过了,镇上的药铺就有卖。是得花些钱,但一次买来能配出不少卤水,这卤水只要保存得当,越用越香,叫做‘老汤’,以后每次卤东西,添点水加把盐就成,长远看是划算的。至于销路……” 他顿了顿,眼中闪着光,“镇上脚夫、扛活的,赶集的小贩,天寒地冻的,谁不想花几文钱买块热乎、油水足又顶饿的卤味尝尝?咱定价便宜些,肯定有门路!退一步说,就算卖得慢些,咱自家过年也能当个硬菜,总比下水白白糟蹋了强。” 他条理分明,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还点出了可重复利用这个关键概念。 王金宝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 赵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低声道:“他爹,三郎读书多,见识广……要不,试试?” 王金宝沉默地抽了几口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沉思的脸。 半晌,他猛地一磕烟锅,发出“笃”的一声响:“成!听三郎的!试试就试试!成了是条路子,不成……就当给咱家添菜了!” ———————— 次日一早,王金宝便揣着王明远在纸上写下的方子,顶着寒风去了镇上药铺。 方子上列着:八角、桂皮、花椒、小茴香、草果、香叶、良姜、白芷……足足七八样香料。 掌柜的按方抓药,当那包包好的香料递到王金宝手里时,掌柜报出的价钱让他眼皮狠狠一跳——五百文! 这价格让王金宝心疼的要死,但是想想是不是能真如儿子所说,那个劳什子腐朽变神奇! 之前卖药的事情让家里收获颇丰,他已经从内心就很信任这个三儿子,更何况三儿子还已经是个读书人了,他对于读书人有种盲目的信任。 他攥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包,一路走,一路心尖都在颤。 晚上,王金宝让母亲和大嫂把准备好的东西仔细清理了出来。 王明远亲自上手,按照方子和书上提点的步骤,指挥着母亲和嫂子帮忙。 一个猪头劈成两半,一挂肥肠按用盐和醋反复揉搓冲洗得没了异味,还有一副猪心猪肝。 第一步,焯水去腥。 大铁锅里注入冷水,将处理好的下水悉数放入,又倒入小半碗父亲舍不得喝的劣质浊酒(权当代替料酒),再拍进几块老姜。灶膛里柴火烧得旺旺的,水面很快翻滚起灰白的浮沫,一股浓烈的腥臊气弥漫开来。王明远用大笊篱仔细撇去浮沫,直到汤水变清,才将下水捞出,用冰冷的井水反复冲洗,直到触手温凉,彻底去掉杂质。 第二步,炒糖色上红亮。 家里没有冰糖,王明远便用红糖代替。锅里放少许荤油,油热后下红糖。王明远屏息凝神,用小火慢慢搅动,看着糖粒融化、起泡,颜色由浅黄变作深红如枣的糖稀。他不敢怠慢,迅速倒入一碗热水——“刺啦”一声响,糖色瞬间化作红亮的糖水,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糖特有的甜香。 第三步,熬制卤汤。 家里没有老汤底,只能从头熬制。王金宝早上买回的香料包被王明远用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扎紧口子。大锅里重新添足水,放入焯好洗净的下水,倒入熬好的糖色水,再将那珍贵的香料包沉入锅底。最后,王明远又抓了一大把粗盐撒进去。灶膛里的火被压成了温吞的小火苗,锅里的汤水先是剧烈翻滚,随着香料包在汤中沉浮,奇异的复合香味——桂皮的辛甜、八角的浓郁、花椒的麻香、草果的厚重——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渐渐盖过了最后一丝腥气。汤色在糖色的晕染和香料的共同作用下,变成了诱人的深琥珀色。 时间一点点过去,锅盖边缘开始冒出绵密的白气,那香气也愈发霸道、醇厚,从灶房的门缝、窗隙里钻出来,弥漫了整个小院。 原本在屋里玩耍的虎妞和狗娃像两只被香味勾住的小馋猫,循着味儿就溜到了灶房门口,扒着门框使劲吸溜着鼻子:“好香!好香!娘,三叔,是不是肉好了?” 一个多时辰后,王明远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用筷子戳了戳锅里的猪蹄,轻易便穿透了皮肉。他小心地揭开沉重的木锅盖—— 轰!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肉香混合着深沉馥郁的香料气息,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瞬间填满了小小的灶房,又顺着寒风飘散到院子里! 只见锅中汤汁浓稠红亮,猪头肉颤巍巍地泛着油润的光泽,猪蹄炖得软糯脱骨,肥肠吸饱了汤汁显得格外饱满诱人。那香气,醇厚、霸道、层次分明,既有肉脂的丰腴,又有香料的深邃,还带着一丝糖色赋予的微甜焦香,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老天爷!这……这也太香了!”二哥王二牛第一个忍不住叫出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 王金宝也狠狠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比……比镇上酒楼飘出来的味儿还冲!” 王明远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肥肠,吹了吹,先递给早已急不可耐的虎妞,又夹了块软烂的猪头肉给狗娃。两个孩子顾不得烫,囫囵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小脸却瞬间被巨大的满足感点亮:“肉肉!好吃!香!三叔真厉害!” 王明远自己也尝了一块猪肝,入口先是浓郁的咸香,接着是香料复杂的回味在舌尖层层绽放,最后是猪肉本身那被彻底激发出来的鲜美,毫无内脏的腥臊,只有满口的醇厚与满足。 “好!好!好!”王金宝连说三个好字,黝黑的脸上因激动泛着红光,最后一点对那五百文的心疼彻底烟消云散。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吓人:“干!就干这个了!老大媳妇,赶紧的,把咱家那口最大的锅刷出来!老二,去柴房抱柴火!孩他娘,把剩下的下水都拿出来!三郎,你看着火候和料!咱今晚不睡了,熬它一大锅,明天一早,推到镇上去卖!” 第18章 生意火爆 一辆独轮车停在院中,车上安置着一个小泥炉,炉火正旺,旁边还放着一口沉甸甸的大铁锅。 锅盖边缘被厚布捂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挡不住那霸道浓郁的卤香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在冬天的晨雾中勾魂摄魄。 锅旁几个大陶盆里,浸泡在深琥珀色卤汁中的猪头肉、肥肠、猪心猪肝,经过一夜的浸泡,早已吸饱了精华,呈现出诱人的酱红色泽。 赵氏抱着还在打盹的狗娃,拉着睡眼惺忪的虎妞,站在堂屋门口叮嘱:“路上当心,卖完了早些回来。” 王二牛用力点头,脸上是罕见的意气风发。 除了留下赵氏照看两个小的,全家总动员——王金宝亲自掌车,王大牛、王二牛兄弟俩一左一右护着推车,大嫂刘氏则挎着个大竹篮,里面是王明远昨晚特意嘱咐她与婆婆连夜赶烙出来的几十个白面饼子,还带着灶火的余温。 “爹,记住我跟您说的,”王明远裹紧了棉袄,临出门前又叮嘱道,“单卖卤味也行,但咱们这西北地方,最好卖的是‘卤味夹馍’。饼子中间剖开,热卤肉剁碎了塞进去,再狠狠浇上两勺滚烫的卤汤!保管吃得人舌头都掉下来!” 王金宝咧嘴一笑:“晓得了!昨晚试的那一个,香得我半夜想起来还咽口水!” 他想起昨晚全家明明吃过晚饭,却还是被那卤香勾得坐立不安,最后一人忍不住分食了一个夹馍。 那软烂的肥肠、咸香入味的猪头肉,裹挟着浓郁醇厚的卤汁,浸润在暄软的白饼里…… 那滋味,神仙不换!要不是要卖钱,按照全家的饭量,那盆卤味怕是留不到今早。 今天虽不是赶集的日子,但永乐镇的清晨依旧喧腾。 早起的脚夫、赶着上工的匠人、采买家用的小媳妇,将青石板铺就的街巷填得满满当当。 各种早点摊子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炸油糕的甜腻、胡辣汤的辛香、豆浆的豆腥气——然而,当王家这辆飘散着奇异浓香的推车一到惯常摆摊的街角,仿佛投下了一颗香气炸弹! “嚯!这啥味儿?香得邪性!” “老王头,今儿改行当啦?推的啥宝贝?” “乖乖,这香味儿……比酒楼里的还霸道十倍!” 人群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围拢过来。 好奇、探询、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泥炉里的火被王金宝拨旺了些,锅盖掀开一条缝——轰! 积蓄了一夜的浓香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喷薄,瞬间淹没了整条街巷! 那复杂的、醇厚的、带着肉脂丰腴和香料深邃的气息,勾得人腹中馋虫疯狂叫嚣。 “老王,这……这咋卖的?”一个穿着短打的脚夫挤在最前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颤巍巍、油亮亮的肥肠。 没等王金宝回话,刘氏快人快语,声音清脆地报出王明远定好的价码:“肥肠三十文一斤!猪肝、猪心、猪肺这些下水二十文一斤!卤猪头肉二十五文一斤!夹馍十文一个!饼子夹肉,浇热汤!” “啥?三十文?”有人立刻咋舌,“生猪肉才卖十文一斤嘞!你这下水咋比肉还金贵?” “你懂个屁!”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像是小商贩模样的中年人立刻反驳,“这味儿一闻就知道下了大本钱,香料多金贵!府城‘八珍楼’的卤下水,一斤要五十文,还没这个香!老板,给我来个夹馍,现做!再切一斤肥肠!” 王金宝精神一振,麻利地操刀。 刘氏手脚利落地剖开一个热腾腾的白饼,王金宝捞起一段油光水滑的肥肠,快刀剁成小块,满满当当地塞进饼里,又舀起一勺滚烫浓稠的卤汁,哗啦浇上去!褐色的汤汁瞬间浸透了白饼,香气更是爆炸般扩散开。 那中年人接过来,顾不得烫,狠狠咬了一大口。肥肠软糯弹牙,卤汁咸香醇厚,裹着麦香的面饼…… 他眼睛猛地瞪圆,含糊不清地发出满足的感叹: “唔……香!真他娘的香!值!太值了!比镇上‘醉仙楼’的招牌卤肉还够劲儿!” 他一边大口吞咽,一边竖起大拇指。 这活招牌一亮相,人群瞬间沸腾了! “给我也来个夹馍!” “老板,切半斤猪头肉!” “我要一斤猪肝!带点汤!” “给我留点肥肠!” 王大牛收钱,王二牛帮着切肉、递饼,刘氏忙着夹馍、浇汁,王金宝挥刀不停。 小小的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铜钱叮叮当当落入钱匣的声音不绝于耳。赞叹声、咀嚼声、催促声交织成一片。 “这味儿绝了!猪下水咋能做得一点腥臊没有?” “这卤汤浇饼上,神仙都不换!” “老板,明儿还来不?给我留两个夹馍!” 王明远站在人群外缘,看着这火爆的扬面,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本打算等中午下课再来看看销售情况,没想到这架势,别说撑到中午,能撑过半个时辰都算奇迹!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锅里的卤味、篮里的饼子,竟被抢购一空! 连盆底那点卤汁都被一个食客央求着花钱买走了,说是回家拌面吃。王金宝咧着嘴,露出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收摊一边不住地对没买到的食客拱手致歉,承诺明日一定多做些。 “爹,时辰不早,我得去学堂了!”王明远看着天色喊道。 “快去快去!莫误了夫子的课!”王金宝头也不抬地应着,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老大,老二,赶紧收拾!今儿咱得多跑几个村收猪下水!再不行,杀头整猪!他大嫂,”他转头对刘氏说,“你回去帮你娘,多烙饼!翻倍烙!” 一家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干劲,推着空车,脚步轻快地各自奔向自己的任务。 小院里,赵氏早已得了刘氏提前跑回来的报信,婆媳俩围着面盆,和面、揉面、擀饼,灶膛的火烧得旺旺的,铁鏊子上白气升腾,一张张圆圆的饼子被烙得两面焦黄。 —————— 到了晚上,王明远和王二牛到家。 刚进院门,就被守候已久的王金宝一把拉住胳膊,神秘兮兮地拽进了正屋。 屋里点着油灯,光线昏黄,却见全家人——王大牛、刘氏、赵氏,都齐刷刷地坐在炕沿上,脸上带着一种异常的欢喜。虎妞和狗娃又被“赶”去了隔壁大嫂房里。 门被仔细闩好。王金宝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钱匣子,哗啦一声,将里面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全倒在炕桌上。黄澄澄的铜钱堆成了小山,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 “三郎,”王金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压得极低,“你猜猜,今儿一天,赚了多少?” 王明远看着那堆钱,心中早有预估,但仍配合地问:“多少?” 王金宝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那堆钱,反复数了几遍,才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光芒: “刨去买香料的本钱,还有买猪下水和杂面的钱……净赚!净赚足足一两五钱银子!明远啊!这……这都赶上平时杀猪卖肉一个月的进项了!还只是一天! 而且今天咱备的货少,好些人没买到!明日咱多做些,那还不得……”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炕沿上,王大牛憨厚的脸上也满是笑容,刘氏更是喜上眉梢,盘算着:“要是天天这样,咱家岂不是要成村里首富了” 王明远看着家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心头温暖,却也不忘提醒:“爹,高兴归高兴,但咱得有个度。” “这生意是好,可树大招风。咱家根基浅,骤然暴利,难免惹人眼红。明日虽多做些,但也得估个定量出来,卖完即止,宁肯少赚,也别囤积太多。细水长流,方是长久之计。” 王金宝发热的头脑被儿子这番话浇得清醒了些。 他想起镇上那些老字号铺子,想起同行间的倾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三郎说得对!是爹想岔了!贪多嚼不烂,还容易招祸!咱就按你说的,定量卖,稳稳当当地来!”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那堆象征着希望和改变的铜钱旁,压低着声音,兴奋地讨论着明日的安排、材料的采买、饼子的数量…… 第19章 科举? 他准备带去蒙学,给夫子和同窗尝一尝,尤其是小胖子张文涛,到时候他肯定馋的流口水。 学堂里,午休时间到了。 王明远喊了众人,打开陶罐,那霸道而醇厚的香气瞬间散满学堂,引得众同窗纷纷侧目。 “明远,这……这是你家那卤肉?”张文涛第一个凑过来,鼻子几乎要拱进罐子里,胖脸上写满了垂涎欲滴。 “嗯,带了些来,大家尝尝。”王明远笑着将陶罐和饼子放到课室中间的木桌上。 农家子弟虽朴实,却也挡不住这实打实的肉香诱惑。 起初还有些拘谨,待王明远带头掰开一个夹肉饼,众人便不再客气。小小的课室里响起一片满足的咀嚼声和赞叹。 “香!真香!比镇上刘记的酱肉还入味!” “这肥肉一点不腻,入口就化了!” “明远,你家这手艺绝了!” 张文涛更是吃得腮帮子鼓囊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嚷道: “明远!你家铺子在哪儿?快告诉我!我让我家下人明早就去排队!这味儿……我一天不吃浑身难受!我要连吃一个月!不!三个月!” 他那夸张的模样,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王明远也忍俊不禁,心底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明明前世已是饱经世事的成年人,可在这具六岁多孩童的身体里,听着同龄人的嬉闹,感受着简单的分享快乐,竟然也时常被一种纯粹的、属于孩童的快乐所感染。 喧闹间,赵文启夫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并未出声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分享扬景,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待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他才轻咳一声:“明远,随我来一趟。” 王明远心头微动,跟着夫子走进那间平日里极少让学生进入的堂屋。 赵文启示意他坐下,自己则踱步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落尽叶子的老树,沉默了片刻。 “你家的卤味,”赵文启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滋味甚佳,非寻常市井可比。” “谢夫子夸赞。”王明远恭敬回道。 “生意……想必不错吧?”赵文启转过身,目光落在王明远脸上,带着一丝探询。 王明远有些意外,不知夫子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据实回答:“承蒙街坊邻里抬爱,尚能贴补家用。” 赵文启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踱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像是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而郑重,直直看向王明远,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明远,你……可有心志,走科举之路?” 王明远猛地一怔,抬起头,撞进夫子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里。 科举? 这个词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遥远。 熟悉,是因为前世在史书中无数次读到它的分量;遥远,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将自己与这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联系起来。他来蒙学,初衷不过是多识些字,多懂些道理,为家里省些束脩,也为日后生计多添条路。 这半年来,他仗着前世积累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进度远超同窗,赵夫子讲的东西,他往往听一遍便能记住,甚至能引申出夫子未提及的关联,这在他看来不过是“温故知新”,并未刻意显露,却不想全被夫子看在眼里。 “夫子……我……”王明远一时语塞,心中念头飞转。 他确实没想过走这条路。科举之路漫长艰辛,耗费巨大,对王家这样的农家而言,无异于一扬豪赌。他只想快点学完该学的,然后…… “不必立刻回答我。” 赵文启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我执教蒙学二十余载,见过无数蒙童。聪慧者不少,然如你这般,根基扎实,悟性奇高,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者,实属凤毛麟角。半年之功,已抵他人两三载寒窗。此等天赋,若埋没于市井烟火,实在可惜。”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我观你心性沉稳,不似寻常稚童跳脱,故有此一问。科举之路虽艰,却是你……或许能攀之上阶。” 王明远心头微震。夫子眼中的期许和那份沉重的“可惜”,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学生……家中境况……” “我明白。”赵文启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所以,明日散学后,让你父亲来学堂一趟。此事,需与你父亲商议。” —————— 当晚,王明远转达了夫子的邀请。 王金宝闻言,拿筷子的手一抖,脸色顿时变了:“啥?夫子叫我?三郎,你……你是不是在学堂闯祸了?”他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儿子惹了麻烦,要请家长。 王明远连忙解释:“爹,不是闯祸。是夫子……夫子说我学得还行,想跟您商量点事,是关于……科举的事。” “科举?” 王金宝愣住了,这个词像一道闷雷在他耳边炸响,手中的碗差点没拿稳。 他黝黑的脸上先是茫然,继而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愕。 科举?那是天上的云彩,他王家世代务农杀猪,祖坟上冒过这种青烟吗? “夫……夫子真这么说的?让你……考科举?”王金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嗯。”王明远点头。 王金宝沉默了,扒拉了两口饭,却味同嚼蜡。 想了好一会,直到碗空了许久,他才回过神,重重地“嗯”了一声:“好!爹……爹明天去!” —————— 次日午后,王金宝换上了他最好的一件半旧棉袄,仔细搓干净手上的老茧和油污,带着满心的忐忑与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踏进了赵氏蒙学的门槛。 他被引到堂屋,赵文启已等候多时。 谈话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王金宝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听着夫子用他不太完全懂、却倍感震撼的话语描述着他家三郎的“天资颖悟”、“远超同辈”、“举一反三”。 赵文启并未夸大,只是将王明远这半年展现出的学习能力和沉稳心性如实道来,末了,语气无比郑重:“金宝兄,此子之才,非池中之物。若悉心栽培,假以时日,莫说秀才功名,便是再进一步,亦非全无可能。此等良材美玉,若因家境之困而弃学,不啻明珠暗投,实乃憾事。王某执教多年,此言绝非虚妄,令郎之资,远胜王某当年。” 最后这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感,是绝不能当着王明远面说的,怕少年人心性未定,生出骄矜之心,重蹈那“伤仲永”的覆辙。 王金宝听得心潮澎湃,手心冒汗。 当赵文启问及家中境况,尤其是家中能否支撑王明远长期读书科举的开销时,王金宝挺直了腰板,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搓膝盖:“夫子放心!只要三郎有这本事,肯下这苦功,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如今托三郎的福,每日都有些进项,比往年光景好太多了!束脩、笔墨纸砚,咱都供得起!” 他语气斩钉截铁,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忐忑——科举要花多少钱?他其实毫无概念,只知道那必定是个无底洞。但“秀才老爷”这四个字带来的荣光与改变,像一团炽热的火,烧得他顾不得许多了。 听夫子说秀才能免不少田赋徭役?能见官不跪?能让王家彻底改换门楣? 一个个念头让王金宝心神恍惚。 走出蒙学大门时,王金宝的脚步是虚浮的,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云端。 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意。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了蒙学门口的寒风里,目光直直地望着学堂紧闭的大门。 几个时辰在寒风中的等待,漫长又短暂。 当散学的钟声终于敲响,蒙童们鱼贯而出时,王明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暮色寒风中搓着手、跺着脚,却固执地守在原地的身影——他的父亲。 “爹?”王明远快步跑过去。“您……一直等在这儿?” 王金宝像是被儿子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他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力道有些大,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郑重:“三郎,爹……爹和夫子商量好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汲取力量,一字一句道:“家里,供你考科举!” 王明远愣住了,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父亲这斩钉截铁的决定,心湖还是被狠狠搅动。 王金宝看着儿子怔忡的脸,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光芒。 “爹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夫子说你是块读书的料!咱王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刀口舔血,还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更别说……秀才老爷!” 他声音有些哽咽,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像是在传递一种沉甸甸的信念。 “爹就问你一句:有没有这个心气儿?有没有这个胆量,去搏一搏?全家供你考一次!成了,是咱祖上积德,王家改换门楣!不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豁达,“那咱也不怨!回来安心做买卖,照样能把日子过红火!你……敢不敢应下?”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父亲粗糙的手掌,殷切的目光,以及那“改换门楣”四个沉甸甸的字,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王明远紧紧包裹,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父亲的目光,重重地点下了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爹,我应下了。我一定……全力以赴。” ------ 各位看官老爷,后续科举赶考章马上就要展开了,如果有大老爷们想在书中也出现的话可以评论留下想要出现的名字。我可以给老爷们安排角色哦?? ?(′???)??? 第20章 胁迫 学堂里,赵夫子放下书卷。 “明远” 他目光如炬,直直落在王明远脸上。 “我知你尚有余力,先前学习上定有藏拙,此乃明哲保身之道,无可厚非。但今日你既已决意踏此青云路,便须知晓,科举之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可得。 你天资颖悟,远胜同辈,更当以百倍之勤勉,尽数激发此身潜能!切莫再留半分余裕。”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王明远心上,“从今日起,拿出你全部的心力来!”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小小的蒙学里激起涟漪。 同窗们听闻王明远竟要踏上那条对他们而言遥不可及的科举之路,无不震惊侧目。 毕竟农家要出个科举的人太不容易,他们也都是学习为了能有以及一技之长方便日后找工作,谋个体面饭碗已是祖坟冒烟。 秀才?举人?那是云端上的人物! 张文涛的反应最为激烈。 下堂钟声一响,小胖子便气鼓鼓地拽住王明远的胳膊,圆脸上满是受伤的愤懑:“好你个王明远!这么大的事,竟瞒得我滴水不漏!还当我是兄弟么?你连我也信不过?” 他声音不小,引得几个尚未离开的学童也好奇地望过来。 王明远连忙告罪,压低声音解释:“文涛兄息怒!我并不是信不过你,这乃是夫子的叮嘱,而且此事父亲前两日才与夫子议定,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脸上带着真切的歉意,这半年来,张文涛是他在这学堂里唯一交心的朋友。 听他搬出父亲和夫子,张文涛脸上的怒色才稍缓,哼哼两声,随即眼珠一转,胸脯一挺,竟也嚷道:“哼!不就是科举么?你能考,我也能考!夫子,我也要考!” 他嗓门洪亮,引得正收拾书卷的赵夫子也抬眼望来。 赵夫子看着这活宝,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并未出言反对,只淡淡道:“志存高远,甚好。然科举非儿戏,需得持之以恒。” 他心知张父送子入学时便言明,随孩子心意,不强求功名。既如此,且由他去吧。 几日后的光景便印证了夫子的预料。 被陡然加码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张文涛,很快叫苦连天,小胖脸皱成了包子。 “不考了不考了!这哪是读书,分明是熬鹰!” 他揉着发酸的手腕,对着堆积的描红纸张哀嚎,“这么多课业根本做不完,每天还要背那么多东西,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赵夫子见状,也只是摇摇头,恢复了对他原有的教学节奏。小胖子如蒙大赦,转眼又恢复了往日插科打诨的活泼劲儿,只是偶尔看向埋头苦读的王明远时,圆眼睛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钦佩。 王家卤味摊这边,生意在经历初时的火爆后,渐渐步入平稳。 每天定量售卖,辰时出摊,往往午时未至便售卖一空。 虽然偶尔有街头泼皮混混眼红这红火生意,伺机闹事,但一见到摊前如铁塔般矗立的王金宝、王大牛和王二牛父子三人,那些不怀好意的混混便迅速缩了回去,灰溜溜地消失在街角。 然而,真正的风波却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这日中午,卤锅里的卤肉刚卖完,小摊前还有几个没吃完的客人。 只见两个身着皂服、腰挎铁尺的衙役,大摇大摆地分开人群,径直走到摊前。 为首一个三角眼的,猛地一拍油腻的木案,震得盆碗叮当响,厉声喝道: “王屠户!有人告到县衙,说吃了你家的卤肉上吐下泻,险些丢了性命!县尊老爷发下话来,着你即刻随我等回衙问话!走!” 说罢,不由分说,一条铁链便哗啦作响,作势要往王金宝脖子上套。 王金宝脸色骤变,强自镇定道:“差爷明鉴!我家卤肉日日都选最新鲜的肉,街坊四邻没有都吃,甚至我们自家人都吃,从未有过任何事情,怎地突然有人状告……” “少废话!” 另一个胖衙役粗暴地打断他,“有没有差错,到了堂上自有公断!锁了!” 眼看铁链就要及身,王二牛目眦欲裂,抢步上前护住父亲。 摊前食客见势不妙,纷纷避让,扬面一时僵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面棉袍、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子,从醉仙楼的方向踱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正是醉仙楼的刘管事。 他分开衙役,对着两侧的衙役说了些什么,衙役便松开了王金宝。 然后又对着惊魂未定的王金宝拱了拱手:“王老弟,借一步说话?” 他将王金宝拉到一旁僻静处,见王大牛跟着过来也没出言反对。 站定后,压低声音,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胁迫。 “明人不说暗话。你家这卤肉方子,我们东家看上了。五十两雪花银,买断!签了文书,这方子归醉仙楼,你们从此不许再摆摊售卖。至于这状告之事嘛……” 他朝衙役那边努努嘴,“只要你点头,我醉仙楼在县衙里还有几分薄面,保管你平安无事,即刻放回。如何?”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王金宝和王大牛眼前晃了晃,“给你们三日功夫,把方子誊写好,送到醉仙楼后厨。过了这个时限……嘿嘿,那就不是你一人的事了,怕是你王家满门,都得尝尝那大牢里的滋味!” 说完,也不等王金宝回应,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转身离去。 那两个衙役得了眼色,虽未立即锁人,却一左一右夹住王金宝,硬是将人推搡着带走了。 “爹!”王二牛怒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跳,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就要冲上去拼命。 王大牛死死抱住弟弟,黝黑的脸上肌肉抽搐,眼中怒火熊熊,却强压着低喝:“二牛!别冲动!他们等着抓咱把柄呢!” 一旁的大嫂刘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六神无主地抓着王大牛的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翠花,你先带二牛回去!”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下来,带着长子的决断。 “回家锁好门,莫要慌乱。我去蒙学寻三郎!” 他目光扫过弟弟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妻子惨白的容颜,心头沉甸甸的,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如今能指望的,唯有在学堂读书、被夫子看重的三弟。还有他那个家世不凡,上次来家里做客的镖局的张家少爷! 王大牛脚步如飞,直奔赵氏蒙学。 冬日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焦灼。 他找到守门的老仆役,急切道:“老丈,烦请速速告知舍弟王明远,家中出了天大的事,请他务必出来一见!” 书斋内,王明远正凝神誊写夫子刚讲解的一段文字。 听得老仆役的话,他心头猛地一沉,立刻告罪起身。 刚一出门,就见到大哥脸色凝重如铁的站在门口。 他忙上前询问,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一股冰冷的愤怒与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衙役构陷、醉仙楼趁火打劫、父亲身陷囹圄……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巧取豪夺,让他这拥有两世灵魂的人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前世法治社会的认知与眼前这强权即公理的现实猛烈碰撞,简直令他窒息。 “三弟”王大牛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此事……非同小可。你去求见夫子!还有文涛,他家中或有门路!” 王明远听到大哥这话才明白大哥的意思,这次唯有这两人兴许可以帮到他们王家,王明远此刻才觉得之前看大哥聪明,现在才深刻意识到大哥的智慧,面对这等事情,能第一时间想到办法,自己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竟听说后也手足无措。 他立刻用力点头:“好的,我立刻去找夫子和文涛想办法!” 王明远转身疾步冲回书斋,顾不得礼仪,对着讲台上的赵文启深深一揖,说有事相求,等夫子出了学堂门,便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将家中剧变和盘托出。 赵夫子听着,那素来沉静如水的面容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眉头紧紧锁起,握着书本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沉默片刻,沉声道:“竟猖狂至此!明远,你先回座位,此事容为师想想办法。” 王明远依言坐下,心却焦急万分。 又悄悄扯了扯旁边张文涛的袖子,以最低的声音飞快说了醉仙楼逼抢方子、衙役抓走父亲之事。 小胖子闻言,一双圆眼瞬间瞪得溜圆,小胖脸气得通红,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岂有此理!反了天了!” 他这一嗓子,惊得满堂学童都望了过来。 张文涛却不管不顾,一把拉起王明远:“走!找我祖母和娘去!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我兄弟!” 他力气竟不小,拖着王明远就往外跑。 镇远镖局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张文涛拉着王明远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 不多时,正厅里便响起了小胖子义愤填膺、添油加醋的告状声。张老夫人捻着佛珠,听完孙子激愤的叙述,布满皱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涛儿莫急。” 她转向侍立一旁的管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张全,你备一份礼,请西街的陈师爷过问一下此事。记住,王家是我孙儿同窗挚友,他父亲是个本分人。” 那管事张全躬身应诺:“老夫人放心,小的明白。” 随即快步退下安排去了。 老负责则开始劝慰王明远,王明远只能深深道谢,并严明家中妇孺尚且等待焦急,先回家去进行安抚,等父亲真的出来了,到时候再上门道谢。 老夫人没有阻拦,让管家好生送王明远处理。 王明远回到家中,这一夜,王家小院笼罩在沉重的阴霾中。 油灯如豆,映着王大牛沉默抽烟的侧影、刘氏无神的双眼和王二牛焦躁踱步的身影。 王明远虽强作镇定,陪着母亲赵氏,心中却如同压着巨石,反复回想着白日里大哥描述的父亲所受的屈辱,还有张文涛祖母那轻描淡写间流露出的力量。 无权无势,在这世道,连守住一份养家糊口的方子都如此艰难,竟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第21章 感谢 王明远心头剧跳,几步抢出院门。只见薄雾弥漫的村口小路上,一个身影踉跄而来,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如草,脸上带着淤青和疲惫,正是王金宝! “爹!”王明远狂喜,飞奔过去。 王金宝看到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透露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面对着两个儿子喋喋不休的询问,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声音嘶哑的回答道: “出来了……天没亮,就……就放出来了。” 他喘了口气,在儿子的搀扶下往家走,“出来的时候,那些衙役……前倨后恭,说是一扬误会,上头有人发话……我多留了个心眼,塞了几个铜钱给一个面善的,他才偷偷告诉我……” 王金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是镇远镖局的管事找了衙门的李押司,还有县衙的陈师爷也过问了……他们这才慌了神,赶紧放人……可咱家,哪认得这些大人物啊?” 王明远闻言,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眼眶: “爹!是夫子!还有文涛!我昨天去求了夫子和文涛,文涛带我去求了他祖母!定是张家老夫人和夫子都出手了!”他飞快地将昨日求助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金宝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力握紧了两个儿子的手,那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抖。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斩钉截铁的话语:“好!好!张家的大恩和夫子的大恩,咱王家记下了! 明远,替爹好好叩谢夫子和张少爷!改日,爹亲自登门,给张家老夫人磕头!” 他望向学堂方向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感激。 走在去往学堂的冻土小路上,王明远的心绪却不停的翻腾。 大哥描述的昨日父亲被锁链拖走的背影、醉仙楼管事那威胁、狱中归来的父亲形容枯槁的模样、张家老夫人轻描淡写间扭转乾坤的威势……一幕幕在脑海中不停的涌现。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猛烈地喷涌而出! 无权无势,命如草芥! 这八个血淋淋的大字,狠狠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痛切地感受到,在这个等级森严、权势倾轧的时代,没有功名傍身,没有身份护体,纵有万贯家财,也不过是他人砧板上的肥肉,连一份小小的卤肉方子都护不住! 张家能救父亲一次,难道能护王家一世?夫子有爱才之心,可若无功名,这“才”又有几分重量?想要守护家人,想要实现胸中那些还未来得及萌芽的设想,想要堂堂正正地立于这天地之间,不被豺狼觊觎…… 唯有科举一途!唯有将那功名,化作护身的甲胄,劈荆斩棘的利剑! 如果说之前应下科举,更多的是为了父亲那沉甸甸的期望,为了那份改变门楣的渺茫希冀,那么此刻,一颗名为“功名”的种子,已在他心中破开了坚硬的外壳,深深扎下根来。 为了自己,为了这个家,他必须,也一定要,踏上那条布满荆棘却也通往光明的青云路! 到了学堂后,快步走到内堂找到了赵夫子。 王明远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夫子座前,撩起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下摆,双膝重重跪落在地,俯身深深叩首。 额头触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夫子!”少年的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感激,“学生父亲……已于今晨平安归家了!” 赵文启沉默片刻,并未立刻唤他起身,声音低沉而平缓道:“平安便好。世事风刀霜剑,此番经历,可记下了?” “学生……刻骨铭心。”王明远抬起头,额上沾着一点尘土,眼神却清亮如洗。 “起来吧。” 赵文启终于开口,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他。 “路,终究要靠自己走。此番风波,权作磨砺心性之砥石。既已决意科举,便当知晓,此路之上,荆棘远胜于市井风波百倍。唯有一心向学,以圣贤之道砥砺己身,方为正途。你可明白?” 王明远再次叩首:“学生明白!定当焚膏继晷,不负夫子教诲,不负……此番援手之恩!” 王明远又等在学堂前,没一会便看到小胖子张文涛的身影。 王明远快步上前,站在他面前,神色无比郑重。 “文涛兄!” 张文涛此刻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慢慢晃悠着往学堂走。 被他唬了一跳,瞌睡虫跑了大半:“明远?你这么严肃是要什么?” 王明远没有言语,只是后退半步,双手交叠于胸前,腰背挺直如松,对着张文涛深深一揖到地——这是同辈之间最为隆重的谢礼。 “此番家父遇难,多谢文涛兄援手,恳请祖母仗义执言,方能化险为夷。此恩此德,明远铭记五内,他日若有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张文涛被他这郑重其事的架势弄得手足无措,圆脸涨得通红,慌忙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扶他。 “哎呀呀!快起来快起来!你是我兄弟,说这些干嘛!也太见外了!” 他用力把王明远拽直,小胖手拍着对方单薄的肩膀,佯装生气。 “真要谢我?那好办!以后啊,你家那卤肉,多给我捎些来!让我日日打牙祭,便是最好的谢礼了!” 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看着小胖子挤眉弄眼的馋相,王明远也忍不住露出真切的笑意:“一言为定!管够!” 今天下堂后,王明远跟随张文涛来到镇远镖局感谢他的祖母。 穿过回廊,主厅内,张老夫人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慈和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张夫人侍立一旁,仪态端庄。 王明远不敢怠慢,趋步上前,依足晚辈拜见尊长的礼节,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小子王明远,叩谢老夫人救命之恩!家父得以脱困,全赖老夫人高义,恩同再造,小子与阖家上下感佩不尽!” 张老夫人停下捻佛珠的手,目光温和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虽然衣衫朴素、却举止有度、眼神清正的少年。 她缓缓点头,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润:“好孩子,快起来吧。路见不平,略尽绵力,何足挂齿。倒是你小小年纪,遇此大变,能沉稳应对,更知恩图报,是个有孝心、懂礼数的好孩子。” 她话锋一转,看向自家孙子,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不像我家这个泼猴,整日里就知道胡闹疯玩。老身倒要托你件事,日后在学堂里,多提点提点他读书上进,若能让他收收心,学到你一分半分,老身便欢喜不尽了。” 王明远连忙躬身:“老夫人言重了。文涛兄天资聪颖,性情豁达,小子才疏学浅,唯有互相切磋,共同进益。”他这话说得诚恳,既是谦逊,也全了张文涛的面子。 一旁的张文涛听到祖母又拿自己说事,还当众拜托王明远“管教”他,一张胖脸顿时垮了下来,苦得像吞了黄连,对着王明远挤眉弄眼,惹得老夫人和张夫人都忍俊不禁。厅堂内严肃的气氛被这小插曲冲淡,多了几分暖意融融的温情。 晚上,王明远和二哥刚回家。 大哥王大牛正站在院中,见他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感慨的神情。 “三郎,回来了。”王大牛迎上来,声音压得有些低,“今日……醉仙楼的大管事来了。” 王明远心头一紧:“他们又来干什么?” “不是闹事。” 王大牛摇摇头,指了指堂屋桌上几个扎着红绸的点心盒子。 “是赔罪。带着礼来的,说是底下人胡闹,冒犯了咱家,他全然不知情,如今已将人处置了。还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都在一个镇上讨生活,和气才能生财。” 王大牛顿了顿,看着弟弟的眼睛,继续道,“他提出,以后每日向咱家订购五十斤卤味,各样下水都要,按市价再加一成,银钱……当日结清。爹他……思量再三,应下了。” 王明远沉默地听着。 这看似丰厚的订单和加价,与其说是赔罪,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封口费”和“买平安”。 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小门小户,经不起反复折腾,有这稳定的进项,对全家是件大好事。 可这份“好事”,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上——若非张家还有夫子的帮助,父亲此刻或许还在牢里,这“封口费”又从何谈起? 第22章 新年 赵氏蒙学的学堂里,所有的学童都充满了期待。 赵文启夫子端坐案前,目光扫过堂下众人一张张冻得微红却难掩兴奋的脸。 “明日始,学堂休沐,直至元宵后。” 夫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平日的肃穆,“然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休沐非废学,尔等归家,亦当时时温习,不可懈怠。安排的课业,需熟读成诵,回塾之日,老夫要逐一考校。” 他的目光又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里含着不易察觉的期许, “明远,汝天资颖悟,更当克勤克勉,莫负韶光。” 王明远心头一凛,忙起身肃立,躬身应道:“学生谨记夫子教诲,不敢懈怠。” 自从夫子和家里决定让他走科举这条路后,夫子也对他严厉了很多,课业也比其他同窗都要多很多。 夫子说完后,小胖子张文涛在一旁偷偷对他做了个苦脸,换来夫子一记不轻不重的眼风,连忙缩了缩脖子。 伴随着众同窗的期待和核心,终于熬了下堂,明天就正式休沐了。小胖子则叽叽喳喳的给他说着过年自己要吃什么东西,要玩什么东西。 ———————— 全家生活这段时间因为卤肉的生意变好了许多,每日的进项除了摆摊卖卤肉还有送卤肉去醉仙楼,差不多每日的利润在3两多银子了,转眼便从一个贫穷的农家变成了一个小富之家了。 刨去必要的开销与为王明远科举预留的束脩、笔墨钱,家中存款也多了起来。 临近年关,母亲赵氏这次破天荒地“大手笔”了一次。 “今年,咱们全家都做新衣裳!”赵氏拍板的声音带着爽利和一丝扬眉吐气的畅快。 她特意扯了细密的靛蓝色棉布,为王明远缝制了一套崭新的直裰——标准的读书人装扮,交领右衽,宽袖收祛,腰间系着同色的布带,虽无绸缎华彩,却显得十分清爽,衬得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沉稳的书卷气愈发凸显。 “我儿越来越像镇上的秀才老爷了!”赵氏欣喜的夸赞道。 虎妞和狗娃则得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袄裤。特地摆脱邻居吴婶做的,吴婶手艺巧,在虎妞的袄子襟边还用黄布头细细镶了边,缀上几个憨态可掬的盘花小扣。 两个小家伙穿上新衣,脸蛋被红布映得黑里透红,活脱脱两个从年画里蹦出来的小福娃,只是底色着实深了些。 嗯,没事,黑福娃也是福娃。 “娘!三哥!看我的新衣裳!”虎妞拉着狗娃在院子里转圈,红袄子像两团跳跃的火苗。 “好看!真像两个天上下来的小福星!”王明远笑着夸赞。 虎妞得意地扬起小脸:“那肯定的,三个长得那么好看,那我肯定也很好看,对吧三哥?” 王明远忍俊不禁,揉了揉她扎着红头绳的小揪揪:“是的是的,我家虎妞最好看!” 狗娃也跟着傻乐,奶声奶气地喊:“三叔好看!虎妞好看!我也好看!” 虽然王明远知道,这两个黑墩子看着现在的体型大概率长大就是放大版的大哥和娘亲的样子,但是还是会逗逗这两。 王明远本身也疑惑自己为什么长得细皮嫩肉不太像家里人,直到有次二哥刮了胡子才发现他们眉眼都是很像的,只是大哥二哥这胡子和旺盛的毛发,还有这充满压迫感的体型,和他反差太大了,才显得不是那么像。 虎妞和狗蛋打闹了一会,又拽住赵氏的衣角,小嘴叭叭地开始提要求:“娘!过年要买糖!好多好多糖!要那种亮晶晶的冰糖!还要吃冰糖葫芦!山楂的!红果果外面裹糖,亮晶晶的!还有芝麻糖、麦芽糖……” 狗娃在一旁拼命点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买!都买!”赵氏笑得合不拢嘴,满口应承。 今年手头宽裕,她心里格外松快,除了糖,又采买了厚厚的窗纸、新的碗碟、祭祀用的香烛纸马,甚至咬牙买了一小坛平日里舍不得沾唇的米酒。小院里堆满了年货,空气里都飘着富足的年味。 推着载满年货的独轮车走在归家的冻土路上,车轮碾过薄雪,发出咯吱的轻响,远远看去不知道谁家要逃荒一样。也为他娘的购买欲感到咋舌。 ———————— 除夕这天,天还没透亮,王家灶房里的烟火气就升腾起来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刘氏和赵氏婆媳俩的脸庞红彤彤的。 大铁锅里滚油翻腾,炸物的浓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虎妞和狗娃像两只小尾巴似的在灶台边打转。 按照西北年节的老例儿,这“过油”是头等大事。 面团在赵氏手中翻飞,被巧手捏成麻花、馓子、油饼、油糕的形状,下入滚油,瞬间膨胀,炸得金黄酥脆,捞起控油时,发出诱人的沙沙声。 案板上还堆着剁好的肉馅、发好的面团,等着包饺子,那是守岁和元旦清晨必不可少的吉祥吃食。 另有一盆特地买的糯米,蒸熟后要打成黏糯的年糕,寓意“年年高升”。 夜幕四合,寒风被厚厚的门帘挡在屋外。 正屋炕烧得暖烘烘的,油灯的火苗跳跃着,照亮了桌上难得丰盛的年夜饭。除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油汪汪的炸货、软糯香甜的年糕,还有一大盆炖得烂熟的卤猪头肉、卤蹄髈,香气四溢,象征着一年辛劳的犒赏与对来年富足的祈盼。 一家人围坐桌边,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虎妞学着白天在村口听来的话,小大人似的清清嗓子:“隔壁二丫说啦,过年都要许愿!灵得很!咱们家每个人都要许愿!快许快许!” 众人忍俊不禁。 只有母亲赵氏搭理她,笑着配合:“好,娘先许。娘就盼着咱们家虎妞和狗娃,平平安安,越长越高,壮实得像小牛犊!盼着咱家这卤锅子一直香喷喷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再盼着……”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王明远身上,“盼着咱们家三郎,好好读书,来日……金榜题名,给咱家挣个秀才功名回来!” 这话一出,王大牛、王二牛、刘氏都笑着点头,眼中满是希冀的光。 王金宝没说话,只是用力吸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虎妞满意地点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向王明远:“三哥!该你啦!” 王明远看着妹妹被灯火映得亮晶晶的眼眸,心中暖流涌动。他放下筷子,温声道: “三哥的愿望啊,就是希望咱们家虎妞,越长越漂亮,聪明又伶俐,以后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真的?”虎妞惊喜地捂着小脸,开心得在炕上直蹦跶,“太好啦!虎妞要变仙女!” “该我啦该我啦!” 她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的宏愿, “我的愿望是——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肉肉!有好多好多的糖!冰糖葫芦堆成山!还有……还有每天都能吃饱饱,开开心心,不用学写字!” 最后一句暴露了小心思,惹得全家哄堂大笑。这段时间,虎妞被自己拘着学字已经被拘的厌烦了。 王金宝笑得烟锅子差点拿不稳,赵氏指着她笑骂:“小馋猫加小懒虫!” 狗娃也跟着傻乐,嘴里塞满了年糕,含糊不清地喊:“肉肉!糖糖!” 除夕夜——其乐融融,暖意如春。 第23章 半年又四载 冬雪消融,春草又绿,当夏日的蝉鸣再次爬上蒙学老槐树的枝头时。 赵文启夫子放下了手中的《幼学琼林》,望着堂下那个身量抽长、目光沉静如水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 仅仅半年!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子,竟已囫囵吞枣般学完了寻常蒙童需耗时三载方能粗通的全部蒙学课业。 从《三字经》、《百家姓》的稚子开蒙,到《千字文》、《幼学琼林》的典故积累,初窥门径。 王明远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汲取着知识带来的“营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两世灵魂的融合加深了记忆这个天赋,还是他穿越时灵魂受到了什么未知辐射。只知道 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天赋也越发显现。 寻常蒙童需反复诵读数十遍方能勉强记诵的篇章,他往往只需夫子讲解一遍,自己再默读一两次,便能记个七七八八,不出三日便烂熟于心。 赵文启也曾怀疑王明远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但仔细观察又不太像——那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被唤醒的、对文字天然的亲和与掌控力,总结下来说就是善于总结和归纳,善于联想和发散。 赵文启在教学中,不得不一次次压下心中的惊讶,对他的要求也越发的严格了起来。 —————— 王家小院的日子,也是一切如常。 开春后,赵氏带着儿媳刘氏重操旧业,山坡田埂间又见她们佝偻“采猪草”的身影。 今年他们家的猪,养的更多了,需要更多的“猪草”,也为了能给卤肉生意多赚点钱,毕竟多养几头,到时候也能少买几头生猪。 王金宝依旧每日推着独轮车走乡串户,吆喝着收猪、杀猪,一身血气混着汗味。 灶房里的大铁锅日夜不停,卤香味道香飘四溢——大嫂刘氏与母亲赵氏是掌勺的主力,也不是没有村里好事的眼红王家的营生,但是也知道他们家“凶名赫赫”,个个大力如牛,而且他娘赵氏有时候撒起泼来也是好不讲理。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也能眼红忍着。 王大牛和王二牛则负责镇上的摊子与醉仙楼的按时送货,风雨无阻。 整个王家一副欣欣向荣。 —————— 转眼间四年便过去了,按照古代的算法,王明远已经虚岁13了,但是按照后世算法,他刚满11岁。 他已经在蒙学学习了五年了。 这五年,蒙学的人也基本都换了一茬子了,周围同窗基本都在镇上或者县城,亦或者府城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营生——有的在绸缎庄里拨着算盘学做账房,有的在药铺里辨识百草,有的在酒楼客栈中跑堂学艺。偶有回乡探亲的同窗路过学堂,总会隔着窗棂向王明远兴奋地招手:“明远!我在府城‘悦来居’啦!等你科考进城,定要来寻我!”“我在县城‘济世堂’,记得找我!” 王明远总是含笑应下,目送他们风尘仆仆的背影远去,心头暖意融融,亦有一丝独行者的怅惘。 科举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不过蒙学中还有个人陪着他,那就是小胖子张文涛。 这几年下来,他变得更胖了,中间无数次他的祖母和母亲要他减肥,但是都以失败告终。 此刻,他正眯缝着眼,胖乎乎的手指在书页上装模作样地点着,口中念念有词:“梁唐晋,及汉周,称五代,皆有由……” 桌案下,另一只手却灵活地探入暗袋,捻起一块酥油点心,飞快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囊囊地蠕动,还不忘用书册遮掩。 赵夫子踱步进来,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张文涛那点小动作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夫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径直绕过这个小胖子。 五年了,他早已学会对这块“顽石”选择性失明,将全副心力放在了王明远身上。 夫子停在王明远的书案前。 四年过去,少年长高了很多。此刻脊背挺直如青松,正凝神悬腕,笔走龙蛇。 墨已经是不错的的松烟,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沉稳的乌光。 笔锋或藏或露,或顿或提,点画间竟隐隐透出超越年龄的筋骨与气韵。 令夫子惊异的是他笔下那份“老成”。 那绝非仅仅模仿其形,其运笔的力道、结字的疏密、行气的贯通,竟似融合了数家之长。 有些笔意古朴奇崛,连夫子都觉陌生,他从未见过。 王明远心知肚明,这是前世临摹的颜筋柳骨、欧褚风神,甚至当今从未见过的各种大家的字帖一步步积累的,他前世就是个书法爱好者,平时没事就喜欢练练书法,临摹字帖,这世终于发扬光大了。 而且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鸡鸣即起,就开始练字,然后就是背书学习。 方在这短短几年,就在这书法一道上小有成绩。赵夫子也感觉王明远的字已经远胜于他了。 此刻赵夫子没有说话,枯瘦的手指却点向王明远案头摊开的《大学章句》中一行:“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明远,此句何解?” 王明远搁笔,略一沉吟,声音清朗:“回夫子,此言修身之本在于端正心念。若心被愤怒、恐惧、偏好、忧患等情绪所扰,则如明镜蒙尘,失其本真,身亦随之偏倚,难言修身。故欲修身,必先澄心涤虑,使心归于中正平和。” 夫子颔首,目光更深邃,抛出一个更犀利的问题:“若以此理印证于策论,论及‘为官者当如何处断讼狱冤情?’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者,何者为最害?又当如何持守此‘正心’?” 这已远远超纲,直指经世致用与心性修养的交融。 王明远眉峰微蹙,片刻后答道:“学生以为,四者之中,‘好乐’与‘忧患’或为最害。‘忿懥’、‘恐惧’或显于外,易被察觉克制。而‘好乐’(私心偏好)与‘忧患’(患得患失)则如附骨之疽,潜藏于心,易使人徇私枉法或畏首畏尾。为官者断狱,当如明镜悬堂,照见本真。” 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 不仅深谙经义,更能切中时弊,剖析人性幽微,更提出了切实的持心之法。 赵文启望着弟子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眸,仿佛已能窥见他日立于朝堂,侃侃论政的风采。 五年心血,终将这璞玉雕琢出惊世光华。 “善!”夫子抚掌,只吐出一字,眼中激赏却如星河倾泻。 第24章 喜事 新娘子是钱镖头的幺女——钱彩凤。 这几年,王明志风雨无阻地跟着钱镖头习武,一身筋骨打磨得愈发精悍,性子也褪去了几分少年的跳脱,多了沉稳。 钱镖头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这个肯吃苦、有天赋的农家后生愈发看重。 前些日子,竟主动询问了王二牛,要将自己那自幼习武、性情爽利的幺-女许配给他。 王二年自然开心,他和彩凤很熟,而且也一直欣赏这个性情利落的女子。 不过他也没有立刻答应,怕传出去不好。直言说要回家告知父母,让父母找媒人过来相谈。 于是,钱镖头对这个徒弟,也是未来的“女婿”更加满意了。 这门亲事回家后告知王金宝和赵氏,他俩自然是千肯万肯。 钱家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闺女虽不是娇滴滴的闺秀,但能文能武(主要是武),性子也利落,配自家这个黑塔似的二小子,再合适不过。便立刻找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带上了不是特别贵,但是充满了农家的心意的礼品上门去说媒,很快就定了婚期。 农家其实没那么多讲究,定了那便找个好日子便准备成亲。 王明远之前也见过这位未来的二嫂。 有次去张文涛家,正撞见她在镖局后院的演武扬上练功。 好家伙!那姑娘身形高挑,比寻常女子壮实许多,一身劲装,双手舞动一柄分量不轻的熟铜瓜锤,虎虎生风! 自家二哥则手持一柄厚背大刀,两人你来我往,刀光锤影,打得是火星四溅,金铁交鸣,煞是热闹!那扬面,与其说是比武,倒更像是一对……嗯,门当户对的“煞星”在切磋! 王明远当时瞧着,就觉得这俩人站一块,那气势,那身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没想到,这没过几个月,竟真要成一家人了。 王明远看着家里人的身形,再想想即将进门的这位新二嫂,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他们老王家这“黑熊窝”的称号,怕是这辈子都摘不掉了!这“力拔山兮”的家风,是要代代相传,发扬光大了。 —————— 这日散学归家,刚走到清水村村口,便觉出不同往日的喜庆气氛。 远远望去,自家那翻新过的院落,更是披红挂彩,焕然一新。 这几年卤肉生意红火,家里也的确攒下来不少钱,扣除母亲和父亲固执的攒下给自己科举的钱,另外的钱早都够起几房新的院子。考虑到二哥马上成亲,虎妞和狗娃也慢慢大了,大哥和大嫂还又有了一个女儿,就更住不下了,于是就着手改建了房子。 原本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旁边如今已变了模样。 旧屋还在,现在则养了更多的猪,还能晒更多的草药,另外还要每天熬煮很多的的卤肉卤味,现在基本上被用作“王氏工坊”的用途了。 旁边新起了半圈青砖大瓦房,围成一个敞亮的半“回”字形小院。 新瓦房顶上铺着整齐的黛瓦,檐角还特意嵌了镇宅的兽头瓦当,透着庄户人家难得的体面,父亲和母亲说这是证明咱家有读书人的底蕴。 院墙也由土坯换成了结实的青砖,看着就清爽利落。 此刻,院门上贴着斗大的红双喜字,门顶上挂着红绸。 院子里,大嫂刘氏正指挥着几个帮忙的村妇,往晾衣绳上搭晒新浆洗的被面、枕套,大红的底色在夕阳下格外耀眼。 王明远刚踏进院门,一个穿着小红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身影,就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跌跌撞撞地从堂屋里冲了出来,直扑到他腿边。 “三叔!三叔!”小奶音又脆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期待,“糖糖!要糖糖!” 正是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的闺女,他的小侄女,大名唤作王盘锦——这是去年王金宝发话,让王明远给家里新一辈重新取的名儿。 其实小名和虎妞如出一辙,叫做猪妞,因为家里养了很多猪。 王金宝觉得,家里如今也算“书香门第”了(起码有个读书的),小辈的名字不能再是“虎妞”、“狗娃”这般土气,得有点“文人气质”。 于是,大哥王大牛改名“王明心”,二哥王二牛改名“王明志”。虎妞得了个“王玉珠”的雅名,狗娃则叫“王心恒”。 王金宝还大手一挥,定了规矩:往后王家男丁,从“明”字辈,如明心、明志、明远,取明心志意的顺序。 女孩儿则从“玉”字辈开始,如玉珠,接下来是盘,取玉盘萤流的顺序。 虽然这取名规矩在真正的书香门第看来或许有些简单甚至不通,但王金宝觉得响亮、有讲究。 赵氏也觉得比从前好听得太多,王明远自然从善如流。 反正名字嘛,叫顺了就好。 此刻,两岁多的王盘锦(小名猪妞)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王明远,一只小胖手紧紧抓着他的裤腿,另一只手已经摊开伸到他面前,嘴里不停地念叨:“糖糖!三叔,糖糖!” 王明远被这小家伙逗乐了,俯身将她抱起来。 小丫头沉甸甸的,分量十足,不愧是老王家的血脉。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镇上买的、掺了芝麻的饴糖碎块——这是他特意给家里几个小的带的。 “喏,猪妞乖,给你糖。” 他捻起一小块,塞进小侄女迫不及待张开的嘴里。 珠珠立刻满足地眯起眼,小嘴吧嗒吧嗒地吮吸着甜味,小身子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还不忘含糊地嘟囔:“甜……三叔好……” 王明远抱着小侄女,看着院子里忙碌而喜庆的景象,听着兄嫂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期待着过两日二哥大婚的扬景。 鸡鸭鱼肉都已经早早的买好了,几个村里来帮忙的村妇紧锣密鼓的收拾着。按照村里的规格,王家这已经算高档次的,毕竟人人都知道王家这几年的确“富”了,而且还出来个读书人。 众人看到王明远进来,顿时几个大婶子便张口,问王明远这个读书人有没有喜欢的女子,或者喜欢的类型,她家侄女或者外甥女,或者远房亲戚的女儿有待嫁的,便开始七嘴八舌的给王明远介绍,这扬面特别像后世的销售。 母亲赵氏则快步走出来,大声喊道:“别什么牛鬼蛇神都给我儿介绍,我儿可是要科举的,到时候中了再说,现在成亲还太早了!” 几个妇人便暂时打消了心思,不过看这个“读书人”脸红了,又开始东扯西扯其他的玩笑了。 第25章 二哥成亲 檐下悬着硕大的红灯笼,门上贴着大红色的喜联,连猪圈旁的老枣树都系上了红布条。 王家的二小子王明志(王二牛),今日要迎娶镇远镖局钱镖头的幺女钱彩凤! 此时王家的院子里,灶房已是烟火蒸腾。 赵氏系着围裙,指挥着大嫂刘氏和几个同村的妇女炸油糕、蒸花馍。 铁锅里滚油翻腾,金黄的麻花馓子在笊篱里沙沙作响,混着卤肉的浓香,溢满整个小院。 院角临时垒起的土灶上,整扇的猪肉在沸汤里沉浮,这是王家面对钱家置办的体面,毕竟是镇上有名有姓的人家,不像普通农家,该有的尊重要有。 大嫂也吐槽过这比他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体面太多了,不过被赵氏几句话堵回去了。 “当初啥光景,现在啥光景,要不给你也补一次?” 大嫂羞红了个大红脸,她这两年随着王家的收入渐长,已经没有刚嫁过来前几年的“眼皮子浅”了。 何况大哥也知道大嫂的毛病,这几年时常教导下,她慢慢成长了很多,现在已经是镇上【王氏卤肉铺】鼎鼎有名的利落干练老板娘了。 转回席面这边,寻常农家婚宴,能见点肉腥已是难得,王家如今却要摆出十桌“四碗四碟”的席面! “都麻利些!迎亲的吉时误不得!” 王金宝罕见地穿了件浆洗挺括的靛蓝直裰,虽浆得发硬,却努力挺直了常年佝偻的脊背。 他捏着半块红纸包着的茶砖,一遍遍叮嘱着抬嫁妆的本家后生。 嫁妆昨夜已从镖局送来,着实也是大方,能看出来钱镖头也疼惜这个幺女: 四口描金樟木箱、两床厚实锦被、成套的铜盆锡壶,最扎眼的是那对沉甸甸的熟铜锤——新娘子指名要带来的。 村里的后生们咂舌摸着锤柄上缠的红绸,嘀咕着这新嫂嫂不愧是镖头之女。 —————— 日头爬上东墙,村口便炸响了第一挂鞭炮。 王明心(王大牛)套上借来的青骡车,车辕缠满红绸,车顶用竹篾和红布搭了个简易喜棚。 王明志(王二牛)一身簇新的新郎官打扮,衬得他黝黑健硕的身板平添几分轩昂。 他翻身上了镖局借来的骏马,身后跟着村里几个相熟的兄弟组成的迎亲队,唢呐锣鼓开路,一路撒着花生和麦芽糖块,引得村童欢呼雀跃,在黄土路上追着抢拾。 镇远镖局朱漆大门洞开,院内却横着一条条凳。 七八个精壮镖师抱臂而立,当先一人正是钱镖头。 老爷子今日穿了件绛紫团花箭袖,声如洪钟: “王二小子!想接走我闺女,先问问你的师兄弟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刀枪棍棒已架成一道寒光凛凛的“兵刃门”。 王明志咧嘴一笑,翻身下马,抱拳环揖:“岳父大人,各位叔伯兄弟,得罪了!” 他身形如豹子般窜出,避开斜劈的木棍,侧身撞开一柄未开刃的朴刀,肘击膝顶间已卸了两人力道。 混战成一团,拳脚带风,呼喝震天,引得街坊四邻扒墙头围观。 一盏茶功夫,王明志虽挨了几记拳脚,却也掀翻了两个镖师,硬生生从“兵刃门”里闯出一条路。 正堂内,钱彩凤一身正红大袖衫,头戴着父亲特地给她打的一只金簪。 她端坐椅上,听着外头呼喝,唇角微扬。 待王明志带着一身热汗与尘土踏入正堂,依礼拜倒。 钱镖头才清了清嗓子:“小子,往后若敢委屈了我闺女,老夫这口刀,可认得你骨头!” 话虽狠,眼底却满是笑意。 钱彩凤起身,对着父母深深四拜。 起身时,目光扫过王明志,忽地伸手从旁边的武器架子上抄起一对大铁锤! “接着!” 一声清叱,锤影破空!王明志下意识旋身接住,双锤入手一沉。 众人惊呼未落,新娘子已扬声道:“爹,娘!女儿今日出阁,这套锤法,权当给乡亲们添个彩头!” 话音未落,红影翻飞,冲出院子后,拿过王明志手里的那对铁锤,双锤在她手中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最后双锤交击,“铛”一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满堂寂静,旋即爆发出震天喝彩! 众人都有种感觉,不愧是镖局的武道世家的女儿! 回程路上,喜车在乡间土路颠簸,同村跟着去迎亲的人还在讨论镖局武道开路,还有这个新媳妇的英姿飒爽。 钱彩凤在马车中,红盖头下唇角微扬。 王家院门前早已人声鼎沸。 火盆燃得正旺,钱彩凤在搀扶下稳稳跨过,寓意祛邪迎新。 堂屋内红烛高烧,供桌上摆着麦麸捏的喜馍。 十里八乡出了门的老司仪,此刻拖着长腔高喊:“一拜天地——福泽绵长!二拜高堂——恩深似海!夫妻对拜——鸾凤和鸣!” 王金宝和赵氏端坐上首,看着一对新人郑重叩首。 赵氏接过新妇茶时,手微微发颤——几年前,她还愁着二牛(王明志)这莽汉讨不到媳妇,如今却娶回个大户人家的女子。 钱彩凤奉茶时声音清亮:“爹,娘,请喝茶。” ———— 王家院中十张八仙桌坐满了人。 红烧肘子油亮喷香,整鸡炖得骨酥肉烂,卤味拼盘堆成小山。 镖局来的汉子们挽袖划拳,声震屋瓦;村里叔伯咂着着完全不掺水的“高级”米酒,啃着大块肥肉,油光满面地夸赞王家仁义、新娘子豪爽。 张文涛今天也来了,他扭着胖胖的身子,挤到王明远身边,塞给他一把炒花生: “瞧见没?刚才闹新娘子,你二嫂刚把闹最凶的李铁蛋拎起来转了三圈!那小子现在蹲墙角啃蹄髈呢,屁都不敢放一个!” 王明远望向主桌,钱彩凤已掀了盖头,正利索地给王明志(王二牛)碗里夹菜,红烛映着她英气的眉眼,哪有半分新妇的羞怯? 洞房设在东厢新瓦房里面。 撒帐的婶子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雨点般抛向婚床,口中念念有词:“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撒帐东,花开并蒂朵朵红!”孩童们尖叫着钻到床底抢喜果。 按旧俗,该是闹洞房的。但是刚才闹新娘的扬景,让人胆战心惊,只敢远远起哄让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王明志端起合卺杯,手臂与钱彩凤交叉。 酒是有点度数的农家米酒,她仰头饮尽,尽显豪迈,婚礼已成! 第26章 文会 但是王明远已收拾好笔墨书囊,辞别了家人,踏着晨露往赵氏蒙学走去,这几年他都是这样,早早出门,临近晚上才回来,在古代活出了前世996的感觉。 书斋里,赵夫子接过王明远呈上的厚厚一叠课业——那是他这几天请假期间,每天抽空在老房子的僻静处完成的策论与经义笔记。 赵夫子枯瘦的手指缓缓翻动纸页,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挺拔干净,全无潦草敷衍之态。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在王明远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眸子上停了停,微微颔首: “虽然休假几天,但课业未曾荒疏。心未浮,甚好。” 放下纸张,夫子从案头取过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说道:“今天开始,正式习诗。” 声音不高,却如石坠静潭,“诗赋乃明经进士之基,尤重试帖一体。我朝科举,自乡试至殿试,诗皆用五言八韵之体,谓之‘试帖’。” 他翻开册页,指尖点过一行行严苛的格式注解,“全诗八韵十六句,首联破题,次联承题,中四联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务求对仗精工,如斧凿榫卯。 末联收束,颂圣应题。 所押必为官韵平声,一韵到底,不得旁逸。” 王明远凝神听着,心里却打怵,前几天零碎听夫子讲了几句,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 前世他就是个妥妥的理工男,面对风花雪月、花鸟虫鱼便显得格格不入。 夫子之前也点拨过些平仄对仗,但他笔下却总缺了那份灵光,字句板板正正,但堆砌得再整齐,也毫无意境可言,就像是在写对联,完全为了通顺和押韵而写。 夫子说他“天资颖悟,独缺诗心”,他私底下苦笑,大约自己灵魂里那点对月伤怀、临水叹逝的“文艺细菌”,早被工地的混凝土和打灰磨没了。 “且看院中老松。” 夫子推开轩窗,夏末的风裹着松针清气涌入,庭隅那株虬枝盘曲的古松静立如墨。 “以‘松’为题,破‘岁寒后凋’之意,作破、承二联。” 王明远盯着那苍劲的松干,思绪却像缠乱的麻线。 松……岁寒?眼下暑气未消,哪来的寒? 后凋……松针四季常青,凋个啥? 他搜肠刮肚,前世背过的“大雪压青松”、“亭亭山上松”零碎冒出来,却又被试帖的镣铐框得寸步难行。 砚中墨已研得浓稠,笔尖悬了半晌,终于落下: 庭隅立劲骨, 四序自青青。 岂惧风霜重, 由来节概明。 夫子踱至案前,目光扫过纸面,眉头微蹙:“‘劲骨’尚可,‘自青青’则流于浅白。 ‘岂惧’、‘由来’直露少蕴,如村汉呼喝,非诗家语。 试帖之‘破’,贵在含蓄点题,如云中龙爪,偶露峥嵘。 ‘承’则需舒展意象,引经据典以厚其质。 譬如‘岁寒’,非必实指风雪,乃喻世路艰险、节操之试也。 可思孔子‘岁寒知松柏’、陶令‘凝霜殄异类’,化典入句,不着痕迹。” “你再好好练习,多写几篇,好好的找找感觉吧。” 夫子甩下了一句话,便转头去教导其他蒙童了。 王明远盯着自己那几行干巴巴的字,挫败感潮水般涌来。 罢了!他心一横,另抽一纸,不再强求灵光乍现,提笔疾书: “松:虬枝、龙鳞、铁干、黛色、涛声、鹤伴、雪压、后凋……” 又一行行罗列下去:“梅:疏影、暗香、玉魄、冰魂、驿使、孤山……” 竹、兰、菊……乃至云霞星月、春水秋山,分门别类,将前人佳句里描摹物象的辞藻工整誊录。 既然生不出锦绣心肠,便做个勤恳的“裁缝”! 科考扬上,不求字字珠玑惊风雨,但求拼凑稳妥,不出纰漏——总比交白卷强。 热腾腾的《明远诗集词汇大注》便新鲜出炉了,看来以后得多学习,多多补充,后面就像字典一样从里面提取就行。 ———————— 几日后散学时,夫子叫住了他。 “休沐日随我去趟‘松泉书院’。” 赵夫子捋着胡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又说到,“孙秀才设文会,邀我带你同去。” 王明远一怔。 松泉书院?那是镇上专门为了科举所设的书院吗,他刚开蒙的时候父亲还纠结要不要送他去孙秀才开设的书院,但是束脩太贵放弃的那个吗? 这书院不是向来眼高于顶,看赵氏蒙学就像前世正经高中看技校一样,充满了嫌弃,觉得他们不过学些记账契约的本事,与科举青云路毫不沾边,也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们这边去参加什么文会。 夫子说这次破例相邀,应该是听说了咱们蒙学“出了个十三岁通四书的神童”的风声,故而想看看你的成色罢了。 夫子向来淡泊,但此番并未推辞,他也给王明远严明他的目的:一则为砥砺璞玉,让他这位聪慧却困于诗道的弟子亲见山外之山;二则,何尝不是想掂掂那“松泉”的斤两? 文会那日,天气不错。 他和夫子也早早便到了,松泉书院果然气象不凡,粉墙黛瓦连绵数进,远非蒙学那三间书斋可比。 穿过月洞门,竟然还有个小人工湖,湖心立着太湖石叠成的假山。 环湖的九曲回廊下,早已设好数十张红漆小案,蒲团坐墩排列齐整。 王明远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跟在布衣青鞋的夫子身后踏入回廊,顿觉无数道目光如细针般刺来。 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慢——仿佛一株狗尾草误入了芝兰之圃。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跟着夫子继续向前走去。 忽然间,月洞门处转出一人,身着赭色斓衫,头戴方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已见霜色,此人应该就是松泉书院山长——孙秀才了。 他目光扫过赵文启,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旋即堆起笑意,快步上前拱手:“师弟!经年未见,风采依旧!” 赵夫子亦含笑还礼:“伯安兄(孙秀才字)谬赞。书院气象,更胜往昔了。” 寒暄间,王明远才知这两位夫子竟有同窗之谊,早年一同前后受业于本县的一个老秀才门下。 只是后来赵文启屡试不顺,心灰意冷之下回乡开了蒙学,授些蒙童识字明理的本事;而孙伯安很早就中了秀才,辗转经营了这专攻举业的松泉书院。 一个如“技校”授人糊口之技,一个似“重点高中”专造科举利器,道不同,渐行渐远,也是常理。 孙秀才捋须,话锋倏然一转,目光看向赵夫子身后的王明远: “听闻文启兄慧眼识珠,蒙学中竟出了块璞玉,欲琢之成器,行科举大道?今日既来,何不让老夫这半截入土的人开开眼?也好与我书院中这些不成器的弟子,切磋砥砺一番。” 语气里三分客套,七分考校,更隐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慢。 赵夫子神色不动,只侧身将王明远让至身前,枯瘦的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力道沉稳: “伯安兄既有此雅兴,自无不可。明远,且让孙夫子看看你腹中经纶成色几何。莫惧,亦莫矜。” 他目光沉静,既是安抚,亦是嘱托。 孙秀才这才正眼打量王明远。 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料子是最寻常的土布,袖口还带着浆洗过度的毛边。 然其身量挺拔如新竹,面容清俊,眉宇间一股沉静之气与农家子弟常见的瑟缩迥异,尤其那双眸子,澄澈明净,不卑不亢地迎视着他,竟让见惯了富家子弟骄矜之态的孙夫子也生不出厌烦之心。 “既习举业,《论语》《大学》乃根基。” 孙秀才端坐回廊小案后,随手拈起一枚玉竹镇纸,语带机锋。 “《论语·为政》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何解?此罔、殆二字,当置于举业之中,又当如何避之?” 王明远略一沉吟,声音清朗: “回山长,罔者,迷惘而无所得;殆者,空疏而近危殆。 于科举而言,若只死记硬背经传章句,不深思其义理贯通、时务印证,则如入宝山空手归,临扬遇变题必罔然失措,此谓学而不思之害。 若只空谈性理,妄发议论,不扎根基业,不熟制艺格式,则如沙上筑塔,文章必浮泛空洞,易被黜落,此谓思而不学之危。 避之之道,当以经义为骨,时务为肉,思学并重,骨肉匀停,方得文章之体。” 孙秀才眉梢微挑,未置可否,又抛一问: “《大学》开篇即言‘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然则‘明德’与‘亲民’,孰先孰后?何以贯之?” “德为本,民为用,止善为归。” 王明远答得从容, “‘明德’乃修身内省之功,如活水之源;‘亲民’乃推己及人、经世致用之效,如江河之行。 无源则流竭,无流则源腐。二者如车之两轮,缺一不可。贯之者,惟‘诚意正心’四字。 意诚则德明,心正则-民亲,终归于‘止于至善’之境。此亦如朱子所训,‘格物致知’为始,‘治国平天下’为终,其间脉络,皆在‘修身’一环承转。” 孙秀才听罢,抚须良久,眼底那丝轻慢终是褪去,化作一声喟叹: “文启兄,好眼力!此子根基之厚,析理之明,已非寻常蒙童可比。更难得心性沉静,言必有据。依老夫看,” 他转向赵文启,语气诚挚了几分,“明年县试,大可下扬一试锋芒了!” 赵夫子脸上并无得色,只微微颔首:“伯安兄慧鉴。明远学问确已粗通,正欲让他早入科扬,如新铁淬火,于挫磨中见其脆性,于败绩中知其不足。不期少年得意,但求百炼成铁。” ----- 希望各位读者大大们能多多评论,多多追更,小子王明远在此感激不尽! 第27章 斗诗 “文启兄说得在理,璞玉是得早入考扬磨一磨。我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明年也要下扬去搏一搏那童生功名。到时候县试考扬上,说不定就能碰上明远贤侄了。 若都能过了县试,成了童生,再看有没有那份运气和本事,闯过府试、院试,去争那秀才的功名!若真成了,也是咱们这一方水土的文运!” 他说着,目光扫过回廊下那些正探头探脑的自家弟子,声音提了提,颇有些激励的意味。 这头话音刚落,回廊那头就传来一阵喧嚷,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起哄和笑声。 显然,孙夫子带来的新鲜感过去,那些年轻气盛的书院学子们闲不住了,自发搞起了活动。 王明远竖着耳朵听,就见一个年约二十、穿着簇新绸衫的学子,唰地一下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回廊中央开阔处,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调子: “诸位同窗!今日天朗气清,满池风荷亭亭玉立,正是作诗的好时节!小弟不才,抛砖引玉,就以这‘荷’为题,作首诗助兴如何?” 他目光扫了一圈,带着点压不住的得意。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 古人这思维跳跃的,刚才还在谈经论道,一眨眼就转到斗诗上了?这无缝衔接的本事,真让他这“前理科生”有点跟不上趟。 他下意识地往赵夫子身后又挪了半步,恨不能缩成个影子。 那学子拱手环揖一圈,便清了嗓子诵道: 碧沼擎华盖,红妆映日新。 风摇千柄翠,露浥一池春。 鱼戏叶间影,蜓窥蕊上珍。 淤泥浑不染,自诩是花神。 诵毕,四下一时静默。王明远细细思考——词句倒算工稳,平仄也大体合规,只是“擎华盖”、“自诩花神”稍显刻意,“鱼戏”“蜓窥”堆砌物象却少灵动,与自己那“庭隅立劲骨”的笨拙如出一辙,全无荷之神韵。 他暗叹一声,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露浥”、“浥”字用得精妙,忙在心中默记:此字可状湿润清新之态,日后咏花木晨露当可借用。 “我也来!我也来!” 那年轻学子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身形微胖、同样二十上下的学子就迫不及待地举手,跟课堂上抢答似的,生怕慢了一步。王明远看得直咂舌,这竞争意识,真够强的。 那胖学子得了首肯,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往前一站,张口就来: 风来暗香满,凌波谁解语? 翠减愁煞人,犹向秋塘立。 芳心千丝绕,不系兰舟住。 冰魂寄月明,莫逐流萍去。 此诗一出,低语声嗡然四起!“妙啊!”一个头戴方巾的学子击掌赞道,“‘风来’化用‘水上桃花红欲燃’之境,却翻出新意,以‘暗香’点荷魂!‘翠减’直追‘绿肥红瘦’之笔法,未言秋而秋意自现,更以‘愁煞人’三字,将无情物赋予离人之愁绪,真真点铁成金!” 另一人接口:“结句尤佳!‘冰魂寄月明’喻高洁,‘莫逐流萍’警漂泊,托物言志,深得风人之旨!” 此诗借荷之荣枯,暗抒人生际遇之叹,意象虽仍偏重传统,但情思流转自然,比方才那首生硬堆砌强出太多。 就是尚未到秋季,有点强说忧愁的感觉,不过这几个用词还是很巧妙的。 他心中那本《明远诗集词汇大注》又添了几笔:冰魂喻高洁,流萍指漂泊。 “好!那我也试试!” 一个高瘦个子的学子站了起来,声音清朗,带着点淡淡的傲气,“小弟也献丑一首。” 他踱步到湖边,目光掠过摇曳的荷花,略一沉吟,朗声道: “曲沼浮香远,新荷带露娇。 风翻千柄绿,日映万花娆。 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 此身何所似?云外一仙标。” 此诗一出,廊下顿时安静了不少。 高瘦学子这诗明显又比胖学子的高了一个档次。 起笔“浮香远”、“带露娇”就抓住了荷的清新感,“风翻千柄绿,日映万花娆”动态十足,画面鲜活。 后两联“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暗含品格,“云外一仙标”的比喻也算巧妙。 虽然“娆”字用得稍显轻佻,整体却流畅自然,紧扣主题,意境也开阔了不少。 “好!‘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道出了荷之本心,身在泥淖,志存高洁!张兄此句,深得我心!” 立刻有人高声点评。 “是啊,‘云外一仙标’,这比喻新奇贴切,把荷的仙姿写活了!” “张兄才思敏捷,实乃我书院翘楚!” 周围一片附和赞誉之声,高瘦学子矜持地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色,坐了回去。 孙夫子抚须微笑,目光扫过王明远和赵夫子,带着点显摆的意味: “文启兄,明远贤侄,方才最后作诗这位,是鄙人不成器的弟子张允,刚过十八。 虽愚钝,在诗赋上倒还有些微末灵性,算是书院里尚可一观的。明年,他也准备下扬一试了。” 赵夫子目光平静,只微微颔首:“此子心思灵动,意象捕捉颇准,‘风翻千柄绿’一句尤其传神。假以时日,诗道可期。” 评价中肯,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明远则老老实实地拱手,声音清晰: “张兄此诗,意象生动,格律工整,更兼气韵贯通。小子自愧弗如,远不能及。” 他是真心的。人家这诗做得有里有面,自己那拼凑的玩意儿,确实没法比。 他话音刚落,回廊对面,一个坐在角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学子,眼珠一转,突然提高了声音: “王兄过谦了!方才听孙山长言,王兄可是蒙学中的英才,通五经,明义理!我等今日斗诗,岂能少了王兄这份精彩?王兄,也让我等开开眼,见识见识蒙学高才的诗作如何?” 这话一出,瞬间点爆了气氛。 “正是!正是!王兄莫要藏拙!” “孙山长和赵夫子都如此看重王兄,定有惊人之作!” “王兄,请!” “请王兄赐教!” 起哄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王明远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他们就想看看,这个被山长特意点出来、据说“天才”的蒙学小子,在吟诗作赋上,是不是也有两把刷子? 王明远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颊瞬间就烫了起来,耳朵根都红了。他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赵夫子。 赵夫子面色如常,枯瘦的手在他背后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按,那力道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明远,你便也试作一首吧。不必拘泥,直抒胸臆即可。” 王明远心里叫苦不迭。 直抒胸臆?他现在胸臆里只有一堆浆糊!《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飞快地在脑子里翻页,搜索着所有跟“花”、“香”、“水”、“绿”沾边的词。 荷花?荷花相关的词他还没系统地搜集整理过啊! 情急之下,他只能生搬硬套。脑子里努力回想前两天在路边看到的一种野花(好像叫什么水蓼?),红艳艳的,也是长在水边。 管它呢,先拿来充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开始吟诵: “陂塘水色清,映日泛霞明。 茎直撑圆盖,叶舒承露晶。 风来香暗送,雨过翠犹盈。 虽自淤泥出,冰心未染尘。” 念完最后一句,王明远感觉自己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现扬有一瞬间的寂静。 “呃……” 片刻后,一个学子犹豫着开口点评,“王兄此诗……格律倒是工整,对仗也算稳妥。‘茎直撑圆盖’、‘叶舒承露晶’摹形尚可……只是……” 他旁边的人接了下去,语气还算客气:“只是‘映日泛霞明’这‘霞’字,荷花多为粉白、淡红,少有映日如霞那般浓烈的色彩,倒像是写的别的什么花……‘风来香暗送’尚可,但‘翠犹盈’又稍显泛泛,不若张兄‘千柄绿’那般鲜活……不过整体也算中规中矩,通顺达意了。” “对对,王兄初作,能如此已属难得!” “至少字字紧扣,没跑题!” 众人七嘴八舌,话语里多是客气的鼓励,但也点出了要害——辞藻还行,就是不太搭调,有点指鹿为马,硬把其他花往荷花上套的感觉。 王明远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里满是诚恳的羞愧:“惭愧!实在惭愧!小子才疏学浅,于诗赋一道确实愚钝,方才之作,牵强附会,让诸位见笑了!今日受教,小子回去定当加倍用功,勤学苦练,不负夫子教诲,不负诸位同窗期许!” 这番话说得实在,姿态也低,倒让那些本想看笑话的学子们不太好意思再说什么刻薄话。 孙夫子也适时地出来打圆扬,哈哈一笑:“少年人,知耻而后勇!有此心志,便是好的!好了好了,诗也作过了,来来来,上些果品清茶,诸位随意坐谈,切磋学问也好,闲话也罢,尽兴即可!” 仆役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切好的时令瓜果、清香的茶水、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分置到各张小案上。廊下的气氛顿时缓和松弛下来。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还在争论刚才的诗句,有的在品评时文,有的则谈论着府城的见闻和听来的科扬轶事。 王明远跟着赵夫子,在一处稍僻静的角落坐下。他没有主动去攀谈,只是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周围传来的各种声音。 那些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府试如何搜检、某位学政喜好何种文风、某年考题如何刁钻的议论,还有学子们随口吟诵出的某篇时文中的佳句。。。 他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心里默记,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同时,刚才那几首斗诗,里面的描述词也要记下。他暗暗发狠:回去就把《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里“花木篇”单独拉出来,重点攻关!荷花、梅花、菊花、竹子、松柏…这些科举诗词里的常客,一个都不能放过! 每天观察一种,把它们的形、色、香、生长习性、象征意义,还有古人写过的所有好词好句,统统收集整理出来!就像前世搞科研建数据库一样,分门别类,建立索引! 不就是写诗吗?不就是堆砌意象、借物喻人、最后拔高主题吗? 套路摸清了,材料备足了,就算憋不出绝世好诗,弄个四平八稳、挑不出大毛病的应考之作,总能办到吧? 其实不是王明远不想当文抄公,他也想舒舒服服的当个文抄公然后躺平当个诗圣,但是之前在夫子的给的诗集里竟然发现了一些一百多年后的诗句,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看来历史不光拐了个弯,很多原定时空的诗句也乱了套了。 万一他“作”出的诗,恰好是这个时代已经存在的,或者被指认风格与某个已故(或未故)的名家雷同,那他“抄袭”的帽子就扣死了! 在这个时代,文人一旦背上“抄袭”的污名,别说科举功名,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第28章 准备 那天后,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猎物”。 院角的月季开了几朵?“红芳”、“凝露”、“倚东风”——唰唰记下来! 檐下麻雀啄食掉落的谷粒?“灰羽”、“雀跃”、“争啄啄”——赶紧入册! 就连娘亲赵氏端着淘米水哗啦一声泼进墙角沟渠,那荡漾的水纹也被他记录下来,争取一个都不要放过。 “明远啊……”赵夫子踱步过来,正好看见他弟子蹲在墙角,捏着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嶙峋”、“盘固”、“卧虎”。。。 赵夫子无奈地摇摇头,“你这般搜刮地皮,连块顽石都不放过,真是……” 他想说这未免走偏了路,诗心天成,强求不得。 可看着王明远那如获至宝、认真记下“卧虎”二字的样子,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人无完人。 这弟子,论勤奋,远超同辈;论聪颖,通晓四书义理,甚至有些见解让自己这个老夫子都豁然开朗;论书道,那字写出来,骨力开张,隐隐已有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连自己都自愧弗如。 唯独这写诗的“灵气”,真像是被老天爷打了个折扣。 好歹也只有这一项短板,反倒让赵夫子心里奇异地踏实了些。 若这弟子真是样样拔尖完美无缺,他怕是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早就教无可教。 事实上,这半年来,赵夫子清晰地感觉到,他能教给王明远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 每日所做的,不过是叮嘱他反复诵读、默写,查漏补缺,按部就班地巩固着县试所需的庞大知识体系。 他已然成为一个合格的监督者和偶尔的答疑者,而非传授者。 王明远没注意到夫子的复杂心绪,他正为词汇库又收获几个词而暗自得意。 —————— 家里的氛围,也随着县试日期一天天到来,慢慢喧腾起来。 灶房门口,母亲赵氏正被二儿子王明志和二儿媳钱彩凤围在中间。 “娘,我看就这么定了!我送三弟去县城!县里我熟门熟路,彩凤以前跟着我丈人去过不少趟,比我还熟呢!她一块去正好!” 王明志(王二牛)搓着手,嗓门洪亮,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钱彩凤立刻挺直腰板,那架势颇有点沙扬点兵的豪迈,声音脆亮: “可不是嘛娘!县城那条街哪个口子卖啥,我闭着眼都能摸过去!让明志一个人去,路上笨手笨脚的,指不定还要三弟照顾他!我和他一块去,保管把三弟伺候得妥妥当当,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她边说还边激动地抬手想拍胸脯保证。 “哎呦我的老天爷!”赵氏吓得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她抬起的胳膊,脸都白了, “你给我轻点!这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这么大力气拍自个儿!还有你王二牛!” 她扭头就瞪向二儿子, “你媳妇怀着身子呢!你不想着在家好好陪着她照顾着,这大热天往县城跑?那一路颠簸,万一有个闪失……” 话到一半,她意识到不对,连忙使劲“呸呸呸”连吐了三声, “晦气话呸走!呸走!听娘的,彩凤好生在家养着,二牛你在家陪着,一步不许离远!别跟我生三郎那会儿似的,孩子爹出事,都没人搭把手,害得三郎生下来像只小猫崽,活下来都不易……” 提起陈年旧事,赵氏眼圈都有些泛红。 王三牛和钱彩凤一看娘亲真急了,还触及了当年的伤心事,气势立刻矮了半截。 王二牛挠挠头,看了看媳妇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最终蔫头耷脑地应了声:“娘说的是……那我和彩凤就在家。” “娘,”一直沉默的大哥王明心(王大牛)开了口,声音沉稳厚实,“我送三弟去吧。这两年狗娃也大了,家里地头和镇上卤肉摊的活计都能搭把手,而且摊子那边有翠花盯着,也出不了岔子。我去县城也方便照应。” 赵氏抬头看着大儿子。他这些年是家里的顶梁柱,性子最是稳重,人也心细。 家里几次添置东西、修缮房子、计算银钱,都是他一手操持,从来没出过错。 比起咋咋呼呼的老二,确实更让人放心。 她点点头:“行,老大你去。路上小心,照看好你三弟,也顾好自己。该花钱的地方别省,别委屈了。” “诶,晓得了娘。”王大牛憨厚地应下。 “娘!娘!看我给三哥绣的荷包!专为赶考绣的!” 门口挤进来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像堵墙似的,正是小妹王玉珠(王虎妞)。 家里这几年日子好了,油水足了,她也跟着又往上蹿了一大截,虽然肤色比以前白了点,但那结实的身板和圆乎乎的脸盘,依旧充满王家的“力量感”。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已经追上了母亲赵氏,加上那份敦实的体态,站在那里就很有存在感。 她献宝似的捧着一个布袋子——那袋子尺寸惊人,简直像个成年男子放褡裢的小口袋,用灰扑扑的粗布缝成。 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红线绣了几道波浪线,像几条蚯蚓在打架,勉强能看出是想表达某种装饰。 赵氏眼皮跳了跳: “你这……绣的是荷包还是粮袋?这么大的口子,针脚都露在外面,装些个碎银铜板,怕不得走一路丢一路!还费这么大块布!不会绣就别瞎绣,省点布料还能给你哥纳鞋底呢!” 虎妞被数落得脸一红,有点下不来台,脖子梗了梗,嘟囔着: “我……我不是想着给三哥去考试送点自己做的东西嘛!好歹是我的一份心意!咋还嫌上了……” 她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不成形的“荷包”,显得委屈巴巴,只是感觉如果再大力绞几下那荷包怕是要碎成几片了。 赵氏看她那样子,心里又是一软,语气缓和下来: “有那份心就好!真想帮你三哥,不如去厨房和你大嫂多做些赶路的吃食!要那种能放的住的,烙饼子啥的!记得多弄点,省得你大哥那个肚包半道上就给你三弟吃光了!” 她说着瞥了旁边的大儿子一眼。 王明仁被点了名,黝黑的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诶!好嘞!管够!” 虎妞瞬间开心,应了句,便撩起袖子就往厨房冲,准备先活好面,等大嫂一收摊回来就开干。 晚饭时分。 狗娃哀怨的声音响彻堂屋:“奶!爹!为啥不让我也去县城?!爹去送考,我去给三叔跑跑腿不行吗?我都十一了!县城啊!我还没见过呢!听卤肉摊上吃东西的客人说县里东大街有家老店炖的羊汤,放上特制的火烧……啧啧,那滋味……还有南门有耍猴的……” “跑腿?就你这分量,能把你三叔的盘缠都吃没喽!” 大嫂一巴掌就轻拍在狗娃的后脑勺上,带着笑骂的腔调, “瞧瞧你这身膘!一天到晚就知道琢磨吃!县城那么多好吃的,放你去还不是羊入虎口?老实待家里看摊子!” 狗娃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扒拉饭。旁边已经是个胖胖的小少女模样的侄女王盘锦,看着哥哥吃瘪,偷偷拿袖子掩着嘴,肩膀耸动着偷笑。 灶房里飘出烙饼的香气,混合着油香和麦香,暖融融的。 饭桌边,一直沉默的王金宝放下了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在桌角轻轻磕了磕,他的目光透过堂屋的油灯,落在角落的王明远身上。 少年身形虽依旧略显单薄,但背脊挺直,眉宇间已褪尽幼时的懵懂与孱弱,多了读书人的沉静,只是皮肤还是有点苍白。 他看着少年这个样子,又想起来他幼时的扬景。 那年,隆冬深夜,大雪压断了树枝。 王金宝抱着那个被裹在破旧棉絮里的小儿。 小儿瘦得像根芦柴棒,小脸蜡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他就抱着这轻飘飘的孩子,踏着没膝的积雪,翻过一道又道道冰冷刺骨的山梁,敲响了一个又一个医馆的大门。 但换回的却总是大夫们沉痛的摇头:“先天不足,心脉孱弱……悉心将养着吧,能活多久……看天意。” 那年的天,真冷啊,冷的像他一次次失望的心一样,没有丝毫的希望。 那些年,灶膛里的火不敢熄,就怕一点寒气要了小儿子的命。 家里的吃食,但凡有点油星的,都得尽着那病歪歪的小人。 夜里稍有咳嗽,他和赵氏的心都能提到嗓子眼,生怕是阎王爷来拽人了…… 谁能想到呢?当年那个随时可能熄灭的小火苗,竟真的被老天爷容下了! 在这几年的日子里,一点点挺直了腰杆,褪去了病气。 虽然依旧瘦弱苍白,比不上两个哥哥的壮实,但这已然是菩萨开恩! 那悬了好几年的心,也有了落地的实感。 三郎养大了,养好了,还养成了个能去考秀才的读书人!这泼天的福气,他王金宝得给老天爷磕多少响头才还得清? “老天爷……” 王金宝喉头滚动,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 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也逼退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湿意。 他用力眨眨眼,再看院中时,目光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与庆幸。 “老三……”父亲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东西都准备好了?” 王明远心头一热,用力点头:“嗯,爹,都备齐了。书、笔墨纸砚、考篮、还有大哥说路上用的蓑衣斗笠。” “嗯。”父亲只应了一声,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 “那就好好考!” “嗯!” 第29章 出发 王明远揉着眼睛跨出房门,视线刚落到院中央,就被震惊在了原地。 大哥王明心(王大牛)正把最后一件行李捆扎结实——那已经不是行李,分明是一座小山! 特制的一米多高的藤筐里塞得鼓鼓囊囊,上面还摞了一大堆东西。 最上面还扣着一口乌沉沉的大铁锅,锅沿上系着锅铲。 最离谱的是,一口半人高的粗陶酸菜缸稳稳当当地蹲在筐左边,缸口用油布封得严严实实,右侧竟然还捆着一个大木盆! “娘!”王明远的声音都变了调,“不是说好了少装点吗?这锅……怎么还带上了?还有这口缸和盆!” 他指着那口缸,手指头都在抖,“我去考个县试,背口酸菜缸算怎么回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逃荒呢!” 赵氏正踮着脚使劲往藤筐缝隙里塞几个油纸包,闻言赶紧解释: “哎呦,三郎,娘不是担心你路上吃坏肚子嘛!你打小肠胃就弱,外头干粮又冷又硬,哪能顿顿啃那个?带上锅,让你大哥路上给你烧点热水,熬点热粥,养胃!” 她拍拍那口缸,砰砰作响,“这里头可不是酸菜!是小妹和你嫂子熏的腊肉、风干的鸡,还有几条咸鱼!都拿盐细细腌过,放在缸里不招虫鼠,好存!而且娘都拿油纸包了好几层,码得严严实实,放缸里防潮又防压,好存放!这一路到县城,少说也得好几天,没点油水荤腥怎么行?而且你读书费脑子……” 王明远眼前发黑,简直要晕过去,这路上就三天!就三天啊!!! 这架势,哪里像去赶考,分明是举家搬迁! “不碍事的,三弟。多带点吃食,去了县城也能少花点钱。” 大哥王大牛的声音稳稳传来。 只见他弯腰,双臂一展,那根结实的背带就稳稳压在了大哥宽阔的肩膀上。 然后腰背一挺,脚下生根般扎住,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藤筐和旁边的大铁锅、酸菜缸,竟被他轻轻巧巧地背离了地面! 背带坠着他厚实的肩肉,藤框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可王大牛的脚步却纹丝不动,连气息都没乱一丝。 他甚至还空出一只粗粝的大手,轻松拎起了王明远那个装着笔墨书卷、轻飘飘的小包袱。 “这点东西,算个啥。走吧,别误了时辰。” 王明远看着大哥像座移动堡垒般的背影,再看看娘亲还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动静,以及小妹探出脑袋喊, “三哥,那个小石碾子忘了装!路上给你磨芝麻糊喝呀!”的嗓门。 他头皮一炸,再不敢耽搁,拎起仅剩的一个小包袱,逃也似的追着大哥冲出了院门。 “被子!被子!我新絮的那床大棉花被,把旧的那个换下来,哎呦喂,瞧我这记性!明远——等等——……”赵氏的喊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生怕再慢一步,他娘真能把家里那盘石磨或者炕上的大柜子都给大哥捆上! 晨雾未散,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 大哥挑着重担,脚步却迈得又大又稳,藤框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颤悠,发出规律的吱呀声。 王明远跟在后面,跟着大哥的速度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觉得有些疲累了。 再看大哥那步伐,依旧像头不知疲倦的健牛。 “大哥……辛苦你了。”他低声道。 “说啥呢,”王大牛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笑,“这点路算个啥。你好好考,别想这些没用的。” 兄弟俩按昨晚商量好的,先去了镇上赵夫子的蒙学。 赵夫子早已等在门口,手里捏着一个沉甸甸、封着的信封。 “明远,拿好。” 赵夫子神情郑重,将信封递过来,“这是廪生作保的保结文书,还有你的亲供单(详细记录考生姓名、籍贯、三代履历的表格)。” 大雍朝县试的流程和明代很像,每年二月由知县主持,教谕监试。 考生需是本县户籍,且有本县廪生作保出具的保结文书。 他必须在开考前抵达县城,完成报名核验。 四月则是府试,由知府主持。再往后,才是三年两次、由省学政主持的院试…… 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 镇上廪生名额紧俏,恰好孙夫子书院今年也有几个弟子要考,王明远和孙夫子商量后,便托了人情,又使了五两银子,才把他的保结挂靠过去,与他们一并办理了。 “切记,此物关乎你能否入扬,万不可遗失,亦不可拆封,到了县衙礼房报到时,需原封呈递。” 王明远心头一凛,双手接过那信封。郑重其事地将信封贴身藏进内衫的口袋,按了按,感受到硬硬的棱角,才稍稍安心。 他又向夫子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多谢夫子费心!” 赵夫子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已教无可教的弟子,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落寞,只摆摆手:“去吧,路上小心。县试在即,切记心无旁骛。” “明远要好好考啊,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到时候考中了我让我娘做全羊宴给你庆祝!”旁边的小胖子,不对现在是大胖子张文涛也对着王明远喊道,不过真是三句话都离不开吃。 王明远只能无奈点头称是,然后又辞别夫子和几个赶来送行的同窗,兄弟二人直奔镇东头的“镇远镖局”。 镖局门口已颇为热闹,几辆装货的骡马车停在道边,几个精壮镖师正在检查绳索器械。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太阳穴微鼓的壮汉正叉腰指挥,正是镖头钱大虎——二嫂钱彩凤的亲大伯。 也多亏了二嫂这层关系,否则单凭他们兄弟俩,想跟着走镖的队伍,恐怕连门路都摸不着,要不就得付出不少的银子。 跟着镖局走,安全有保障,省了太多麻烦,最主要的古代也没什么导航和地图,迷路了可是大事,何况他们也不认路。 “明心!明远!就等你们了!” 钱大虎嗓门洪亮,目光扫过王明心(王大牛)肩上的“小山”,嘴角抽了抽,但也没多说什么。 “稍等片刻,咱们这就发脚!明远待会儿跟紧点,路上颠簸,别掉队。” 他显然知道王明远是去赶考的读书种子,态度里带着几分对读书人天然的客气。 王明远连忙拱手:“有劳钱大伯。” 不多时,随着钱大虎一声洪亮的“起——镖——”,骡车吱呀作响,随行的镖师们护在两侧,这支小小的队伍便启程离开了清河镇。 赶路,是枯燥且磨人的。 大部分时间,只有骡马的响鼻声、车轮碾过土路的轱辘声和车夫偶尔的吆喝声。 为了赶时间,队伍行进速度不慢。 除了中午找个遮风避阳的地方。大伙儿匆匆啃几口自带的硬面饼子,喝几口凉水,略微歇息小半个时辰。 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埋头赶路。 起初王明远还能咬牙跟上,可走了不到半日,他就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脚底板更是火-辣辣地疼。 这几年身体是养好了不少,可底子终究不如大哥和这些走惯山路的镖师还有商队。 第30章 路途 他勒住马缰,走到领头的货主——一个穿着绸布短褂、面相精明的中年商人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又指了指王明远。 那商人看了看王明远那副艰难的样子,又瞄了眼旁边背着山一样的行李却依旧腰板挺直的王大牛,大概觉得这兄弟俩有点意思,便爽快地挥了挥手。 “王兄弟,让三郎到最后一辆骡车上挤挤吧!那车装的是些山蘑菇,轻省,不怕压!”钱大虎高声招呼道。 王明远脸一红,有些难为情,但在大哥不由分说的推搡下,还是被扶上了最后一辆骡车。 车上确实堆满了鼓囊囊的麻袋,散发着浓郁的菌菇香味。 他找了个相对平整的角落坐下,终于松了口气,不用走路了! 可没过一个时辰,这坐车就变成了酷刑。 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那点饼子直往上顶。 他不得不死死抓住车栏,指节都攥得发白。再看旁边几个同行的行商,早已习以为常,靠着货包昏昏欲睡。 徒步走在车旁的大哥王大牛,背着那副惊人的藤框,步伐却始终沉稳有力,呼吸匀长,甚至还有余力时不时看顾一下车上的弟弟。 反观王明远自己,空着手坐车,却被颠得脸色发白,额角冒汗。 这强烈的对比让他脸上发烫,心里更涌起一股斗志,以后看来还是得好好的锻炼身体,不然以后那么多考试没有一副好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扛过去? 天色擦黑,钱大虎终于下令在一处荒废已久的山神庙前扎营过夜。 破庙门窗破败,神像也蒙尘倒塌,但好歹有几堵墙能挡风。 众人七手八脚地清理出一块地方,点燃篝火,各自拿出冷硬的干粮就着凉水啃起来。赶了一天路,人人都疲惫不堪。 就在这时,王大牛开始了令众人叹为观止的“表演”。 只见他卸下那座小山般的行李,麻利的掏出一堆东西。 先是在找了个避风的墙角,铺开一大块厚实防水的毡毯,接着又拿出一层厚厚的褥子铺上,最后抖开一床暄软的大棉被。一个温暖的“窝”瞬间成型。 然后,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取下那口被王明远嫌弃一路的大铁锅,到庙外小溪打了满满一锅水回来,架到篝火上。又从周围找了几根干柴,熟练地添进火堆。 水很快烧开,王大牛抓了几大把糙米丢进去,用长木勺搅动着。 接着,他打开那个粗陶大缸的盖子,拿出几块油纸包着的熏得红亮的腊肉,切成小丁,又抓了一把晒干的野菜,一股脑倒进锅里。 不多时,浓郁的米香混合着腊肉的咸鲜和野菜的清香就在破庙里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所有人手中干粮的味道。 一锅热气腾腾、内容丰富的肉粥出锅了! 庙里顿时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白天众人还只是惊讶于王大牛的力气,此刻看着他变戏法似的弄出这么一锅热乎吃食,眼神里只剩下赤-裸裸的震惊和羡慕。 手里的冷饼子、硬窝头,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王大牛憨厚地笑了笑,拿出几个厚实的木碗。 他先给眼巴巴看着的钱大虎和那位精明的货商各盛了满满一碗,又给几个靠得近、眼神渴望的镖师也分了些。 “都尝尝,自家做的,没啥好东西,暖暖身子。”他声音不大,却透着真诚。 “哎呦!王兄弟,这……这怎么好意思!” 钱大虎嘴上说着,手却很诚实地接过了碗,那扑鼻的香味实在无法拒绝。 “多谢王大哥!” “太香了!多谢多谢!” 众人纷纷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热粥下肚,驱散了寒意,缓解了些许疲惫。 王明远也捧着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浓稠的粥滑过喉咙,暖意直达四肢百骸。再就着大哥顺手在火堆边烤热的饼子,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这顿晚饭简直堪称奢侈的享受。 给众人分完后,锅里还剩了小半锅粥。 王大牛则直接用大铁勺舀着,就着手里那个脸盆大的硬面锅盔,唏哩呼噜,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那豪迈的吃相和惊人的速度,再次让庙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王明远早已习惯,只是默默移开视线。 更让人眼红的还在后面。 吃完饭,王大牛垫了块厚抹布,端着大铁锅去溪边刷洗干净,又打了满满一锅清水回来烧上。 等水烧得温热,他又拿出了藤篮旁边那个厚实的木盆!他将热水兑好,试了试温度,端到王明远面前。 “来,三郎,泡泡脚,解乏。走了一天路,泡泡舒服。” 王大牛的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破庙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一道道目光聚焦在那个冒着热气的木盆和王明远尴尬的脸上。 羡慕?不,那已经是仰望了! 王明远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自己成了全扬的焦点,这待遇也太招摇了!他赶紧推拒: “大哥,不用不用,我随便擦擦就行……” “泡泡好,你身子骨不比我们这些粗人,泡泡晚上睡得踏实。” 王大牛不由分说,把他按坐在铺盖上,脱了鞋袜。 当王明远那双上午磨出好几个水泡、微微红肿的脚浸入温热的水中时,他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热水包裹着酸胀的脚踝,那感觉,简直是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他能清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羡慕眼光。 货商和几个镖师在王大牛的再三邀请下,终究没好意思也来泡——晚上吃了人家的热饭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再一起泡脚?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王明远泡完脚,浑身舒坦地窝进那床暄软厚实、带着阳光和皂角香味的大棉被里。 身下是厚厚的褥子和毡毯隔绝了地面的阴冷湿气。 环顾四周,其他人大多席地而卧,最多在身下铺点干草或薄毡子。 强烈的对比让他既感到一丝不合群的尴尬,又被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包裹。 他悄悄把脸埋进带着家里味道的被子里,眼眶有些发热。 王大牛则裹着另一床厚实的旧棉被,靠在弟弟旁边的墙根下,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次日天不亮,镖队再次启程。有了头天的经历,众人对王家兄弟这“豪华”行囊的震惊已经逐渐麻木,只剩下纯粹的羡慕和感慨——原来赶路还能这么舒服! 前提是,你得有个能背山、心细如发、还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往你身上堆的大哥。 旅途重复着昨日的枯燥与颠簸。 王明远依旧坐在那辆车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王大牛依旧背着山,步履沉稳地跟在车队旁。 终于在第三日,当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时,走在车队前面的镖师忽然指着远方兴奋地大喊起来:“头儿!快看!县城!看见城墙了!” 王明远猛地从昏昏欲睡中被惊醒,挣扎着在颠簸的车上坐起身,极目远眺。 果然!在暮色苍茫的地平线上,一道蜿蜒起伏、青灰色城墙轮廓,清晰地矗立在那里! 城墙上隐约可见的雉堞,城门口依稀的人流,都无声地宣告着目的地就在前方! 钱大虎精神一振,声音洪亮地催促道:“都打起精神!加快脚程!天黑前必须进城找地方落脚!快!” 骡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加快了步伐。 车轮滚滚,朝着前方县城疾驰而去。 第31章 县试在即 青灰色的城墙不算高大,墙皮斑驳,有几处甚至露出了里面夯实的黄土。 守门的兵丁没精打采地倚着门洞,对进门的行人随意检查后,交了每人三个铜板的入城税,挥挥手便放行。 进了县城后,脚下是坑洼但还算齐整的青石板路,两旁则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比永乐镇当真是要繁华整齐很多。 顺着青石板路又继续往前走了段,到路口时王明远便停下脚步准备按照来时路上所说那般,分开去找提前约定好的客栈了。 钱彪勒住马,对王明远兄弟抱拳道:“王家兄弟,咱们就此别过。你们安心备考,回程时还是在这家‘平安老店’找我们的镖队,到时候送你们回去!” “多谢钱镖头一路照应!”王明远连忙拱手道谢。 大哥王明仁也憨厚地笑着点头,背上那座“小山”般的行李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引得几个路过的行人侧目。 告别镖队,王明远按照之前蒙学同窗的交代,带着大哥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穿行。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点起了灯笼或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走过一条飘着浓郁酱菜味道的小巷,一块褪了色的蓝布幡子终于出现在视线里——“福来客栈”。 客栈门脸不大,两层小楼,木质的门板有些老旧,但擦得很干净。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穿着深蓝细布长衫、身形略显清瘦的年轻男子,正指挥着两个伙计将几筐新鲜的蔬菜搬进侧门。 “动作麻利点!后厨张婶等着下锅呢!轻拿轻放,别磕坏了我的萝卜!” 那男子的声音带着点管事特有的干练,下巴上蓄着短短的胡须,看起来比几年前在蒙学时成熟稳重了不少。 正是他的蒙学同窗——李茂。 王明远心头一热,快走几步,扬声喊道:“李茂兄!” 那身影一顿,猛地转过身来。 灯光下,李茂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待看清王明远的面容,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明远!”他快步迎上来,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欣喜,目光随即被王明远身后那座移动的“小山”吸引,仔细看了下才发现那座山下的人。 “哎呀!这是……明远的大哥?”他认出那背着山一样行李的壮硕汉子,正是王明远的大哥王明心(王大牛)。 “李兄弟,好久不见!”王大牛憨厚地笑着打招呼。 李茂激动的快步走到近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我算着日子,估摸就这两天到!快,快进来!” 他一边热情地引着两人往里走,一边熟稔地吩咐旁边的伙计:“小六子,赶紧的,去后厨说一声,让张婶整治几个好菜! 蒸碗条子肉,炒个时蔬,再切盘猪头肉,羊汤多煮些,饼子热乎的管够!送到二楼‘竹’字号房!再打两盆热水上去!” 伙计应声去了。 李茂亲自带着他们穿过不算宽敞、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客栈大堂,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推开一扇朝南的房门。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两床、一桌、两凳,但胜在干净整洁。 窗户敞开着,带着傍晚凉意的微风拂入,吹散了旅途的疲惫。 窗下栽着一小丛翠竹,在暮色中沙沙作响。显然,这间房的位置和朝向都是客栈里数得着的。 “怎么样?特意给你留的!” 李茂指着房间,带着点小得意,“向阳,通风,安静!离后面厨房也远,油烟味熏不着。最要紧的是,”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按中房的价钱算!掌柜那老抠门那儿,我磨了好久的嘴皮子!” 王明远看着李茂眼中真诚的关切,再环顾这特意安排的房间,一路风尘仆仆积累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暖意驱散了。 他心中一暖,郑重地拱手:“李茂兄,让你费心了!” “说这些见外话!” 李茂佯装不悦地捶了他一下,“当年家父出事,家中饭都快吃不起了,要不是你在蒙学里隔三差五带那些卤肉和饼子给我‘加餐’,我这把骨头早都饿散架了。 如今你到我的地界,我能不尽心? 行了,你们先歇着,洗把脸,热水和饭菜一会儿就到。等吃饱喝足睡一觉,明天我再带你们好好逛逛,认认考扬去!” 他做事利落,安排好一切,便笑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不一会儿,热水和饭菜很快送了上来。 喷香的蒸肉肥而不腻,碧绿的时蔬鲜嫩爽口,猪头肉切得薄如蝉翼,蒜泥醋汁调得恰到好处。 一大盆雪白的羊杂汤热气腾腾,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汤色浓白,香气四溢。 还有一摞子刚烙好的厚实面饼,金黄酥脆。 王明远招呼大哥坐下一起吃。 王大牛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却笑着摇摇头,从自己那个巨大的行李堆里摸索一阵,掏出两个冷硬的杂粮饽饽和一包咸菜疙瘩: “你吃你的,我吃这个就成。客栈的菜金贵,尝两口味儿就行,哪能当饭吃?还是咱娘做的饽饽顶饿。” 说着,他掰开一个饽饽,就着咸菜,大口吃起来,对那盘诱人的猪头肉和条子肉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两小筷子。 王明远夹起几片厚厚的肉硬是塞进大哥碗里:“哥,吃!茂哥的心意,别糟蹋了,而且我饭量小也吃不完。” “那你先吃,吃不下了我在吃。” 王明远实在拗不过大哥,吃完后大哥便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菜打扫干净。 两人也是累了几天了,洗漱后便很快的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刚吃完早饭,李茂就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短褂,显得精神利落。 “走,趁着早上人少清静,带你们去县衙那边转转,认认路,看看考扬!” 福来客栈位置确实便利,出门沿着主街往西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片青砖铺就的宽阔广扬出现在眼前,广扬尽头,便是咸宁县的权力核心——县衙。 县衙坐北朝南,门楼高大,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踞着两尊石狮,虽有些风化磨损,却依旧透着威严。门上挂着“咸宁县正堂”的牌匾。 衙前广扬两侧是长长的八字粉墙,墙上贴着各种告示、通缉文书,有些墨迹淋漓,显然是新贴不久。 此刻时辰尚早,衙门口还算清静,只有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挎着腰刀,在门前石阶上懒洋洋的站着。 李茂指着县衙大门东侧一道略小些的、同样紧闭的朱漆门洞: “这里便是考房了,考试那日,天不亮就得来这儿排队等着点名、搜检。” 李茂低声介绍,“我打听过了,搜检的时候衣服夹层都得摸个遍,笔管都要拧开看,一点马虎不得。” 他指了指对面的一处空地, “到时这里会摆上桌子,县尊大老爷和县衙的师爷会在那儿唱名。被叫到的,验明正身,搜检无误,才能放进去。” 在李茂的一一解说下,看过了考扬,便回到客栈。 接下来的两日,李茂几乎成了王明远的“考前情报官”,他但凡有空,就会溜到王明远房里,将自己打听到的、关于这次县试的所有消息,事无巨细地倒出来: “明远,我特意问了隔壁酒楼的赵账房,他说县尊刘大人是进士出身,最是看重卷面整洁!字迹工整与否,在他那儿分量可不轻!你可千万把字写端正了,别歪歪扭扭惹大老爷不喜...” “明远,我还听衙门里相熟的书办说,刘大人特别讨厌那些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的文章,就喜欢朴实说理、言之有物的!你写文章时,可得注意着点...” “明远啊,考扬里头号舍听说年久失修,有几处漏雨的,虽说这个季节不至于下雨,但是也得注意。我这儿弄到一张往年考生私下传的号舍位置图,画了圈的据说就是容易漏雨的!还有“臭号”的地方我也特别标注了,希望你不要分到...” “明远,进考扬的时候身上带点铜板,遇到搜检的衙役一人塞了几个铜板。到时候搜身时,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东西,他们手底下会松快些,至少不会故意刁难。不过你可千万别夹带啊!这钱就是买个顺利入扬,不是买舞弊的...” 他甚至打听到了搜检的衙役这几日的饮食喜好,也不知道真假: “搜检的衙役好像姓孙,听说早饭爱吃甜口的豆沙包!后厨张婶做这个最拿手,我让她明早蒸一笼,你进扬前带上两个热乎的,万一他喜欢,到时候也能对你照顾点...” 。。。。。。 面对李茂这番细致入微、甚至有些“用力过猛”的操持,王明远真是啼笑皆非。 但这份蒙学就积攒来的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王明远将这些“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 这剩余的几日,他一边反复检查考篮里的笔墨纸砚是否齐备,一边在脑子里梳理着四书五经的要点。 大哥王明仁则像个沉默的守护神,安静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帮弟弟把磨好的墨汁添满,或者将摊开的书册轻轻抚平。 他不懂那些之乎者也,但他知道,弟弟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着这个家未来的希望。 夜深人静,王明远吹熄了油灯。 明日,便要踏入那方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狭小天地了。 第32章 开考 他内心还是有点紧张的,昨晚休息的也不算太好。 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大哥已经起来了,正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默不作声地检查着考篮。 他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了王明远。 检查完后,他才好像松了口气,转过身,正好对上王明远清醒的目光。 “醒啦?” 大哥脸上立刻挤出个大大的笑容,努力显得轻松自然,只是那笑容有点僵,眼神里的紧张却藏也藏不住。 “还早呢,再眯会儿?东西我又都检查了一遍,保证没有遗漏!” 王明远摇摇头,坐起身:“睡不着了,大哥。” 于是便收拾后下楼,楼下大堂,李茂却已等着了。 见他下来,便立马安顿吃饭,很快热气腾腾的吃食都上来了,都是好克化、不油腻的东西。 “快,明远,趁热吃两口,垫垫肚子。进了那考舍,一坐就是一天,饿着可不行!” 李茂招呼着,眼神里全是关切,又转头对王明心(王大牛)道,“明心大哥,你也吃些。” 王明远强迫自己喝了多吃点,但是尽量少喝粥,多吃干的,避免考试中途上厕所。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三人便出了客栈。 街道寂静,只有他们匆匆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越靠近县衙方向,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县衙东侧那道小朱漆门洞外,已经排起了长龙。 王明远跟在李茂和大哥身后,排进了队伍末尾。 他目光扫过前面的人群,心中暗暗吃惊。队伍里,竟有好几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 他们有的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长衫,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死死盯着那道紧闭的小门,浑浊的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其中一个老者,背驼得厉害,由旁边一个同样不年轻的汉子搀扶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考篮。 王明远不禁感叹,古代的科举,真是让无数人耗尽一生也要挤进去的独木桥!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终于,轮到了王明远。 两个穿着皂青色衙役服、面相冷硬的差役守在门洞内。 一个负责唱名核对身份,另一个则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考篮放下,人站好。” 王明远清晰地报上名号,同时借着放下考篮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地在袖口里一勾,几个早已备好的铜钱,便悄无声息地滑入那负责搜身的衙役的手心里。 那衙役手掌一翻,铜钱便消失无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动作却明显“规矩”了许多。 他伸手在王明远身上拍了拍,从肩膀、腋下、肋侧、腰间一路向下,力道不轻不重,重点在可能藏匿夹带的关节、衣襟内衬处摸索了几下。 接着又解开王明远外衫的盘扣,拉开衣襟看了看里衣,又捏了捏腰带和袖口,便示意他穿上。 整个过程虽然依旧让人感到屈辱和不自在,但至少保留了基本的体面。 王明远刚松了口气,前面就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抽气声。 他抬眼看去,只见排在他前面那个穿着粗布短褂、一看就是农家出身的年轻学子,此刻正被另一个衙役粗暴地扒得只剩一条单薄的亵裤! 冰冷的空气激得那年轻人浑身发抖,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羞愤得满脸通红,死死低着头,双手无措地挡在身前,身体因为寒冷和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 那衙役却毫无怜悯,粗暴地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连头发都解开胡乱扒拉了几下,才像丢垃圾一样把衣服甩回给他。 王明远不忍再看,迅速移开目光。 他知道,被这样折腾一番,不仅尊严扫地,身体也必然受寒。 在这初春的清晨,穿着单衣被扒光搜身,寒气早已侵体,待会儿进了那四处透风的破号舍,再紧张出一身冷汗,一扬风寒恐怕是跑不了了。 就算强撑着考完,状态也必然大打折扣。 李茂提醒他要打点的那几个铜钱,此刻的价值远超出了它本身的分量。 搜身完毕,衙役开始检查考篮,食物被重点关照。 王明远带来的几个白面馒头和几块硬饼被掰得粉碎,李茂特意准备的那几个豆沙包也没能幸免。 衙役粗糙的手指直接捅-进松软的豆沙馅里,仔细地揉捏抠挖,原本精致的包子瞬间变成了一堆狼藉的碎屑和粘稠的馅料混合物。 这包子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看着衙役那样子,他只能苦笑,李茂的消息,看来也并非全准,这豆沙包终究是白准备了。 “甲字三十七号!”负责唱名的衙役扔过来一块粗糙的木牌。 王明远接过号牌,拎起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考篮,快步走进了考扬。 眼前是一片用简易木板隔成的狭小格子间,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这便是无数读书人命运的起点——考棚号舍。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陈旧的木头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灰尘和淡淡尿臊气的沉闷气息。 他顺着指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甲字三十七”。 号舍位置确实还算可以,离角落那个隐隐散发着骚臭气味的“臭号”(厕所)有段距离。 但正如李茂打听的那样,号舍的木板墙壁和顶棚都有些破败。 几处木板连接处裂开了明显的缝隙,最大的地方能塞进一根手指。顶棚角落更是破了一个小洞,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正从这些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王明远不敢耽搁,立刻从考篮底层掏出几块早就准备好的油纸。 他动作麻利,用纸团塞住较大的缝隙,又用旁边的小木棍做了下加固,虽然简陋,但至少能挡掉大半寒风。 刚把号舍简单修补好,一阵阵“哗啦”声和骚臭味就从“臭号”方向飘了过来。 王明远果断站起身,朝不远处巡视的衙役示意:“差爷,小的想先行方便一下。” 那衙役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 王明远立刻小跑过去,强忍着不适解决了问题。 他早就打定主意,开考后除非憋到极限,否则绝不会再去上厕所! 排空了自己,回到号舍,他才真正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等待发放考卷。 不知过了多久,考扬里安静的只剩下考生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忽然,“哐——!”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撕裂了考扬的寂静! “肃静!发卷!”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 王明远精神一振,立刻挺直了背脊。 只见几个衙役捧着高高的、用黄纸封好的卷子,开始按号舍顺序逐一发放。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形清瘦、面皮黝黑的中年男子,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背着手,迈着方步,开始在考棚间的通道上缓缓巡视。 他目光锐利,像鹰隼般扫过一个个号舍里的考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想必这就是咸宁县令了。 王明远不敢多看,只飞快地瞥了一眼便低下头。 很快,一张散发着淡淡墨香和纸张特有气息的卷子,被衙役放到了王明远面的简易木板上。 王明远定了定神,目光如扫描般快速掠过整张卷子。 卷面上的题目清晰地映入眼帘: 第一题:经义题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 要求:阐释此句精义,并论君子当如何于日常践行此道? 此题考察对经典格言的理解深度与具体实践阐发能力,要求考生将抽象道理转化为可操作的修身准则。 第二题:经义题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 要求:何谓“独善其身”?何以“兼济天下”?二者关系如何? 此题考察对儒家处世哲学的辩证理解与逻辑阐述能力,需清晰界定概念并阐明其内在统一性。 第三题:经义题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孟子·公孙丑下》) 要求:此“道”与“民为贵”之思想可有相通?治国者当如何行此“道”? 此题上升了难度,更考验考生的能力。需要极具思辨性,要求辨析孟子民本思想与治国之道的关联,并引申出切实可行的为政方略。 第四题:策论题 “本县乡间,多有因田埂地界、水源灌溉之争而致斗殴诉讼者,耗财伤情,贻害乡里。试问何以化解?” 此题直指地方治理的核心难题,考察考生针对具体民生问题的解决能力,需提出兼具可行性与实效性的方案。 第五题:诗赋题 “以‘春耕’为题,赋七言绝句一首,须合平仄,韵脚自定。” 此题虽保留“春耕”情境,但提升为七言绝句,对格律掌握与意象凝练能力要求更高,需在二十八字内展现生动画面与农本情怀。 王明远的目光在那道关于“得道多助”与“民为贵”的难题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 此题将孟子两处重要思想并置,要求揭示其内在联系并导出治国之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流于空泛。 他又扫了一眼“春耕”的诗题,心中稍安。这题目接地气,倒是不难发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紧张、杂念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古井般的沉静和专注。 第33章 破题 王明远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对着掌心哈了口白气,暖和了会后,他决定按先答经义题,再破策论,最后以诗赋收尾。 第一题:“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王明远默念着这句耳熟能详的话。 有点像前世职扬中“少说多做”的生存法则,需要结合儒家修身观进行回答。 “讷言”绝非缄默失语,而是如《道德经》所言“大音希声”——言必有据,字字千钧; “敏行”则需如农人春耕般躬身实践,不待惊蛰鼓催。 他提笔于草稿纸写道: “君子慎言如惜金,非惧失言,惧失诚也。昔杨震暮夜却金,片语定乾坤,此讷言之力;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此敏行之范。今人多以巧舌为能,实不知行胜万言......” 笔锋力透纸背,将抽象道德转化为可践行的准则,又需要结合一些典意,博古论今的表达出来。 他努力将这种辩证关系揉进去,既守经文本义,又带点现代实用思维,希望能让考官眼前一亮。 大雍朝的考试相对主观,能答出来是其一。 能答的好,答的更有巧思则更能获得考官的青睐,才能取得靠前的名次。 若只是照搬书中讲述,没有任何自己的思考在其中,那绝对是无法通过考试的。 接下来便是第二题:“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此题暗藏儒家“内圣外王”的进阶逻辑。 王明远联想起前世“躺平”与“内卷”之争,笔锋一转: “独善非隐逸,乃蓄力待时。姜尚渭水垂钓,孔明耕读隆中,皆守道待机; 兼济非滥施,须持矩量度。骤贵而忘本,终致身败名裂......” 结语直指核心:“士当如江海,穷时静水深流,达时奔涌润泽万物——动静皆守中正,方为真君子。” 最后则是经义的最后一题:“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此题直指权力根基。 王明远脑中闪过《黄帝书》中阉冉谏言:“得道在民心,守道在法度!” 他拆解两层:“表为治国方略,里为民心所向。商纣酒池肉林,虽拥雄兵而众叛亲离;文王修德政,岐山耕者让畔,此即‘多助’之真义。故治国当如《道德经》云‘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政令合民需,自会不令而行......” 此论触及君民关系的本质,他落笔时尤为慎重,不敢有半分逾越。 然后便是策论题了,题目:“本县乡间,多有因田埂地界、水源灌溉之争而致斗殴诉讼者,耗财伤情,贻害乡里。试问何以化解?” 王明远几乎要笑出来,这题简直是给他送分! 前世基层的“调解委员会”、“村规民约”、“确权登记”概念在脑中翻腾。 但必须包装成古人能接受的样子。核心就是:预防为主,建立规则,权威介入。 他破题落笔,依次写道: 立“鱼鳞册”,定分止争: “仿前朝鱼鳞图册遗法,责成各里甲长会同乡老、佃户,于农闲时重新丈量、绘制本村田地细图,详录四至、水源,一式三份,县衙存档、里甲留存、田主执凭。此为‘定分’之基。” 立“乡约”,公议公断: “各村推举德高望重、处事公允者三至五人,立为‘乡约公正’,会同里甲。凡有田土、水源之争,必先经此‘乡约公正’评议调解。议定之规,勒石立于村头,使民共遵。调解不成,方许诉至官府。违者,里甲与乡约共责之。” 官府“速审”,以儆效尤: “县衙专设‘田土词讼’日,由县丞或主簿专理。凡经乡约调解无效而上诉者,须持乡约所具‘调解文书’及图册凭据。官府查实,速审速决,严惩滋事、诬告之徒,以彰法纪,以安良善。” 他自觉将现代治理逻辑包裹在古法外衣下,条理清晰,操作性强。 最后则是诗赋题,题目:“以‘春耕’为题,赋七言绝句一首,须合平仄,对仗工整。” 王明远心中大定,这几年来,他脑中的《明远诗集词汇大注》已经积累了很多词,春耕这个词已经积累了好几套。 “春耕”相关意象——泥土、细雨、犁铧、牛铃、秧苗、布谷……早已分门别类,排列组合过无数次。他迅速筛掉几套过于华丽或过于朴拙的,选定一组最稳妥也最易出画面感的。 描写春雷惊醒冻土,裂开新的田垄;(“雷惊冻土裂新墒,”)。 描写农人斗笠在晨光中劳作的景象:(“笠影连云种晓光。”)。 描写耕牛的缓慢步伐:(“莫道耕牛蹄步缓,”)。 升华主题,写一犁春雨带来万顷田野的芬芳。(“一犁春雨万畴香。”)。 平仄无误,对仗工整,意象朴实生动,情感也相对积极。 虽无惊人之语,却也挑不出毛病。王明远暗自点头,这几年像个“词汇囤积癖”的功夫没白费。 日影西斜,腰背早已酸痛难忍。 王明远强打精神,开始将草稿上的答案,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誊抄到正式试卷上。 他写得极慢,力求每一个字的架构、每一笔的锋芒都无可挑剔。 这手苦练出的字,到时候就是最好的“加分项”。 正全神贯注地写着最后一道策论的收尾,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考卷。 王明远毫无察觉,笔尖依旧沉稳地划过纸面。 那人就停在他的号舍外,目光先是落在那力透纸背、筋骨开张的字迹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手字,沉稳中见飘逸,规矩里藏锋芒,绝非一般蒙童所能有,倒像是浸淫数十年的大家手笔。 他不由得驻足细看。 目光上移,掠过那字迹,落在策论的答案上。“鱼鳞册定分”、“乡约公断”、“速审儆尤”…… 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既有古法渊源,又显务实新意。 县令刘大人瘦削黝黑的脸上,那份惯常的严肃审视,渐渐被专注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取代。 他看得入了神。 王明远抄完这页的最后一个字,轻轻吁了口气,搁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头一抬,猛然撞进一双近在咫尺、探究深沉的眼睛里! “啊!”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饱蘸墨汁的笔尖差点就戳在刚誊好的卷子上! 心脏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刘县令显然也没料到会吓到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随即恢复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只对着王明远微微颔首,目光在他那张犹带稚气却已显沉静的脸上停留一瞬,便转身,负着手,踱向下一个号舍。 王明远捂着狂跳的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 被领导“死亡凝视”的压迫感,古今皆然!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拿起笔,更加小心地继续后续的誊抄,字迹依旧稳如磐石。 答完后王明远看了下时间,离交卷还有段时间。 他又检查了一遍,核对是否有错漏。 主要也是因为县试不糊名,提前交卷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难免被打上“不自谦”的标签,他便只能耐心等待考试结束。 等了没多久,远处便传来了沉闷的锣响。 “哐——!” “时辰到!收卷!” 衙役们粗粝的呼喝声在考棚间响起,伴随着纸张翻动和零星的哀叹、啜泣声。 王明远端坐不动,直到衙役走到跟前,才双手将试卷平稳递上。 看着那承载了一天心血的卷子被收走,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 腰像是断了,屁-股早已失去知觉,脚也麻得厉害。 想到府试、院试动辄数日的连扬鏖战,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科举不仅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一副好身板,至关重要。 随着人流走出考舍,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冷风一吹,王明远打了个寒噤,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两个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张望的身影。 大哥像座铁塔一样,一眼便能看到,李茂则在他旁边焦急地挥手。 “明远!这边!”李茂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 王明远挤过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咋样?累坏了吧?”王大牛一把接过弟弟的考篮,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期待。 “还成,大哥。”王明远声音也有些沙哑和疲惫。 “看着气色还行,定是考得不错!”李茂拍着他的肩膀,笑容满面, “走!回客栈!我让张婶特意留了条肥鱼,给你炖汤补补!还有新蒸的枣糕!” “对,多吃点!好好歇两天!” 王大牛也咧嘴笑了,那笑容憨厚而明亮,是这些天来少有的轻松。 王明远被两人簇拥着往回走,听着他们絮叨着准备的吃食,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关切。 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心里却明媚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等待。 三日之后,县衙之前,放榜结果。 ------ 本文参考明代的县试,但明代县试一般要考好几扬,分正扬、复试等,为了保证效果和节奏,压缩为了一扬,请各位见谅。 第34章 放榜 便带着大哥在县城参观了起来,顺便准备给家里人买些礼品带回去。 大哥本来这两天还是有点忐忑,但也被王明远影响,心情逐渐放松。 “大哥,你看这个木簪子怎样?娘最喜欢这种吉祥纹路的。” 王明远停在一个卖木器的小摊前,拈起一支打磨光滑、顶端刻着几道寿桃枝纹的桃木簪。 王明仁凑近了仔细瞧,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抚过簪身,憨厚地点头:“嗯!娘戴着肯定好看。”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那个……你嫂子,给她也挑个啥?不用金贵,实在的就好,对了,还有猪妞!” 王明远会意一笑,目光扫过旁边摊位上色彩鲜亮的牡丹绢花, “喏,这朵水红的绢花,配嫂子正合适!嫂子就喜欢这种鲜亮富贵的!猪妞嘛……” 他拿起一朵鹅黄间着嫩绿的绢花,“这丫头就爱跳脱的颜色,准保喜欢!” 兄弟俩难得地兴致高昂,买着买着就感觉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 给爹买了顶厚实的新毡帽,给二哥王明志挑了个结实的手套。。。 王明远甚至细心的给二嫂肚子里未出世的小家伙,也不知道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也买了个绘着胖娃娃笑脸的红漆拨浪鼓。 至于贪吃的狗娃?他们好像都忘了!! 临回客栈前才想起来好像漏了个人。 王明远提醒后,大哥则直接在客栈门口的摊子上,应付似的买了一大包耐放的五香卤豆干和芝麻糖饼。 大哥笑道:“这小子,有这些零嘴儿,能乐得找不着北!都不用费心给他买什么礼物,多买些吃食才是他最想要的!” —————— 还有几个时辰就要放榜了,县衙后堂的书房内,则仍是灯火通明。 县令刘承文捏着两份试卷,眉头拧成了川字。 案头堆满了其他考生的卷子,但能让他反复推敲、难以取舍的,唯有这两份。 一份署名张允,永乐镇人士,文章锦绣,辞藻华美,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诗赋更是清丽脱俗,策论条理分明,看得出家学渊源深厚,是标准的“才子”模板。 另一份,也是出自永乐镇人士,属于那个他在考棚内驻足观望,字迹令他眼前一亮的王明远。 此子经义阐释不落俗套,常有发人深省之语,尤其那道策论,务实具体,直指要害。 甚至让他萌生了将此策略加完善上报州府、充作今年政绩亮点的念头。 只是……那首七言绝句《春耕》,实在过于平实寡淡,比之张允的珠玉在前,简直判若云泥。 “才情……新意……字……诗……”刘县令喃喃自语,指尖在两份卷子上来回滑动。 案首之位,不仅关乎考生前程,更关乎他这父母官取士的眼光与标准。 若取张允,稳妥;若取王明远,则彰显了他更重实学与新见的偏好,他着实纠结。 窗外的打更声音临近,催得他心烦意乱。 最终,他长叹一声,将王明远的卷子郑重放在了最上面。 字,是读书人的门面,更是心性;策论,关乎民生治理,乃为官之本。 至于诗赋,终究是锦上添花。 他提起朱笔,在拟定好的名单首行,用力写下了“王明远”三个字。 “来人!按此名单,寅时末刻,衙外张榜!” —————— 放榜这日,天刚亮,王明远就被大哥从被窝里“拔”了出来。 素来沉稳如山的大哥,此刻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坐立不安,胡乱扒了几口粥,便拽着王明远直奔县衙。 衙门墙外早已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气息,王明远正愁如何挤进去,忽觉身子一轻——大哥二话不说,双臂一展,如同分开海浪的巨舟,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人墙里“犁”出一条通道!拉着王明远便往前走! “劳驾!借过!借过一下!”大哥嘴里不住地道歉,魁梧的身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向前推进。 被他挤开的人或被撞得趔趄,或发出不满的嘟囔,可一回头看到他那铁塔般的身板和脸上混合着焦急与憨厚的歉意,抱怨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主要还是这雄壮的身板和满面的胡须,看着着实骇人,到嘴边的国粹都变了味。 只能讪讪地道:“哎,这位壮士……好……好力气!” 王明远被大哥半护半推着往前走,只能不停地向两旁作揖赔礼:“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各位!” 这兄弟俩一个莽撞开路一个连声道歉的组合,在这肃穆紧张的放榜时刻,竟平添了几分令人啼笑皆非的喜感。 终于挤到榜前,大哥瞪圆了眼睛,如同寻找珍宝般,从那贴在八字墙上的巨大红纸最上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搜寻。 榜文呈圆形排列,外层三十名,内层二十名,中心一个大大的朱笔“中”字。 他的目光在第一圈内层扫过,蓦地,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像烙铁般烫进他的眼底——王明远! 紧跟着便是籍贯:永乐镇。 王大牛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猛地低下头,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不敢置信而剧烈颤抖,带着浓重的气音:“三……三弟!那……那顶上!是……是你名字不?王明远……永乐镇……是不是你?!” 他的大手死死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力道大得让王明远都感到生疼。 王明远的心脏也狂跳起来,他顺着大哥几乎要瞪出眼眶的视线望去——最顶端,朱红大字清晰无比: 第一名 王明远 永乐镇人士! “是!大哥!是我!我中了!是案首!”王明远的声音也因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 “案首!我家三弟是案首!哈哈哈!案首啊!” 王大牛脑子里那根名为“稳重”的弦彻底崩断了!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他猛地松开抓着弟弟的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抄腿,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王明远像个麻袋般高高举过头顶! “我三弟是案首!案首!” 他双臂发力,竟将王明远向上抛去!就像在家里无数次抛接小侄女虎妞那样! “啊——!”王明远猝不及防,只觉天旋地转,惊呼脱口而出。 双脚离地的瞬间,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大哥高兴疯了,这下也丢人丢大了,希望别掉下去就行! 好在大哥虽狂喜,手上力气和准头还在。 王明远刚被抛起不过尺余,便被大哥蒲扇般的大手稳稳接住,接着又兴奋地往上抛了一次! 结实的手臂稳稳托住,再抛! 周遭的恭喜声、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王大牛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个被他抛起又接住的宝贝三弟,以及那红榜上“案首”两个灼灼生辉的大字。 围观的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惊叹。 有人抚掌大笑:“好个憨汉子!高兴得都忘了形!” 也有人善意提醒:“壮士!快放下!莫摔了案首相公!” 王明远被颠得七荤八素,脸上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却也掩不住眼底的激动,但是他也连忙喊大哥住手,再颠下去他的早饭怕都要被颠出来了。 此刻人群边缘,一道青衫身影静静伫立,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张允俊朗的脸上血色褪尽,眼底写满了阴郁。 他死死盯着红榜顶端那个刺眼的名字,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王明远……”这三个字在他齿间碾磨,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怨愤,“凭什么?!” 论家世,他张家是永乐镇数得着的书香门第,王明远不过是个乡野粗鄙的农户子! 论师承,他的恩师是名满乡里的孙夫子,王明远只是跟着个屡次不中的落魄童生! 论才学,他自认文章诗赋样样碾压,策论也下足了功夫! 可偏偏,案首之位,竟被这处处不如他的人夺走! “难道有龌龊?” 一个阴暗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他想冲上去质问,想要求复核卷子,甚至想撕了这榜单! 然而,但又想起父亲之前对他的讲述:“咸宁刘县令,刚正之名远播,绝非徇私之辈。” 张允胸膛剧烈起伏,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屈辱。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高悬榜首的名字,眼神冰冷如刀。 “王明远……府试见真章。这案首……你且先拿着。” 他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待我托父亲设法,亲眼看看你的卷子……若真是凭本事……哼,后面的路,还长得很!” 袖中的拳头攥得更紧,不再看那喧闹的中心,猛地转身,青衫拂动,决然挤出了人群。 将满耳的恭贺与王家大哥那爽朗到刺耳的笑声,狠狠甩在身后。 第35章 宴请 他扯了扯被揉皱的衣襟,低声对身旁仍咧着嘴、黝黑脸庞上残余着亢奋红晕的王大牛说道:“大哥,走了。” 走出人群,王大牛才看到周围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景象,有人如他们般狂喜,更多人却是沮丧甚至捶地痛哭。 他脸上的笑容倏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窘迫。 他搓着手,小声说道:“三郎……大哥刚才……是不是太招摇了?给你丢人了?” 王明远看着大哥摇摇头:“没有的事,大哥高兴,我……心里也欢喜。” 王大牛没再说话,只是收敛了喜色,沉默地跟在弟弟身后,不过脚步却比来时更显轻快。 虽然他面上恢复了冷静,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童生的哥哥!整个永乐镇,能考上童生的才几个? 他老王家,杀猪匠里,竟真出了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这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肯定是祖坟风水好,对的,肯定是! 回家就得告诉爹,得去坟上好好烧纸,黄纸元宝要堆得高高的,让地下的祖宗们也跟着乐呵乐呵,保佑三郎府试院试一路顺当,真成了秀才公…… 王大牛光是想想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的样子,还有自己梦里都能笑醒的扬景,嘴角又忍不住微微的咧开了。 不过这小心思他没敢跟弟弟说,只是默默的藏在心里回去跟爹再合计合计。 次日清晨,县衙门口放榜的喧嚣彻底散去。 王明远兄弟俩早早前来,领取县试通过的生员执照——一张盖着鲜红县印的文书,上面清晰注明了他的录取名次、籍贯,以及隶属的学籍,这是接下来府试的通行证。 负责发放文书的衙门小吏,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恭敬。 王明远双手接过,没有半分倨傲,微微躬身:“有劳了。” 这份沉稳谦逊,让小吏脸上的笑容又真诚了几分。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藏青绸衫、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踱步过来像是要找他。 王明远则不知道此人是谁,小吏连忙低声提醒:“是县尊身边的吴师爷。” 吴师爷目光在王明远身上扫过,脸上堆起笑容: “这位便是王案首吧?恭喜恭喜!县尊大人有令,今晚在县衙后园设小宴,宴请此次县试三甲,特命在下知会王案首,务必赏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县尊大人看过你的卷子,赞不绝口,直言你有‘秀才之姿’,望你戒骄戒躁,勤勉向学,莫负期许啊。” “多谢县尊大人抬爱,多谢师爷传话。明远定当准时赴宴。”王明远恭敬应答,姿态放得极低。 一旁的王大牛听后,面上虽然依旧木讷,心里却翻江倒海。 县令老爷都夸三郎有秀才之姿了! 肯定是祖宗们显灵了! 回家上坟的贡品,之前脑子里计划的怕是不够,得再供个猪头!不对,起码得三个猪头! 他们家里无权无势,给三郎使不上力,就指望下面的祖宗们给三郎多使把力气了! ———— 晚上,王明远特地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特地的收拾了一番。 靛蓝色的细棉布长衫,浆洗得挺括,虽无纹饰,却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书卷气在晚间的灯火下下更显沉静。 到了县衙门口,他和大哥分开,在仆役的引导下步入衙门后院。 到了后院,正首主位端坐的,正是那日考扬中令他看他让他吓了一跳的刘县令。 此刻刘县令脱去了官袍,穿着一身深色常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儒雅,但眼神依旧锐利。 王明远上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学生王明远,拜见县尊大人。” “免礼,入座吧。” 刘县令声音温和,抬手示意他坐在左侧下首。 王明远依言落座,目光微抬,便对上了右侧投来的视线。 张允也来了,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衫,神情复杂。 他今日终究是托了父亲的关系,设法看到了王明远的卷子。 那手筋骨开张的好字自不必说,细读之下,经义阐释虽不似自己那般引经据典、辞藻华美,却别具洞见,直指核心。 尤其那道关于策论,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操作性极强,绝非闭门造车能想出的空谈。这份务实与新见,让张允心头那点不甘与质疑也消散了大半。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另一位县试第三名,名叫张白官的少年也已落座,三人互相拱手见礼,互通姓名,便各自端正坐下,园内一时只有灯花偶尔的噼啪炸开的声音。 刘县令的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百转千回。 这少年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更难得的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他确实动了爱才之心,甚至闪过收其为入室弟子的念头。以自己的学识和官扬经验,好好雕琢,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想到他那农户出身,刘县令心中那点热切又迅速冷却。 他刘承文,寒窗苦读,宦海浮沉至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收徒,尤其是收这种毫无根基的农家子为徒,绝非仅凭才学那么简单。 这意味着要投入资源,要承担风险,更要将其纳入自己的政治谱系。 自己这几年考绩上等,升迁在望,前途未定,带上这样一个“拖累”……值吗?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现”,发挥出“收益”? 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那点爱才之意终究被更现实的考量压了下去。 “罢了,”刘县令心中暗叹,“此番用了他的策论上报州府,已算借了他的光。日后他若真遇到迈不过的坎儿,在不违律、不损己的前提下,帮他一次,也算还了这份‘借用’之情,两不相欠。” 宴席在一种和谐的氛围中开始,菜肴精致而不过分铺张。 席间刘县令举杯,勉励三人戒骄戒躁,潜心向学,争取府试再创佳绩,为咸宁增光。 不过多是县令在说,三人恭敬应答,偶有关于经义的简单问答,张允答得漂亮,王明远则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县令示意随从捧上三个红绸包裹的小盘,亲自递到三人手中:“些许程仪,聊表心意。望尔等不负所学,早获功名。” 入手微沉,是五两一个的官银。 这不仅是贺仪,更是县令对治下教化成果的期许——多出一个秀才,都是他这位父母官政绩簿上重要的一笔。 宴罢,张允与张白官先行告退。 刘县令却温和地开口:“明远且留一步。” 王明远心头微动,依言停下脚步。 待园中只剩二人,刘县令的声音压低,目光深邃: “你的策论,条陈清晰,切中弊要。本官已稍加润色,附于本县今岁春荒应对条陈之后,报往州府了。”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此乃为国献策,亦是尔才学之证。日后……若在学业或他事上,有需本官斟酌之处,可来寻吴师爷递个话。” 这番话,说得极其含蓄,但王明远瞬间明白了其中的“交易”意味——县令用了他的策论作为政绩,也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承诺。 “学生谢县尊大人提点栽培!” 王明远深深一揖,心中并无多少惊喜,反而更添一分清醒。 功名路上,人情世故,亦是学问。 他现在无权无势,只是个小小的童生,知道了这是扬“交易”又能如何? 知道了那莫须有的承诺或许只是空口白话又能如何? 走出县衙侧门,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 街角里,一个魁梧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正是不知等了多久的王大牛。 “三郎!”王大牛的声音带着些凉意,却掩不住关切,“咋样?吃饱没?县令老爷说啥了没?” “挺好,大哥。” 王明远看着大哥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心头涌起暖流,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红绸小包递过去,“县令大人赏的程仪。” 王大牛接过,入手后一沉,脸上瞬间绽开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好!好!”他絮叨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爹捧着银子、对着祖宗牌位又哭又笑的样子。 王明远点点头,望着县城阑珊的灯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府试、院试……路还长。 而此刻,他想家了。 第36章 回家 王明远则趁着今天还有空,带着王大牛又多买了点礼物和县城独有的“特产”,直到那藤筐又塞的和来时的那座“小山”一样高才带着惋惜般罢手。 镖局的马车在回程的路上上吱呀作响,扬起一路轻尘,又是颠簸的三天,不过回程的心境到底是不同的,感觉路上的颠簸难受也被回程的喜悦冲淡不少。 大哥每天走在路上,都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王明远,黝黑的脸上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车轮碾过熟悉的黄土路,永乐镇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 和镖局分开后,王明远先是来到不远处的赵氏蒙学。 蒙学的院门依旧,门口的青砖斑驳,却透着让人心安的沉静。 赵夫子捻着胡须,听完王明远简述县试经过,眼中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 “嗯,情理之中。以你之勤勉扎实,若不过,倒是奇事了。” 他枯瘦的手指又点了点桌上的《四书章句》, “两月后便是府试了,万不可懈怠。家中若无法静心,可回此地温书,疑难之处,或可与你参详一二。” 赵夫子话语平淡,却带着师者沉甸甸的期许。 王明远恭敬应下,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素雅的纸包,里面是一方县城买的上好砚台。 “学生一点心意,夫子莫要嫌弃。” 赵夫子接过,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砚台,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终是没有推辞。 “明远!明远兄!” 一个圆滚滚的身影炮弹般从学舍中冲了出来,正是小胖子张文涛。 才这点路,他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激动, “案首!真的是案首!快跟我说说,县衙考扬啥样?搜身真扒光了吗?考题难不难?” 他连珠炮似的问着,眼神晶亮,随即又耷拉下肩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懊丧, “唉,你都成童生了,我《大学》才刚啃完……不过!” 他猛地挺起胸脯,像模像样的拱拱手,“我张文涛,也要发奋图强,童生功名,指日可待!” 这宣言王明远打小就听,虽然每次都没有坚持下来。 王明远也没戳破,他笑着从背囊深处摸出一个油纸包,熟悉的甜香瞬间逸散开来: “指日可待的张童生,看看这是何物?”——正是县城“酥香记”那让张文涛念叨了半年的蜜三刀和核桃酥。 小胖子眼睛“唰”地亮了,刚才的豪言壮语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一把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 “还是明远兄懂我!” 那模样,和几年前坐他旁边那个拍着胸脯说要考状元,转头却为一块糖糕流口水的小小蒙童身影一模一样。 —————— 镇东头的王记卤肉铺子,烟火气正浓。这几年来,已经从一个小摊发展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 油亮的卤汁在铁锅里咕嘟翻滚,熟悉的肉香依旧霸道地占领了半条街巷。 大嫂系着粗布围裙,正麻利地剁着砧板上的猪头肉,狗娃则在旁边忙着收盘子端碗筷。 “翠花!狗娃!”大哥的大嗓门穿透喧闹的店铺。 大嫂抬头,刀停在半空。 狗娃一个激灵,眼睛瞬间聚焦在他爹的身影上,又飞快地扫向他爹背着的那个鼓囊囊的藤筐。 “中了!咱家明远,案首!童生老爷了!”王大牛的声音带着满满的骄傲。 翠花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在砧板上,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把,脸上带着狂喜,大声的回道: “太好了!我就说咱三郎是文曲星下凡!好!太好了!”此刻大嫂已经激动的不知道该干嘛。 又想到想着急回家告诉家里人,然后便大手一挥,冲着店铺里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喊道, “今日我家有大喜事,卤肉通通八折!卖完早点收摊!” 狗娃早已冲到他爹面前,脸上自然也带着惊喜和兴奋。 但手却不由自主的去帮他爹搬行李,顺便有点按捺不住的问:“爹……吃的……县城的……”连“礼物”二字都省了。 王明仁故意板起脸:“吃?光顾着照顾你三叔考试了,哪还记得这个?” 狗娃的脸瞬间垮得像被揉皱的油纸,嘴角也撇了下去。 王明远也是忍俊不禁,伸手从藤框一侧掏出个大油纸包,在狗娃鼻子底下晃了晃,一股混合着芝麻和糖霜的甜香散开: “喏,你爹呀,就知道逗你,欺负你嘴馋,这‘满口香’的芝麻糖和五香豆干,某人在我们临走前就天天念叨,能忘?” 狗娃一把接过油纸包紧紧搂在怀里,还不忘朝王明远投去一个“还是三叔最好”的感激眼神。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幸福得直哼哼,还是和小时候一般无二,只不过这个体型配着这个动作着实滑稽。 虽然身量快赶上大哥了,但是毕竟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孩”。 归家的最后一段路,大哥大嫂的脚步快得像踩着风火轮。 大嫂是急着要把这“童生老爷”的喜讯带回村里,好让那些背后嚼舌根的长舌妇们瞧瞧; 王大牛则恨不能一步跨进家门,亲口告诉爹娘这个光耀门楣的消息; 狗娃更是心急火燎,只想快点到家和虎妞这个好姑姑、好吃货搭档一起分享美味。 三人脚下生风,王明远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赶上,累的直喘气。 远远就望见王家那熟悉的院墙,虎妞正带着小侄女猪妞在门口玩石子。 大嫂去铺子里忙,都是她帮忙带小侄女。 眼尖的虎妞瞧见人影,立刻惊喜的跳起来挥手:“大哥!大嫂!”。 小侄女猪妞也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跟着姑姑跑过来。 王大牛一把抄起扑到腿边的小女儿,高高抛起,洪亮的笑声震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哈哈!咱家出文曲星喽!你三叔考中童生啦!案首!头名!” 虎妞听到后也在一旁开心又激动的拍手:“三哥真厉害!我就知道你能行!” 猪妞被爹爹抛得咯咯直笑,小脑袋却满是困惑,奶声奶气地问:“爹爹,铜僧(童生)是啥?能……能吃吗?” 看来这个小侄女也继承了她哥和她姑姑的贪吃本色,满院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屋里的赵氏和挺着孕肚的二嫂钱氏闻声出来,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 傍晚,二哥和父亲从地里回来。 得知喜讯后,王金宝布满沟壑的脸瞬间舒展开,连说了三个“好”字,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王明远的肩上,眼底闪着欣慰的水光。 人齐了便是分发礼物环节,给爹的新毡帽,给娘的桃木簪,给大嫂的绢花,给二哥的手套,给二嫂的柔软细布,给虎妞的一大兜子吃食(抱歉也是吃的东西,因为她也只爱这个),给猪妞的其他黄色绢花,还有给未出世小侄子/侄女的拨浪鼓…… 然后又掏出了各种给家里买的东西,县城特产的十里飘香陈醋和酱油,几匹划算的粗布..... 小小的院落被惊喜的呼声和满足欢喜填满。 暮色四合,王家堂屋内,一家人围桌而坐。 粗瓷碗里盛满油亮的炖肉,金黄的贴饼子堆在笸箩里,大嫂特意切了一大盘自家卤的猪头肉和豆干,色泽诱人,然后又炒了几道小菜。 父亲则拿出来了自家酿的米酒,没有精致的杯盏,就着粗陶碗,家里几个男人都走了一碗酒。 酒香混着饭菜的香气,氤氲升腾。 王明远坐在这一片暖融融的喧嚣里,听着家人毫无顾忌的谈笑,内心无比温暖。 王大牛则趁王明远没注意,偷偷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爹,见他爹看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我觉得咱家肯定是祖坟冒青烟了,得挑个日子好好祭拜下,我都想好了.....” 第37章 期盼(加更!) 到了蒙学内堂后,惊讶的发现赵夫子今日已端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书案后面,此刻正翻阅着一本泛黄的书卷。 “夫子。”王明远躬身行礼。 赵夫子闻声抬眼,见是他,并未多言,只指了指书案对面那张空着的条凳。 王明远会意,坐下后拿出自己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孟子集注》,默默翻阅起来。 堂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窗外麻雀细碎的叫声。 日头慢慢爬高,其他的蒙童也都到了。 赵夫子便去蒙学课堂教授课业,完成了今日的教学课程后,回到内堂,目光终于落在王明远低垂专注的眉眼上,出声道: “昨日温习到‘离娄’篇?”夫子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带着惯有的平稳。 “是,夫子。” 王明远连忙放下书,将昨日梳理的几处疑难一一提出,赵夫子逐个应对。 奏对结束后,赵夫子端起粗陶茶杯,啜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却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然后才出声: “明远,”赵夫子声音低沉了几分,“县案首,只是起点。府试和院试,才是真正龙争虎斗。” 王明远心头一凛,挺直了腰背:“学生明白,不敢有半分懈怠。” “明白就好。”赵夫子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依为师看,你留在永乐镇,留在蒙学,进益已微乎其微了。” 王明远抬眼望向夫子,见他还有话要说,便不好打断。 “府试将近,长安府城,届时汇聚一府才俊。客栈租赁、熟悉扬地、寻访名师、切磋交流……哪一样不需时日?” “若等到临考方至,只怕仓促之间,寻个落脚处都难。莫若……早行一步。” “早行?”王明远微微一怔。 “对,早行。”赵夫子肯定道,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莫要困守蒙学这一隅之地。为师……” 他顿了顿,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怅然,又隐隐有丝失落。 “为师能教你的,已尽于此了。” 王明远心中剧震,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夫子这话,无异于承认,自己这个弟子,已然超越了他,他对他已经教无可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瞬间冲上鼻尖。 但还未等他开口,赵夫子已从案头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已封好的信函。 信封是普通的青灰色笺纸,上面用端正的行书写着“长安府学 李教谕 亲启”。 “拿着。”夫子将信递过来,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为师早年一位同窗好友,如今在长安府学任经义教谕,专司课业。前些时日我已去信,今日才收到回信。你持此信前往,或可获准旁听一二。” 王明远双手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只觉得掌心一片滚烫。 府学!那可是汇集一府顶尖学子的最高学府! “夫子……”他喉咙有些发紧。 赵夫子却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声音里多了几分悠远与期许: “府学旁听,只是权宜。为师盼的,是你此番府试、院试连捷,堂堂正正考入府学,乃至……冲击那举人的门槛!”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王明远脸上,眼神灼灼,“明远,以你之资质心性,眼界当更高远些才是。一个秀才功名,不该是你的终点,更非为师所愿,为师也不愿你就此埋没!” 这坦荡直言的点拨与期许,如同惊雷贯耳,瞬间在王明远心头炸开! “噗通!” 王明远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离座,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对着恩师深深叩首。 额头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夫子再造之恩,明远没齿难忘!” 他抬起头,眼圈已然泛红,声音却斩钉截铁, “学生……定不负夫子厚望!府学之路,纵有千难万险,明远亦当奋力前行!他日若有寸进,皆拜夫子今日引路之恩!” 赵夫子静静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年,仿佛和几年前那个刚拜师的小小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身影此刻却承担了他曾经的梦想! 良久,他才轻轻叹息一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欣慰:“起来吧。以后的路终究要靠你自己走了。” 王明远也明白,这已然是赵夫子能为他竭尽全力做的一切了,夫子为他铺好了未来的路,指明了未来的方向,他怎敢不感激和珍惜这份付出! 王明远脚步沉重地来到学舍,开始收拾自己那点零散物品。 “明远!夫子说你要走了?你真要走了吗?”屋外传来了张文涛的声音,他跑得呼哧带喘,脸上带的急切的跑进门来。 “嗯,去府城备考。”王明远点点头,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囊。 张文涛小胖脸垮了一瞬,随即又努力挤出个笑,用力一拍胸脯:“嗐!又不是不回来了!府城离咱永乐镇才多远?等你考中秀才,做了秀才老爷,我请你吃府城‘醉仙楼’最贵的席面!” 他又凑过来,撞了撞王明远肩膀,挤眉弄眼,“再说了,我估摸着……过些日子,咱们府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你也要去府城?” 王明远有点讶异,不过张家老太太去年过世了,他是去吊唁过的。老太太一走,张文涛的确也没有继续再留在永乐镇的理由了。 而且张父的生意越做越大,的确是要去更大的地方发展了,但没料到张文涛也要动。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张文涛得意地晃晃脑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反正啊,你只管好好考!到时候给我混个秀才出来!咱也风光风光!我也能出去说我是秀才相公的兄弟了,嘻嘻!” 他这副没心没肺又信心满满的样子,倒是冲淡了不少离别的愁绪。 王明远笑着捶了他一拳:“行!借你吉言!” 背着那轻飘飘的书囊踏出蒙学大门时,王明远忍不住驻足回望。 那熟悉的青砖小院、檐下的老树、寂静的学堂…… 几年来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又带着点空落落。 —————— 回到家后,母亲赵氏和二嫂正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菜。 王明远便告知了母亲,夫子对他的安排。 “怎么又要走了?”赵氏的声音有点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这才……才……回来几天呐!” 赵氏放下菜,站起身,搓着沾了泥水的手,又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那……我去给你准备东西……是得早早准备了……” 她一边火急火燎的收拾东西,但是絮叨的声音却越说越低。 “府城那么远……考试不是还有日子吗?就不能……就不能在家多待些时候?” 回过头目光巴巴地望着儿子,里面盛满了不舍和一点微弱的期盼, “咱家现在……日子好过了,有吃有穿,你爹你哥他们也能干……你……你就非得……” “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 一声粗粝的断喝猛地从院门口炸响! 只见王金宝和王大牛父子俩一前一后跨进院子,两人裤腿上还沾着新鲜湿泥,手里拎着空了的香烛篮子,显然是刚从后山坟地回来。 王金宝和王大牛黝黑的脸上泛着一种奇异的兴奋,眼神亮得惊人。 王金宝大步流星走到赵氏面前,指着她就训斥: “好男儿志在四方!懂不懂?咱三郎是文曲星下凡!是干大事的!能跟你一样,一辈子就围着锅台灶头转吗?那叫没出息!咱王家的男儿不是窝囊废!” “对,三郎是文曲星下凡,定能干一番大事!”王三年也在一旁附和道。 王金宝则越说情绪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氏脸上。 赵氏被吼得缩了缩脖子,眼圈更红了,但又有点莫名其妙,反应过来顿时火大。 “你们父子俩发什么癫呢?还有王金宝,你长胆子了,敢这样骂老娘我?” 王明远见形势越来越不对,连忙叫了一声。 “爹!” 王金宝这才反应过来,立马回头看向儿子。 那副怒容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一种近乎虔诚的亢奋,几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王明远瘦削的肩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三郎!好!走得好!就该早点去府城!” 王金宝声音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你是不知道,刚才爹跟你大哥去给祖宗上香……” 他猛地顿住,和王大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脸上竟同时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敬畏、狂喜和无比笃信的神情! 王明远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 “哎呀,反正你甭管了!” 王大牛搓着手,黝黑的脸上也满是急不可耐的光彩,抢着道,“听爹的没错!赶紧收拾!哥这就帮你装东西!” 他像是屁股着了火,丢下香烛篮子,风风火火就冲进里屋,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乒乒乓乓响了起来。 赵氏看着这爷俩反常的急切劲儿,又看了眼她最疼爱的小儿子。 罢了,懒得和他爹计较了,毕竟家里大事都是男人说了算,刚才也是她那点母亲的舐犊之情作祟罢了。 她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认命似的哑着嗓子道: “行了行了,都别杵着了!出门在外,吃穿用度哪一样不得预备齐整?指望你们男人?哼!” 她扭身一头扎进灶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往日响亮了十倍,像是在发泄着憋闷。 王明远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和大哥近乎狂热的忙碌背影,心里也是莫名其妙。 离家的愁绪还未酝酿,就被莫名其妙的,近乎“驱赶”的搞得没了。 ———— 刚才,殊不知大哥和父亲去上坟的时候,王家的祖坟真的冒烟了,那烟冒的老高! 还有那烧纸的时候,旋风卷的纸钱飞的满天都是!! 大哥直呼祖宗显灵了,明远定能一步步考上去! 因为他刚才,心很大的给祖宗许愿——明远考中状元,他想当状元郎的哥哥! 现在见此形状况更是激动万分! 他其实不知道的是,父亲也许的一样的愿望。 此刻这迹象,两人心头大震,恨不得让王明远立马去科考验证下真伪,这才出现刚才在家的那副急切而又虔诚的扬景! 第38章 出发府城 王金宝最终一锤定音,“这回还是老大跟着去!” “府城不比县城,人多眼杂,你定要注意!” 王大牛正闷头扒饭,连忙放下筷子应到:“嗯!” 次日天还没亮透,王大牛已经踩着露水出了门,直奔镇上镖局。 不到晌午就带着消息回来:“爹!后日!镖局就有趟镖发往府城,押镖的是相熟的另一位陈镖头!” “后日?!”赵氏手里的菜盆子差点扣地上,“被狗撵了也没这么急!” 王金宝却一拍大腿:“好!赶早不赶晚!孩他娘,赶紧的,收拾起来!” 整个王家院子顿时乱做一团。 因为府试在四月,六月则恰好是三年两次院试。 如果府试能顺利通过的话,那就得等到六月考完院试才能回家。 算算差不多要出去四个月,不像上次县试,半个月不到就打个来回。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大哥和父亲的影响,一家人好像都对王明远能顺利考过府试没有任何怀疑,父亲和大哥更是虔诚的相信他不光能考中,还能考的顶顶好! 因为毕竟地下的祖宗已经“发力”了! 赵氏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越算脸越白,手下往缸里塞腊肉的劲儿就越大。 熏得油亮的后腿肉一条接一条,压得整个缸都快裂开。 “娘,够了!府城又不是没肉卖!”王明远赶紧拦住那双还在往缝隙里捅腊肠的手。 “外头买多贵!这都是娘特意给你哥俩熏的,而且这次出去那么久……” 赵氏瞪他,转头又冲灶房喊,“虎妞!把那袋新磨的面粉扛出来!” 王明远眼前一黑:“娘!面粉更不用带!沉死个人,而且府城肯定也有的卖,价格也不贵。有那个空位子,不如多带点别的!” “哦……也是。”赵氏讪讪缩回手,眼睛一转又盯上墙角的石碾子,“那这个……” 王明远差点跳起来,“您当是搬家呢?” 虎妞这会又吭哧吭哧从里屋拖出个半旧五斗柜:“三哥!这个到时候赁了房子,放在屋里给你装书呐!” 王明远看着那半人高的柜子,彻底没了脾气:“……虎妞,柜子……真不用。” “那娘给你换个小的!”赵氏转身又要往里屋扎。 “不是大小的问题!” 王明远一把拽住他娘,指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行李——被褥卷成桶,锅碗瓢盆用草绳捆得结实,几个条凳腿朝天塞在缝隙里,活像要开个杂货铺子。 “娘!咱是去赶考!不是去府城安家落户!” “那不是想着四个月呢,而且你还要去赁个院子呢,这不就是安家吗?这没这些东西住着也不舒坦!” 他好说歹说才说通了娘和小妹,把凳子、几个大盆、还有之前就塞进去的一些体积大占地方的东西劝下来,院子里那座“山”总算瘦身了一圈。 王明远刚喘口气,就见他爹背着手踱到他跟前,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老三,过来屋里” 王金宝把他扯到堂屋里坐下,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着的东西,一把塞进他手心。 他接过,打开粗布,是两张折得方正、带着体温的银票。 面额五十两。整整一百两。 王明远手指像被烫了一下。 这几年家里的收入他也清楚,大头都是来源于卤肉铺子,其次就是草药。 草药这部分随着这几年合作的顺利,已经和药铺建立了长期供货。 他们家一半的地都开始种植一些一年生的高价值草药了。 野生草药的采收也是正常进行的,主要都是娘和虎妞不忙的时候在负责。 其次就是杀猪了,不过进项不多,主要也都是供给了自家铺子。 单纯种地粮食带来的收入寥寥无几,基本地里种的也就光够自己家吃。 毕竟全家不光人人都是大力狂魔,还人人都是大胃王——当然除了他。 算下来家里一年的收入下来,刨除日常花费,差不多也就结余100两出头,爹这是把一年的收入都给了自己。 其实他也知道家里除了之前改建了一次青砖瓦房花了些许银两,其他的收入则都被父母好生攒着,说要留给他考科举用! 此时,王明远眼眶有点热了。 “拿着。”王金宝压着嗓子,低声说道。 “穷家富路。你大哥身上还藏着几十两碎银子,路上花销用他的。这个……你收在最贴身的里袋,万一有个意外再拿出来用!听见没?” “爹……”他嗓子发紧,“家里……” “家里用不着你操心!”王金宝眼一瞪, “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大哥二哥是摆设?只管考你的试! 咱家如今这好日子,哪样不是沾了你的光? 卤肉方子,草药路子……没有你,你老子还在土里刨食呢!全家人,没一个不指着你往上奔的!” 在王家父母的眼里看来,家里的钱也都是靠他当初的卤肉方子和草药才攒出来的,要没有他当初的方子和主意,王家指不定还过得是什么艰苦日子。 而且王家人其实都是知足的人,就连大嫂也是。 只是因为当初日子艰难,还老要贴补他才有点抱怨,但最多也只是嘴上抱怨。 倘若真要放弃当初还是病秧子的他,估计大嫂也做不出这般狠心的事来。 不过想到这里,王明远不禁思索。 看来日后还是得想想办法给家里弄点新营生,不过还是得等府试和院试考完了再说。 一是不想再考前分心,二是真正赚钱的法子没有一定的地位真的没法执行,而且也守不住。 三是也得好好挑个合作对象,毕竟对于他脑子中的很多想法,都是需要商队去做的,单靠他自己可做不成。 父亲又絮絮叨叨的交代了一番,然后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捏了捏他肩膀,捏得骨头生疼,然后带着一股子虔诚和狂热对着他说道: “记着,考出去!考得越高越好!王家祖坟的青烟,不能白冒!” 王明远:“? 什么坟。。。?什么冒烟?” ———— 后日清晨,王家院门吱呀打开,在母亲和虎妞依依不舍的眼神中,王金宝带着王大牛、王二牛,还有那和大山一样的行李离开了清水村。 到了镇上的镖局后,大哥还是没拗得过王明远,这次单独租了辆马车,卸了一半的“山”在马车上。 王明远这次也不用挤商队的马车了,坐在自家租赁的马车上。 本来还想再租一辆,但是被大哥拒绝了,他仍然固执的背着一半的“山”,跟着镖队步行。 “路上警醒点。”王金宝对王大牛叮嘱,“护好你弟弟,也护好自己!” 王二牛咧着嘴,一拳捶在王明远肩上,力道不小: “老三!好好考!等你中了秀才回来,你二嫂肚子里的娃也落地了!到时候让你这个秀才公给侄子起名!这名儿,得起得响亮!” 王明远揉着发麻的肩膀,心里那点离愁被冲淡不少,笑着应下:“成!包在我身上!” 马车终于吱吱扭扭上了官道,碾着清晨湿冷的黄土,朝着东南方向的府城缓缓行去。 王大牛甩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地跟在车旁。 王明远撩开车后小窗的布帘子回望。 镇口的那棵老树下,两个个熟悉的人影还在那儿杵着,越来越小,渐渐融进熹微的晨光里,看不真切了。 第39章 初入长安 王明远靠着堆满行囊的车厢,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成片麦田与疏朗村舍,心情也好了很多。 一路上走走停停,王大牛的大山一样的行李、赶路中的吃食以及饭量、还有那琳琅满目的生活用具,照例带给了同行众人震惊。 不过王明远有了上次的经历,这次显得淡然多了,甚至对路人惊诧的目光回以善意的微笑。 永乐镇距离府城的距离也不远,第四日上午,出发后走了才两个时辰,地平线上便勾勒出一道巍峨的黑色剪影。 那轮廓如山峦横亘,绵延不绝,带着一股沉淀了千年的厚重威严,远远压来——长安府城到了。 越行越近,那城墙的细节便愈发清晰。 高达数丈的夯土城墙外包着巨大的青灰色城砖,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宛如盘踞的巨龙。 宽阔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倒映着高耸的城楼与飘扬的旌旗。 城门外巨大的拱形门洞,像巨兽张开的巨口,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车马人流。 守城的兵士盔甲鲜明,查验路引文书一丝不苟,秩序井然,远非当初的咸宁县城可比。 而且那巍峨的城墙长度都不知道是县城的多少倍! 一行人穿过深邃幽暗的门洞,喧嚣的声浪瞬间扑面而来,将众人卷入一片沸腾的海洋,长安的繁华便如一幅泼墨重彩的画卷在眼前骤然铺开。 宽阔的大街笔直如箭,一眼望不到尽头,两旁槐柳成荫,遮天蔽日。 街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装饰华贵的马车“得得”驶过,清脆的銮铃摇曳生姿; 满载异域货物的驼队迈着沉稳的步伐,驼铃声声; 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穿行,声音洪亮悠长; 身着各色锦缎、麻布衣衫的行人摩肩接踵,汇成一股流动的彩河。 大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布幡高悬,绸缎庄、酒楼、茶肆、药铺、当铺……依次排开。 空气中混杂着刚出炉胡饼的焦香、脂粉铺的甜腻、香料行的馥郁、商队骡马的腥臊,还有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声,共同织就了这座城特有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图景。 这便是长安!!!(我梦中古代真正的长安便是这样,盛世长安的扬景!) 王明远看得心神摇曳,大哥更是瞠目结舌,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震撼,喃喃道:“我的老天爷……这地方,比上百个永乐镇还大还热闹!” 兄弟俩这次没有单独去租住客栈,便跟着镖队先到货栈。 将大堆的行李暂存在货栈后,又在货栈旁边的客栈定了一晚的中房。 然后王明远便带着大哥直奔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位于东市的“恒通当铺”。 他的蒙学同窗李明澜,之前托家中关系在长安谋了个当铺账房的差事,上次和县城的李茂一样,来蒙学告知过他,让他如果后面科举有机会去府城定要去寻他,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 虽然知道对方肯定还没有收到自己县试通过的消息,但既然到了府城,礼节上总该拜会,顺便打听些府城安顿的门道。 不过长安是真的大,兄弟俩走了快一个时辰,问了不知多少个行人,才终于到了地方。 恒通当铺门脸不大,门上挂着黑漆金字招牌,里面高高的柜台后坐着几个伙计,拨弄着算盘,噼啪作响。 王明远向迎上来的青衣小厮说明来意,暂等了片刻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掀帘而出。 正是李明澜,比年前在蒙学见到的时候白胖了不少,此时穿着合体的细棉长衫,已有了几分账房先生的斯文气度。 “明远?!你怎么来府城了?” 李明澜又惊又喜,待听到王明远轻描淡写地描述了自己县试经过,此番是来府学旁听备考府试时,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 “县案首?!好家伙!你这不声不响的,竟拔了头筹!快,里面说话!” 当铺后堂的小隔间里,两人寒暄了一阵又回忆了蒙学的往事,聊的尽兴了后。 王明远道明来意,想租个清静些的小院备考,问他有没有这方面认识的门路。 李明澜拍着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们铺子常年有来往的牙人,办事牢靠,收费也公道,比你在街上随便找的强。我这就让人去请周牙人过来!” 李明澜口中的“牙人”,便是活跃于长安城各行各业的交易中介。 他们熟悉市井门道,消息灵通,专为买卖租赁双方牵线搭桥,从中抽取“牙钱”为酬。 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精瘦干练的男子被小厮引了进来。 他身着半新不旧的褐色绸衫,眼珠灵活,嘴角天生带着三分笑意,正是李明澜介绍的牙人周老四。 “周老哥,这位是我蒙学时的同窗,王明远王案首,才学那是顶顶好的!想在咱们长安城寻个清净的小院落脚备考府试,您老路子广,给费费心?”李明澜热情引荐。 周老四一听是县案首,眼神立刻热络了几分,拱手笑道:“原来是王相公,失敬失敬!能为案首相公效劳,是小人的荣幸。不知相公对住处有何要求?租金几何可承当?” 王明远道:“那便有劳您了,要求不敢多,只求清静、干净,最好有个小院能活动筋骨。房屋不需大,一两间卧房,一间书房足矣。租金……这就得让您根据我的要求帮我估算一番” 周老四眯着眼,大概得想了片刻,便笑道:“那就得看具体的房子成色了,不过按你的要求估摸下来均是五两银子上下浮动。” 王明远面上虽然不显,但是心里却是咂舌,这价格租四个月,都快够在永乐镇买套小院子了! 果真是长安居大不易啊! “倘若价码无异议,小人心中已有几处房舍,离府学不算太远,咱们这就去看看?” 王明远立即同意,带着大哥告别了李明澜,并相约若得空定要一聚之后。 便跟着周老四,一头扎进了长安城蛛网般密布的街巷。 又走了足有半个时辰,七拐八绕,终于来到城东南一片相对安静的坊区。 在周老四的介绍下,府学离这片坊区大概步行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而且旁边紧邻一处集市,生活也较为方便。 周老四要带王明远看的几套院子便位于此片坊区。 这片坊区叫做书院门,取意便是离府学很近之意。 周老四此刻揣着手站在一个小院门口,精明的目光扫过王明远兄弟二人: “王相公,我接下来带您看三套院子,您且跟我细看。” 头一处,在水井巷里头。 独门独院,青砖到顶,正房五间带东西厢,院里一口老井,吃水便宜。 清静是真清静,苍蝇飞过都听得见! 而且年头久了些,窗纸得自己糊,月租四两五钱。 周老四也耐心的道明了此套房子的缺陷,“就是巷子太深,采光差,白日里也得点灯,读书人费眼睛。” 王明远探身望去,小院隐在巷子尽头的阴影里,青苔爬满了墙根,一股阴湿的凉气扑面而来。 大哥抻着脖子看了两眼,眉头拧成了疙瘩,用特别小的声音在王明远耳边道:“太憋屈!跟咱家猪圈差不多大,那井水……看着都浑!” 周老四又带兄弟俩去了不远处一条稍显热闹的胡同口, “槐树胡同临街小楼。楼下堂屋灶房,楼上两间敞亮卧房,还带个小露台!通风好,视野开阔,地段是真的不错,月租五两六钱。” 他引着二人登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灰尘簌簌落下。 王明远试着跺了跺脚,楼板呻-吟般晃动,临街的叫卖声清晰入耳。 “此处……未免喧闹了些。”王明远蹙眉,这书如何读得下去? “看完这套,周老四又引着他们拐进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干净小巷,尽头是一扇新刷了黑漆的木门,墙头探出半棵光秃秃的老树。 “这坐小院,闹中取静!一进院子,正房三间,中间堂屋,左右卧房,西边还单隔出个小书房,窗明几净! 东边是灶房杂物棚。院子不大,可方正干净,您瞧这梧桐树,夏天遮阴,秋天听响,雅致! 月租正好五两,半新不旧,家具齐全,墙也是新刮的石灰!” 王明远一眼便相中了。 小书房窗下摆着一张结实的榆木书案,正对着院中那株老树。 他都能想到,马上开春后清风吹过,新长出的树叶沙沙作响的样子。 大哥也难得点头:“这院子敞亮,灶房够大,煮饭也施展得开!” 第40章 租房 周老四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王相公,这三处您也都瞧仔细了。水井巷实惠清幽,槐树胡同敞亮方便,梧桐里么……雅致实用,价格也适中。 您看,中意哪一处?若是合意,小人这就去寻房东立契画押,免得夜长梦多。” 王明远心中虽已倾向梧桐里小院,但毕竟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且是四个月的租期,合计要二十两银子。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哥,王大牛黝黑的脸上也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里透着庄稼汉特有的谨慎。 “周老伯,”王明远拱了拱手, “承蒙费心引荐,只不过这花费银两颇多,容我兄弟二人商议一夜,明日一早定给您准信。” 周老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恢复如常,连连点头: “应当的,应当的!置办安身之所,是该仔细思量。 明日巳时前后,您二位可到西市牌楼旁那家‘张记茶肆’寻小人便是。 若定了房子,小人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奔波一日,腿脚酸软。 兄弟俩在巷口寻了家热气腾腾的“张记面馆”。 王明远要了碗素汤面,勉强吃了半碗便吃不下了,搁了筷子。 大哥面前已摞起三个空海碗,第四碗也见了底。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眼睛瞟向热气腾腾的汤锅,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把碗一推:“饱了!饱了!” “大哥再添一碗吧?”王明远看着大哥那分明没填满的肚子。 “不添了!” 王大牛压低了嗓门,像是在自言自语, “府城吃饭太贵!这一碗抵镇上两碗的价!往后还是在家开伙,能省则省!” 他看着弟弟关切的眼神,黝黑的脸上挤出笑, “俺吃东西快,山猪吃细糠,品不出细滋味,还是自己煮的实在,管饱!你别操心我!” “而且你自己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不用管我,咱有钱!” 他拍了拍腰间褡裢,王明远知道那里面装着不少的散碎银子。 王明远心头微酸,只能点头。 回到暂住的简陋客栈,王大牛一边用热水烫着走得发胀的脚,一边仍絮絮叨叨: “三郎啊,我琢磨着,周牙人看着是实诚,可这府城水深,咱人生地不熟的…… 明儿个咱还是再找个牙人问问?万一有更好的呢?老话说‘货比三家不吃亏’嘛!” 王明远虽觉得梧桐里小院已属难得,且周老四是同窗所荐,应无大碍。 但看着大哥固执坚持的眼睛,也知道这笔巨款的不易,拒绝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便肯定地点点头:“大哥说的是,那明日……便再多看两家吧。” 翌日清晨,兄弟在书院门坊区附近,寻了另一家门脸颇大的牙行。 接待他们的牙人姓孙,三十多岁,穿着绸衫,油头粉面。 眼神在穿着朴素、一身风尘的王明远兄弟身上扫过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府学旁?清静小院?月租五两?” 孙牙人嗤笑一声,指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两位相公,这都什么时候了?府试就在眼前,全府的郎君们可都涌进长安城了! 过了府试就是院试,这一考就是大半年! 你们当是乡下赶集呢?这个价,还想租好院子?” 他随手从桌上抽出几张粗糙的纸片, “喏,瞧瞧这个,通铺大炕,月租八钱,离府学隔着三条街,走半个时辰就到! 还有这个,南城根下的大杂院,一间偏厦,月租一两二钱,跟七八户人家挤一个水井,热闹得很!正经独门小院?有啊!” 他抽出一张红纸,往王明远面前一甩, “喏,离府学三条街,月租八两!爱租不租! 实话告诉你们,就这价,到了下月府试将近,涨到十两都有人抢着要! 到时候,你们怕是连这大杂院的偏厦都摸不着边儿!” 王明远看着那红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离谱的价格,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这孙牙人的嘴脸,与昨日周老四的诚恳务实判若云泥! 王大牛也被这毫不掩饰的嘲弄激得面皮发紫,拳头捏得咯咯响。 “有劳孙先生费心!”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声音冷了下来, “这价,我等寒门子弟,高攀不起。告辞!” 他拉起大哥,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孙牙人不屑的嘀咕:“穷酸措大,考什么功名……” 走出牙行,清晨的凉风一吹,王明远心头那股憋闷的怒火才稍稍平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切的清醒。 长安居,大不易。 科举临近带来的租房热潮,房租只会越来越贵。 “大哥,”他停下脚步,看向身边兀自气呼呼的王大牛, “不必再看了。这市扬行情,周老四昨日并未虚言哄骗,梧桐里那处,已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迟则生变,我们现在就去寻他!” 王大牛重重一拍大腿:“成!就听你的! 我也看出来了,这府城的牙人,没几个好东西!那姓孙的狗眼看人低!还是周老四实在!” 兄弟俩脚步匆匆,直奔西市牌楼。 当他们在茶肆中找到正呷着粗茶的周老四,并说出“定下梧桐里”的决定时。 周老四脸上绽开真诚的笑容,利索地起身带路:“王相公爽快人!走,咱们这就去立契!” 周老四麻利地唤来房东——一位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齐老丈。 租契是制式的,周老四逐条念来: “……坐落书院门甲字叁号,正房三间,西书房一间,东灶房杂物棚一间,院落一方……租期四月,月租纹银五两,押金一月…… 房屋日常小修由租客自理,大梁椽柱损坏由房主担责…… 租客不得在房内聚众喧哗赌博…… 退租时需提前半月告知,房主验看无损后押金退还……” 王明远仔细听完,确认无误,让大哥取出沉甸甸的银锭:押金五两,首月租金五两。 三人在租契上签字画押,周老四笑眯眯收了王明远额外封的五百文“牙钱”。 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交到了王明远手中,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 王大牛立刻赶去货栈取行李。 王明远留下洒扫,刚掸净书案上的浮尘,院门便被拍得“砰砰”响。 “有人在家吗?新搬来的邻居?”一个高亢的中年女声穿透门板。 王明远开门,只见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衫、圆脸盘、眼睛滴溜转的胖婶子挤在门口,手里还捏着把没摘净的蔫菠菜。 “哟!好俊俏的小相公!” 婶子目光像刷子似的把王明远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抻着脖子往院里瞧, “就你一个人?打哪儿来呀?姓甚名谁?可是来考府试的?家里几口人?定亲了没?……” 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王明远晕头转向,只能含糊应道: “晚生王明远,咸宁县永乐镇人氏,初来乍到,备考府试……家中尚有父母兄嫂……” “哎哟!我就说嘛,一看就是读书人的相貌!” 婶子一拍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夫家姓马,就住隔壁!街坊邻居都叫我马婶子!有啥事吱声!缺盐少醋只管来拿! 而且这书院门几条巷子,没我马婶子不知道的事儿!” 她没等王明远回话,又继续说,“你刚提到的的陪你来的大哥呢?这会怎么没在,做啥营生?娶媳妇没?……” 王明远额头沁汗,好不容易才将这热情过火、毫无边界感的邻居送出门。 关上门,他靠着门板长长吁了口气。 日后与这等人为邻,怕是难有清净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可想想那水井巷的阴湿逼仄、槐树胡同的市井喧闹,这方小院,已是最好选择。 王大牛回来卸完小山般的行李,便麻利地刷锅生火,煮了满满一锅宽汤面。 汤里滴了不少猪油,撒了把粗盐和葱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他正捧着那比头还大的海碗,准备大快朵颐,一个脑袋冷不丁从院门缝里探了进来。 “哟!你是明远他大哥?” 正是隔壁马婶子,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王大牛手里那硕大无比的碗,“煮啥东西?……那么香?……煮这么多?……家里来了不少客啊?……你们府城有亲戚吗?……” 王大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噎住,刚喝下去的一口面汤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慌忙摆手: “没……没客人!就……就我自己吃!” “啥?!” 马婶子的嗓门陡然拔高八度,像被踩了脖子的瘟-鸡, “你一个人?!吃这一大盆?!我的老天爷!” 她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惊骇莫名地缩回头,脚步声咚咚咚跑远了。 王大牛捧着碗,看着晃动的院门,一脸茫然地看向闻声出来的王明远:“三郎……这……这人咋了?” 次日清晨,王明远出门买纸和墨。 刚踏进巷口,便觉气氛不对。 几个坐在门口摘菜的老妇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又飞快地聚在一起。 压低声音,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惊恐和探究。 旁边卖炊饼的老汉原本递饼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听说了吗?那齐老丈家的院子里新搬来个黑铁塔似的大汉!一顿能吃一锅饭!那锅,比澡盆小不了多少!” “何止啊!马婶子亲眼瞧见的!说他眼睛瞪起来像铜铃,胳膊比咱家房梁还粗!” “吓死个人!这……这别是山里下来的……那啥吧?我娘家那边老话儿说,有种山魈,专爱吃人……” “哎哟!可了不得!快看好自家娃儿!” ……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半天工夫,便从“食量大”演变成了“形貌骇人”,最终定格在“疑似食人山魈”。 王大牛扛着新买的面袋走过巷子时,沿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孩童好奇地扒窗缝偷看,立刻被大人惊恐地拽回去。 “大哥……” 王明远看着一脸委屈憋闷、几乎要把面袋捏破的大哥,哭笑不得,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这马婶子的嘴……也太快了……” 第41章 府学旁听 王明远拒绝了大哥的陪同,自己背好书箱,踏着青石板路走向府学,毕竟府学就离得不远。 今日,他要去府学敲定旁听事宜。 府学坐落在城东文脉汇聚之地。 远远望去,一片庄严肃穆的青灰色建筑群巍然矗立。 朱漆大门高逾丈许,铜钉森然,门楣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长安府学”四个遒劲大字。 门前两尊石狮踞守,目视前方,凛然不可侵犯。 告知门口的门房他找李教谕,来自永乐镇,名叫王明远。 等了一会后,便有个仆役模样的人出来,带着他往府学内部走去。 踏入府学内部,王明远顿眼前一亮。 一条宽阔的青石主道笔直延伸,两侧古柏参天,重重院落沿中轴线次第铺展,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墨的沉静气息。 仆役引着他穿过仪门,绕过藏书阁区域,走向西侧一片相对朴素的斋舍区。 在一间挂着“明伦堂”牌匾的侧厅内,他见到了夫子信上的李明澜李教谕。 李教谕年约四旬,身形清癯如竹,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直裰,袖口洗得微微发白。 他正伏案批阅课业,闻声抬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学生王明远,奉恩师赵文启之命,特来拜见李教谕。” 王明远双手奉上赵夫子的亲笔信函,深揖及地。 李秋同接过信,并未立刻拆看,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展开信纸。 室内只余纸页翻动的轻响和窗外隐隐的松涛。 良久,他放下信,指节在信笺上轻轻一叩:“文启兄多次来信,都将你比为璞玉浑金。不过模样倒还周正,” 他顿了顿,眼中锐光更盛,“只不知这内里的学问,经不经得起府学的风刀霜剑?” 考校如锋,初试锋芒。 “‘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何篇?朱子注‘器者各适其用’与孔子原意可有相悖之处?” 李教谕的问题如冷箭,钉入根基,这正是考察他的基础典籍记忆与经义辨析能力。 王明远略一凝神,拱手作答: “回教谕,‘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为政》篇。朱子注‘器者各适其用’,原是解‘器’之特质 —— 器物各有定用,不能相通;而孔子言‘君子不器’,意在明君子当超越器物之局限,德能周备而不专于一途。 二者实不相悖:朱子明‘器’之‘定用’,正反衬君子当求‘通德’,恰与孔子原意相呼应。” 李教谕眼中微亮,追问:“若以此题作文,破题当如何承‘道器之辩’?” 王明远略一沉吟:“圣人不器,惟道贯乎器也。 器若舟车,各适其用;道如江河,万流归宗。 君子体道而用器,犹匠执绳墨运斧斤,虽借器成事,终以明道为归,故能不滞于器而德用无穷......” 李教谕颔首,继续问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此语出《论语》何处?制艺破题当如何承‘本’字?”此番直指科举实务。秀才考试首重八股破题能力,需精准诠释经典文句。 “出自《学而》篇,”王明远略一沉吟,“若作此题,破题可曰:‘圣贤示人返朴,盖本者道所由生也。’承题则申:本在孝悌,孝悌乃仁之本,仁为德之本……” 。。。。。。 几番考校后,室内一片寂静。 李秋同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呷了一口。 他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但眼底深处那抹审视的寒冰,已悄然融化为一丝认可。 “文启兄确未看错人。” 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锋锐, “府学每日辰时三刻开讲,你每日便可来旁听。规矩只有两条: 一,只听不言,非教谕垂询,不得擅自发问议论; 二,课业文章,须与正式生员一体完成,不得敷衍。 触犯其一,立革除旁听资格。可能做到?” “学生谨记!”王明远心头巨石落地,再次深深一揖。 随后,李秋同亲自将他引至东侧一座宽敞的讲堂。 室内青砖墁地,数十张榆木书案整齐排列。不少学子正襟危坐,研习课业。 讲堂上,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的老者正整理书卷。 李秋同走上前低语几句,交谈过后,那老者抬眼望来,目光温润如暖玉。 “李教谕已经和我说了你的情况,” 老者声音舒缓,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夫柳意,忝为本班教谕。你既来旁听,便坐于后排空位。府学规矩,想必明澜兄已与你说明?” 见王明远点头,柳教谕微微一笑,“甚好。学问之道,贵在恒心,望你好自为之。” 王明远在最后一排角落坐下,身旁一位面容清秀的同窗低声道: “柳教谕学问精深,尤擅策论,待人也极宽和。” 话音未落,柳意已立于讲堂中央,轻击案上镇尺。 “今日续讲《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章。” 柳教谕开宗明义,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上回言‘苦其心志’,今日细解‘劳其筋骨’四字真义。” 他并未逐句训诂,而是信手拈来史例: “昔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筋骨之劳乎?非仅囹圄之苦也! 乃其身处困厄,仍以草梗为蓍,推演天道,是筋骨之劳承载心志之苦! 再看范文正公划粥断齑于醴泉寺,寒夜抄书,指裂不辍,此非仅皮肉之劳,实以筋骨之砥磨,铸其‘先忧后乐’之器局......” 王明远听得心旌摇曳。 赵夫子之前讲解此章,多侧重精神砥砺,而柳教谕却将“筋骨之劳”具象为历史人物在极端困境中的具体实践,点明其与心志锤炼的辩证关联。 更令王明远震撼的是柳教谕剖析“空乏其身”一句: “此‘空乏’,非仅饥馑困穷之谓也!” 柳教谕目光扫过全扬, “读书人最怕‘心’被填满——被成见填满,被浮名填满,被陈腐章句填满! 心若盈溢,新知何入?大任何承?故圣人要‘空乏其身’,清空那些淤塞灵台的泥沙,方有虚空以纳天地正气,澄澈以映万物之理!” 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教谕的声音如清泉流淌,让王明远感受颇深。 很快,讲授结束,柳教谕布置的今日的策论题目:“论漕运与边备”。 这已远超之前他所做的常规课业,更是让他感叹府学教授内容的精深。 也让自己之前获得县试案首的那点倨傲之心慢慢淡了下去,府学果然是府学! 他攥紧了拳头,掌心微汗——这趟长安,看来是来对了! 第42章 大哥的打算 王明远一进门,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直接冲进那间西屋的书房。 他三两下解开书箱带子,掏出笔墨纸砚,往那张略显粗糙的榆木书案上一铺。 今天府学柳教谕讲的那堂《孟子》,让他此刻思路万千,而且柳教谕的讲-法跟赵夫子太不一样了。 赵夫子在蒙学的时候给他讲“苦其心志”,重点在“忍”,在“熬”,像块石头在河里打磨。 可柳教谕呢? 他掰开了揉碎了讲,说这“筋骨之劳”不只是皮肉受苦,更是拿这副身板去承载、去实践心志的苦! 这角度,的确是一种新的思路! 王明远怕自己遗忘,赶紧提笔蘸墨,刷刷地在纸上记要点,把柳教谕引的那些史例也尽量原样记下来。 他也明白了,闭门造车不行,得多听多看,印证琢磨。 赵夫子给他打下的底子厚实,可柳教谕这把刀,磨得更快,角度更刁钻。 记完笔记,然后就开始思索柳教谕布置的课业,“论漕运与边备”。 王明远盯着那六个字,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题……着实有些超纲了吧? 府试、院试顶多考考民生策论,讲讲如何劝农桑、息讼狱。 漕运和边备?那是实打实的军国大事!是封疆大吏和中枢阁老才该操心的事。 他们这些生员,纸上谈兵都未必够格。 可王明远转念一想,柳教谕既然出了这题,自有他的道理。 府学里卧虎藏龙,谁知道有没有人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再说了,自己顶着“县案首”的名头来旁听,不拿出点真东西,怎么入得了柳教谕的眼? 赵夫子把他托付给李教谕,不就是指望着他能更进一步吗? 他撑着下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子飞快地转。 漕运,国之命脉,南粮北调,养着北边的兵、北边的民;边备,就是边防,九边重镇,抵御外敌…… 这两样看似不搭界,可细细一想,都烧钱!都牵一发动全身! 柳教谕要的,恐怕不是空谈其重要,而是怎么把它们拧成一股绳,让银子花在刀刃上…… 就在他脑子里的线头越理越乱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风走进来。 是大哥王大牛回来了。 王大牛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肩上还扛着两根比王明远大腿还粗的猪腿骨,白森森的断茬口看着骇人。 他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书房那个认真的身影,便放慢了脚步,轻轻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灶房门口。 心里则盘算着,三弟进府学第一日就如此刻苦,可得做点好吃的给他补补。 他立刻收拾了下,卷起袖子就往灶房钻。 那两根大棒骨被他拎起来,直接丢进大铁锅里,简单焯水去腥后就开始炖煮。 火苗舔着锅底,王大牛就着旁边案板上早上就醒发的面团,开始和面烙饼。 这些年随着家里卤肉铺子的红火,他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别的不多说,这个饼子他可是平时烙的最多的。 大手揉捏着面团,发出噗-噗的声响。 他一边揉面,一边留意着灶上的动静,时不时掀开锅盖,用大铁勺撇撇锅里仍然浮起的沫子。 就在王大牛专心和面的时候,隔壁院子里,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爬上了靠墙的梯子已经看了好一会。 正是隔壁的马婶子,她手里捏着块破瓦片,佯装修补房顶,却踮着脚抻着脖子,眼神一个劲儿地往王家小院里瞟。 灶房没门,王大牛那高大壮实的身影和灶台上的动静,被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当马婶子看到王大牛把那两根大腿粗、白森森的骨头“咣当”扔进大铁锅熬煮,再配上那黑熊精一般模样的身影,着实有点骇人。 然后......第二日这景象便传出去了,但是几经发酵,已经被传成了,王家那个黑熊精大哥喜欢煮人腿骨吃,着实吓人! 后来每日王大牛走在路上打招呼的人变得更少了,甚至都有人躲着他走!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王大牛一边忙着手里的面团,脑子里还在想今日的见闻。 这两天他在长安城里晃荡,感觉浑身不得劲,平日里在家都是活计一大堆,自己突然闲下来着实不适应。 另外那巷子口的马婶子和其他邻居,看他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隔老远就躲。 开始他还有点郁闷,后来懒得管了,清静!省得老有人扒门缝打听闲话,耽误三弟读书。 可清静是清静了,人也静得发慌。 三弟一去府学就是大半天,他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干坐着,比干一天活还难受。 他今天本来还合计着过去问个货栈扛大包活计。 凭他的力气,一个人顶三五个,工钱肯定不少。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死了。 不行!绝对不行! 他王大牛现在来陪三弟准备府试的!不是来打工赚银子的! 跑去扛大包?让人知道了,三弟的脸往哪搁? 而且显得他们王家多穷似的,要靠他这个大哥扛大包贴补? 这不是给三弟添堵,平白添压力吗? 最主要的时间肯定也错不开。 至于把家里的卤肉方子拿出来摆摊…… 王大牛想想自己那张笨嘴,还有那点见着生人就发怵的性子,立马摇头。 这买卖,他干不了,而且万一又和几年前父亲那次一样,引来觊觎,到时候不是平白给三弟带来灾祸吗? 府城他们可不认识什么人! 思来想去,还是老本行最顺手——杀猪! 这活计不扎眼,而且他还熟。 今日正好路过东市,有个肉铺正赶上铺子里的伙计杀猪,但是却按不住那头闹腾的大肥猪,那猪嚎得半个街都听见。 王大牛手痒的差点没忍住上去搭把手。 后来硬着头皮跟那愁眉苦脸的肉铺老板搭了两句话。 才知道最近生意好,可会杀猪的好把式难找,尤其是能单独放倒大牲口的,工钱可以商量。 王大牛当时就心动了,这活儿他闭着眼都能干! 而且时间上……他又试探着确认了下,肉铺一般是天不亮就开宰,赶早市。他要是手脚麻利点,干完活回来,正好能给三弟做早饭,啥也不耽误! 而且白日里闲了还可以去干些解肉的活计,总归是什么都不耽误!哪哪都好! 不过还是得和三弟合计合计,若三弟不反对,那自然是可以去,若三弟不愿意,那肯定还是紧着三弟的意愿。 这边锅里的大骨汤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浓郁的肉香气飘满了小院。 王大牛把烙好的几个焦黄厚实的大饼子铲出来,摞在盘子里。 他走到书房门口,看王明远还撑着下巴,苦思冥想。 “三弟,先吃饭!”王大牛嗓门洪亮,打断了王明远的思绪,“汤熬好了,饼子也烙好了,趁热乎垫垫!” 王明远被这一嗓子唤回神,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堂屋。 看着桌上那熟悉粗瓷海碗里的奶白色的棒骨汤,还有那焦香扑鼻的大饼子,肚子也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他拿起一张饼子,掰开,泡进旁边属于他的那个小汤碗里。 滚烫的汤汁瞬间浸透了面饼,香味更浓。 他吸溜了一口,满嘴咸香滚烫,身上的疲惫似乎也被冲淡了些。 王大牛坐在对面,没急着吃。 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有点犹豫,吭哧了几声才开口:“那个……三弟,我跟你商量个事。” “嗯?大哥你说。”王明远嘴里塞着饼子,含糊应道。 “你看……你白天去府学,我一个人在家也是干坐着。” 王大牛声音压低了些,又带了些期待: “今天出去……我看东市那边有个肉铺,正缺人手杀猪。老板说了,工钱日结,就赶早市那会儿忙活……我寻思着,想……想去试试。” 没等王明远回话,他又说道:“你放心!我算过时辰了,啥都不耽误! 我保管干完活就回来!毕竟我是来陪你科考的,不是来这赚钱的! 就是……就是……实在在家闲不住。 若是我干这老本行……会不会……会不会给你丢人?” 王明远正嚼着饼子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大哥脸上那混合着期待和忐忑的神情,心里一暖,随即就笑了出来。 “大哥!你这说的什么话!” 王明远咽下嘴里的东西,语气斩钉截铁, “咱们王家祖辈就是杀猪的,靠这个手艺吃饭,堂堂正正!有什么丢人的? 爹当年不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王屠户? 这手艺是咱家的根!你想干就去干,只要别累着自己,时间上能顾得过来就行。我支持!” 王明远也反应过来,大哥这是在家实在闲不住了想找点事情干,的确也是自己忽略了大哥了。 王大牛一听这话,心里的石头“噗通”落了地,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白牙: “哎!好!好!三弟你不嫌丢人就好!我心里就有底了!而且我保证不耽误你的事!” 说完他便抄起一张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嚼得喷香,只觉得今天这饼子格外有滋味。 兄弟俩就着骨头汤啃着大饼子,堂屋里一时只剩下吸溜汤水和咀嚼的声音。 吃饱喝足,王大牛麻利地收拾碗筷,哼着小调去灶房刷洗。 王明远则回到书案前,继续完成这道策论。 夜渐渐深了,小院彻底安静下来。 第43章 新的朋友 反倒是在院子里拉开架势,摆了个起手式。 他最近开始有计划的锻炼身体,科考熬人,得把底子打结实点。 之前不是没有锻炼过,但是都没有坚持下来。 今日练的是五禽戏,据说是华佗传下来的古法,能活络筋骨,前世很多人都会练这个。 大雍朝也流传广泛,他就在赵夫子的书房里就见过五禽戏的拓本。 五禽戏虽然基础,但也够用。 又不是要习武当个大侠,况且当大侠他的身体底子也不支持。 不过若不是怕旁人起疑,他甚至想练习第十八套广播体操或者打下军体拳,那可是前世经历过时间验证的好“功法”! 虎扑、鹿抵、熊晃、猿摘、鸟飞……一套动作下来,身上微微见汗,关节却松快不少,脑子也跟着清醒了。 灶房飘出饭菜的香气。 王大牛听见动静探出头,瞧见三郎在院子里比划,咧嘴一笑:“三弟,这又比划啥呢?跟打拳似的。” 他虽然不懂这个,但看三郎练得认真,就觉得是好事。 “活动活动筋骨,大哥。” 王明远收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带点红润。 “好!读书也得有副好身板!饭好了,快趁热吃!” 王大牛麻利地把金黄厚实的大饼和一碗稠粥,配着家里带来的腌菜端上桌。 他自己囫囵几口就解决了,抹抹嘴:“我去东市肉铺了,若有急事随时差人来找我!” “你不用收拾这些,吃完放在灶房我回来再收拾....” “嗯,大哥路上小心。” 王明远应着。看着大哥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他心里踏实不少。 大哥有了去处,人也精神了。 —————— 上午,府学柳教谕的书案上,一叠策论答卷堆得整整齐齐。 他喝了口茶,又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细细看了一遍。 这叠策论中,除了几个日常就表现不错的学子答的尚可,其他的着实一般,此外还有个叫王明远的策论,很是让他亮眼。 最上面这份便是他的策论,他已经反复看了好几次。 字迹清峻挺拔,筋骨分明,力透纸背,看着就舒服。 再看内容,破题那句“漕运输粮以实仓廪,边备缮甲以固藩篱,二者皆国之重务,然费糜巨万,民力维艰”,直接点出核心矛盾,眼光老辣。 接着层层剖析,讲漕粮转运的损耗、边军屯田的艰难,最后竟落到开源节流上,建议在运河沿线设常平仓平抑粮价、减少转运损耗。 同时加强军屯管理,让边军部分自给自足以减轻民运压力。 逻辑清晰,角度刁钻,虽有些地方略显稚嫩,但这份见识和务实,远超一个府学生员的水平! “王明远。。。” 柳教谕低声念出名字,指尖点了点这手好字。 这书法,若非亲眼所见,说是浸淫多年的名家手笔也有人信。 他眯眼回想,昨日李教谕带来旁听那个少年,身姿挺拔,眼神清亮,倒是有几分印象。 年纪轻轻,县案首,旁听第一日就写出这等文章…… 柳教谕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把这卷子单独放到一边。是个好苗子,值得多看几眼。 —————— 批注完昨日的策论后,柳教谕来到课舍开始今日的经义课。 柳教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仍旧是把微言大义掰开揉碎了讲。 王明远听得入神,在纸上飞快记录要点,偶尔抬头,目光与柳教谕碰上,对方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心头一跳,赶紧低头。 经义结束后,柳教谕拿起那叠策论。 他先点评了几份府学里公认才子的答卷,分析优劣,点到即止。 末了,他抽出王明远那份。 “这份策论,值得一说,出自王明远之手。”柳教谕声音平缓,却让整个课舍都安静下来。 昨日见过王明远的学子,目光齐刷刷扫向他这个旁听生。 “破题见地,直指核心。‘费糜巨万,民力维艰’,八个字,道尽其中三味。” 柳教谕手指敲着卷面, “更难得的是这份务实。常平仓平抑粮价减损耗,军屯自给缓民运,路子虽非首创,但能结合漕运边备一体考量,看出关联,这便是思虑周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扬, “为政之道,不在空谈高论,而在切中时弊,找出可行之策。尔等日后若入朝堂,当记此点。” 王明远感觉脸上有点烧。 被当众夸赞,还是在这群眼高于顶的府学生员面前,他下意识想缩脖子,又强迫自己挺直腰板。 柳教谕话锋一转,拿起卷子对着光: “还有这笔字。筋骨开张,法度严谨,已有气象。府学之中,若单论书法,此卷当为魁首。” 他把卷子递给前排学子让依次传看,“都看看,何为笔力。” 卷子传到后面,不少学子凑过去看,低低的惊叹声响起。 昨日那点对旁听生的轻视,被这份扎实的策论和漂亮的字迹冲得七零八落。 再看向王明远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但更多的,是认可。 散学时,昨日出声提醒王明远坐下的那个清秀同窗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 “王兄,好文章!好字!佩服!” 他拱手,“在下陈嗣,字子继,府城人士。” 王明远连忙回礼:“王明远,字……尚未有表字。陈兄谬赞了,实在惭愧。” 两人并肩往府学的食舍走。 陈嗣健谈,王明远也不拘谨,聊起府学课业、夫子风格。 又聊到生辰,竟发现两人生辰竟然相同!不过陈嗣年长他两岁。 陈嗣大笑着拍王明远的肩膀:“哈哈,缘分!王兄,以后可得互相关照!” 关系拉近,话匣子也打开了。 陈嗣又好奇地问起王明远师承和籍贯,王明远坦然相告:“咸宁县永乐镇清水村,家中……世代务农,也操持些屠宰营生。” 陈嗣脚步一顿,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王明远:“务农……屠户?王兄,你真是咸宁县案首?” 他脸上的惊讶毫不作伪,“了不得!真了不得!难怪柳教谕另眼相看!王兄大才!” 这声“大才”让王明远有点哭笑不得,但陈嗣语气真诚,眼神里是纯粹的佩服,没有半分鄙夷。 他心中微暖,谦虚道:“陈兄过誉了,只是运气好些。县试题目,恰好读过类似。” “哎,运气也是本事!” 陈嗣摆手,“王兄这见识谈吐,绝非死读书能成。对了,”他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 “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我那策论写得实在平平,王兄若有闲暇,能否指点一二? 还有这字……” 他掏出自己课业本,字迹端正但略显板滞,“柳教谕总说我字缺风骨,王兄这手字,我是真心羡慕,不知能否点拨一二?” 王明远看着陈嗣诚恳的眼神,想到他昨日的好意,便点点头: “指点不敢当,互相切磋吧。陈兄若有文章,尽管拿来,我们一同参详。 至于书法,也无甚诀窍,唯手熟尔,多临帖罢了。” “一言为定!” 陈嗣喜笑颜开,对王明远的好感又添几分。 有真才实学,又不倨傲,(内心OS:长得也帅)这样的同窗,值得深交。 第44章 邀请 有了同窗好友的相伴,王明远这个府学的旁听生也变的没有那么形单影只了。 而且每日有了陈嗣这个府学好友的交流以及互相印证,王明远也觉得自己收获颇多,竟有种进展神速之意。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已过去一月。 这日下午的课,柳教谕没讲经义。 他背着手在堂前踱了两步,眉头微蹙: “整日对着书本子,闷气。今日换换脑子,玩个花样。”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 换花样?该不会要写诗吧?古人怎么都爱这样? 《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里攒的东西,应付可以,但要出彩怕是难,而且这一府的精英,怕是自己要出糗了。 旁边的陈嗣随着两人关系相熟,也知道了王明远的“缺点”。 看他神色,低笑出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悄声道: “放心,不是作诗。柳教谕好这个——对对子!” 他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老头儿兴致来了就玩,有时还拉我们去新开的茶楼酒肆,现场出对子考人,热闹得很。” 对对子?王明远悬着的心瞬间落地。 这个他不怕!那本《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里,别的或许不多,各种巧词、对称词,可是分门别类,汗牛充栋! 他嘴角不自觉弯起一点弧度。 果然,柳教谕清了清嗓子:“老规矩,从袁显正开始。老夫出上联,你接下联,再出上联给下一位。 接不上,或出得太俗,罚抄《声律启蒙》一遍。开始!” 他略一沉吟,“鹭立芦花秋水明。” 此联描绘秋景,鹭鸟立于芦花丛中,秋水澄澈,意境清幽,且“鹭”与“芦”音近,颇有巧思。 被点到的学子站起来,皱眉苦思,半晌才道:“蝉鸣高树夕阳斜。” 勉强对出,意境稍逊,但“蝉”对“鹭”,“鸣”对“立”,“高树”对“芦花”,“夕阳斜”对“秋水明”,也算工整。 就是“鹭”与“芦”的音对没有对上。 “尚可。”柳教谕点头,“出题吧。” 那学子松了口气,想了想,出题道:“月移竹影侵棋局。” 此联写月下竹影移动,仿佛要侵入棋局,动静结合,画面感强。 下一位学子思索片刻,对道: “风送花香入酒樽。” “风”对“月”,“送”对“移”,“花香”对“竹影”,“入酒樽”对“侵棋局”,工整雅致,意境相合,赢得几声低赞。 气氛渐热。 一个接一个,有人对得精巧,有人勉强过关。 轮到王明远前一位,是个身材微胖的学子,姓陈,叫陈时。 他站起来,先瞟了一眼王明远,脸上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 这一个月王明远出尽风头,他这“老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陈时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声音:“我的上联是——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 他得意地环视一周。 此联十一字,全用“宀”部!难度极高,且意境孤寂清冷,非常人所能对。 学堂里瞬间安静。 连柳教谕都挑了挑眉,没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王明远身上。 陈嗣也替王明远捏了把汗,这陈胖子,明显是故意刁难! 王明远站起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飞快翻动那本《明远诗集词汇大注》。 宝盖头?全宝盖头的词?还能凑上对子?嗯……有了! 他略一沉吟,声音清晰平稳: “学生试对——迷途远避,退还莲迳返逍遥。” 同样是十一字,全用“辶”部! 不仅偏旁相对工整无比,意境更是绝妙——迷途知返,退隐莲径,逍遥自在! 对仗之工,意境之合,堪称完美! “好!” 短暂的寂静后,陈嗣第一个忍不住喝彩出声。 “妙啊!” “走之底对宝之头!绝了!” “迷途远避对寄寓客家……退还莲迳对牢守寒窗……返逍遥对空寂寞……真是……严丝合缝!” 惊叹声、议论声嗡嗡响起。 那陈学子脸上的得意僵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柳教谕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王明远一眼,缓缓点头: “好一个‘返逍遥’!字字珠玑,对仗工稳,意境圆融。王明远,此对甚佳!” 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看来今日这罚抄,是轮不到你了。坐下吧。” 王明远拱手坐下,手心其实也攥了点汗,刚才还是有点紧张的。 陈嗣兴奋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周围投来的目光,彻底变成了钦佩和服气。 经此一“对”,王明远这个旁听生,在府学这群天之骄子心中,算是真正立住了。 午间散学的钟声敲响。 王明远收拾好东西,刚准备出门去食舍,胳膊就被陈嗣一把揽住。 “明远兄!你那对子对的,绝了!” 陈嗣脸上还带着课堂上的兴奋劲儿, “‘迷途远避,退还莲迳返逍遥’! 你是没瞧见陈胖子那脸色,平时耀武扬威的,今天这跟吞了只活苍蝇似的!哈哈哈!痛快!太痛快了!” 王明远被他晃得有点晕,无奈地笑了笑:“陈兄过誉了,侥幸,侥幸罢了。” “侥幸个屁!” 陈嗣一改读书人的样子,竟然爆出句粗口,足以见他的兴奋,以及对那位‘陈胖子’的不喜。 他一挥手,嗓门洪亮, “那是真本事!柳教谕都夸你字字珠玑玑! 走走走,吃饭去,边吃边聊,我得好好听听你怎么想出那走之底的!” 两人并肩往食舍走,陈嗣还在那滔滔不绝地复盘课堂上的精彩瞬间。 王明远听着,心里也松快不少。 这一个月在府学,压力不小,能再次得柳教谕当众肯定,还压了那总爱斜眼看人的陈胖子一头,此刻也确实解气。 走到半路,陈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 “哎,对了!明远兄,明日休沐,你有何打算?” “休沐?” 王明远愣了一下。日子过得快,他埋头读书,竟忘了这茬。 他想了想,老实道:“在家温书吧。府试在即,不敢懈怠。” “温书?我的好明远兄!” 陈嗣夸张地叫起来,胳膊肘用力捅了他一下, “弦绷得太紧可是会断的!你瞧瞧你这脸,比那新糊的窗纸还白! 该换换脑子了! 再说了,你来长安城都一个月了,除了府学和那巴掌大的小院,你还去过哪儿? 连长安城长啥样都没摸清吧?” 王明远被他问住了。 确实,除了每日往返府学那条路,他对这座煌煌巨城,几乎一无所知。 陈嗣看他表情,就知道说中了,立刻眉飞色舞: “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带你好好逛逛长安城!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九天阊阖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旒’的气象! 保管比那永乐镇还有咸宁县热闹一百倍!” 第43章 长安游 王明远也很是心动。 长安的繁华,他进城的那惊鸿一瞥,说不向往是假的。 而且陈嗣一片好意,拒绝也不合适。 他点点头,笑道:“那就有劳陈兄了。不过……”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我大哥也在长安,他……他应当也没好好游览过这长安城,我想……能不能带上他一起?” “你大哥?” 陈嗣眼睛一亮, “就是那位……力气很大的大哥?当然能啊!人多热闹! 正好让我也见识见识,明远兄你这般人物的兄长,是何等风采!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辰时正刻,府学门口碰头!” 晚间,王明远回到梧桐里的小院时,天色已擦黑。 灶房里飘出熟悉的肉汤香气,王大牛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火光映着他那张被烟火熏得微黑的脸。 这几天大哥忙完时不时都会带点骨头或者肉回来,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各种吃的。 “大哥。”王明远放下书箱。 “回来啦?饭马上好。” 王大牛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嗯。” 王明远走到灶边,看着锅里翻滚的汤饭, “大哥,我明日休沐,刚好听你说肉铺这几日不忙,那明日可以不用去肉铺吗?” 王大牛用棍子拨了拨柴火,回身应道:“咋了?是纸墨用完了吗?明日我陪你去买?” 王明远组织了下语言,“不是,府学里一位同窗,叫陈嗣,人挺好。 他说明日休沐,想带我在长安城里逛逛。我……我想大哥你也一起去。” 王大牛添柴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声音有点闷: “我……我去干啥?你们读书人逛的地方,我一个大老粗,去了给你丢人……再说,你们说话我也听不懂……” “大哥!” 王明远打断他,语气认真, “陈兄不是那种人! 他听说你也在,还特意说想见见你呢! 而且丢什么人?你是我大哥! 长安城那么大,我一个人去逛,心里还没底呢。 你就当陪陪我,行不?” 王大牛抬起头,看着弟弟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面满是期待。 他心里那点别扭和自卑,被这话一烘,慢慢就软了。 他搓了搓带着炭灰的大手,吭哧吭哧道: “那……那行吧。我……我待会儿去跟掌柜说一声,明天肉铺那边不去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我这模样……要不,我明儿早起拾掇掇拾掇掇?” 王明远看着大哥那身沾着油星和猪毛的粗布衣裳,还有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忍不住笑了: “行!大哥你拾掇拾掇,精神点!”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 王大牛起的更早,此刻蹲在院子里的水盆边。 就着冰冷的水,拿着把剃刀,对着铜镜笨拙地刮着胡子。 王明远推门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大哥那蒲扇般的大手捏着小小的剃刀,动作僵硬得和虎妞在绣花一样,脸上还带着几道没擦干净的血印子。 原本乱蓬蓬的头发倒是用水抹平了些,身上穿着那件他最好的青黑色的粗布褂子。 “大哥,行了,挺精神的!”王明远忍着笑走过去。 王大牛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又对着水盆照了照,嘿嘿一笑:“是……是比之前强点吧?” 不过大哥刮完胡子的样子,王明远仔细端详了下,自己还是和大哥有七八成相像的。 只不过大哥的脸更加刚毅和沧桑许多,平时掩盖在茂盛的须发之下才没有显现,此刻刮掉胡须按照前世的审美看,大哥也是个“肌肉型男”。 兄弟俩收拾妥当,锁好院门,迎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往府学走去。 王大牛脚步轻快,只是偶尔会不自在地扯扯衣角。 辰时正刻,府学朱漆大门前。 陈嗣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今天换了身宝蓝色的绸面夹袄,头戴方巾,显得格外精神。身后还跟着个穿着干净灰布短褂、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 “明远兄!” 陈嗣远远看见他们,便笑着招手。 目光落到王明远身旁那铁塔般的汉子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叹,随即笑容更盛,快步迎了上来。 “这位便是明远兄的大哥吧?久仰久仰!在下陈嗣,字子继。” 陈嗣拱手行礼,态度自然又热情,没有丝毫倨傲。 王大牛哪见过这阵仗,读书人给他行礼? 他有点慌张,黝黑的脸涨得有点通红,赶紧学着样子笨拙地抱拳回礼,声音洪亮得像打雷:“王……王明心!见过陈……陈相公!” (以后正式场合家里人我都用类似王明心这种改过的名字,日常还是用之前的名字,这样更有贴入感) 他这嗓门和动作,引得路过几个学子侧目。 王大牛更窘迫了,手脚都僵着。 陈嗣却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 “王大哥好气魄!这身板,这嗓门,一看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比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多了! 走走走,平日里明远照顾我颇多,今日我做东,带你们好好领略长安风光!” 他自来熟地拍了拍王大牛的胳膊,那亲热劲儿,瞬间化解了王大牛的拘谨。 王大牛挠挠头,也跟着嘿嘿笑起来,心里那点忐忑烟消云散。 “陈兄,这位是?”王明远看向那小厮。 “哦,这是我家的小厮,叫顺子。今日人多,带他跑跑腿,拎拎东西。” 顺子机灵地上前行礼:“小的顺子,见过王公子,王大哥。” 一行人说说笑笑,由陈嗣这个“老长安”领着,汇入了清晨渐渐喧嚣的人流。 陈嗣没带他们走宽阔的主街,反而一头扎进了旁边蜘蛛网般密布的小巷。 “明远兄,王大哥,长安城真正的好味道,不在那光鲜亮丽的大街上,都藏在这些犄角旮旯里呢!咱们先去吃点美食!” 陈嗣兴致勃勃地介绍。 巷子窄得仅容两三人并行,青石板路被经年的脚步磨得光滑油亮。 两侧是低矮的铺面,门板刚卸下,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货物。 各种早饭摊子早都支起来了:刚出炉的焦香胡饼、带着蒸笼里腾起水汽的暄软的大包子、甜腻腻的炸油糕、各式的菜角肉饼、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炖肉浓香……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 “诶,朋友~~胡饼!刚出炉的!芝麻管够!” 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在摊子后吆喝。 烤炉里炭火正旺,金黄的胡饼贴着炉壁,滋滋冒油,芝麻粒被烤得噼啪作响,香气不住地钻进鼻孔。 陈嗣熟门熟路地掏钱买了几个,塞给王明远和王大牛一人一个: “尝尝!他家的胡饼长安一绝!外酥里软,香得很!” 王大牛小心接过那和他巴掌一般大的胡饼,入手滚烫,他却浑然不觉。 小心地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簌簌簌簌掉渣,里面是暄软的面芯,混合着芝麻的焦香和麦子的甜香,嚼劲十足。 他眼睛一亮,几口就干掉了一个,意犹未尽但忍住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说道:“真香!比我们镇上那饼子强多了!” 要不是此刻陈嗣在这边,他高低得多买几个解解馋,哪怕比镇上的饼子贵。 其实狗娃的馋劲根源应该是他,不过大哥是成年人更懂得克制。 “是吧?”陈嗣得意地笑,“走,前面还有!” 他们又挤到一个卖“毕罗”的摊子前。 这是一种用油煎的面点,形状像个小口袋,里面塞满了剁碎的羊肉、葱姜和各种香料。 煎得两面金黄,油汪汪的。 陈嗣又买了几份。 王大牛咬开一个,滚烫的肉汁差点烫了舌头,浓郁的肉香混着香料味在嘴里爆开,他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停下。 “慢点吃,大哥,烫!”王明远笑着提醒。 “香!真香!” 王大牛含糊不清地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个,又拿起第二个,这会实在是忍不住了,还不忘对王明远说, “这玩意儿,虎妞肯定爱吃!还有狗娃!回头走的时候,得多买点带回去!就是不知道路上能不能放得住。” “行!记着呢!” 王明远笑着应道。 看着大哥吃得满嘴油光,像个孩子似的开心,他心里也暖洋洋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吃。 陈嗣像个美食向导,什么镜糕(我最爱吃,不管时代了它无论如何都要出现)、柿子糊塌、椒盐酥、还有加了胡椒和香料的大肉饼……见着新奇的就买点尝尝。 第44章 大嫂刘氏人物小记(加更!) 我叫刘翠花,清水村的人都叫我刘氏。 我家住在清水村的隔壁后山,爹娘是猎户,家里穷的叮当响。 家里四个孩子,我是老大,下头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从小,爹娘的眼珠子,只长在儿子身上。 我和小妹?呵呵,就只是累赘罢了。 凭什么?就凭我们是丫头片子?我不服! 于是,八岁那年,我终于反抗了一回。 那天,我爹手里赶山的铁棍就落了下来了。 那声音,我这辈子忘不了,我的脚被活生生打断了。 没人给我请郎中,没药,没人心疼。 我就在那漏风的窝棚里,拖着一条断腿,像条狗一样爬了三个月! 喊疼?哭?有用吗? 只有小妹,每天偷偷给我塞半碗剩饭,饭里混着她的泪,咸得发苦,像每天过的日子一样。 转眼我十六了,长得像爹,骨架大,个子高,一身力气,但身体却瘦的像麻杆。 于是,家里的活都成了我的,就因为我是女孩? 爹娘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堆该扔的垃圾。 那天,我听见他们在外头嘀咕,要把我卖给镇上一个四十多的老鳏夫! 那老东西比我的畜生爹还老,我疯了似的往外跑,山那么大,我想跑出去! 没跑出几里地,就被我爹像拎小鸡一样抓了回来。 棍子、拳头,雨点似的砸下来。 我咬着嘴唇,血顺着嘴角流,一声不吭。 那老鳏夫来看人,见我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眼神凶得能吃人,吓得直摆手: “不要了不要了!这哪是娶媳妇,这是请祖宗!” 爹娘便将所有的气,全撒在我身上。 我被锁在狗窝最黑的角落里,整整三天,不给一餐饭! 饿! 饿得我眼前发绿,胃里像有只手在掏,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 我舔地上的泥,啃墙角的草根,嚼掉进来干硬的树皮,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每天,只有门缝底下塞进来的半碗浑浊的水,是小妹! 不过还是被那畜生爹娘发现了,我听见畜生娘在外面尖着嗓子骂她,接着就是小妹的哭喊,还有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捶在我心口上! 为什么要把对我的气撒在小妹身上? 我死死扣着门槛,指甲抠进了木头里,浑身抖得像风里的树叶。 小妹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后来,就没了声息。 我那才十岁出头的小妹,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没了。 就因为我这个没用的姐姐,就因为偷给我的那半碗水! 她的小命,被那对狠心的畜生爹娘,活活打没了! 小妹死了。 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热乎气儿,也跟着她一起死了。 哭?我哭不出来,饿了三天的我,嗓子哑得像破锣,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像被掐住脖子的赖皮狗,让人厌恶。 畜生爹娘嫌我晦气,又是一顿打。 那年的冬天冷得钻骨头缝,饿和恨像两条毒蛇,钻进我的骨头缝里,盘踞着,啃噬着。 我拼命地吃! 家里不给,我就去外面找,野菜、草根、虫子……抓到啥吃啥! 肚子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 我越来越胖,力气也越来越大,可名声也彻底臭了。 清水镇谁不知道,山里的刘家有个“贪吃”而且“疯癫”没人要的老姑娘? 十八岁那年,老天爷也瞎了眼,大旱。 山上没活物,地里不长苗,家里连耗子都饿跑了。 畜生爹娘看我的眼神,又变成了算计——该把这“赔钱货”最后卖个好价钱了。 这次,是山下的王屠户家。 王屠户?肯定又是个糟老头子,说不定比上次那个还老还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大不了再被打个半死,或者干脆被打死,一了百了! 那天,王家来人了。 我躲在房门后面,透过一条破缝往外看。 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那儿,像半截黑铁塔。 那就是王大牛,我命里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粗布衣裳,脸上胡子拉碴,看不清具体模样,可他那双眼睛…… 没有我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而有点……局促? 他搓着手,眼睛盯着地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往我这边瞄。 他爹王金宝,就是那个有名的王屠户,正跟我爹讨价还价。 “二两银子!不能再少了!这丫头能吃是能吃,可力气大,能干活!” 王金宝皱着眉,看看破败的房子,又看看我那畜生爹娘饿狼似的嘴脸,最后目光扫过我藏身的门缝。 重重叹了口气:“行吧,二两就二两。老大,你……你看呢?” 王大牛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那一刻,我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恨畜生爹娘的无情,像火烧;悲小妹的惨死,像冰扎;恐惧那黑铁塔一样的陌生男人和未知的未来…… 可看着王大牛那副老实巴交,甚至有点憨傻的样子,再看看他爹虽然是个杀猪的,但眼神还算正。 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能吃饱饭,就行! 就这样,我带着一身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带着一个永远填不满的胃,还有一颗被冰碴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心,被二两银子“嫁”进了王家。 后来我才知道,我前脚嫁了,后脚畜生爹娘就带着两个弟弟逃荒走了,像丢垃圾一样,把我彻底丢在了清水村。 也好,那个“家”,早就该断了。 王家的院子,土坯墙,茅草顶,看着也穷,但至少干净,结实。 我刚踏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像只受惊的兔子,嗖地躲到一个妇人(后来知道是婆婆赵氏)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嫂……嫂嫂。” 这就是王三牛?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便是如此。 瘦得像根豆芽菜,小脸惨白惨白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孱弱的孩子能养大吗? 可这念头一闪就过了。 关我什么事?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当老妈子的! 我饿,我只想填饱肚子! 果然,王家能吃饱饭! 粗粮糊糊,杂粮饼子,管够! 我像饿了三辈子的狼,第一次放开了吃,吃得头都不抬,吃得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婆婆赵氏看着我风卷残云的架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她忍住了,没吭声。 公公王金宝闷头抽他的旱烟,吧嗒吧嗒响。 王大牛……他好像有点怕我?总离我远远的坐着。 只有那个小豆芽菜,有时会偷偷看我,眼神里有好奇,还有一点点……怯生生的亲近? 我把头扭开,当没看见。 心早硬了,这点小东西,焐不热。 既然能让我吃饱,那我就得证明自己不是白吃饭的! 力气我有的是! 挑水,肩膀磨破了皮;劈柴,震得虎口发麻;下地,晒脱一层皮;喂猪,弄得一身臭…… 我-干得比谁都多,比谁都猛! 我要让王家知道,这二两银子,花得值! 我和王大牛,两个壮劳力,像两头蒙着眼拉磨的驴,在田里、在院里吭哧吭哧地干,汗水砸进土里,就想多换几个铜板。 可家里的钱袋子,永远像漏了底的水瓢。 为啥?全填了那个药罐子——王三牛! 三天两头,就得请郎中! 一碗碗黑乎乎、苦了吧唧的药汁灌下去,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淌出去。 我看着婆婆颤巍巍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往外数,心疼得直抽抽;看着公公沉默地抽着烟,眉头拧成疙瘩;看着王大牛累得跟滩泥似的倒头就睡…… 我心里的火苗,“噌”地就窜上来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我和大牛累死累活,挣的血汗钱,全喂了那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凭什么? 就因为他会撒娇?因为他长得白净?因为他是个男娃!!!? 那股在山里被压下去的恨意,那股对不公平的憎恶,像烧开的滚油混着陈年老醋,在我胃里翻江倒海,烧得我喉咙发紧!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那些刻薄的话,像疯长的带刺藤蔓,自己就往外蹦,拦都拦不住! “哼,又病了?真是金贵身子!”我故意把碗筷摔得叮当响。 “钱都花他身上了,咱家喝西北风啊?狗娃连件新衣裳都没有!”我看着儿子磨破的袖口,心里针扎似的疼。 “养这么个药罐子,有啥用?不如……”后面更难听的话,卡在喉咙里,终究没全吐出来,可意思谁都懂。 婆婆会立刻骂回来:“闭嘴!你个乌鸦嘴!三郎是你小叔子!” 公公会抬起眼皮,冷冷地瞪我一眼,那眼神像冰锥子。 王大牛会赶紧扯我的袖子,压着嗓子:“翠花,少说两句,别惹爹娘生气……” 可我就是忍不住啊! 看到三郎那苍白得像纸的小脸,看到他皱着小眉头灌下那苦药。 我就想起小妹临死前瘦得脱了形的样子,想起我挨饿时胃里火烧火燎、恨不得啃自己胳膊的疼! 凭什么他就能被全家人捧着护着? 凭什么我就要像牲口一样干活,还要眼睁睁看着钱白白流走? 那种被忽视、被牺牲、永远排在最后的委屈和愤怒,像野火一样烧光了我脑子里最后那点理智! 我知道我说话难听,我知道我像个泼妇,可我管不住! 那些话,是我心里那根刺长出来的毒藤,不吐出来,它会把我自己先勒死! 我就是要闹,要争!我要让他们看见我!看见我的苦!看见我的累!看见我的委屈! 每次闹完,看着三郎默默低下头,小肩膀微微发抖的样子,我心里也会像被针飞快地扎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那么小,那么弱……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更汹涌的恨意和委屈死死压下去。 弱就有理了? 弱就能吸全家的血了? 我小时候不弱吗? 小妹不弱吗? 谁可怜过我们? 谁管过我们的死活? 我攥紧了拳头,把那一丝不该有的心软狠狠掐灭。 日子就在这种拧巴中,一天天熬过去。 三郎的身体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家里的气氛也跟着时紧时松。 我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而三郎,成了我最容易引爆的那个引信。 直到那天……那盆猪血。 那天家里杀猪,要赶集。 不知怎么的,爹叫三郎去帮忙接猪血。 我正埋头收拾东西,就听见外面“啊!”一声惊呼,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 我心里猛地一沉,冲出去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 三郎小小的身子软绵绵地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黏稠、暗红的猪血! 他像个小破布娃娃,一动不动! 脸白得像糊墙的纸,连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都快看不见了! “我的儿啊——!” 婆婆哭喊着扑过去,声音都劈了。 公公也慌了神,手足无措。 王大牛像个柱子似的杵在那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这回真完了……这要是救不回来……王家不得恨死我? 虽然不是我-干的,可我之前说了那么多咒他的话…… 他们肯定会觉得是我这张乌鸦嘴咒的! 我好不容易有个能吃饱饭的窝,难道又要被扫地出门?又要回到那饿死人的山里去? 更让我心头发冷、浑身打颤的是,我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怀里——那里缝着一个小口袋,里面是我偷偷攒下的两百文钱! 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省吃俭用抠出来的! 我想给狗娃做身新衣裳,他长得快,旧衣服都短了半截,胳膊腿儿露在外面。 每次看到儿子羡慕地看着别家孩子穿新衣的眼神,我这当娘的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这两百文,是我全部的希望! 可现在……这钱还能保住吗?请郎中、抓药……哪一样不要钱?这两百文,怕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得填进去!我攥着那小小的、硬硬的布包,指甲几乎要抠破布料,指关节捏得发白。 委屈、恐惧、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 我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念想啊……又要被这个病秧子毁了? 我恨这没完没了的拖累!恨这看不到头的穷日子!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可看着地上那小小的、被血糊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 我心底最深处,那层厚厚的冰壳子,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他……他毕竟还那么小……他毕竟……真真切切地喊过我“嫂嫂”…… 万幸,三郎命大,阎王爷没收他。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他睁开了眼。 可这次醒来,三郎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眼神没那么怯了,说话也清楚了些。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差点被一盆猪血送走的三郎,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给这个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认得草! 猪草里的蒲公英、车前草……那些我们当烂草叶子喂猪的东西,他说晒干了能卖钱! 看着他小小的人儿,蹲在墙角,仔仔细细地分拣那些野草,小脸认真得不像话,我虽然嘴上还习惯性地嘀咕着“瞎折腾,能顶个屁用”。 可心里头一次,对这个病秧子小叔子,有点……刮目相看了? 当王二牛真的揣着卖草药的七钱银子回来时,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七钱银子啊!快抵得上家里卖小半头猪的钱了!这小豆芽菜,还真有点鬼门道! 再后来,他弄出了那香死人的卤味! 那味儿,勾得人魂儿都没了! 家里支摊卖,给镇上的醉仙楼送货,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往家流。 家里的日子,眼瞅着就翻了个身! 新起了亮堂堂的青砖瓦房,每顿饭桌上顿顿能见油荤了,狗娃和虎妞两个娃的小脸,肉眼可见地圆乎起来,红扑扑的。 连带着看三郎,也觉得顺眼多了。 虽然他身子骨还是单薄,可脸上有了血色,走路也有劲了,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连村里最有学问的赵夫子都夸他聪明,同意他去蒙学读书! 读书啊……那可是天大的事! 我虽然不懂那些之乎者也,可看着公婆那郑重其事的样子,看着家里咬着牙挤出束脩的样子,我知道,王家要出人物了。 三郎也争气,真考过了县试卷,还是头名! 成了童生老爷!王家祖坟冒青烟了! 看着家里一天天红火,看着狗娃终于穿上了我亲手做的新衣裳,在院子里跑得像只撒欢的小狗,咧着嘴笑…… 我心里那点拧巴了半辈子的劲儿,好像被这暖烘烘的日子,慢慢烘软了,松开了。 那些刻薄话,不知什么时候,说得越来越少了。 看着三郎背着干净的书箱,挺着小胸脯去府城读书的背影,我甚至……有点替他高兴? 这小叔子,脑子是真灵光。 要不是他,王家现在还在泥巴里打滚呢。 我这当大嫂的,以前……是有点混账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暖和的炕上,听着身边大牛沉沉的鼾声,看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心里头一回这么踏实。 也许……我心里的那些恨,那些怨,那些不管不顾往外喷的毒话,真的是因为饿怕了?穷怕了?病怕了?像得了一场自己都不知道的疯病。 现在能吃饱穿暖,手里有余钱,看着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我这心里头那根扎了二十多年的刺,好像也被这安稳日子,一点一点地拔出来了,虽然疤还在,但总算……不疼了。 谢谢你,三牛! 第45章 锦绣文章 穿出小巷,眼前豁然开朗,是长安城著名的东市。 这里更规整,街道宽阔,店铺林立。 绸缎庄、金银铺、书肆、药行、乐器行……应有尽有。 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巨贾、带着仆从的官宦家眷、还有像他们这样四处张望的游人,摩肩接踵。 逛了会后,离开东市,陈嗣又带他们去了城南的曲江池畔。 虽是冬末春初,池水尚未解冻,岸边垂柳也只抽出点点嫩芽,但已有不少游人踏青。 池边有杂耍艺人表演喷火、顶缸,引来阵阵喝彩。 王明远也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那耍猴的,猴子翻跟头、骑小车,逗得他哈哈大笑。 此刻他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暂时抛开了府试的压力,和陈嗣指指点点,讨论着哪个艺人功夫好,脸上则是少年人特有的轻松笑容。 中午,陈嗣做东,在曲江池边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靖水楼”用了饭。 点了长安名菜“葫芦鸡”、“奶汤锅子鱼”、“紫阳蒸盆子”、“商芝肉”,还有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汤浴绣丸”(大肉丸子)。 王大牛起初还有些放不开,在陈嗣的热情招呼和王明远的示意下,也渐渐放开,吃得酣畅淋漓。 那葫芦鸡的酥脆,奶汤锅子鱼的鲜嫩,紫阳蒸盆子的新奇味觉,都让他赞不绝口。 下午,日头偏西,陈嗣领着他们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站——慈恩寺大雁塔。 远远望去,七层高塔拔地而起,像一柄利剑直刺苍穹。 塔身古朴雄浑,砖石结构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塔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越悠远的“叮当”声,仿佛能涤荡人心。 “这便是大雁塔了。” 陈嗣指着高塔,语气带着一丝崇敬, “当年玄奘法师为保存从天竺带回的佛经而建,是咱长安城的地标! 来,咱们登塔望远!” 塔内楼梯狭窄陡峭,盘旋而上。 王大牛块头大,走得有些吃力,但也兴致很高。 王明远和陈嗣瘦小点,脚步轻快。 每上一层,视野便开阔一分。登上顶层,凭栏远眺,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古老的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 鳞次栉栉比的屋舍、棋盘般纵横交错的街道、远处巍峨的宫阙、蜿蜒的城墙…… 都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壮丽的光晕里。 终南山在天际勾勒出起伏的黛影,山巅的残雪在夕阳下闪着点点金光。 一群归巢的寒鸦,像泼洒的墨点,掠过塔顶,飞向远处苍茫的暮色。 “真……真他娘的大啊!” 王大牛扶着栏杆,看得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他从未站在如此高处俯瞰过一座城市,这景象带来的震撼,远比那些吃食杂耍更甚。 王明远和陈嗣也被眼前景象所慑,一时无言。 寒风掠过塔顶,吹动他们的衣袂,猎猎作响。 天地苍茫,人如芥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渺小感,同时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塔下传来一阵清朗的谈笑声。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塔底的空地上,站着几位青年。 皆身着统一的月白色襕衫,头戴方巾,气质儒雅,一看便是读书人。 其中一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尤为出众,被众人簇拥在中间。 “咦?是他们?”陈嗣低呼一声,脸上露出惊讶和一丝兴奋。 “陈兄认识?”王明远问。 “嗯!”陈嗣压低声音,指着那几人, “看到那月白襕衫没?那是长安书院学子的标志! 长安书院,可是咱长安府乃至整个西北最好的书院! 能进去的都是顶尖的才子! 中间那个最俊的,叫元苍澜!去年乡试,他可是咱们长安府的解元公(乡试第一名)! 听说学问极好,是明年状元的热门人选!” 王明远闻言,心头一震,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位元苍澜身上。 解元公!状元热门! 这些名头,对还在为府试挣扎的他来说,如同云端上的人物。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里充满了好奇与钦羡。 只见塔下那几位学子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的终南山,有人比划着塔身的结构。 片刻后,其中一人笑着朗声对元苍澜拱手道: “苍澜兄,此情此景,雁塔巍巍,终南在望,暮色苍茫,飞鸟归巢,实乃天地大观! 我等苦思冥想,终觉笔力不逮,难以尽述其壮阔。 还请苍澜兄即兴挥毫,赋文一篇,以记今日之盛游,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目光都热切地投向元苍澜。 元苍澜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夕阳下的长安城廓,远眺终南残雪,又抬头望了望塔顶盘旋的归鸦。 他神色沉静,并无丝毫推拒之意,沉吟片刻,清朗的声音便在塔下响起: “岁在癸卯,序属孟春。余与诸友,会于慈恩雁塔之下。 时维日昃,寒鸦归林。仰观浮屠之孤耸,俯察长安之宏阔。 终南雪残,遥岑如黛;曲江冰泮,近水含烟。街衢纵横,若棋枰之经纬;闾阎扑地,似星宿之罗陈。 暮云合璧,染千门之金阙;落霞孤鹜,掠七级之飞檐。钟鸣梵呗,声闻于天;风动铎铃,韵传于野……”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暮色。 骈四俪六,辞藻华美而不浮夸,气象开阔又意境深远。 将眼前所见之景,心中所感之情,融于一炉。 既有对长安城壮阔的描绘,又有登高望远、感怀古今的思绪,更隐隐透着一股青年才俊挥斥方遒的意气。 王明远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一字不漏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自认经义扎实,文章也还通顺,可此刻听着元苍澜即兴而作的这篇骈文,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云泥之别”! 那遣词造句的精准华美,那谋篇布局的开阖大气,那蕴含其中的才情与气度,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自惭形秽。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雁塔题名,期乎他日;蟾宫折桂,待看今朝!临别赠言,幸承恩于胜饯; 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元苍澜诵毕,塔下一片寂静。 片刻后,才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好!苍澜兄大才!” “字字珠玑玑,气贯长虹!” “此篇一出,当为雁塔增色!” 陈嗣也激动地抓住王明远的胳膊,低声道: “听见没?明远兄!这就是解元公的水平!我的天,即兴成篇,还写得这么好! 这……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王明远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望着塔下那被众人簇拥、风采卓然的元苍澜,胸中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奔涌、冲撞。 羡慕,钦佩,更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和斗志! 原来文章可以这样写! 原来读书人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原来长安城里,藏着如此耀眼的星辰! 他紧紧攥住了冰凉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他要考上去!他要站得更高! 他倒要看看,那“蟾宫折桂”的风景,究竟是何等模样! 第46章 馈赠 那天从大雁塔回来,见识了那位解元公元苍澜即兴挥毫的风采,王明远心里那股斗志算是彻底被点着了。 以前在蒙学,在县里,他觉得自己尚算人中龙凤。 但是来了府城,进了府学,尤其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元苍澜那样的才子出口成章,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连着七八天,他梦里都是元苍澜负手诵文的背影,还有那句“蟾宫折桂,待看今朝”在脑壳里嗡嗡作响。 于是,每天变得更加的努力了。 府学的课业本就繁重,柳教谕的要求又严,他不仅一丝不苟地完成,还自己给自己加码。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先是在院子里把那套五禽戏打得虎虎生风,活动开筋骨,让脑子也跟着清醒。 然后就是背书,默写,揣摩经义,常常是王大牛把早饭热了又热,他才舍得放下笔。 随着府试的临近,府学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绷。 原先散学后还聚着聊些闲话的同窗,如今都闷头复习,廊下只剩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和墨锭研磨的沙沙响。 柳教谕的课,讲得越发深了,也越发快了。 他不再满足于照本宣科,常常是抛出一个问题,引着大家去争论,去深挖。 有时候,讲着讲着,他会看似无意地提一句:“府尊大人(知府)向来厌恶空谈虚文,尤重实务策论。”或者,“听闻府尊对《礼记》中‘大同’篇的见解颇为独到。” 这些话,轻飘飘的,落在别的学子耳朵里,或许只是寻常。 可落在王明远耳朵里,却像炸雷一样。 他这才深刻体会到,赵夫子拼尽全力把他塞进府学旁听,是多么大的恩情! 在这里,不仅能学到真东西,更能接触到外面根本打听不到的“秘闻”! 就像前世在首都高考和在偏远县城高考,那能一样吗? 信息差,有时候就是天堑! 他王明远,占了大便宜了! 作为回报,他只能学得愈发刻苦,在课堂上表现也愈发亮眼。 无论是经义的辨析,还是策论的见解,常常能说到点子上,引得柳教谕频频点头。 连那个总爱斜眼看人的陈胖子,看他的眼神也没有了轻视,多了几分复杂。 这天,柳教谕讲完一段诗赋,让大家自行讨论。 王明远习惯性地掏出他那本宝贝疙瘩——《明远诗集词汇大注》,想把刚才讲的几个亮眼的词记录下来。 他正低头翻着,没注意柳教谕踱步到了他身边。 “在看什么?”柳教谕的声音不高,却让王明远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把那本厚厚的册子往怀里藏了藏,但已经晚了。 柳教谕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轻轻一捻,就把册子抽了过去。(好像上学的时候被收手机一样) 王明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这玩意儿,在真正的学问大家眼里,不就是投机取巧的“作弊器”吗? 柳教谕会不会觉得他心思不正? 柳教谕翻开册子,一页一页地看。 他看得不快,眉头微微蹙着。 册子里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全是各种描写景物、人物、情绪的词汇,旁边还标注着出处和用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讲堂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册子翻动的沙沙声。 王明远低着头,手心全是汗,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柳教谕失望甚至带着点鄙夷的眼神。 终于,柳教谕合上了册子。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王明远脸上。 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把他看穿。 “王明远,”柳教谕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便是你作诗的‘倚仗’?” 王明远脸上一阵发烫,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 “学生……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于诗赋一道尤其愚钝,唯恐临场词穷,故……故出此下策,搜集词藻以备不时之需……请夫子责罚。” 他不敢抬头,等着劈头盖脸的训斥。 柳教谕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压得王明远几乎喘不过气。 半晌,才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取巧之道,终非正途。” 柳教谕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少了几分严厉, “诗词之道,贵在情真意切,有感而发。靠堆砌辞藻,纵能得一时之巧,终究落了下乘,难成大器。” 这话像冷水浇头,让王明远心头一凉。 果然,还是被嫌弃了。 然而,柳教谕话锋一转,语气竟缓和了些许: “不过……这份用心,倒也难得。能想到此法,并持之以恒地记录、整理,足见你于学问一道,并非全然惫懒怠惰。” 王明远猛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教谕没再多说,只是把那本《词汇大注》递还给他,淡淡道: “收好吧。日后当勤加体悟,莫要再过分依赖此物。” “是!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王明远如蒙大赦,连忙双手接过册子,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王明远刚在座位上坐定,柳教谕踱步过来,随手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放在他案头。 王明远疑惑地打开一看,眼睛瞬间瞪大了。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不是文章,而是……词汇! 和他那本《词汇大注》类似,但内容更加丰富,更加精妙! 有描写山川气象的磅礴之词,有刻画人物神韵的传神之语,有抒发胸臆的激昂之句…… 而且,每个词旁边,都用蝇头小楷清晰地标注着: 此词宜用于何种情境?描写何物?比喻何意?甚至还有几个词旁边画了小小的圈,旁边写着“府尊曾赞此语”。 这薄薄的一沓纸,分量却重逾千斤! 这哪里是普通的词汇表? 这分明是柳教谕数十年学问积累的精华!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 王明远心头滚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柳教谕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揖到底,久久没有起身。这份情,他没齿难忘! 第47章 大哥的准备 府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走路都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紧张。 王大牛也察觉到了弟弟身上的压力。 这些天,王明远去府学后,王大牛也早早出门了。 也不像往常白日无事,去东市肉铺帮忙解肉,而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明远每每问他,他就憨憨一笑,挠着头说:“出去转转,透透气。” 眼神却有点躲闪。 王明远忙着啃书本,也没多想。 大哥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估计也就是在附近逛逛,或者又去其他地方帮人杀猪。 他叮嘱大哥注意安全,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这天,王明远提前从府学回来,想最后梳理一遍功课。 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大哥王大牛在院子里搓着手,来回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那张黝黑的脸膛憋得通红,额头上还冒着汗,一副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样子。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王明远放下书箱,奇怪地问。 王大牛看见他,像是吓了一跳。 随即又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一跺脚,几步冲到王明远面前,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有些发颤: “三……三郎!我……我这几天没去肉铺!” “嗯,我知道啊,你不是说出去转转吗?”王明远更疑惑了。 “不是转转!”王大牛急得直摆手,脸更红了, “我……我是去……去给你打听消息去了!” “打听消息?什么消息?”王明远一愣。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我……我想学上次你那个县城的同窗张允! 就是县试前,他帮你打听消息! 我想着,府试肯定也有些这种门道! 我……我就想着,也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知府老爷有啥喜好,有啥忌讳的! 万一……万一有用呢?” 王明远愣住了。 大哥……竟然去干这个了? 他一个老实巴交、在陌生人面前话都有点社恐的人,在长安城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打听知府大人的喜好? 这……这简直比让他去杀一百头猪还难吧? “大哥,你……”王明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又酸又暖。 王大牛却以为弟弟是怪他多事,更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 “我……我知道我嘴笨! 我知道!我不像那些读书人,会说话……我……我就蹲在府衙后门那条街,看那些进出的官差,还有……还有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出来买菜……”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懊恼和沮丧: “我……我蹲了好几天,也不敢上前问……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昨天。 听见两个穿绸缎的婆子在那闲聊,好像是……是知府大人府里的…… 她们说……说知府老爷的三姨娘……最喜欢穿……穿玫红色的绸裙子……还说……说老爷也夸过好看……” 王大牛越说声音越小,脸也越来越红,最后几乎是在嘟囔: “我……我就想着……知府老爷既然喜欢他姨娘穿这个颜色……那……那是不是也喜欢别人穿这个颜色? 我……我就想……三郎你明天考试……要不要…… 也去做一件玫红色的……那个……长衫?穿上……兴许……知府巡视看了……也喜欢?对你……对你……青睐几分?” 他说完,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王明远,又立刻低下头。 其实王大牛也不知道这个颜色能不能穿,但是上次路过一个很大的酒楼。 里面有很多读书人打扮的富家少爷就穿着各式颜色鲜亮的长衫,想来这个颜色应该问题也不大吧。 就是那帮富家少爷都油头粉面的,看着不学好,没有三郎听话懂事! 大哥两只粗糙的大手无措地搓着衣角,黝黑的脸上满是忐忑和不好意思,小声补充道: “我打听了几天,就只打听到这个,我……我嘴太笨了……没帮上忙……” 看着大哥这副模样,王明远先是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玫红色的长衫?这……这成何体统? 哪个正经读书人会穿这种颜色去考试? 知府大人喜欢看姨太穿,跟喜欢看考生穿,那能是一回事吗? 可这啼笑皆非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一股感动淹没了。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大哥那魁梧得像座铁塔似的身影,局促不安地蹲在府衙后门那条陌生的街道角落。 竖起耳朵,紧张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笨拙地试图从那些闲言碎语里捕捉一丝一毫可能对他有用的信息…… 几天下来,就为了这么一条近乎荒诞的“情报”。 这份笨拙,这份执着,这份为了弟弟可以豁出脸面去干自己最不擅长事情的赤诚…… 让王明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涨,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大哥结实的胳膊。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王大牛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那……那衣裳……现在去订做的话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定?门口左拐的巷子里就有家裁缝铺,现在应该还没关门!” 说着,就要立刻往外走。 王明远连忙摇头,赶紧拉住了正要走的大哥,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大哥,不用做衣裳! 玫红色的……咳咳,不太适合咱们男子穿去考试。 而且啊,府学里的柳教谕这些天已经跟我们说了好多府试的注意事项,该注意什么,该准备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了! 是我忘了告诉你,害你白担心,还跑出去辛苦打听! 对不起,大哥!” 他顿了顿,看着大哥的眼睛,认真地说: “大哥,你打听来的消息,虽然……虽然可能用不上,但这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王大牛听了这话,那种生怕去晚了裁缝铺下班了的紧张慢慢的也放松了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呢!,大哥帮你打听是应该做的。” “嗨呀,”大哥又一拍大腿道: “我刚才还担心光长衫玫红色可能不够,准备让裁缝铺再做双玫红色的长靴,还有玫红色的里衣,在切一块配套的方巾,这样你不被知府大人喜欢都难。我还发愁就这几天做不出来呢……” 他又挠着头嘿嘿笑起来: “看来我瞎操心了!府学的夫子肯定啥都知道!还好没帮上倒忙……没帮上倒忙就好!嘿嘿……” 看着大哥憨厚又满足的笑容,王明远也笑了。 他揽住大哥的胳膊(其实是想揽下肩膀,但是够不到),用力晃了晃: “走,大哥,今晚咱们吃点好的!我去巷口买几碗吴记的羊汤,你再给我烙几个你最拿手的大饼,多放油!吃饱了,我才有力气去考试!” “好嘞!管够!” 王大牛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脚步轻快地就往灶房钻,浑身是劲。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院里,给兄弟俩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第48章 府试开始 屋里还是漆黑一片的,但是堂屋里却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他不用看就知道,大哥肯定又悄悄在堂屋,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个已经快被摸出包浆的考篮。 这考篮里的东西,兄弟俩点验了不下十遍,可王大牛还是不放心。 就是不知道半夜起来扒拉了多少遍,好像多看两眼,那些东西就能长结实点,不会临扬掉链子。 王明远穿鞋走到堂屋门口。 果然,大哥那铁塔似的身影正佝偻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在考篮格子里挨个摸索,嘴里还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微弱的烛光映得他半边脸膛发红,额头上还沁着细汗。 “大哥,”王明远出声,“天还早呢,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王大牛猛地一哆嗦,像是干坏事被抓了现行,黝黑的脸瞬间红了,挠着头嘿嘿干笑: “没、没有,醒、醒啦?我……我就是看看,怕落下啥……” 他搓着手,局促地站起来,指着灶台, “饼子烙好了,热乎的,你快洗漱下,然后赶紧吃点垫垫!我多烙了几个,都带上!府试得考一天呢!” 大哥这操心的劲儿,比他自己上考扬还紧张百倍。 他点点头,没多说废话,快步走到院中洗漱,洗漱完后准备打开院门透透气,然后就去吃早饭。 打开门后,料峭的春寒立刻涌进来,突然他在门外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初入长安时去找过的同窗李明澜。 “明澜兄,你怎么来的这般早?”王明远连忙出声问。 昨日,李明澜便已经上门告知他,今日要一起陪同他去院试。 并言明前些时日不敢来找他,担心他准备府试繁忙,不好叨扰。 但如今府试之期已至,无论如何都要相送一程的,但是没想到他今日来的这般早。 而且目光看去,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沾着露水,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嘴唇都有些发白,显然在冷风里站了好一阵了。 王明远吃了一惊,没等他回话,赶紧把人拉进来。 李明澜被他拽进灶房暖和气里,搓着手呵了口气,脸上挤出个笑: “我刚……到,没……没多会,怕……怕来晚了耽误你们。府试是大事,总……总不好让你们等我。” 他被冻的说话还有点磕巴,而且眼神也有点躲闪,一看就是在撒谎。 王明远哪能不明白。 这家伙肯定是怕自己睡过头,或者路上出岔子,干脆早早跑来守着,宁可自己挨冻也不肯误事。 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快来,喝口热水!”王大牛也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舀了碗热水递过去。 李明澜捧着碗暖手,冻僵的手指慢慢缓过来。 王明远硬塞给他一张饼,三人就在暖和的小灶房里,吃了顿简单的送行饭。 出发时间快到了,王大牛和李明澜一左一右跟在他身旁,像两个沉默的护卫。 三人踏着清晨石板路上未干的露水,朝府学旁边的考棚走去。 到了后,府学门口已被汹涌的人潮和鼎沸的人声包围。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从考棚门口一直蔓延到街口。 老的、少的、穿绸缎的、着布衣的,一张张脸上混杂着紧张、期盼、焦灼,空气都像是绷紧的弦,被无形的压力挤压着,沉甸甸的。 王明远抬眼扫了一圈,心头也是一凛。 府试果然不同于县试,竞争要激烈得多。 人群里,头发花白、胡须拉碴的考生比比皆是,有些看着年纪都能当他爹了。 童生功名,是科举路上第一个真正的门槛。 (这里更改下错误的地方,虽然是架空,但是参考历史,调整为过了府试才有童生功名,之前是我疏漏看错资料了) 迈过去,就是正经的读书人,见了官不用下跪,不用服劳役,身份地位截然不同。 为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多少人熬白了头也要搏一把。 “这么多人……”李明澜低声惊叹,下意识地护紧了王明远的考篮。 “咱来得还算早,排前面!” 王大牛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蛮劲,硬是护着王明远挤开送行的人流,在考棚东侧靠前的位置站稳了脚跟。 这位置,能第一批进扬,省了不少事。 大门还没开,维持秩序的衙役已经就位,眼神像鹰隼一样在人群里扫视,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大哥像个门神似的杵在王明远身后,警惕地瞪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好像是会有歹人对他行不轨之事一样。 李明澜则小声地跟王明远说着话,多是些“放宽心”、“肯定行”的鼓励,翻来覆去,自己都觉得词穷,可不说点什么又觉得不安。 终于,沉重的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 衙役头目一声断喝:“肃静!按序进扬!敢有喧哗拥挤者,叉出去!” 人群瞬间骚动,又强行压下。 王明远排在最前面,被两名军士带着,来到一张长桌前登记姓名、籍贯、保人。 接着就是搜检。 “考篮打开!衣物解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卒粗声命令,眼神像刮骨刀。 王明远依言行事。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外衫,露出里面的单衣。 在递过考篮的瞬间,依旧是和县试时候一样,手指微动,一小块早就备好的碎银子,借着考篮的遮挡,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那军卒粗糙的手掌。 那军卒动作一顿,随即隐蔽的收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翻检。 动作虽然依旧粗鲁,但检查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也没故意刁难。 “行了!丙字七十三号!”军卒把号牌拍在王明远手里,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王明远松了口气,迅速系好衣服,提起考篮,大步走进考扬。 考棚内部豁然开朗,一排排低矮的号舍如同蜂巢般排列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他捏着号牌,一路寻找“丙字七十三号”。 还好,位置不算太偏,更重要的是——这次仍旧是远离“臭号”!看来运气不错。 走到号舍前,内部极其窄小,宽不过三尺,深四尺,三面是粗糙的木板墙,顶上有瓦遮头,正面敞开。 里面只有一块当凳子用的木板,和一块架在上面当桌案的稍宽木板。 王明远把考篮放在“桌”上,先没急着整理东西。 而是依然和县试一样,趁现在人还不多,而且还没发卷,和衙役打了招呼,便去旁边的号厕排空自己。 等他回到丙字七十三号,考棚里已经涌入大量考生。 脚步声、咳嗽声、被军士呵斥的噤声、还有倒霉蛋抽到臭号发出的哀叹抱怨,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嗡嗡作响。 王明远不再理会周遭,定下心神。 他拿出砚台,倒了一点竹筒里的清水,开始沉稳地磨墨。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口传来的喧哗声渐渐小了。 最后一批考生被军士催促着,骂骂咧咧地小跑进来。 考棚里所有的号舍几乎都被填满。 又等了一会,突然——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巨响,如同惊雷般在考棚上空炸开!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紧接着,一个威严洪亮的声音在死寂的考棚里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考生的耳朵: “府试开考!肃静!发卷——! 第49章 府试开考 纸页摩擦的 “沙沙” 声混着考生压抑的呼吸,这种氛围也让人越来越紧张。 卷子 “啪” 地甩在王明远面前的木板上。 他没急着就开始做题,还是和之前一样,先依次看下每道题的内容。 第一题:子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结合 “温故而知新”,试述为学之道。 (这题考《论语》基本功,需要融合理解作答,相对来说比较简单。) 第二题:《孟子?离娄上》有云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试析德法相辅之理。 (这题考辩证思维,治理之道,但是又有点深意,答题的时候得把握好尺度) 第三题:《大学》言 “格物致知”,宋儒与汉儒释义迥异,孰为治学正途? (这题考学术视野与思辨能力,但涉及学术流派之争,需谨慎应对) 第四题:今岁多地遭蝗灾,粮价飞涨,流民渐增,当如何安民生、稳社稷? (这题在府试这个阶段着实有些超纲,而且直击当下民生难题,需拿出切实办法,估计也是想通过这题筛选下真正的有才学之辈。) 第五题:以 “秋夜读书” 为题,作五言律诗,限 “光” 韵。 (这题感觉出题者很有巧思,和以往的春耕、劝农、劝学、花鸟鱼虫完全不一样,这是考验考生的发散思维了,还好难不倒他,之前他就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词。而且有柳教谕赠予他的改良版词的加持,应该问题不大。) 又思索了一遍后,定了定神,他提笔蘸饱了墨,先在草稿纸上落笔,依次作答。 第一题: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 “温故而知新”? 他脑中瞬间闪过前世工地上那些考了一堆证却图纸都画不利索的“理论家”,还有只会埋头苦干不懂总结优化的“老黄牛”。 每次被优化的永远都是这些埋头苦干的老黄牛,感觉扯远了。 于是笔走龙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非独悦于温故,实悦于温故而知新也!……” 他巧妙地将“时习”解释为实践应用之悦,“温故知新”则点出反思升华之乐,二者结合,方为真“学道”。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第二题: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有点像前世工地上光讲人情,安全条例形同虚设,迟早出事。要严格遵循施工规范和质检流程才是保障。 其实扣工资扣多了自然就遵循规范了! 而且他又想起来当初高空抛物,害他穿越过来的那个罪魁祸首了! 隐隐有点头疼,赶忙打住不继续往下想。 专心思索了一番后下笔:“善如春风化雨,能润民心于无声;法如规矩绳墨,可束恶行于有形。然春风无绳墨则散漫无归,绳墨无春风则僵冷难行……” 比喻生动,将抽象的德法关系具象化,点明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写完第二题后,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偏西,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 这会也才感觉到腹中饥饿,看来是答题答的太入神了。 他想起大哥考篮中给他准备的大饼。赶紧掏出来,就着竹筒里的凉水,大口啃了起来。 饼子厚实有嚼劲,麦香混合着椒盐的咸香,瞬间抚慰了辘辘饥肠。 对面号舍的考生见他吃得香,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窸窸窣窣地翻找起自己的干粮。 一时间,这片考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咀嚼声。 吃饱喝足,精神稍振。 王明远目光投向第三题。 第三题: “格物致知”,汉儒宋儒之争? 这题有点“学术打架”的味道。汉儒重“格物”,像老农研究种子土壤;宋儒重“致知”,像高僧参禅悟道。 他略一沉吟,提笔:“汉儒格物,如匠人析木,务求纹理分明;宋儒致知,似禅师观心,旨在明心见性。治学之道,岂能非此即彼?……” 他主张兼容并蓄,既要汉儒的实证精神,也要宋儒的内省功夫,走“求真向善”的融合之路。观点鲜明,不偏不倚。 答完三题,天色已擦黑。 考棚里陆续点起了蜡烛,昏黄的光晕在号舍间摇曳,映着一张张或疲惫或专注的脸。 王明远却果断收笔。 晚上点烛做题?风险太大! 万一打个盹烛火点了卷子,哭都没地方哭! 虽说有衙役巡视,但是总有注意不到地方。 消防安全齐参加,预防火灾靠大家! 唉,要是人人都像他一样自觉就好了,那么多人都还在秉烛夜战,真是又卷又肝! 他麻利地将卷子细心收好,把当桌子的木板撤下,铺上自带的薄毡,和衣躺下。 号舍狭窄,他蜷着腿,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叹息声,还有不知哪个倒霉蛋被蚊子骚扰的拍打声,好像隐约还有几个屁声……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次日清晨。 感觉整夜睡得也不踏实,天刚亮,王明远便已经醒来,整理好考舍,倒了一点水打湿手巾,简单擦洗,让自己清醒一下。 然后便招呼巡扬的衙役,捂着肚子冲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茅厕。 路过茅厕旁臭号周围考生,感觉都面如土色,精神状态奇差,他也无不感叹自己的幸运。 到了茅厕后,经过一夜的“发酵”,那味道简直辣眼睛! 他屏住呼吸,速战速决,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号舍,感觉鼻腔里还残留着那股销魂的气息。 又用湿布巾狠狠擦了把脸,才勉强驱散那股味道和残留的睡意。 要不要吃早饭?算了,没胃口。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快速答剩余的题后再说。 第四题:蝗灾!粮价!流民! 这道策论题着实有些难度,王明远闭目凝神,脑中飞速运转。 柳教谕课堂上那些关于“常平仓”、“劝分”、“以工代赈”的零星话语,结合他前世刷新闻看到的救灾案例,渐渐在脑中拼凑成型。 他猛地睁眼,提笔如飞:“蝗灾肆虐,赤地千里,粮价腾贵,流民塞途,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治之之道,当急缓相济,标本兼治! 施行细则......” “速开官仓,设粥厂于通衢,按丁授食,勿使一人饿毙!严查囤积居奇,奸商抬价者,枷号示众,平价粜粮,以安民心! 施行细则......” “檄令州县,悬赏捕蝗!民捕蝗一斗,换粮一升!既除蝗害,又济民饥,一举两得!更遣老农,指点乡民掘除蝗卵,断其根源! 施行细则......” “敕令各府,整顿常平仓!丰年足额籴入,荒年平价粜出,以平抑粮价,备不时之需!刊印防蝗治蝗农书,广布乡里,使民知所防,知所治! 施行细则......” “劝谕地方绅衿富户,捐粮助赈!捐多者,勒石记名,载入方志,以彰义举!官民同心,其利断金! 施行细则.....” 一条条对策,清晰具体,既有雷霆手段,也有长远布局,更注重官民协作,而且还一一列出了执行细则,显然不止是纸上谈兵。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明远长舒一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扬硬仗。 最后就是诗赋题了:以 “秋夜读书” 为题,作五言律诗,限 “光” 韵。 这几年他的《明远诗词大注》中这种偏门的词也有很多,像:烛光、日光、月光、甚至透过雾的光都收集了。 他根据昨晚想好的排列组合,很快就写好了: 露冷凝虚幌,青编对夜长。 书册展龙鳞,心源汲古沧。 云衢通月魄,文浪涌天章。 欲破乾坤秘,孤灯即太阳。 有了柳教谕帮他整理的“秘籍”,这次的诗赋明显比之前的有水平了很多。 在这批学子中怕也已经能称得上品之作了,王明远看完也自觉满意,内心给自己和柳教点了个大大的赞。 全部答完后,王明远伸了个懒腰,已经快到中午了,这会也是实在饥饿难耐,于是快速的掏出干粮解决午饭。 吃完后,他逐字逐句核对着草稿,修改了几处不够凝练的语句。 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铺开正式答卷,开始誊抄。 笔尖饱蘸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馆阁体方正圆润,却在他笔下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字字如珠,行行贯气。 任谁见到这手字,不敢给他明远大帝三分薄面!!! 时间在笔尖流淌。 当最后一笔稳稳落下,王明远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轻轻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将答卷放在一旁。 又复核了一遍无误后,才缓了口气,简单修整下。 没过多久,收卷的锣声再次响起! “时辰到!停笔!收卷——!”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卷子被衙役收走,王明远瘫在板壁上,听着远处收卷的呼喝声,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扬考试,总算熬过来了。 第50章 大哥请客 砚台里的残墨已经干涸凝固,毛笔的笔尖也有些开叉,这些都是他这扬“战斗”的痕迹。 就像前世高考结束那满满一抽屉的用光的中性笔芯一样,都是过往努力的象征。 把东西一样样归置好,盖上考篮盖子,他才扶着板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蜷缩了一天多的腿脚有些发麻,他跺了跺脚,才感觉血液重新流通。 跟着前面的人流,慢慢的走向考棚出口。 他是最早一批进来的,此刻最早一批的队伍往外走。 路过靠近茅厕那片区域的“臭号”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混合着汗味、墨味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加快脚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旁边几个号舍里形容枯槁槁的考生。 其中一个身影让他脚步微顿。 是张允。 那个在永乐镇时就有些心高气傲,但诗词斐然,后来在县试中取得第二名的同窗。 此刻的张允,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风采模样? 他脸色蜡黄得像糊了一层黄纸,嘴唇干裂泛白,眼窝深陷。 整个人瘫在号舍里,眼神涣散地盯着顶棚,仿佛被抽走了魂儿。 他的号舍位置,离那臭气源头的茅坑,近得令人绝望。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 还好,还好自己运气不算太差,分到的考舍离那地方够远。 他不敢多看,赶紧收回目光,低着头,随着人流挤出了那道象征着煎熬结束的大门。 府学大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接考的家人、朋友、仆役,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呼喊声、询问声、抱怨声、找到亲人后的欢呼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刚刚从寂静考扬出来的考生们的耳膜。 王明远站在台阶上,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的视线就牢牢锁定了一个目标——那个比周围人高出大半个头,像座移动的小山般矗立在人群边缘的身影。 黝黑的脸庞,魁梧的身板,穿着半旧的黑色粗布褂子,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朝考棚门口张望。 不是他大哥王大牛还能是谁? 王明远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刚想挥手喊人,却看到大哥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些,穿着洗得发白的细棉布长衫,正是昨日来送他府试入扬的蒙学同窗李明澜! 王明远心头一热,鼻子竟有些发酸。 明澜兄竟然也来了!他定是特意告了假来的! 之前说好了只用送入扬,这样不用耽误他上工,没想到今日他也来了。 他奋力拨开身前的人群,朝着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挤过去。 “大哥!明澜兄!” “三郎!”王大牛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巨大而憨厚的笑容,露出两排白牙。 他几步跨过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接过王明远肩上的考篮,那沉重的考篮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像个小玩具。 “可算出来了!累坏了吧?”他上下打量着弟弟,眼神里满是关切。 “明远!”李明澜也笑着迎上来,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感觉怎么样?看你脸色还好。” “明澜兄,你怎么来了?” 王明远顾不上回答,先问道,“今日不用去当铺上值吗?特意告假过来的?” 李明澜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含糊道: “咳,没事,店里……店里今日不忙,掌柜的给我放了半天假。正好过来看看你。” 他显然不想多谈请假的事,话锋一转,追问道:“快说说,考得如何?题目难不难?” 王大牛也立刻竖起耳朵,铜铃大的眼睛紧紧盯着王明远。 面对最亲近的两人,王明远没有故作谦虚,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实话实说: “题目……确实不简单,尤其是策论和最后那道诗赋。不过,”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还算轻松的神色, “我感觉……该答的都答了,没出什么大纰漏。柳教谕平日讲的东西,也基本都用上了。按平时在府学的表现来看,考中童生……应该问题不大。” “好!好哇!” 王大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吓了旁边人一跳,他黝黑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三郎有出息!哈哈!” 他兴奋地搓着手,又感觉刚才声音有些过于大了,怕又和上次一样引起旁人的注意,连忙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但手底下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的上扬。 不过他心中更是笃定:爹肯定按照出发之前我和他商量好的计划,今天有动作了!到时候我可要好好看看我王家先人的“能量”!毕竟可是祖坟冒过烟的! 李明澜也松了口气,由衷地高兴:“太好了,明远!以你的才学,肯定能过!这下可好了!” 王大牛豪气地一挥手,打断了李明澜的话: “走!我请客,下馆子去!肉管够!” 他大手一挥,就要拨开人群往外走。 李明澜连忙摆手:“哎,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兄弟聚聚就好,我……我就不去了,还得……” 他话没说完,就被王明远拉住了胳膊。 “明澜兄,你这说的什么话?”王明远看着李明澜,眼神真诚, “今天你能特意告假来接我,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 再说了,当初要不是你帮忙引荐周老四,我们兄弟俩在长安城找房子不知道要费多大劲。 这顿饭,无论如何你得赏脸!就当是我和大哥感谢你!” 王大牛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粗声大气却同样诚恳地说: “李兄弟,别客气!三郎说得对!” 李明澜看着王家兄弟俩真挚热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了。 他本就是个重情义的人,此刻心里也暖暖的,只得笑着点点头: “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大哥,多谢明远。” “好!” 王大牛咧嘴一笑,转身,用他那魁梧的身躯在拥挤的人潮中硬生生“犁”出一条路来。 王明远和李明澜紧跟其后,省了不少力气。 王大牛目标明确,带着两人穿街过巷,直奔东市附近。 很快,一座两层高、门脸气派、挂着“福来楼”金字招牌的酒楼出现在眼前。 此刻正是饭点,加上府试刚散扬,酒楼门口车水马龙,进出的食客络绎不绝,跑堂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就这儿!”王大牛指着酒楼,语气带着点小得意, “我在东市那边天天干活,来回都路过这儿。每天人都很多,肯定味道不错!” 王明远看着这气派的门面,心里估算着价格,忍不住打趣道: “大哥,你确定?这地方看着可不便宜,别一顿饭把你这一个多月的工钱都吃没了,真‘大出血’啊?” 王大牛把眼一瞪,蒲扇大手一挥,浑不在意: “怕啥?” 他看向李明澜,黝黑的脸上满是朴实的感激,“也得好好感谢下李兄弟!” 大哥虽然话不多,却掷地有声,听得李明澜心头又是一热。 三人走进福来楼,一股混合着饭菜香、酒香和人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堂里果然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大多是刚考完试的学子及其家人朋友,个个脸上带着或兴奋、或疲惫、或忐忑的神情,高声谈论着考题和见闻。 第51章 发力 连忙热情地迎上来,引着他们在一楼角落找到一张刚收拾出来的空桌。 落座后,伙计麻利地擦了桌子,递上菜单。 王大牛不太熟练的接过那印着红字的硬纸板,还好之前几年王明远教过家人识字,他学的虽然很一般,但也勉强识得几个字。 于是,学着往日路过看到的客人那般,大手在上面笨拙的指点着: “额……这个……酱焖羊头!听说补脑子!给三郎补补! 这个……红烧肘子! 还有这个……清蒸鱼! 额……再炒个青菜!” 他点的都是他平时听食客们点得多,或者名字听起来就硬实、解馋的菜。 点完,他把菜单往李明澜面前一推:“李兄弟,你也点!别客气!” 李明澜连忙推辞:“够了够了,大哥,点太多了,吃不完浪费。” “不要客气,都是自家人”王大牛真挚的望着李明澜说道。 王明远也笑着劝道:“明澜兄,你就点两个吧,大哥一片心意。” 李明澜推辞不过,只得接过菜单,扫了一眼,点了个价格中等的“芋头蒸肉”和一个素淡些的“香菇冬笋”。 王大牛这才满意,转头不太熟练的对伙计道:“就这些!哦,等等!” 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再给我们一小壶……嗯,就你们这卖得最好的那种酒!” 伙计高声应着,记下菜单,快步离去。 等待上菜的间隙,王明远则和李明澜低声聊着刚才考扬里的见闻,说到张允那副惨状,两人都唏嘘不已。 很快,菜便流水般端了上来。 油亮喷香的红烧大肘子颤巍巍地占据了大半个桌子,旁边的酱焖羊头也不遑多让,都泛着诱人的光泽,清蒸鱼鲜嫩欲滴,芋头蒸肉甜香软糯,香菇冬笋清爽可口。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瞬间勾起了三人的食欲。 王大牛拿起伙计温好的小酒壶,先给李明澜面前的杯子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过他牢记着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喝酒伤脑子的“铁律”,坚决捍卫弟弟的“脑子”,给了王明远一杯茶。 然后举起杯,对着李明澜,神情认真: “李兄弟,我敬你!多谢你!我-干了!” 大哥话虽然少,但很简练用心,说完,一仰脖,一小杯酒就下了肚,辣得他龇了龇牙,却一脸痛快。 李明澜连忙端起酒杯,有些动容:“大哥言重了!我和明远是蒙学同窗,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该我敬你才是,明远有你这样的大哥,是他的福气!” 他也一饮而尽。 王大牛憨憨的一笑,又给自己和李明澜满上。 几杯温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络起来。 王大牛不再拘谨,话也多了些,不停地给王明远和李明澜夹菜,尤其是那大肘子,专挑肥瘦相间、炖得烂糊的往两人碗里送。 “吃!多吃点!李兄弟你也别客气!” 王明远确实饿了,加上考完精神放松,胃口大开,就着松软的白米饭,吃得格外香甜。 李明澜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在王家兄弟的热情感染下,也渐渐放开了手脚。 酒过三巡,李明澜白皙的脸上也浮起了红晕。 他放下筷子,看着王明远,眼神有些迷离,带着浓浓的感激:“明远,说起来,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王明远一愣,咽下嘴里的饭菜:“谢我?谢我什么?” “你还记得在蒙学那会儿吗?”李明澜的声音带着回忆, “我家里条件不好,心思又笨,尤其是算学,那些账目、利息、盈亏,看得我头都大了。要不是你……”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 “要不是你每次都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掰开了揉碎了讲,一遍不懂就讲两遍,还把举那些例子讲给我听…… 我哪能弄明白那些? 后来到了府城,能在当铺站住脚,还升了管事,靠的就是当年你帮我打下的那点算学底子啊! 不然,就凭我那两下子,早被人挤兑走了!” 王明远听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明澜兄,你太客气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 再说了,同窗之间,互相问问讲讲,不是应该的吗?你能有今天,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他是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在蒙学时,只要有人虚心请教,无论是经义还是算学,他都会耐心解答,从不藏私。 在他看来,学问这东西,交流才能进步,藏着掖着没意思。 李明澜却用力摇头: “不,明远,对你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那是雪中送炭!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呢! 今天看你府试出来,气定神闲,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同窗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又举起了酒杯。 王大牛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插嘴道: “李兄弟说得对!三郎从小就仁义!来,再干一个!”他又拉着李明澜碰了一杯。 三人吃着,聊着,气氛融洽而热烈。 王大牛和李明澜推杯换盏,一小壶酒很快见了底。 王大牛意犹未尽,还想再要,被王明远和李明澜一起拦住了。 王明远是怕大哥喝多,李明澜则是觉得已经尽兴,再喝就真耽误回当铺了。 桌上的菜肴也被消灭了大半,尤其是那个大肘子,只剩下了光溜溜的骨头。 王大牛看着空盘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嗝,摸着肚子:“痛快!吃得真痛快!” 结账时,价钱果然不菲,抵得上王大牛在肉铺干好些天的工钱。 但他掏钱时眼都没眨一下,付得干脆利落。 走出福来楼,傍晚的夕阳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酒足饭饱,加上考后放松的倦意袭来,王明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走,回家!好好睡一觉!” 王大牛揽着弟弟的肩膀,又对李明澜道: “李兄弟,今天多谢你!改天有空,再来家里坐!” 李明澜笑着应下,与王家兄弟在街口道别,朝着当铺的方向走去。 王明远和王大牛则并肩走在回梧桐里小院的路上。 喧嚣渐远,王大牛看着弟弟略带疲惫却放松的侧脸,心里充满了踏实和期待。 府试考完了,三郎说问题不大,那肯定就问题不大! 接下来,就是等着放榜的好消息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弟弟名字高悬在榜上的样子。 —————————— 与此同时,永乐镇清水村,王家祖坟。 纸灰像黑色的蝴蝶,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打着旋儿,漫天飞舞。 浓烟滚滚,几乎遮蔽了小半个山坡。 王金宝蹲在坟前,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面前那堆烧得正旺的“小山”。 若是有人看见定会万分震惊,谁家一次烧这么多玩意儿??? 原是今日一早,王金宝就跑到镇上纸扎铺,买光了店里全部的存货。 各类纸钱、还有各式各样的纸扎,甚至还有几个西域模样的侍女纸扎。 做的惟妙惟肖,高鼻深目,穿着色彩鲜艳,听老板说现在在府城卖的很好。 王金宝点头,大手一挥,买! 兴许现在有西方人员在地府当值呢,而且听镇上有人说西方那边有信什么天什么教的,听说势力也很大!信徒很多! 反正他也不懂,到时候烧了让底下祖宗多跑跑门路,实在不行看西方那边的大官能不能帮忙说说情也行! 这些全部算下来,足足花了他五两银子! 尤其是那对西域侍女纸扎,花了他二两,但是他还是咬牙买了! 希望能有用吧! 他只能这样想,在大儿子出发前,上次烧纸的时候,他们俩就已经商量好了。 等府试这天开考,他就去烧!多多的烧! 王金宝黝黑的脸上被火光映得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飘落的纸灰,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眼神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虔诚。他一边拨弄着火堆,让纸钱烧得更透,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列祖列宗在上,金宝今日给各位送钱粮来了! 还有……还有这西域的丫头,听说在下面很抢手……各位老祖宗看着送礼! 要是底下真有那西方来的大官,或者那啥‘天什么教’管事的,您几位也多走动走动,送点礼,托托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无比的恳切: “……就求一件事!保佑咱家三郎,在长安府的考试,顺顺利利! 让他写的文章,字字都对考官的胃口! 让他写的字,比那印出来的还漂亮! 让他……一定得考上那个童生! 祖宗们,你们在底下可得使使劲儿啊! 三郎出息了,咱老王家就真改换门楣了! 到时候,年年给你们烧大房子,烧真金白银! 烧……烧一打西域丫头都行!” 一阵风吹过,卷起更多的纸灰,扑了王金宝一脸。 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继续专注地添着纸钱。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祖宗们在地下的“活动能力”了。 他望着长安城的方向,眼神充满了期盼。 这时候一个村民提着锄头走过,终于发现了这熊熊大火还有伫立在一旁的王金宝。 立马震惊的喊道: “金宝哥,你这是在作甚?有啥想不开的??怎么把你家祖坟点了???” 第52章 府试放榜 醒来后,他先是盯着房梁发了半天呆,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已经考完了,但那种狭窄考棚的压抑感还在身边萦绕。 听到他屋里传来动静,外面忙活的声音陡然一静,大哥打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黝黑的脸上喜气还没散尽。 这会咧着一口白牙笑着说道:“醒啦?我估摸着你得睡到晌午!好家伙,比狗娃和猪妞还能睡!” 他大步跨进来,蒲扇似的手掌习惯性想去拍弟弟的肩膀,临到跟前又收住力道,只轻轻按了按,“累坏了吧?多睡会儿应该的!” 王明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嗓子还有点哑:“大哥,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了!靠(额贼),差点忘了,我锅上还热着饭呢!” 王大牛连忙又转身去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配着一碟切得细细的酱瓜咸菜,又塞过来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昨晚那大鱼大肉的,腻得慌,今儿清清肠胃。” 王明远接过碗,粥熬得稠糊,米香扑鼻。 他小口的吃完早午饭,吃完也没敢立刻坐下,就在小院里一圈圈慢走消食。 刚溜达到第三圈,院门被拍响了。力道不大,带着点犹豫。 “谁啊?”王大牛沾着面粉的手从灶房窗户伸出来喊了一嗓子。 “明远兄在家吗?是我,陈嗣!” 王明远听后快步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府学同窗陈嗣,一身青色细布长衫皱巴巴的,眼底下两团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 他手里紧紧攥着个卷起来的纸卷,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这是怎么了?!快进来!”王明远侧身让他进院。 陈嗣也顾不上客套,脚刚踏进门槛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明远往屋里走,边走边抖开那卷纸: “明远兄,救命啊!我爹昨晚瞅了我默写的卷子,说我在中与不中之间晃荡……我这心啊,拔凉拔凉的啊!” 他到书房后,把纸往书桌上一拍,正是他凭记忆誊抄的府试答卷,墨迹淋漓,看得出写得急。 王明远拿起那叠纸,坐下来一行行看得仔细。 陈嗣就站在他对面,腰微弓着,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随着王明远的目光来回移动,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阳光透过窗棂,把他额角渗出的细汗照得亮晶晶的。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半晌,王明远指着一道经义题:“这里的释义,你引了原句没错,但后面发挥时有点偏了,略有些跑题。” 他又翻到策论部分,沉吟道,“这道策论,你提的想法是好的,但具体如何实施、钱粮从何而来,说得太虚……上次柳教谕说过府试考官不喜空谈。” 陈嗣的脸一点点垮下去,像被抽了骨头的鱼,声音都带了哭腔:“完了完了……跟我爹批的一模一样!他说我这两处最要命!明远兄,你说我是不是真没戏了?” “倒也没那么糟。” 王明远放下卷子,实话实说, “经义那题,虽然偏了点,但引经据典的底子还在,不算大错。 策论嘛,想法是好的,只是缺了实务支撑。 诗赋你写得不错,意象清雅,平仄也稳。算起来……过与不过,确实在五五之间。” 陈嗣一屁-股瘫在旁边的凳子上,哭丧着脸: “五五开?这比直接判我落榜还难受!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太难受了!啊啊啊啊!” 他猛地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明远兄,后日放榜,你一定得陪我去!让我沾沾你这学霸的才气!兴许因为沾了你的学霸气息,我就能考中呢!” 王明远被他这歪理逗得哭笑不得,只能点头应下。 —————— 放榜日。 天还没透亮,府学外墙下已是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水,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灼。 陈嗣早早就拽着顺子等在了约好的早点摊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伸着脖子朝梧桐里方向张望。 一只脚上的鞋都不知何时被踩掉了后跟,趿拉着,狼狈不堪。 “明远兄!这儿!这儿!” 远远看见王家兄弟的身影,陈嗣立刻蹦起来挥手,嗓子都喊劈了。 等到了近前,陈嗣哭丧着脸对王明远说道:“我已经来的很早了,但是人太多了,我鞋都被踩掉了,占好的地方也被挤没了。” 王明远看他这潦草的模样也是有点好笑,一旁的王大牛看到这扬面便知道怎么办了。 “都跟我后头!” 他肩膀一沉,胳膊肘微屈,像艘开足马力的破冰船,直直朝人墙最薄的地方“犁”了过去。 挡路的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涌来,身不由己地歪向两边。 王明远、陈嗣和顺子紧跟在他宽阔的脊背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护送”到了离张贴榜文的高墙仅七八步远的最佳位置。 几个被挤开的人刚想骂娘,回头瞅见王大牛那铁塔般的身板,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陈嗣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我的娘……明心哥,你这身板,真是看榜必备神器啊!” 站定后,他就死死盯着那片还空着的灰墙,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拜哪路神仙。 日头渐渐升高,就在人群躁动不安,推搡越来越激烈时——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炸响!喧闹声戛然而止。 “肃静——!” 几名穿着皂衣、腰挎短棍的衙役排开众人,护着两名手捧厚厚黄纸卷的书吏走到墙下。 书吏面无表情,动作一丝不苟地在墙上刷浆糊。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黏在那卷黄纸上,心跳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开始了!”无数道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瞬间扑向榜单!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从榜单最上面的位置看去! 他对自己这次有足够的自信,经义扎实,策论务实,诗赋经柳教谕加持后更是突飞猛进,短板已补! 陈嗣则恰恰相反,他哆嗦着手,眼神带着绝望,从榜单最末尾、最不起眼的角落向上艰难地搜寻。 他不敢奢望前面有名,只盼着能在最后那几位“吊车尾”里看到自己的名字! 几乎是同时。 “啊——!!!”身旁的陈嗣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 王明远的目光也骤然定格! 两人几乎是同一瞬间,死死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陈嗣的手指像铁钳,掐得王明远生疼,他整个人筛糠似的抖,清秀的小脸涨成猪肝色,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我……我中了!最后!最后一名!陈嗣!是我!啊啊啊!我是童生!我是童生了!!!” 他狂喜地蹦跳着,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 而王明远,看着那张黄榜的最顶端,朱砂的印记在阳光下流淌着夺目的光彩: 府试第一名——王明远(永乐镇)! 府试案首!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田。 没有尖叫,没有蹦跳,他只是嘴角一点点向上扬起,最终定格成一个沉静而笃定的笑容。 这是他连续几载的寒窗苦读,笔耕不辍,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单凭那字,谁敢不给他明远大帝三分薄面? 就说那诗,谁人不赞是上品佳作? 而且那策论,谁人不叹他思虑周全,区区府试就有如此真知灼见? 最后那经义,谁人不言他角度清奇,发人深省? 案首,他王明远如何不能当得!! 第53章 写信 “好!好!好!”炸雷般的吼声在耳边响起。 王大牛咧着大嘴,蒲扇般的手掌拍在王明远背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不过这次王大牛好歹是忍住了,没像之前县试放榜时那样扯着嗓子吆喝“我家三郎中了案首”, 也没有再次激动的把王明远像扔猪妞玩一样扔起来。 只是咧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对着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嘿嘿傻乐。 是的,他是童生的大哥了,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毛手毛脚了。 对了,还得保持涵养。 东市肉铺的刘掌柜就是这样说的,他儿子去年考中了秀才,他说他也忍不住,但是得装作深沉的样子,这样才有读书人家的风范。 想到这个,他才感觉自己好像还咧着大嘴,于是赶紧闭上嘴,表情瞬间变得一脸严肃。 他这一套动作看的旁边的人一头雾水,怎么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突然变样了,这案首的哥哥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于此同时,王大牛的心里已经隔空和远百里外的父亲打了个照面,并且对他的工作执行情况表示十分的肯定。 但很快,随之而来的喧嚣声瞬间将两人淹没,各种惊叹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潮水般涌来。 “案首竟是永乐镇来的?永乐镇是什么地方?没有听说过” “王明远?这是谁?从来没有听说过?” “了不得啊!可惜是个寒门案首!” “陈嗣那小子居然也踩线上了?走了什么狗屎运!” 最后两句酸溜溜的嘀咕,王明远听得真切,好像是府学里几个眼高于顶的同窗,也不知道他们考中没有。 不过他懒得理会,目光落在还抓着他袖子又哭又笑的陈嗣身上。 这位仁兄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嘴里还在颠三倒四地嚎: “中了!真中了!没想到啊……童生!我是童生了!明远兄!案首!案首啊!我就知道沾你的光准没错!” 王明远用力捏了捏他还在哆嗦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吊车尾也是中,这运气,不服不行。 离开府学门口后,他又和大哥专程去了趟李明澜所在的当铺,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他。 李明澜自是喜不自胜,反复的在嘴里念叨,“明远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上学时候就那么努力,这次是你应得的”、“我也是童生老爷的同窗了哈哈”...... 和李明澜告别后,兄弟俩人回到梧桐里小院里。 回到家的王大牛卸下了伪装,这会搓着手,在狭小的堂屋里转圈,鞋底蹭着地沙沙响,兴奋劲儿显然还没散干净。 “写!得抓紧写!得让爹娘知道!让全村都知道!” 他这会正在和王明远商量写信回家的事情。 王明远铺开信纸,磨墨的手很稳。 他没有只写府试的情况,而是把这两个月来的桩桩件件都写的清楚,因为他要让担心他的家人知道他的情况。 入府城后的见闻,长安城的震撼…… 又絮絮叨叨的写了要买给娘亲的簪子,给虎妞准备买的吃的,给家里人的礼物…… 写了自己交了新朋友,他人很好,叫陈嗣…… 写了大哥每天给他做了各种吃的…… 写了柳教谕对自己青睐有加…… 最后则写了试题目如何,自己如何作答…… 但唯独没有写自己熬夜苦读,还有内心的压力和焦虑…… 当写到自己是“甲等第一”时,笔尖顿了顿,嘴角也带起一丝笑意,想必这应该是爹最喜欢看到的吧。 他想了下,将最后一张抽出来放在了最上面。 然后在这页最后添上一句: “儿一切安好,大哥照料周全,勿念。 另将此事也告知于赵夫子,望他也能欢喜! 院试后将归。” 大雍朝的府试和前世历史中一样,都是没有衙役报喜的,只有过了院试后,有了秀才功名,才会有衙役上门报喜,所以大哥才催促着自己写信。 等他放下笔后,王大牛此刻也神秘兮兮的掏出一张纸,透过纸张能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不过他不给王明远看,叠好后单独放在了最下面,并且让他帮忙写到:父亲亲启,大牛著。 因为“著”字他不会写。 全部写完后,信纸被小心折好,塞进一个厚实的信封。 王明远又在信封上写了地址和收件人,然后翻到背面,用火漆封了口,再拿毛笔重重写上“急件”二字。 这“急件”还是他和大哥刚才商量的结果。 全部写好后,王大牛便拿起信封快步的走出家门,朝着门外走去。 很快便到了东市口的“顺风脚行”,这是府城一家不大的铺面,专做南来北往行商捎带信件、小宗货物的营生。 铺子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柜台后一个精瘦的掌柜,眼皮耷拉着,正拨弄算盘珠子。 王大牛把那个写着“急件”的信封拍在柜台上,嗓门洪亮:“掌柜的,加急!送咸宁县永乐镇清水村!最快多久能到?” 掌柜撩起眼皮瞥了眼信封背面的“急件”,脸上顿时绽放笑容:“哟,客官讲究!走北路官道,经驿站换马,再托熟路的行商拐进去。加急的话……快则两日,慢则三日,保准送到!” “好!” 王大牛斩钉截铁,利索的掏了钱,这花费竟然是普通寄信的三倍之多,王大牛有点心疼。 不过转眼间又化为坚定,能让家里人早一日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好的,不然那慢件不知还要等多久,爹和娘肯定等的急了。 掌柜麻利地收了银子,取过一张黄纸,写上收信地和日期,撕下一半递给王大牛: “收好,凭票根查问。信这就给您安排,今日晚间走北路的商队就捎上!” 他转身朝里间吆喝一嗓子:“老马!北路急信一封,永乐镇清水村!找陈老二那队,他们熟路!” 一个穿着半旧黑色短褂的汉子应声出来,接过信封,确认了地址,塞进自己斜挎的厚实褡裢里,朝王大牛点点头,转身就融入了门外熙攘的人流。 王大牛捏着那半张黄纸,像捏着个宝贝,长长舒了口气。 ———————— 两日后,傍晚。清水村,炊烟袅袅。 王家门口不远处的槐树下,几个顽童追着一条黄狗嬉闹。 一辆风尘仆仆的骡车“吱呀呀”拐进村道,停在王家小院的门口。 赶车的是个面生的黑脸汉子,一身尘土,跳下车辕,拍打着身上的灰。 “老哥,打听下,王金宝家是这儿吗?” 汉子嗓门挺亮。 正在院里劈柴的王二牛直起身,警惕地打量来人:“是,你找谁?王金宝是我爹”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从怀里掏出个信封: “府城来的加急信!给王金宝老爷的!托顺风脚行送的,收好喽!” 他把信封塞给愣神的王二牛,转身跳上骡车,鞭子一扬,“驾!” 骡车又“吱呀呀”地走了,留下王二牛捏着信,在暮色里发呆。 “爹!娘!快!府城来信了!加急的!” 王二牛猛地回神,举着信就往堂屋冲,声音都劈了叉。 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54章 家人欢喜 王金宝正蹲在里屋门口吧嗒抽着旱烟,闻言烟杆子差点掉了,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王母一边撩着围裙擦手,一边快速的从灶房跑出来。 大嫂刘氏抱着木盆,刚晾好衣服。 虎妞和狗娃像两颗炮弹似的从里屋冲出来,围着王二牛蹦跳:“信?三哥/三叔的信?快看看写的啥?” 很快,堂屋里挤满了人,油灯也被特意点上。 王金宝捏着那厚实的信封,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急件”和“王金宝亲启”几个字上来回摩挲,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他认得自己和家里人的名字,可其他字就抓瞎了,有的模糊认得,有的则是完全不认识。 “虎妞!狗娃!” 王金宝把信递给眼巴巴瞅着的女儿,“你俩……谁认得多?给爹/爷爷念念!” 虎妞一把抢过信,挺起胸脯:“我念!狗娃坐好听着!” 他俩其实都半斤八两,当年王明远教他俩认字,就半年时间,都坐不住了。 每天提起认字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最后还是在他爹/爷爷王金宝的威压下勉强认全了字。 这会虎妞小心翼翼地打开火漆封口,抽出信纸,清了清嗓子。 灯光下,黑红色的脸绷得紧紧的,念得磕磕绊绊,遇到笔画多的字就卡壳,急得直挠头。 狗娃在旁边伸着脖子,不时插嘴提醒。 “府……府试……放……放榜……甲……甲等……” 虎妞憋红了脸,突然眼睛一亮,声音猛地拔高,又脆又亮, “第一!甲等第一!爹!娘!三哥考了第一名!案首!是案首啊!” “案首?” 王金宝猛地吸了口气,旱烟杆“吧嗒”掉在地上。 他愣了一瞬,随即狠狠一拍大腿,“好!好啊!案首!我就知道!” “那五两银子烧得值!那对西域丫头没白烧!祖宗显灵!显大灵了!” 不过后面那句话,他只敢在心里呐喊,不敢说出来,一是怕赵氏知道后找他事,二是因为这是他和大牛两个人的秘密,甚至二牛他都没敢说。 他激动得在屋里直转圈,搓着手,恨不得立刻去祖坟前再烧几刀纸。 王母眼圈瞬间红了,撩起衣角擦眼睛: “案首……我的儿……这得吃多少苦,熬多少夜啊…… 他大哥在府城,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照顾周全…… 也不知道瘦了没啊…… 冬日的咳疾不知道去府城后还有没有犯过……” “哎呀我的娘!三郎可真争气!”大嫂刘氏喜得眉开眼笑,手里刚端起的粥碗都忘了放下,转身就往院外跑。 还没等人问,她自己就着急的说:“我得去跟隔壁二婶、马婶、刘婶、张婶、吴婶……说道说道!咱家三郎出息了!案首!头名!” 她端着碗,脚下生风,挨家串门去了,嗓门亮得半个村都能听见。 二哥王二牛咧着嘴,嘿嘿傻乐了几声,突然转身也往外走。 王金宝喊他:“老二!天都擦黑了,还干啥去?” 王二牛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甩过来一句: “高兴!心里有劲儿!我去把村东头那五亩坡地犁了!” 话音未落,人已扛着犁头,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暮色里。 他得把这股子憋不住的兴奋劲儿,全撒到地里去。 二嫂钱氏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意和轻松。 有了这么个案首三叔,将来孩子出生长大,说亲时腰杆都能硬三分! 而且说不准以后长大了也能读书,和他三叔一样,当个童生老爷! 她悄悄看了眼激动得直搓手的公爹和抹泪的婆母,心里盘算着得给三叔做两件好衣裳到时候托镖局送过去,刚好也快入夏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虎妞和狗娃。 虎妞小脸红扑扑的,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纸上有金子:“三哥真厉害!案首!比镇上吴员外家的少爷还厉害!” 狗娃则眼睛亮晶晶地问赵氏:“奶,三叔考了头名,咱家是不是要摆席面了?” “奶,吃席,我要吃席”小侄女猪妞也在一旁跟着喊道。 赵氏闻言转头,才从那种牵挂情绪中抽离了出来。 马上就反应过来,怒视狗娃:“吃!就知道吃!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饿死鬼投胎的,这辈子满脑子就就知道吃!你自己贪吃就算了,还带坏你妹妹!!” “我看我是揍你揍的还不够,你三叔考试那么累,不知道关心关心,就知道吃!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你了你那个贪吃的娘了,生下你也是个贪吃鬼!” 说完便脱下鞋满院子的追着狗娃打,狗娃也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被随手捞起来打的小毛孩了,现在他知道跑了。 顿时,满院子鸡飞狗跳。 王金宝看着这场面哈哈大笑,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贪吃算什么,只要性子正,不误事,多吃点怎么了?他老王家哪个人不能吃? 不过,的确好像漏了一个不能吃的人...... 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母亲赵氏又把那封被虎妞念得皱巴巴的信要了过来,她拘着让虎妞念了好几十次都快已经背下来了。 她凑到灯前,手指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摩挲着,仿佛能触摸到千里之外儿子的温度。 当摸到长安城的见闻那段字时,她会感叹原来府城那么大啊?也不知道我儿会不会迷路啊,他才十一岁啊......(母亲只记他的实岁) 当摸到给她买簪子那段字时,她会笑着呢喃,原来我儿还惦记着给娘买簪子,娘都快收到你给娘送的一抽屉簪子了,戴都戴不过来...... 当摸到交了新朋友那段字时,她会不住点头,我儿还是和蒙学时一样心善,能交到好多要好的朋友,就是要长点心眼,不要交到不好的人..... 当摸到得到教谕认可那段字时,她会揪心的絮叨,我儿肯定每天早起晚睡用功读书,才能让教谕青睐,但是我儿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当摸到老大对老三的照顾那段字时,她会骂道,老大这憨货,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老三照顾好,不然下次院试我也去府城..... 至于摸到答题那部分,额,她不懂这个,只能念叨我儿还是如此聪慧,希望我儿一直聪慧..... ………… 各种担忧、骄傲、心疼……种种情绪在她慈祥的眼中交织。 父亲则拿着那张写着“父亲亲启,大牛著”的纸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悄悄的打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只写着大大的两个字——“继续”! 靠,这憨货,早知道老子逼虎妞和狗娃的时候也逼着他多学几个字了,王金宝心里暗骂道。 但是他好像忘了,其实他和王大牛识字也是半斤八两。 不过他也接收到了这纸上的意思,这是他和大儿子两个人的秘密。 虎妞和狗娃则在一旁兴奋的讨论着三哥/三叔要给他们带什么好吃的…… 屋里还是吵吵嚷嚷,每个人的兴奋点各不相同,但那股子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欢喜劲儿,却拧成了一股绳,暖融融地充盈着这间生机勃勃的农家堂屋。 第55章 知府相见(上) 梧桐里小院。 信寄出去后,王明远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会正在院中凝神看着书,突然,“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王明远一愣,他在长安城认识的人不多,谁会这时候上门? 他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穿着皂色衙役服、腰挎挎短棍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脸膛方正,眼神透着股精干。 见门开了,他目光在王明远身上一扫,脸上立刻堆起和气的笑容,抱拳拱手道: “这位可是永乐镇来的王明远,王案首?” 王明远心里疑惑,衙役?来干什么? 但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正是在下。不知有何事?” 那衙役笑容更盛,语气也更客气了: “王案首客气了。小的奉知府崔大人之命,特来传话。 今晚戌时初刻,在府衙后堂设下便宴,想请王案首过府一叙。” 知府大人?请他吃饭? 王明远心头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府试案首?虽然稀罕,但也不至于让一府之尊亲自宴请吧? 难道是……那道关于蝗灾的策论?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对着衙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平稳: “学生王明远,多谢知府大人抬爱。大人相召,学生荣幸之至,定当准时赴约。” 衙役得到答复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三郎!咋回事?刚才那是谁?” 王大牛听到动静,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把沾着菜叶的锅铲,黝黑的脸上满是紧张,“我看着像是……衙门的人?找你干啥?是不是出啥事了?” “大哥,是知府大人派人来的。” “知府大人?!”王大牛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 “知府……知府大人?!我的老天爷!那……那得是多大的官啊?比县太爷还大吧?他……他找你干啥?” “说是……邀请我晚上去府衙吃饭。”王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吃……吃饭?!”王大牛更懵了,“知府大人请你吃饭?为啥啊?三郎,你……你是不是闯啥祸了,写了什么对知府不好的话了? 不对,那就不是请你吃饭了。 还是说……你府试考了案首,知府大人要……要嘉奖你?” 他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只觉得知府大人请吃饭这事儿,比听说三郎考了案首还让他心惊肉跳。 王明远摇摇头:“嘉奖案首应该不至于让知府大人亲自设宴。我猜……可能是因为我府试策论里写的东西。 柳教谕说过,豫-西府那边蝗灾闹得厉害。我那篇策论,或许……正好撞上了知府大人的心事。” 王大牛似懂非懂,但“知府大人”四个字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本能地紧张起来。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围着王明远转圈,嘴里不停地念叨: “三郎啊,这可咋整?知府大人啊!那……那可是顶天的大官! 你……你晚上去,可千万要小心! 说话要……要那个啥……恭敬! 对,恭敬!大人说啥就是啥,千万别顶嘴! 就算……就算大人说的不对,你也听着!千万别犯倔!知道不?” “还有……还有……”王大牛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肚子里那点有限的处世经验全倒出来, “要不……要不哥陪你去?哥就在府衙门口等着!万一……万一有啥事,哥也好照应!” 看着大哥那副比自己还紧张十倍的样子,王明远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他拍了拍大哥结实的胳膊:“大哥,别担心。知府大人既然请我去,想必是好事。我会小心的,说话做事都有分寸。 至于陪我去……也好,你在府衙外等我,我心里也踏实些。” 王大牛一听能陪着去,心里顿时松快了不少,连连点头: “成!成!我就在外面等你!” 酉时刚过,兄弟俩就出了门。 王大牛一路走,一路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小心说话”、“别顶撞大人”、“吃饭注意点”。 到了府衙后,得到通传,王明远便被一位小厮引着进入了府衙后院。 府衙内部和王明远想象的差不多。 青石板铺地,高墙深院,处处透着庄严肃穆。 路上王明远一边走一边回想,柳教谕课上只提过知府姓崔,字显正,旁的再没多说。 倒是大哥前段时间打探到这位崔大人光姨娘就至少三个……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拼凑出一个脑满肠肥、眼袋浮肿的贪官形象。 也罢,若真是贪图他那篇治蝗策,拿去便拿去了。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童生,还能跟四品大员叫板不成? 仆役引着他穿过几道回廊,绕过一片打理得颇为雅致的小花园,最后在一间挂着“静思堂”匾额的屋子前停下。 “大人,王案首到了。”仆役在门外轻声禀报。 “进来吧。”一个温和中带着点圆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仆役推开门,侧身让开。王明远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陈设清雅。 靠窗一张紫檀书案,上面堆着些文书卷宗。 一个穿着深青色常服、身材略胖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口坐着。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王明远眼皮一跳——好家伙!跟他脑子里想的,分毫不差! 这位崔知府,和他前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贪官”形象,简直……太像了! 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下巴微圆,留着三缕修剪整齐的短须,胡须下则叠着两层软肉,眼睛也被挤成两条细缝,此刻正笑眯眯地看过来。 “学生王明远,拜见知府大人。”王明远压下心思,上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呵呵,免礼免礼,坐。” 崔知府笑眯眯地摆摆手,声音温和,指着下首一张官帽椅。 “谢大人赐座。”王明远道了谢,才在靠外的那张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 崔知府也在主位坐下,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王明远,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请你前来?” 来了!王明远心头一紧,面上依旧恭敬:“学生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崔知府放下茶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郑重:“本官看了你府试的答卷。尤其是那道关于应对蝗灾的策论。”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是为了这个! 第56章 知府相见(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王明远, “开仓放粮,悬赏捕蝗,以工代赈,整顿常平仓,刊印农书,劝富户捐粮助赈…… 条条切中时弊,句句直指要害。更难得的是,条陈清晰,举措务实,非纸上谈兵之辈可比。” 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王明远,你且与本官细细说说,你写这些对策时,心中是如何考量的?可有依据? 尤其是这‘悬赏捕蝗’与‘以工代赈’相结合的法子,以及劝捐富户时提及的‘勒石记名,载入方志’,此等细节,绝非凭空臆想吧?” 他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拱手道:“回禀大人,学生祖籍永乐镇清水村,世代务农,亦操持屠宰营生。学生自幼虽体弱,但亦常随父兄下地,或于村中走动,对农事、乡间疾苦,略知一二。” 他尽量让自己的论据变得有据可依,哪怕他没下过地,此刻也只能说略通农务。 然后又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说得清晰明白: “学生以为,蝗灾起时,首重安民......” 崔知府听得极为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待王明远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好!说得好!条条出自乡野见闻,却又切中时弊!” 突然,崔知府重重一拍扶手,脸上那弥勒佛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这突然的操作让王明远吓了一跳。 “小小年纪,能有此见地,此等务实之策,着实不凡! 比朝中某些尸位素餐、只会空谈‘天人感应’、‘无为而治’的老匹夫,强了何止百倍!”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什么‘蝗乃天谴’、‘当修德自省’!什么‘无为而治,静待天和’! 全是狗屁!豫-西府那边,赤地千里,饿殍遍地! 易子而食的惨剧,本官已接到不止一桩! 那些高居庙堂、锦衣玉食的老匹夫们,可曾见过路边饿死的枯骨?可曾听过孩童饥饿的啼哭? 他们一句‘天意’,就想推卸责任,置万千黎民于不顾!着实可恨!可恶!” 说到激动处,崔知府又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下,身上的肥肉也紧跟着一颤一颤的。 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王明远站在一旁,看着这位白白胖胖,瞧着软乎乎的知府大人突然爆发的怒火,心中大感意外。 他原以为这位大人养尊处优,可能只是对策论感兴趣,没想到其内心竟有如此强烈的忧民之心和对朝中某些不作为官员的愤慨。 他之前那些“贪官”的刻板印象,瞬间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敬意。 崔知府发泄了一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疲惫和沉重尚未完全散去。 “好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 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了些, “今日请你来,一是想亲耳听听你这少年俊才的想法,二是想与你探讨一番,将你这策论,再完善一二。” 接下来,崔知府果然就王明远提出的几条策略,逐一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补充。 他不仅指出了王明远想法中一些过于理想化、执行起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之处,还结合自己多年的地方治理经验,提出了许多更具体、更具操作性的建议。 比如在“悬赏捕蝗”上,他补充了如何防止有人以次充好、如何确保赏粮及时足额发放、如何组织人力提高效率等细节...... 在“整顿常平仓”上,他详细分析了如何平衡丰年籴入与荒年粜粜出的比例,如何防止仓吏贪腐,如何建立有效的监督机制...... ...... 崔知府侃侃而谈,思路清晰,见解老辣,许多地方都让王明远听得茅塞顿开,深感佩服。 他这才真正体会到,一府之尊的见识和手腕,远非他这个纸上谈兵的少年可比。 不知不觉,天色已深。 崔知府似乎谈兴正浓,但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王明远,笑道: “瞧我,一说起这些就忘了时辰。想必你也饿了。来人,传膳!” 很快,几名仆役鱼贯而入,在旁边的八仙桌上摆上了精致的菜肴。 虽说是“便宴”,但菜品也相当丰盛。 “来来来,明远,坐,不必拘礼。” 崔知府招呼王明远入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拿起筷子, “尝尝这鱼,是今早刚从渭河捞上来的,最是鲜美。还有这海参,泡发得恰到好处……”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每道菜的来历和讲究,言语诙谐风趣,态度随和,全然没有半点官架子。 说到兴起处,还讲起了自己在江南为官时品尝过的几道名菜,听得王明远也渐渐放松下来。 王明远起初还有些拘谨,小口吃着,尽量保持斯文。 但架不住崔知府的热情,加上这饭菜确实美味,远超他平日所食,慢慢地也放开了些。 崔知府似乎很满意他的“放得开”,席间谈笑风生,对王明远的才学和务实精神赞不绝口,言语间颇多欣赏之意。 酒足饭饱,仆役撤下残席,重新奉上香茗。 崔知府捧着茶盏,看着王明远,笑眯眯地说:“明远啊,今日与你一叙,本官甚是欣慰。少年英才,心系黎民,实乃我长安府之幸。” 他放下茶盏,语气郑重了几分:“你那份策论,本官会着人再行润色完善,不日便在长安府辖境先行预备推行。 若行之有效,本官定当据实上奏天家,陈明利害,力荐此策! 届时,本官亦会附上你的名字,言明此策乃你首倡之功!” 王明远闻言,心头剧震! 上奏天家?附上他的名字? 这……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策论能入知府法眼,被采纳一二,就算不错了。 最多像县试那次一样,被拿去用了,得点口头嘉奖。 万万没想到,崔知府不仅要在长安府推行,还要上报朝廷!更要署上他的名字!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名字,有可能直达天听! 意味着他一个小小的童生,其见解有可能影响朝廷的救灾方略!这简直是泼天的机遇!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羞愧瞬间涌上心头。 他之前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这位白白胖胖的知府大人可能是个贪官,可能只是想白嫖他的策论。 如今看来,自己真是目光短浅,小觑了这位父母官的气量、眼光和担当! 王明远猛地站起身,对着崔知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学生……学生惶恐!学生些许浅见,能得大人青眼,已是万幸。 大人愿采纳推行,上报天听,此乃利国利民之举! 学生……学生感激不尽!至于署名……学生不敢居功,全赖大人提点完善之功!” 崔知府哈哈大笑,起身扶起王明远: “诶,不必过谦!是你的功劳,便是你的!本官岂是贪他人之功为己有之辈? 少年人,有才学,有担当,就该让天下人知晓! 好了,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安心读书,准备院试。 日后若再有此等利国利民之策,皆可来府衙寻本官!” “是!学生谨记大人教诲!学生告退!”王明远再次深深一揖,心中充满了对这位崔知府的敬佩和感激,之前那点刻板印象早已烟消云散。 走出府衙后,刚踏出门槛,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走了过来。 “三郎!你可算出来了!”王大牛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急切和担忧,“咋样?知府大人没为难你吧?说啥了?没出岔子吧?” 看着大哥那张写满焦虑的黑脸,王明远心头一暖,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兴奋的笑容: “大哥,没事!知府大人……他是个好官!” 第57章 震慑 天刚蒙蒙亮,清水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 王金宝已经穿戴整齐,揣着怀里那封还带着府城驿站火漆印的信,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通往赵氏蒙学的土路。 他脚步飞快,心里头揣着一团火,烧得他黝黑的脸膛都泛着红光。 推开蒙学那扇熟悉的院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堂屋中间的赵夫子。 “夫子!夫子!”王金宝人还没到跟前,大嗓门就先喊开了,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和自豪。 赵夫子闻声抬头,看到是王金宝,脸上带着惯有的沉静:“金宝兄?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王金宝几步跨到跟前,也顾不上客套,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封厚厚的信,双手递过去,手指头因为用力都有些发白:“夫子!三郎……三郎的信!府试放榜了!” 赵夫子接过信,拿出信纸。 他看得不快,目光一行行扫过,当看到“府试甲等第一”、“案首”那几个字时,捏着信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张清瘦带着些许皱纹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舒展开来,又迅速归于平静。 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沉甸甸的欣慰。 “好……好孩子。” 赵夫子将信纸仔细折好,递还给王金宝,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明远这孩子,心性坚韧,天资颖悟,能有今日,是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案首……实至名归。”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这条路,他算是真正踏稳了第一步。后面的院试,乃至乡试、会试……路还长,望他戒骄戒躁,莫负了这份天赋。” 王金宝听着夫子的话,只觉得比自己吃了蜜还甜,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点头:“是是是!夫子说得对!都是夫子教得好!” 两人又交谈了一阵后,赵夫子望着王金宝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起身也准备去学舍上课了,不过脚步却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 百里之外的长安城,梧桐里小院。 王明远推开院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府学。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他深吸一口,刚迈出一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巷子口,几个早起倒夜香、或是准备出门买菜的大婶大妈正聚在一起,脑袋凑得极近,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出来,那声音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戛然而止。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带着探究、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王明远脚步没停,只是顺着她们的目光淡淡地回望了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那几个正偷瞄他的妇人心里猛地一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手里的篮子或簸箕,再不敢与他对视。 王明远心里门儿清。 自打前日他考中童生案首的消息传回这条巷子,关于他们哥俩的闲言碎语就没消停过。 尤其是隔壁那个马婶子,那张嘴简直像开了闸的洪水,什么“黑熊精”、“饭桶”、“力气大得吓死人”之类的词儿就没断过。 大哥王大牛气得不行,好几次撸袖子就要冲过去砸门,都被他死死拦住了。 “哥,算了。”王明远当时是这么劝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咱管不着。咱们就住这两个多月,考完院试就走了。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闹大了惹上官司,耽误读书考试,不值当。” 王大牛当时虽然气得直喘粗气,拳头捏得咯咯响,但看着弟弟平静却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那股邪火压了下去,瓮声瓮气地应了句:“行,听你的!便宜那帮长舌妇了!” 谁知他刚走出巷子没多久,身后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又死灰复燃,而且风向突变,变得更加恶毒。 “……啧啧,瞧见没?就是那个小白脸!看着斯斯文文的,谁知道……”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怕啥?他还能吃了咱们?我昨儿听马婶子说了,他哥那黑熊精,天天给他喂好东西!” “啥好东西?” “还能是啥?人骨头熬的汤呗!吸人精气神的!不然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咋能考中案首?邪门着呢!” “哎呦我的老天爷!真的假的?这也太吓人了!怪不得……” “就是!我就说嘛,看着就不像好人!该找个道士来收了他们!” 污言秽语像毒蛇的信子,钻进了刚准备出门的王大牛的耳朵。 他们身后的梧桐小院的院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王大牛魁梧如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今天要去东市肉铺帮工,刚收拾利索准备出门,手里还拎着个装工具的粗布袋子。 那些恶毒的议论,一字不落,全灌进了他耳朵里。 说他?他王大牛皮糙肉厚,忍忍也就罢了! 说他弟弟王明远?说他家三郎是吸人精气的妖怪?还喂人骨头汤?!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王大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睛都气得有点发红。 昨晚弟弟劝他的话还在耳边,可此刻全被这滔天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整条巷子都嗡嗡作响! 那几个嚼舌根的妇人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篮子簸箕差点掉地上。 只见王大牛双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跳,那张黝黑的脸因为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他猛地将手里的工具袋往地上摔,右手闪电般往腰间一摸——寒光一闪! 他那把吃饭的家伙,刃口磨得雪亮、平日里用来分解大骨头的厚背杀猪刀,赫然出现在他手中! “敢嚼我家三郎的舌根?!老子剁了你们!” 王大牛怒吼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黑熊,提着那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迈开大步就朝着那几个吓傻了的妇人冲了过去!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砸在地上,震得人心头发颤。 “妈呀——!” “杀人啦——!” “救命啊!黑熊精发疯啦——!” 那几个妇人哪见过这阵仗? 平日里嚼舌根不过是图个嘴快活,哪想到这黑塔似的汉子真敢动刀子? 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屁滚尿流,有的腿软得直接瘫坐在地,有的连滚带爬想跑,场面瞬间乱成一团,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 王大牛几步就冲到了她们刚才聚集的地方,那里放着一张供街坊邻居偶尔歇脚、下棋用的老旧木桌。 桌子是用几块厚实的木板拼成的,看着颇为结实。 王大牛看都没看那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妇人,他满腔的怒火需要一个宣泄口! 只见他双眼赤红,猛地抡起右臂,那柄厚背杀猪刀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恶风,狠狠地朝着那张木桌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那厚实的木桌,在锋利的刀刃和恐怖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豆腐! 刀光一闪而过,整张桌子应声从中间裂开! 断口处木茬森然,巨大的冲击力让裂成两半的桌子轰然倒塌,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巷子里所有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断成两截的桌子和王大牛手中那把还在微微颤动的杀猪刀。 那几个嚼舌根的妇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瘫在地上筛糠似的抖,连哭嚎都忘了。 王大牛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猛兽般的眼睛,挨个扫过那几个瘫软在地的妇人,最后定格在脸色煞白、抖得最厉害的马婶子身上。 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心上: “都给老子听好了!” “我王大牛,是个粗人,不懂啥大道理!” “但谁要是再敢嚼我弟弟王明远一句闲话……” 他猛地抬起手,那柄还沾着木屑的杀猪刀,刀尖直指地上那两截破木头,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这桌子,就是下场!” “下次这刀,砍的就不是木头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巷子里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暴力威胁和那骇人的眼神震慑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王大牛说完,也不再看那些吓得快尿裤子的妇人,弯腰捡起自己的工具袋,把杀猪刀往腰后一别,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走。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咚咚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围观者的心尖上,直到那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敢大口喘气。 那几个妇人连滚带爬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连地上的东西都顾不上捡,头也不回地往家跑,生怕慢了一步那杀神又折返回来。 其他人也纷纷缩回脑袋,紧紧关上了门窗。 自打这天起,梧桐里这条巷子,彻底清净了。 关于王家兄弟俩的任何消息,都成了绝对的禁忌。 再没人敢在背后议论半句,甚至连路过他们那小院门口,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低着头匆匆而过。 第58章 救人 长安府学。 王明远走进熟悉的学舍时,陈嗣已经在了。 这家伙正拿着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自己的书案,脸上还残留着兴奋过度的红晕,眼神飘忽,嘴角时不时就往上咧一下,显然还没从考中童生的巨大喜悦里完全缓过劲儿来。 “明远兄!你可算来了!”一看到王明远,陈嗣立刻丢了抹布,几步窜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就开始晃, “嘿嘿,嘿嘿嘿……童生老爷!我也是童生老爷了!昨晚我爹高兴,破例让我喝了两杯!现在头还有点晕乎呢!” 王明远被他晃得哭笑不得,抽回胳膊:“行了行了,知道你高兴。柳教谕还没来?” “来了来了!早上来过了!” 陈嗣一拍脑门,想起正事,“柳教谕说了,让咱们考中童生的,今儿个收拾东西,挪到西边那个‘明志堂’去!以后就在那边上课了,专门准备院试!没考中的,还留在这儿继续学。” “挪地方?”王明远环顾了一下这间待了不算太久的学舍。 “是啊!”陈嗣点头如捣蒜,“快收拾吧!我东西多,乱七八糟的。”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往书箱里塞笔墨纸砚和散乱的书本。 王明远东西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书箱。 看到旁边几个同窗还在手忙脚乱,尤其是那个平日里埋头苦读、家境似乎不太好的李姓同窗,看着一堆书和杂物有些犯难,王明远便主动走过去。 “李兄,我帮你拿点?”他伸手就去搬那摞捆好的书。 “啊?王……王案首?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李同窗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王明远考了案首,在他们这群新晋童生里地位超然。 “客气什么,顺手的事。”王明远不由分说,轻松提起那摞分量不轻的书,“走吧,早点过去,别耽误了上课。” “哎!哎!多谢王案首!多谢!”李同窗感激不已,赶紧抱起剩下的东西跟上。 其他几个正在收拾的同窗看到这一幕,眼神都有些变化。 案首啊!非但没有半点倨傲,反而主动帮人搬东西? 这份平和谦逊,让他们心里对王明远的好感又添了几分,纷纷投来友善和感激的目光。 “王案首,我这砚台盒子有点沉,劳烦搭把手?” “明远兄,多谢了!” “王兄真是热心肠!” 王明远只是笑笑,能帮就帮一把。 很快,一群人抱着各自的东西,闹哄哄地转移到了西边的“明志堂”。 这间学舍比之前那间略小,但更显清幽,桌椅也新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木头气息,显然是为冲刺更高功名的学子准备的。 刚把东西归置好,门口光线一暗。 柳教谕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背着手,缓步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整个学舍,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那深邃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王明远身上。 王明远正帮李同窗把书摆好,似有所感,抬起头,恰好迎上柳教谕的目光。 四目相对。 柳教谕的眼神里,没有过多的言语,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对他案首成绩的肯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了什么秘密般的了然与心照不宣。 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柳教谕走到讲台前,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有力: “都坐好。从今日起,尔等便是我长安府学‘明志堂’的学子,目标只有一个——院试!” “院试不同童生试,考校更为精深,范围更广,尤重经义阐发与实务策论。” “今日,便从《大学》的‘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入手……” 柳教谕的声音在安静的学舍里回荡,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将深奥的义理剖析得深入浅出。 王明远收敛心神,凝神静听,心中却波澜微起。 这讲课的深度和系统性,果然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他越发庆幸自己当初听从夫子建议,早早来了府学。 听着柳教谕的讲解,王明远心中对即将到来的院试,又多了几分底气和期待。 下午散学的钟声响起后,学子们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陈嗣则还在一旁絮叨:“明远兄,这回童生试能中真是踩了狗屎运,不对,呸呸呸,是蹭了你的学霸运,可院试……” 他咂咂嘴,攥着书箱带子的手紧了紧,“万一老天爷再让我蹭一次呢?不过打铁还得自身硬,我想好了,从今日起,我陈嗣头悬梁锥刺股,饭可以不吃,这四书五经注疏非得啃透它不可!” 王明远嘴角噙着点无奈的笑,只能赞同的点头,对他表示加油。 他俩相伴走出没多远,远处荷花池的方向却陡然传出一片杂乱的惊呼。 “前面怎么了?有啥事?走,快上去看看热闹?”陈嗣的絮叨戛然而止,拽着王明远就往人声鼎沸处冲。 好像刚才发誓的样子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只剩下着急看热闹的心态。 荷花池畔已围了好几层青衫学子,个个伸着脖子,手指慌乱地戳向池心。 浑浊的池水中央,一个约莫五岁的孩童在其中上下扑腾,小脑袋时沉时浮,呛水的咕噜声断断续续传来,挣扎的力气肉眼可见地弱下去。 有人找来一根丈许长的晾衣竹竿,哆哆嗦嗦地往孩子方向递:“抓住!快抓住竿子!” 竹梢在水面徒劳地划着圈。 那孩子的手胡乱挥舞,指尖几次蹭过湿滑的竹竿,却根本握不住。 他呛了更大一口水,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只剩几缕黑发漂在水面。 “没人会水吗?”陈嗣急得直跺脚,他自己也完全不会,只能扯着嗓子吼。 围观的学子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窘迫的惨白: “我……我旱鸭子!” “我连小溪都没下过!” “谁会啊?这池底全是烂泥,下去就是送死!” 王明远盯着那圈马上要平息的涟漪,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前世是会水,但是如今……这身子骨,他太清楚了。 前世在游泳池里能游几个来回不喘气,可这一世,娘亲连河边洗衣都严防死守,生怕他沾了水汽着凉感冒。 虽然最近每日打熬筋骨,臂力强了些,但胸口那点隐隐的憋闷感总在提醒他——这身体还是有点虚的。 万一下水后抽筋呢?万一被淤泥陷进去呢? 就在那缕黑发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王明远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他一把甩开书箱,“明远兄!”陈嗣的惊呼被“扑通”一声巨响盖过。 冰冷的池水裹挟着腐叶和淤泥的味道瞬间淹没了口鼻。 王明远打了个寒噤,手脚有些发僵,本能地踩了两下水才勉强浮起。 还好,前世的影响还在,他深吸一口气,采用了他前世唯一会的游泳姿势——狗刨,开始往前游去。 岸上瞬间静了一瞬。 有人差点“噗嗤”笑出来,又死死捂住嘴。 这府学案首凫水的样子……实在有辱斯文。 可没人敢出声。 池中那身影刨得狼狈,却速度不慢,很快就到了孩子沉没的位置。 他猛地扎进浑浊的水里,再冒头时,手臂已牢牢箍住孩童冰凉的腰身。 “竹竿!快!” 岸上的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把竹竿递到王明远够得着的地方。 他一手死死抱着软绵绵的孩子,一手攥紧竹竿,被众人连拖带拽地拉向池边。 湿透的衣袍沉甸甸地粘在身上。 王明远跪在粗糙的青石板上,顾不得喘息,迅速将孩子放平。 小小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嘴唇却泛着青紫,脸上糊满泥水。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孩子湿透的襟口,双手交叠按上那单薄的胸膛,开始了按压。 一下,两下,三下……周围死寂,只听见规律的按压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他没有俯身做人工呼吸,这举动在当下太过惊世骇俗,况且这个孩子情况还不至于那么严重。 “咳……哇!” 孩子突然痉挛般弓起身子,呕出一大滩浑浊的池水,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几乎同时,杂役急促的脚步声和夫子们惊怒交加的呵斥由远及近: “谁家的孩子!” “让开!快让开!” “怎么回事?何人落水?” 第59章 养病 陈嗣这会挤过来,连忙把自己身上干燥的外衫脱下来披在王明远肩上,此刻也只穿着个单薄的里衣,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声音发颤的说:“明远,你太猛了!刚才吓死我了!” 他瞥了眼地上哭得惊天动地的孩子,又看看王明远滴水的鬓角和苍白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只憋出一句:“你这凫水姿势……还挺别致” 王明远冻得嘴唇发青,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和陈嗣相处越久,越觉得这人脑回路清奇,活像前世的那些中二少年。 这时,人群外突然撞进一道青色身影——竟是……柳教谕? 教谕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冲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浑身湿透、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身影,正是他的宝贝孙子! 柳教谕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而被旁边的夫子扶住。 那小童看到这熟悉的身影哭的更大声了,堪比自家杀猪时的场景,声音尖利的能刺穿耳膜。 王明远顿时心头大定,看来这小童应该暂时问题不大了。 “暻儿!我的暻儿!”柳教谕扑过去,一把将还在嚎哭的孩子紧紧搂进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然后颤抖着伸出手在孩子身上上下摸索,检查是否还有其他意外,等确认无事,才缓缓将头转过来,找寻何人救他孙子一命。 他找寻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正裹着衣袍、浑身湿透的王明远身上。 柳教谕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浓浓的感激,交织在一起。 “明远?是……是你?”柳教谕的声音带着些许尚未平复的紧张和沙哑。 他连忙平复了下心绪,抱着还在抽噎的孙子站起身,走到王明远面前。 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救了他孙儿性命的少年,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后怕。 “明远!”柳教谕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大恩不言谢!今日若非你……老夫……老夫……”他喉头哽咽,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立刻转头对旁边的杂役吩咐:“快!立刻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要快!还有,赶紧带明远去旁边的课舍,拿干爽衣物换上!再打点热水!快去!” 几个杂役连忙应声,分头行动。 “教谕,学生无碍,只是……” 王明远刚想说自己没事,回去换就行,一阵猛烈的寒意袭来,让他打了个哆嗦,话也说不利索了。 “不行!”柳教谕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你浑身湿透,寒气入体非同小可!必须立刻换衣保暖,等大夫看过再说!快,扶他过去!” 王明远这会也确实觉得冷得厉害,手脚都有些发麻。 知道柳教谕说的是实情,便不再推辞,在杂役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旁边课舍走去,陈嗣也紧紧跟在后面。 杂役很快抱来了干净柔软的棉布中衣和外衫,又端来了滚烫的热水。 王明远在屏风后哆哆嗦嗦地换下湿透冰冷的衣物,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再换上干爽的衣服,那股透骨的寒意才稍稍被驱散了一些,但手脚依旧冰凉。 没过多久,回春堂的刘大夫就被杂役几乎是架着飞奔而来。 老大夫气喘吁吁,也顾不上歇息,在王明远的推辞下先给那孩子诊治,还好问题不大,只是有点风寒入体,吃上两剂药,好生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老大夫又转向王明远,搭上脉搏,凝神细诊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 “这位公子……”老大夫沉吟道,“你体质本就偏弱,此番寒气侵体甚重,虽仗着年轻,暂无大碍,但若不及时驱散,恐落下病根。尤其你这心肺,本就有些先天不足之象,更需谨慎。 老夫也给你开个方子,务必按时服药,这两日切忌再受风寒,需在家静养,不可太过劳累。” 柳教谕在一旁听得认真,连忙对王明远道: “明远,大夫的话你可听清了?身体要紧!这两日你便在家安心休养,课业之事不必挂心。 待你身体好些,老夫亲自去你住处为你补课,务必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王明远知道柳教谕是真心为他着想,且这会的确还有些不舒服,便不再推辞,点头应道: “学生遵命,多谢教谕关怀。” 一切安排好后,陈嗣小心翼翼地扶着还有些虚软的王明远,慢慢走出府学。 一路上,陈嗣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后怕地描述刚才池边的惊险,一会儿又絮叨着让王明远回去一定要喝姜汤捂被子,活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刚走到梧桐里巷口,远远就看见王大牛像尊门神似的杵在小院门口张望。 他今天肉铺下工早,回来后按照往日的时间没见着弟弟,正有点纳闷,准备再等不到就去府学找寻。 此刻一瞧见王明远被陈嗣半搀半扶地回来,脸色苍白,身上裹着件明显不是他自己的厚棉袍,王大牛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来。 “三郎!咋了这是?”王大牛的声音都变了调,铜铃大的眼睛紧张地上下扫视着王明远,“摔着了?掉水里了?谁欺负你了?给大哥说,我去找他算账!”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力道大得让王明远龇了龇牙。 陈嗣赶紧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噼里啪啦、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重点突出了王明远如何英勇跳水,如何力挽狂澜,如何按压救人,最后如何被冻成了鹌鹑。 王大牛听得脸色变幻,先是震惊,后是后怕,最后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干得好!三郎!是条汉子!咱老王家的人,该出手时就出手!见死不救那是孬种!” 他嗓门洪亮,震得陈嗣耳朵嗡嗡响。 但随即,王大牛又皱紧了眉头,看着王明远,语气严肃起来: “不过三郎,下回……下回再遇上这种事,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你这身子骨,大哥还不知道?水里多凉?寒气入骨那是闹着玩的!你要是……要是……” 他喉头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眼神里的担忧和后怕显而易见, “爹娘,还有大哥我,还有家里人,可都指望着你呢!你得先顾好自己,知道不?” 王明远看着大哥那张黝黑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严肃,心里又暖又涩,用力点了点头: “大哥,我记住了。下次……我会更小心。” “嗯!”王大牛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陈嗣道:“陈兄弟,多谢你送三郎回来!快进屋喝口热水!” 陈嗣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大哥,明远兄得赶紧进去暖和着,我也得赶紧回家换身衣裳。明远兄,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又叮嘱了王明远几句注意身体,便匆匆告辞了。 陈嗣走后,王大牛一把抄起王明远走进屋里,按在床上,用厚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 没等王明远再说话,他就像个陀螺似的忙活开了。 “灶上我专门煨了鸡汤,给你盛一碗,趁热喝了驱驱寒!” “姜呢?我记得还有老姜!我去再煮锅姜汤!” “大夫开的方子呢?给我,我这就去抓药!” “被子够不够厚?要不要再加一床?” 王明远看着大哥忙前忙后、絮絮叨叨的身影,心里那点寒意彻底被驱散了,只剩下满满的暖意。 他靠墙,捧着大哥端来的滚烫鸡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鲜香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暖遍了四肢百骸。 王大牛此刻火急火燎,拿着药方一阵风似的冲出去抓药,回来又守着药罐子熬药,盯着王明远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回来路上他又专门去买点了好克化的龙须面,记忆中每次家里人生病娘亲就会做这个东西,不过三弟吃的次数最多。 他循着记忆中的顺序,将龙须面下入翻滚的鸡汤中,细若银丝的面条瞬间吸饱了汤汁的醇厚,在热气里舒展翻滚。 盛面时,他先在碗底小心翼翼地搁了一小勺莹润的猪油,等那乳白色的猪油化开,融成一圈圈透亮的金晕,浓郁的脂香混着鸡汤的鲜气瞬间就散发了出来。 然后撒上一把切得细碎的嫩绿葱花,热汤一激,小葱的清冽辛香瞬间被激发出来,与鸡汤的暖融交织碰撞。 最后,他指尖捻起几缕碧翠的香菜末,轻轻点缀在面条上。 等他热乎乎的一碗面端到了王明远面前,王明远直接就脱口而出:“这是娘做的的味道!” 大哥挠挠头嘿嘿一笑:“对的,小时候咱们每次生病,娘都会做这个,我就想试着今天给你做,不知道和娘做的味道差别大不大。” “很好吃,大哥……谢谢你!” “大哥,我有点想家,想娘,还有家里人了……”王明远小口的喝了口汤,氤氲的热气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睛。 人啊,总是在生病的时候就会想家。 “我也是……那就好好养好身子,考完院试,咱们开开心心回家!” “嗯!” 大哥忙活完手头事情后,又出门匆匆去跟肉铺掌柜告了假,接下来两天都不去了,就专心在家守着王明远,生怕他半夜发烧。 第60章 谢礼 次日下午,王明远刚喝完药,正裹着被子靠在床头看书,因为他被大哥严厉禁止下床,这几天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都被“圈-禁”了在床上。 这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王大牛开门一看,是柳教谕,老人家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和一个布包。 “柳教谕!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王大牛之前在府学接王明远的时候见过这个教谕几次,王明远也特地给他讲过,这个教谕姓柳,对他很是关照。 王大牛连忙把人让进来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眼里,府学的教谕,那可是顶有学问、顶体面的人物。 柳教谕摆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必多礼。我来看看明远。他怎么样了?” 说着,目光已经关切地投向里屋。 王明远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掀开被子想下床。 柳教谕已经快步走了进来:“躺着!快躺着!不必起身。” 他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王明远的脸色,见他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才放下心来。 “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柳教谕温声问道。 “回-教谕,喝了药,发了汗,感觉好多了,就是还有些乏力。”王明远老实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病去如抽丝,尤其是寒气,最是缠绵,万不可大意。” 柳教谕说着,将手里的食盒递给王大牛,“这是家里炖的一点燕窝粥,最是温补,给明远垫垫肚子。” 又把布包放在床边,“这里是一些温补的药材,你按方子吃完了,若觉得气力还未恢复,可以酌情再煎服。” 王明远和王大牛连声道谢。 柳教谕摆摆手,在王大牛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王明远,正色道: “明远,救命之恩,重于泰山。老夫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今日前来,一是探望,二是……兑现承诺,为你补课。 你身体虚弱,不宜劳神,今日我们便只讲些要点,不做深究,如何?” 王明远心中感动,知道柳教谕是真心实意。 柳教谕也知道他平时最是努力,院试将近,担心他落下复习要点。 王明远便也不再推辞:“有劳教谕费心,学生感激不尽。” 于是,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府学的教谕开始了一对一的授课。 柳教谕讲得深入浅出,重点突出,将院试可能涉及的一些难点和要点娓娓道来。 王大牛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添茶倒水,安静得像个影子,生怕打扰了两人。 接下来的两日,柳教谕每日下午都准时前来,风雨无阻。 他不仅为王明远补课,讲解经义策论,有时还会带来一些府学里最新的课业资料和同窗们的讨论要点,确保王明远虽不在学堂,却也不至于完全脱节。 王大牛每次都热情招待,把家里最好的茶叶,虽然也只是普通的粗茶拿出来泡上,有时还会笨拙地切点水果。 在柳教谕的悉心指导和大哥的精心照料下,王明远恢复得很快。 到了第四天下午,他已经感觉身上松快多了,除了偶尔还有几声轻微的咳嗽,基本已无大碍。 他盘算着,明日无论如何也该回府学上课了,院试在即,时间耽误不起。 就在这时,院门再次被敲响。 王大牛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不止柳教谕,还有他的孙子——那天救起来的孩童。 小家伙今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崭新的湖蓝色绸缎小袄,衬得小脸粉嘟嘟的,看起来已基本恢复完全。 柳教谕牵着孙子走进院子,对迎出来的王明远温和地笑了笑:“明远,今日感觉可大好了?” “多谢教谕挂念,学生已无大碍了,明日就可回府学。”王明远连忙行礼。 柳教谕点点头,低头对孙子温声道: “暻儿,还记得祖父在家怎么教你的吗?这位就是救了你性命的王恩公。 快,给恩公磕头,谢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小家伙仰起头,怯生生地看了王明远一眼。 他似乎对眼前这个有些清瘦,但是能看出很是俊朗的大哥哥还有点印象,又似乎没有。 但在祖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还是松开了祖父的手,走到王明远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奶声奶气,却又无比认真地磕了一个头:“柳暻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王明远哪里受得起这个,连忙上前一步将小家伙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举手之劳,当不得如此大礼。” 笑着说道:“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靠近水边玩了,知道吗?” 小家伙用力地点点头,小声说:“暻儿……暻儿记住了。” 柳教谕看着孙子乖巧的样子,眼中满是慈爱和感慨。 他示意王大牛搬来凳子,就在院子里坐下,让孙子挨着自己。 “明远,”柳教谕看向王明远,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暻儿能捡回这条命,全赖你奋不顾身。 这份恩情,我柳家铭记于心。 暻儿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长子,如今在湘江府的岳麓书院,忝为经义科的副山长。” 王明远心中微动。 岳麓书院!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四大书院之一!能担任副山长,其学问地位可想而知。 柳教谕继续道:“这孩子自幼顽劣,其母……其母早亡,父亲忙于书院事务,疏于管教。 今年开春,才将他送至我处,本意是让我这做祖父的好生约束,磨磨他的性子。 谁曾想……唉,才来不久就遭此大难。 幸得你相救,否则老夫……真不知该如何交代。”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目光真诚: “老夫知道你的志向,也知你家中境况。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些许金银俗物,想必你也未必看重。 老夫思来想去,唯有在学问一途上,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 柳教谕从袖中取出一个用蓝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包裹,递给王明远。 “此乃犬子当年考取进士之前,亲手整理批注的经义、策论心得,以及他搜罗的一些珍贵时文范本和考官点评。 虽是他一家之言,未必全然适用,但其中对经义的理解深度,对时政的把握,以及应试的技巧心得,或可为你日后备考乡试、乃至日后再进一步,提供些许借鉴。” 王明远心头剧震!进士的备考心得和资料! 这对于一个寒门学子而言,简直是千金难买的珍宝!其价值远超金银! 他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只觉得重逾千斤。 柳教谕看着他,语气更加恳切:“老夫并非以此俗物来论价救命之恩,恩情是恩情,这些不过是身为师长,对你这般勤勉向学的后辈,一点力所能及的提携。 他日你若有意去岳麓书院游学或交流,只需持老夫书信前往,犬子定当扫榻相迎,倾力相助。” 王明远捧着那包裹,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遍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对着柳教谕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却依旧保持着沉稳:“教谕厚赐,学生……感激涕零! 此非俗物,乃是无价之宝!学生定当珍之重之,勤加研习,不负教谕厚望! 至于救命之事,实乃学生本分,教谕厚爱,学生愧不敢当!” 柳教谕欣慰地笑了,他扶起王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孩子,不必多礼。你安心备考,若在学问上有何疑难,随时可来寻我。 明日起……你就继续如这几日一般散学后来找我辅导。” ”好了,暻儿,我们该回去了,别打扰恩公休息。” 没等王明远开口再说什么,柳教谕便起身拉住了孙子的手准备走了。 小家伙乖巧地牵住祖父的手,又回头看了王明远一眼,小声说了句:“恩公再见。” 送走了柳教谕祖孙,王明远回到屋里,轻轻抚摸着桌上那个蓝布包裹,再回想柳教谕破例散学后给他单独辅导,他的心潮一时难以平静。 这份“谢礼”,其份量之重,远超他的想象。 第61章 故人来 晚上,王明远还是没忍住,悄悄打开了柳教谕给的包裹,里面整齐的码放着好几册的笔记。 他简单翻看后,发觉进士的思路,跟他这种还在院试门槛上扑腾的童生,中间简直隔着条通天河。 实在感觉理解起来晦涩后,他小心的地合上了打开的那本册子。 贪多嚼不烂,硬啃下去他怕是要“走火入魔”。 还是等过了院试后,找到书院进修,再仔细研读吧。 他起身翻出家里存着的防水的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册子裹了个严严实实,边角都折得一丝不苟。 又翻箱倒柜,把之前特地买的樟脑一股脑儿全掏出来,围着裹好的油纸包塞了一圈。 做完这些,他才郑重的把这“宝贝”推进柜子最深的角落,再拿几件旧衣裳盖得严严实实,才长长吁了口气。 吹了灯躺下,脑子里还是那些晦涩的文章,王明远翻来覆去在床上烙了半宿饼,直到窗外天蒙蒙亮,才迷糊了一会儿。 早上迷迷糊糊的穿衣洗漱,等扒完一碗大哥做的面糊稠粥后才感觉缓过劲来。 “路上当心点!”王大牛把他送到门口,又耐心的叮嘱他,“散学别乱跑,哥按时辰去接你!” 自打上次那事之后,王大牛恨不得拿根绳把弟弟拴裤腰带上。 府学里,陈嗣像块望夫石,脖子抻得老长,王明远一只脚刚踏进学舍门槛,他就扑了过来。 “明远兄!你可算来了!” 陈嗣扯着他袖子,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你不在这些天,我喝水都觉得没味!跟谁说话都不得劲!…… 你是不知道啊,昨日教谕讲课,我听得云里雾里,想找个人讨论两句都没有!可憋死我了!”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诉苦,末了又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补了一句,“前日我去你家看你,刚进巷口就撞上柳教谕!好家伙,拉着我考校了半天,我后背汗都湿透了!吓得我这两日再是没敢去看你!” 王明远被他逗得直乐,正要说话,门口光线一暗。 柳教谕那清瘦的身影已经站在那里了,目光平静地扫过学舍,陈嗣瞬间噤声,缩着脖子溜回自己座位。 王明远也敛了笑意,正襟危坐。 好几日没在学舍上课了,此时竟然感觉有点怀念。 一堂经义讲下来,王明远听得心驰神往,感觉收获颇多。 散学时,柳教谕点了王明远的名:“明远,留一下。” 陈嗣同情地冲王明远挤了挤眼,抱着书箱溜得飞快。 到了教谕的课舍后,柳教谕继续给王明远一对一的补课,这是昨日谈话间就说好的,也算是柳教谕的私心。 柳教谕让他今日起每日都作一篇文章,再由他来批注,然后再根据批注再作新文,反复调整。 顺便还根据他多年的经验,给王明远开始押题。 这可能对陈嗣来说或许是种折磨,但王明远自是不会拒绝,反而是甘之如饴的接受。 毕竟要放在前世,这种一对一的名师辅导,再配上名师押题,都是千金难求,更别说是教育资源匮乏的古代了。 等他抱着厚厚一摞新布置的课业走出府学大门时,日头早已西沉,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街角的大哥,连忙迎了上去。 “大哥等久了吧” “没有,昨日你就和我说过,我今日特地按你散学时间晚来了一会,等的不久” 说话间,大哥轻松的接过他沉甸甸的书箱,轻飘飘的挂在了自己背上,两兄弟便迎着夕阳往家走去。 到家门口巷子时,王大牛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自家院门:“三郎,咱家门口好似有个人?” 暮色四合,王家那扇褪了色的木门紧闭着,门槛上却蜷着个圆滚滚的影子。 两人快步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穿绸衫的小胖子,后背靠着门板,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耷拉,嘴角还挂着一道亮晶晶的口水线,一直蜿蜒到前襟上。 而且呼噜声打得还挺有节奏,一起一伏,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王明远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他快走两步,到了跟前,忍着笑,伸手轻轻推了推那肉乎乎的肩膀:“文涛?张文涛?” “嗯……开饭了?” 小胖子迷迷糊糊哼唧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咂巴咂巴嘴,“今儿……炖的啥肉?这么香……” 他鼻子还下意识地抽了抽,好像在梦里真闻见了肉味。 王明远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声,肚子都笑疼了。 这一笑,倒把小胖子彻底惊醒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王明远脸上,愣了几秒,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蹦了起来:“王明远!你个大坏蛋!还敢笑我!” 他胡乱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指着王明远,圆脸上努力做出凶巴巴的表情,“你还笑!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腿都麻了!屁-股都坐成八瓣了!还有——” 他猛地想起正事,气势汹汹地叉起腰,“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告诉我!还是赵夫子前两天训我不用功,顺嘴提了一句,我才知道! 好啊你,考过府试了是吧?案首是吧?了不起了是吧?眼里没我这个兄弟了是吧? 我今天可不是来找你吃香香饭的!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谈话间,这个算是自己“发小”的小胖子就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气得腮帮子鼓鼓、像只炸毛小河豚似的旧友,心头那股暖流怎么也压不住。 他赶紧拱手告饶:“怪我怪我!文涛兄息怒!是我的疏漏,我托家人告诉了夫子,想着夫子总会告诉你的,就没有让家人去单独找你…… 还有,今日散学晚是因为夫子单独留了我讲解课业,所以才到家这么晚,害你等了这么久” “啊?夫子单独留你讲解课业?” 张文涛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圆脸上只剩下满满的惊讶和心疼,刚才那点“兴师问罪”的劲头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天爷啊!那得多辛苦啊! 赵夫子单独给我讲半个时辰,我脑袋就跟塞了糨糊似的,晚上吃饭都得多扒两碗饭压惊! 你这单独加课……肯定累坏了吧?” 真正的朋友总是会关心大过一切,张文涛连忙凑近两步,上下打量着王明远,眼神里全是关切,“我瞅瞅,脸都小了一圈!算了算了,” 他大手一挥,十分豪气,“晚上我请!香香饭,管够!给你补补!” 王明远看着他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张文涛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拽出个油纸包: “啊!差点忘了这个! 明远你看!!! 镇上吴记的绿豆酥!你以前最爱吃这口!我排了好久的队才抢到这一包!当然……” 他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我也顺带尝了两块,真香!” 那油纸包还带着点身体的温热,看来是被他一直捂在怀里捂了很久。 这会拿出来,熟悉的甜香透过油纸的缝隙丝丝缕缕散出来。 王明远心头感动,双手郑重地接过来,指尖触到那温热的油纸,仿佛又回到了清水村蒙学那段虽清苦却简单的日子。 那几年有这个小胖子在身边插科打诨,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多谢文涛兄,”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感动,“对了,你怎么找来的?” “嘿!这能难倒我?”张文涛得意地扬起肥肥的下巴,小眼睛亮晶晶的, “你跟李明澜是同窗,我跟他也是啊!我猜你肯定得找他帮忙落脚! 我一想,嘿,这不就找着门路了嘛!我去问李明澜,他倒挺热心,非要送我过来,这哪行啊! 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他揉着后腰,龇牙咧嘴地抱怨,“谁知道你家这门这么难蹲!硬邦邦的,硌得我屁-股都快裂成八瓣了……” 王明远也被他这絮絮叨叨的抱怨又逗笑了,连忙问:“对了,你这次来府城是……?” 第62章 想法 张文涛一听王明远问起他来府城的原因,胖嘟嘟的圆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神秘的笑容,眼睛都眯成了缝: “嘿嘿!当然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大秘密啦! 以后啊,我家就搬来府城扎根儿了,不回永乐镇啦!” 他挺了挺胸脯,带着点小得意,“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以后你要是也在府城读书,咱哥俩就能天天见面,一起吃好吃的了!嘿嘿!” 王明远闻言,心头也是一阵期待涌上。 “真的?那可太好了!”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念头:等自己院试过了,若能顺利进入长安书院深造,那岂不是又能和这小胖子朝夕相处了?这感觉,竟比考中案首还多了几分踏实和欢喜。 “那是!”张文涛用力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脑门,“哎呀!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儿!大牛哥,明远,我今天来是准备找你们去吃饭的!地方我都订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拽着王明远往外走,还不忘招呼王大牛:“大牛哥,今天咱仨定要好好吃一顿!” 王大牛一听,连忙摆手,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拒绝: “不不不,张兄弟,你们俩去,你们俩去!我锅里饭都做好了,还特意给三郎炖了鸡汤温着呢,没人吃太糟践东西了! 再说,你们哥俩这么久没见,肯定有说不完的话,我一个大老粗杵在那儿,你们说话都不自在。 你们去,吃好喝好,好好聊聊!” 见他态度坚决,张文涛也知道王大牛的性子,拗不过他,只得作罢,嘴里还嘟囔着: “大牛哥你真是……那行吧,下次,下次一定得叫上你!”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拉着王明远,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巷子。 两人脚步轻快,穿街过巷。 张文涛带着王明远七拐八绕,很快就把王明远带到了一条相对热闹但不显拥挤的街道。 一座两层高、挂着“福星酒楼”招牌的店铺出现在眼前。 门脸不算特别气派,但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口飘出的饭菜香气浓郁诱人,勾得人食指大动。 “就是这儿!”张文涛熟门熟路地领着王明远走进去在订好的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能看到楼下街道熙攘的人流,视野不错。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张文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两人倒水, “我爹以前带我来府城,只要时间宽裕,准带我来这儿搓一顿!他家的菜,那叫一个地道!比镇上醉仙楼强多了!” 他接过伙计递来的菜单,看都没仔细看,就噼里啪啦开始点菜:“水晶肘子!要大个儿的!红烧肉!香菇炖鸡!再来个……嗯,酱板鸭!对了对了,还有那个……” 王明远眼看着张文涛报出来的全是硬菜,怕吃不完,赶紧拦住他:“文涛!够了够了!点这么多哪吃得完?再说,全是荤的,腻得慌。加个素菜吧,清炒个时蔬就行。” 张文涛这才停下,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行行行,听你的!那就加个炒青菜!伙计,就这些,快点上啊!饿着呢!” 伙计记下菜单,麻利地下去了。 等菜的功夫,两人终于能好好说说话。 张文涛迫不及待地问起王明远在府城的情况。 王明远便捡着重要的说了:府学的课业繁重,柳教谕要求严格;新认识了些同窗,比如那个话痨又有点逗的陈嗣;府试的紧张和最终考取案首的喜悦;还有那次意外落水救人,以及柳教谕后来的郑重感谢和赠书…… 张文涛听得一惊一乍,尤其是听到王明远跳进冰冷的荷花池救人那段,小胖脸都吓白了,连声说: “我的老天爷!明远你也太不顾惜自己身体了!那水多凉啊!万一……呸呸呸!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当听到柳教谕赠予的竟然是进士的备考心得时,他又激动得直拍桌子: “值了值了!这趟水没白跳!这可是无价宝啊!明远,你以后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兄弟我啊!” 王明远被他逗笑:“忘不了你。对了,你刚才说你家搬来府城了?伯父的镖局生意都搬到府城来了?” 提到这个,张文涛来了精神,腰板也挺直了些: “是啊!我爹现在可不止是开镖局了!他说光靠给人押镖,赚的是辛苦钱,还担风险。 前两年他攒了些本钱,又拉了几个信得过的老伙计,自己弄了个商队! 现在专门跑南边的茶叶、丝绸,还有咱们北边的皮货、药材啥的! 南来北往,倒腾着卖!虽说规模还不算太大,但路子算是趟开了,比光押镖强多了!” “自己弄商队?”王明远心中一动,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这消息对他来说,简直太及时了! 他早就盘算过,等院试结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想办法开源。 一来,家里供他读书开销不小,镇上卤肉铺的收入实在有限; 二来,若真考中了秀才,进了书院深造,束脩、笔墨、交际应酬,哪样不要钱? 三来,他也的确想让家里过的更好点,不然父母总攒着钱不花留着要给他科举用。 他脑子里装着不少前世的东西,虽然受限于时代和技术,很多搞不了,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改良、新奇吃食或者营销点子,还是大有可为的。 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更缺一个信得过、有经验的人来操持。 张文涛的父亲张伯父,他见过好几次。 印象中是个爽朗豪气、为人仗义的汉子,在永乐镇口碑不错,而且对他也很是不错,每次回家不光给张文涛带礼物,还少不了给他也带一份。 虽然张文涛读书不上心,但他爹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经验人脉肯定不缺。 而且,张伯父只有张文涛这么一个儿子,尽管他觉得张文涛有点隐隐约约“养废了”,一直想再开个小号,可惜天不遂人愿,几年下来几房姨娘都没动静。 不过虽然对张文涛有点恨铁不成钢,但管教也算上心,这两年更是开始手把手教他一些生意经。 张文涛算学不行,常来请教王明远,一来二去,王明远对张家的生意了解的反而比旁人更清楚些。 如果……能和张伯父合作呢? 王明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自己出点子,张家出人脉和本钱,利润分成……这似乎是个可行的路子! 既能解决自己的经济压力,又能帮张家拓展新的财源,互利互惠。 就是得好好斟酌下做什么,得是不扎眼而且能护得住的东西。 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院试在即,这才是头等大事!分心旁骛是大忌。 “明远?明远?你想啥呢?菜来了!”张文涛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只见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正麻利地将一道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摆上桌。 晶莹剔透、颤巍巍的水晶肘子;油亮红润、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金黄诱人、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香菇炖鸡;酱色浓郁、肉质紧实的酱板鸭;还有一盘碧绿清脆的炒时蔬。 满满当当一大桌,硬菜唱主角,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力十足。 “来来来!快动筷子!”张文涛眼睛放光,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含糊不清地赞叹, “唔……香!真香!明远你快尝尝这个肘子!入口即化!你一定要先吃第一口,才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王明远看着这满桌的“硬核”菜肴,再看看张文涛那满足得快要升天的表情,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拿起筷子。 他在张文涛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夹起一块水晶肘子。 皮冻部分冰凉弹牙,里面的肘肉酥烂入味,肥而不腻,确实美味。他点点头:“嗯,好吃。” “对吧对吧!”张文涛得到肯定,更来劲了,像个尽职的美食向导,不停地给王明远介绍,“你再尝尝这个鸡!用的是小笨鸡,肉嫩!还有这鸭子,酱得特别入味,骨头都是香的!……” 一顿饭,就在张文涛的“美食解说”和他自己风卷残云的咀嚼声中愉快地进行着。 王明远吃得不多,主要是张文涛在发挥主力,但他看着好友吃得开心,分享着彼此的近况和未来的打算,心里也充满了久违的轻松和暖意。 ………… 酒足饭饱,走出福星楼,已是华灯初上,长安城的夜晚别有一番繁华景象。 张文涛把自家在府城的新住址,仔仔细细跟王明远说了好几遍,生怕他找不到,又再三叮嘱:“说好了啊!休沐日一定来!千万别忘了!还有带上你说的那个同窗!我在家让人做好吃的等着你们!” “记住了记住了,忘不了。”王明远笑着保证。 两人在街口道别,张文涛朝着另一个方向,迈着满足的步子,渐渐走远。 各位读者大人,跪求一个五星好评,最近评分着实掉的有点多,马上的院试都写的没奔头了。 第63章 考前放松 自从张文涛来到府城后,王明远的日子确实轻松了不少。 张文涛隔三差五就来找他,不是带些他以前在镇上爱吃的同款零嘴,就是眉飞色舞地讲些他近日遇到的新鲜事。 什么南边的奇花异草,北边的彪悍马贼,听得王明远一愣一愣的,也冲淡了不少院试临近带来的紧张感。 休沐日时,王明远带着陈嗣去张文涛家拜访过一次。 张府比他们在梧桐里租的小院气派多了,是个三进的大宅子。 张伯父也依旧豪爽,拍着王明远的肩膀直夸他有出息。 陈嗣和张文涛更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一个话痨一个吃货,凑在一起简直能掀翻屋顶。 自那以后,每天散学后来王明远小院报到的,就从张文涛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王大牛也乐得热闹,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三个人经常吃得肚皮滚圆,心满意足。 但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院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像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府学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柳教谕板着脸的时候越来越多,布置的课业量也翻着倍地涨。 厚厚的经义注疏,一篇接一篇的策论题目,压得人喘不过气。 往日里课间还有些说笑声,现在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每个人眼底都带着青黑,连最跳脱的陈嗣,这几天也蔫蔫的,捧着书本唉声叹气。 王大牛在家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乐呵呵地忙活,晚上,王明远有时起夜,还能隐约听到大哥在隔壁屋里,对着清水村的方向低声絮絮叨叨,像是在跟爹汇报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王明远只当是大哥离家太久想家了,心里盘算着,等院试结束,无论如何也跟大哥一起回家看看。 这天下午,柳教谕讲完一篇复杂的经义,看着底下学子们一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发白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啪!啪!” 清脆的响声惊得众人一激灵,纷纷抬起头,茫然又紧张地看着教谕。 柳教谕扫视了一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少了几分平日的严厉:“院试在即,弦绷得太紧,易折。一味埋头苦读,并非上策。” 他顿了顿,看着学生们疑惑的眼神,继续道:“下月初三便是院试之期。明日,府学休课一日。”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休课?在这个节骨眼上? 柳教谕像是没看到大家的反应,接着说:“明日辰时,府学门口集-合。为师带你们去渭水河畔,踏青。” “踏青?!”这下连王明远都愣住了。在这个冲刺的关键时刻,去郊游? “不错。”柳教谕点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渭水汤汤,天地辽阔,或可涤荡心胸,开阔眼界。 整日困守书斋,难免心思郁结。 出去走走,透透气,换换脑子。 记住,张弛有度,方为正道。” 学舍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欢呼声! “踏青!太好了!” “感恩柳教谕!” “终于能喘口气了!” 陈嗣更是激动得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使劲摇晃:“明远兄!听见没!踏青!去渭水!我的老天爷!柳教谕真是我亲教谕啊!” 他兴奋得语无伦次,小脸涨得通红, “我要带鱼竿!我要钓鱼!渭水里的鱼肯定又大又肥! 明远兄,你上次凫水的姿势太……呃,太特别了! 你教我凫水吧?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下次掉水里的是个漂亮姑娘,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英雄救美,那岂不是…… 嘿嘿嘿……” 他搓着手,一脸向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勇救落水美人后,被对方含情脉脉注视的场景。 王明远被他这越来越离谱的幻想逗得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想什么呢!先把院试考过了再说吧!还救美人,我看你是想被美人她爹打断腿!” 陈嗣捂着脑袋,嘿嘿傻笑,也不生气,显然还沉浸在对明日踏青和“英雄救美”的憧憬中。 次日一早,天清气朗。 初夏的阳光还不算太毒辣,微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 几辆租来的青布马车载着他们一群学子们,吱吱呀呀地驶出了长安城东门。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开阔的河滩边停下。 众人跳下车,眼前豁然开朗。 渭水河像一条宽阔的银带,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浩浩荡荡地向东流去。 河面开阔,水流平缓,偶尔有打鱼的小船划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对岸是连绵的青山,郁郁葱葱。 近处河滩上,绿草如茵,间或点缀着几丛野花,黄的、紫的,开得正热闹。 几株高大的垂柳立在岸边,柔软的枝条随风轻摆,拂过水面,带起一串串细碎的水珠。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河水特有的清新气息,深深吸一口,感觉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都被涤荡一空。 “哇!真漂亮!”陈嗣第一个叫出声,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广阔的天地。 其他学子们也都被这景色感染,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三三两两地散开,有的沿着河滩漫步,有的蹲在河边撩水玩。 柳教谕没有约束他们,只是背着手,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静静地看着这群少年人。 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都过来。” 学子们闻言,纷纷聚拢过来,脸上还带着游玩后的兴奋和一丝疑惑。 柳教谕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最后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此地开阔,渭水长流。你们心中所思所想,所忧所虑,所期所盼,皆可在此,大声喊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少见的鼓励: “不必顾忌!不必矜持!少年人,当有少年人的意气! 喊出来,把胸中郁结之气,把对前程的期盼,把压在心底的话,都喊出来! 喊给这天地听,喊给这渭水听!喊完了,就丢开它!轻装上阵!” 此言一出,学子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着天地大喊?这……这成何体统?有辱斯文吧? 柳教谕看着他们犹豫的样子,眉头微皱: “怎么?连喊一嗓子的胆气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科举入仕,为国为民?喊!” 他最后那个“喊”字,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叫林白的瘦高学子最先鼓起勇气。 他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宽阔的河面,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力喊道:“我林白——希望能顺利考中院试——!” 声音有些发颤,但清晰地传了出去,在河面上回荡。 开了这个头,后面就容易多了。 “我谭昱珩——希望母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一个面容敦厚的学子紧接着喊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牵挂。 “我张子杰——希望哥哥不要再在课业上逼我那么紧——!我快喘不过气了——!”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学子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显然压抑已久。 “我岑兴松——希望我能中案首——!”一个平时话不多,但眼神锐利的学子大声喊道,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我冯聿——希望我能当尚书——!”一个身材微胖的学子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喊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噗嗤!” “哈哈哈!” 他这一嗓子,像是点燃了笑点,岸边的学子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连日来的紧张、压抑,仿佛都在这笑声中消散了不少。 “我陈嗣——希望院试题目不要太难——!希望以后能救个落水的大美人——!”陈嗣也跳着脚喊了起来,还特意加了后半句,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连柳教谕的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 少年们放开了嗓子,把那些或正经、或搞笑、或深藏心底的愿望,一股脑儿地对着渭水喊了出来。 有的喊希望金榜题名,有的喊希望家人平安,有的喊希望以后能天天吃各种美食,甚至还有个喊希望他家隔壁的姑娘能多看他一眼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河滩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路过的一些行人和附近的农人,都被这群对着渭河“鬼哭狼嚎”的读书人吸引了目光,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和些许不解。 王明远站在人群稍后,看着眼前这鲜活、生动、甚至有些“傻气”的一幕,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这就是少年意气啊! 纯粹,热烈,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傻劲儿,却让人莫名怀念。 他前世高考前,全班同学在教学楼顶楼对着天空大喊“我要上清华!”“我要考北大!”的场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虽然最后大部分人都去了不同的地方,但那一刻的豪情与憧憬,却是青春最珍贵的印记。 “明远兄!该你了!”陈嗣喊完自己的“宏愿”,一回头发现王明远还站着没动,立刻跑过来拉他,“快喊快喊!喊出来特别痛快!把晦气都喊跑!” 其他学子也纷纷起哄:“王案首!该你了!” “案首肯定志向远大!” “快喊一个!” 连柳教谕的目光也带着一丝鼓励,落在了王明远身上。 王明远被众人推搡着走到河边。 他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渭水,看着远处苍翠的青山,感受着身后同窗们热切的目光。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穿越而来的迷茫,体弱多病的困扰,家人的殷切期望,科举路上的压力,对未来的不确定…… 但是,这些年来,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初夏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然后,他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亘古长流的渭水,喊出了心底最深处、也是最朴素的愿望: “我王明远——希望——家人——永远都健康快乐!”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变声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河畔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哈哈,没看出来王案首也是个顾家的人……” “是啊是啊,我以为王案首的目标也是当尚书呢,我刚还担心他跟我抢呢哈哈……” ………… 河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垂柳轻摆,渭水汤汤。 那一声“家人都永远健康快乐”,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在开阔的河面上回荡,久久不散。 第64章 院试相送 昨日渭水河畔那一通鬼哭狼嚎,效果着实不错。 今日迈进府学大门,王明远就觉着空气都不一样了。 往日里那股子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张劲儿,像是被渭水的河风吹散了不少。 就连讲堂上柳教谕那张常板着的脸,今日看着也松快了几分。 散学的钟声敲响后,柳教谕依旧如往日一般,和王明远来到了往日辅导他的课舍。 进了课舍,柳教谕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才抬眼看他。 那眼神里没了往日辅导和批注文章时的严肃,多了几分长者的审视和……斟酌? “你近来的文章,老夫都看了。”柳教谕开口,声音不高,“经义根基扎实,破题立意清晰,尤其策论,条理分明,切中时弊。这份务实,在你这年纪,实属难得。” 王明远心里刚松了半口气,就听柳教谕话锋一转: “至于诗赋……嗯,比之先前,确有进步。 那些生硬堆砌、词不达意的毛病,改了不少。 虽说离‘灵动天成’尚有距离,但至少是‘登堂入室’,规整得体,应试足矣。” 王明远连忙起身,恭敬道:“多谢教谕指点,学生愚钝,让教谕费心了。” 柳教谕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眉头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壁,似乎在斟酌词句。 课舍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片刻,柳教谕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直视王明远,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明远,此次院试,关乎你能否晋身秀才,至关重要。 以你如今的水准,老夫断言,榜上有名,绝无问题! 甚至,名列前茅,亦在情理之中!” 王明远心头一热,刚想说话,柳教谕却抬手止住了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只是……这案首之位……”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瞬间绷紧的神情,叹了口气, “主持此次院试的学政大人,姓刘,乃江南人士,出身富贵又是书香门第,当年亦是二甲进士出身,学问精深,文名颇盛。” 王明远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这位刘大人,老夫虽未深交,但对其文风喜好,略有耳闻。”柳教谕的声音更沉了些, “江南文风,素来绮丽华美,崇尚辞藻。刘大人浸淫其中,耳濡目染,自身文章亦是辞采斐然,华丽非常。 他……恐更偏爱那些辞藻华丽、锦绣铺陈之作。” 王明远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柳教谕的未尽之言——他那走务实路子的文章,逻辑再强,见解再深,若在辞藻上不够“漂亮”,怕是难入这位刘学政的法眼,更遑论摘取案首桂冠了! 柳教谕看着他微变的脸色,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抚: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好文章,终究是好文章! 刘大人身为学政,自有其眼光与胸襟。你这份切中时弊、言之有物的功底,他未必不欣赏。 老夫方才所言,只是让你心中有个数,对名次……莫要太过执着。”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深意: “之前未与你明言,是怕你年轻气盛,强行去改自己的文风。 文章之道,贵在‘遵从本心’。 若为了迎合考官喜好,硬生生把自己改的面目全非,反倒落了下乘,得不偿失! 你只需记住,按你平日所学,按你心中所想,稳扎稳打地去写! 前三甲之位,老夫看你十拿九稳!” 这番话,首先让他看清了现实可能的阻碍;接着又让他感受到教谕深切的关怀与信任——教谕不是打击他,而是在保护他,怕他钻了牛角尖,因小失大! 王明远站起身,对着柳教谕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学生……学生明白!多谢教谕教诲!教谕拳拳爱护之心,学生……铭记于心!” 柳教谕看着他真挚的眼神,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淡笑,挥挥手:“去吧,安心备考。记住,平常心。” —————— 六月院试的日子,转眼就到了眼前。 这天,天还没透亮,梧桐里小院门口就热闹开了。 除了王大牛,门口还站着好几个人。 李明澜依旧和上次一样,准时相送。 他旁边站着的是张文涛和张伯父、张伯母。 张文涛今天特意穿了身新做的绸衫,圆滚滚的身子绷得有点紧,小胖脸上满是紧张,比王明远这个正主儿还像要去考试的。 张伯父还是那副豪爽模样,拍着王明远的肩膀:“三郎,放宽心!凭你的本事,秀才功名手到擒来!等你考中了,伯父在福星酒楼给你摆宴!” 张伯母则温婉地笑着,递过来一个小巧的荷包:“明远,这里面是些提神醒脑的薄荷油和仁丹,还有你张伯父从南边带回来的清凉药膏,天热,带着以防万一。” 王明远看着门口这一大群为他忙碌、为他担忧的人,心里暖烘烘的,又有点哭笑不得。 这阵仗,比上次府试可大多了,他连忙一一谢过。 “东西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张伯父大手一挥。 一行人上了张家安排好的马车,在朦胧的晨光中,朝着府衙方向驶去。 车厢里,张文涛紧挨着王明远坐着,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扭来扭去。 他一会儿摸摸王明远的考篮带子,一会儿又掀开车帘看看外面,嘴里就没停过: “明远兄,东西都带齐了吧?笔墨砚台?各种文书?都检查三遍没?” “哎呦,这天看着还行,不算太热,可考场里闷啊!那号舍跟蒸笼似的!你带的水够不够?” “对了,那薄荷油你放哪儿了?待会儿进去前记得抹点在太阳穴上,提神!我娘特意交代的!” “你饿不饿?我这还有芝麻糖饼和豆干,你先吃两块垫垫?空腹考试可不行……” 他絮絮叨叨,问题一个接一个,眼神里的紧张都快溢出来了,仿佛要去上战场的是他自己。 王明远被他念得有点头大,无奈地笑了笑:“文涛兄,我东西都带齐了,水也够,考场也有衙役送水,薄荷油在考篮里放着呢…… 你就别操心了,我看你比我还紧张。” “我能不紧张吗!”张文涛声音都拔高了,“那可是院试啊!考过了就是秀才老爷了!我爹说了,秀才见官都不跪的!多威风!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呸呸呸!没有万一!你肯定能中!” 他像是要给自己打气,又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带的芝麻糖饼,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吃!吃点好吃的压压惊!明远兄你也来一口?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变好!” 王明远看着他那副比自己还焦虑的样子,小心接过张文涛递来的芝麻糖饼,咬了一口,香甜酥脆,确实让人心情好了些。 马车晃晃悠悠,离府衙越来越近。 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街道两旁的灯笼还没熄,橘黄的光晕连成一条长龙,一直延伸到远处府衙那巍峨的轮廓下。 这次的院试在府衙旁边的考棚举行,此刻府衙门前那条宽阔的大街,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车马、轿子、挑担的、步行的……全部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缓慢移动的洪流。 王明远他们的马车被堵在了外围,寸步难行。 几人只得下车,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 王大牛自然而然地走在了最前面,他一手护着王明远,一手拨开挡路的人群,嘴里不住地说着“劳驾”、“借过”,其他人则紧随其后。 越靠近府衙大门,人群越密集。 王明远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面孔:有像他这般年纪、眼神里带着紧张和希冀的少年;有胡子花白、脊背佝偻、却依旧执着地挤在人群中的老童生;有穿着粗布短打、面色黝黑、一看就是寒门出身的学子;也有衣着光鲜、被仆从簇拥着的富家子弟…… 众生百态,皆汇于此。 这便是大雍朝的院试,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第65章 院试开考上 等了一会,几个穿着皂青色衙役服、挎着短棍的汉子鱼贯而出,分列两旁,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视着人群。 “肃静——!”一个领头模样的衙役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盖过了嘈杂,“院试入场!按次序排队!验明正身!敢有喧哗拥挤者,叉出去!” 人群稍微安静了点,但推搡的力道更大了。 王明远被裹在人流里,一点点往前挪。 王大牛、张文涛、张伯父他们被挡在了外面,只能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 轮到王明远了,他走到一张长桌前,核验完文书。 书吏在名册上划了一下,扔过来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丁字七十六号”。 “拿好号牌,去那边搜检!”书吏朝旁边一努嘴。 搜检的地方排着队,轮到王明远时,一个眼神冷漠的衙役上前一步,声音硬邦邦:“考篮放下!人站直!抬手!” 依旧是熟悉的搜身,熟悉的“贿赂”,然后被衙役看似粗暴实则温柔的放过。 “行了!进去吧!”衙役把翻得有点乱的考篮塞回王明远手里,挥了挥手。 王明远暗暗松了口气,道了声谢,拎起考篮,快步走进了府衙旁的考棚。 一进门,喧嚣声被隔绝大半。 他捏着号牌,借着天边刚透出的鱼肚白,在迷宫般的考舍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找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靠边的角落找到了。 位置不算太偏,而且离那臭名昭著的“臭号”区域也有些距离。 但……这排号舍看着也太破旧了点! 王明远眉头微皱。 眼前的号舍明显比上次府试的要小一圈,墙壁颜色发黑,好几处都开裂了,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头。 顶上的瓦片稀稀拉拉,有几块还歪斜着,看着就不太牢靠。 他走进去后,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了两声。 号舍里面更窄,放下一张木板桌和一个矮凳后,几乎转不开身。 更要命的是,背后那堵墙的砖缝里,泥土风化了大半,丝丝缕缕的凉风正从那些缝隙里“嗖嗖”地往里灌! 这真是货真价实的“空调房”啊! 不过这要是答卷时一阵风刮进来,把考卷吹跑了或者弄花了墨迹,那可就冤死了! 王明远不敢耽搁,立刻放下考篮,从里面翻出几块油纸。 他手脚麻利地把那些透风的墙缝,一条条仔细地塞紧、压实。 忙活了好一阵,才把漏风的地方基本堵住。 他又抬头看了看顶棚,暂时没发现明显的破洞或漏水痕迹,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这要是下雨……只能祈祷老天爷给面子了。 收拾完号舍,他还是依照上次的经验,趁着还没发卷,而且这会茅厕尚无人使用,气味还没有那么浓重,抓紧招呼衙役,起身去了一趟茅厕。 院试不同于府试,要连考三天,这几天要合理规划上厕所的时间和次数。 等他解决完个人问题回来,考棚里已经安静了许多,大部分考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几名衙役捧着高高的、用黄纸封好的考卷,开始按号舍顺序逐一发放。 王明远接过自己的考卷,他定了定神,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题目。 第一题:“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要求:阐释此句精义,并论君子当如何于日常践行此道? 第二题:“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要求:何谓“和而不同”?何以“同而不和”?二者关系如何? 第三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上》) 要求:此句与“民为贵”之思想可有相通?治国者当如何行此道? 第四题:“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礼记·中庸》) 要求:阐释“性”、“道”、“教”三者关系。 第五题(策论):“今本府下辖数县,均有农田灌溉不足之弊,且各县水利设施各自为政,遇旱时争夺水源频发,致府域粮产不稳。若欲统筹府域水利、保障粮产,当以何策为之?” 第六题(诗赋):以“夏日骤雨”为题,作五言律诗一首。 王明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四道经义题,一道策论,一道诗赋。 题量不小,但还在预料之中。 经义题前两道相对基础,后两道稍深; 策论题紧扣农事水利,相较于上次的府试好像简单了许多,看来上次的确是考的有点超纲,兴许是知府大人的喜好所至吧。 诗赋题……嗯,“夏日骤雨”,这个题目倒不算刁钻。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开始从第一题答起。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此句重在辨析君子小人之别,他就着宣扬真-善-美,贬低小人这个思路进行破题。 “君子小人,判若云泥,其别首在‘成’字。君子所成,必为善举嘉行,如助人向学、济困扶危;小人所成,唯恐天下不乱,惯于煽风点火、落井下石。故君子成美,如春风化雨;小人成恶,似雪上加霜……” 他思路清晰,下笔沉稳,结合历史典故,阐明君子与小人在行为动机和结果上的天壤之别。 写完第一题,已经到了中午时分了,日头也爬高了些,号舍里开始闷热起来。 他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从考篮里拿出早上大哥新烙的饼子。 饼子被衙役掰得碎碎的,但依旧松软喷香。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就着清水慢慢咽下,不敢吃得太急太多,怕下午犯困。 吃完东西,稍作休息,他便开始攻克第二题。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此句点明君子小人处世之道迥异。看来这个出题的学政大人是多讨厌小人啊,竟然连出两道议论君子和小人的议题,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现实中也被小人中伤过,所以才如此做派。 那自己肯定就不能踩这个雷,要迎合出题人的喜好去写。 “君子与人相交,重道义之和,虽见解各异,然能求同存异,和衷共济;小人则表面附和,实则各怀私心,貌合神离……” 他引经据典,从朝堂议事到乡邻相处,层层递进,阐明“和而不同”的包容与“同而不和”的虚伪。 写完第二题,看了眼天色还早,又接着写第三题。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此题由己及人,推及仁政,得好好思索一番然后下笔。 “仁政之基,在于推恩。亲其亲,非独厚己,乃推此心以敬他人之老;爱其子,非止私情,乃扩此念以慈他人之幼。由近及远,由亲及疏,仁心如水,自然流布……” 他联系孟子“民为贵”的思想,强调统治者只有将百姓的疾苦当作自己的疾苦,才能真正赢得民心,稳固统治。 当他刚写完第三题的最后一个字,窗外天色已经明显暗了下来。 号舍里光线变得昏暗,其他号舍里也陆续响起了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和点蜡烛的声音。 王明远没有急着点蜡烛。 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和脖颈。 肚子里传来轻微的咕噜声,他再次拿出干粮,就着凉水,简单对付了几口晚饭。 吃完饭,他没有像有些考生秉烛夜战,依旧是和上次一样,选择了早点休息。 他从考篮底层掏出一块厚实的油布,仔细铺在号舍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然后拿出早上穿来的那件稍厚的外衫,当被子和褥子,盖一半铺一半,把自己卷好。 最后,拿出张伯母给的驱蚊药膏,在露出的脸上、手腕、脚踝处薄薄抹了一层。 做完这些,他才吹熄了蜡烛。 号舍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其他号舍透出的微弱烛光,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巡夜脚步声。 他裹紧衣服,闭上眼睛,快速强迫自己入睡。 逼仄的空间里,霉味和尘土味依旧挥之不去,但比起上次府试寒冷和蚊虫的骚扰,这已经好多了。 养精蓄锐,明日再战。 第66章 院试开考(下) 或许是有了上次府试的经验,也或许这次的准备十分充足,也可能是那驱蚊药膏的功劳,这一晚竟没被蚊虫骚扰,王明远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虽然号舍墙壁缝隙里透进来的夜风带着湿冷的潮气,让他鼻头略微有些发堵,但比起上次府试那彻骨的寒冷和嗡嗡作响的蚊虫,已是好的太多了。 他睁开眼时,天色刚蒙蒙亮,考棚里还是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衙役巡夜时轻微的脚步声。 他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坐起身。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扫了眼周围。 对面的一排号舍里,几个学子睡得四仰八叉,其中一个半边身子都快滑出狭窄的号舍了,脑袋歪在门框上,口水拉得老长。 一个路过的衙役皱着眉,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捅了捅那学子的胳膊:“哎!醒醒!掉出来了可算作弊啊!” 那学子一个激灵,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缩了回去,脸上还带着懵懂和惊恐。 王明远没心思看热闹。 他感觉小腹有些发胀——他每日清晨都有如厕的习惯。 院试要连考三天,他昨天忍着没怎么喝水,就是算计着尽量把“大事”压缩在一天一次,最好在清晨人少时解决。 他招呼不远处一个衙役告知要去厕所,那衙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走过来,熟门熟路地掏出那个熟悉的、刻着“屎”字的木头戳子,在王明远的试卷上“啪”地盖了个鲜红的印记。 王明远嘴角抽了抽,心里暗骂这规矩真够膈应人的,但也只能认命,快步跟着衙役走向那气味愈发浓郁的茅厕区域。 解决完生理问题,回来时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些。 他简单用带来的手巾打湿擦了擦手脸,又灌了两小口水润润嗓子,便重新坐回那冰冷的木板凳上。 摊开卷子,昨天答完的第三题还得再检查一遍。 检查完没有疏漏后,他便开始看第四题。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道题比前几道更抽象,也更考验对儒家心性论的理解深度。 他略作沉吟,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思路: “性乃天授,道循性生,教为修道之途。三者如根、干、枝,本末相承……” 他结合朱子“存天理,灭人欲”的注解,又融入一些王阳明“致良知”的影子,论述“性”是天赋,“道”是顺应天性而行的准则,“教”则是通过学习和修养来体认并践行此道的过程。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写完这道题,日头已经爬得老高,号舍里开始闷热起来,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感觉肚子有点空,从考篮里拿出大哥烙的饼子。 饼子被衙役掰得碎碎的,放了一天一夜,又干又硬,看着就没什么食欲。 他就嚼了点张伯母准备的肉干和点心,算是填了填肚子。 水也不敢多喝,只小口抿了几下润润喉咙。 刚放下水囊,准备继续答题,头顶的天空却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方才还明晃晃的日头,眨眼间就被厚厚的铅灰色乌云吞没。 一阵带着土腥气的狂风猛地灌进号舍,吹得桌上的卷子哗啦作响。 “要下雨了!”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考棚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低声的咒骂声。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他这号舍的顶棚看着就不牢靠! 顾不上多想,他立刻扑向第五题——那道关于统筹府域水利、保障粮产的策论。 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游走,将昨日打好的腹稿迅速誊写: “学生以为,欲解此弊,首在‘统’字。当设府级水利提举司,统辖各县河渠闸坝……” 他刚写到“勘定各县用水份额,依田亩多寡、旱情缓急,订立轮灌章程”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几乎是瞬间,暴雨倾盆!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号舍顶棚的瓦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紧接着,王明远就感觉屁-股下面一凉! 他猛地低头,只见浑浊的雨水正顺着背后墙壁那些他昨天用油纸堵过的缝隙,顽强地渗透进来,迅速在地面汇成一小滩,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蔓延! 他坐着的矮凳腿底部已经泡在了水里! “糟了!”王明远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最重要的卷子和草稿纸,高高举起,生怕被打湿。 环顾这狭小的空间,根本无处可避! 情急之下,他瞥见那件昨晚当被褥的厚外衫。 也顾不得心疼了,小心放好试卷,他一把抓过来衣服,咬咬牙,“嗤啦”一声,用力撕下几条相对干燥的布条。 然后飞快地冲到墙边,用布条混合着昨天没用完的油纸,对着那些漏水的缝隙又塞又堵! 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打湿了他的袖子和裤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求能堵住一点是一点。 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后,漏水的势头似乎被稍稍遏制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哗哗地流,而是变成了缓慢的渗滴。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也分不清是冷的还是急的,赶紧坐回那湿漉漉的矮凳上——凳子面也湿了,但总比直接坐水里强。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已经湿了大半、沾满泥污的厚外衫折叠起来,垫在屁-股下面,勉强隔开一点湿冷。 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还算干燥的手巾擦干手和身上的水。 重新提笔,在昏暗的光线下,继续书写那份关乎他前程的策论。 笔尖划过纸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风雨声、隔壁号舍隐约传来的啜泣声(估计这位学子的考舍漏得更厉害),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遇旱时节,提举司居中调度,以烽火或快马传讯,协调上下游开闸闭闸……” 他写得飞快,紧赶慢赶。 当他落下最后一个字,长长吁出一口气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雨势虽然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号舍里一片狼藉。 地面湿滑泥泞,那件垫在屁-股下的厚外衫也彻底湿透冰冷,寒气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他试着躺下休息,可那油布垫子也浸了水,冰冷刺骨,根本没法睡。 点蜡烛?外面风雨未歇,号舍四处漏风,烛火摇曳不定,根本没法点着,即使点着反而有烧了这考舍的风险。 他只能裹紧身上半湿的单衣,背靠着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墙角,蜷缩着身体,将考篮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放着珍贵的考卷。 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隔壁压抑的哭声(似乎还是之前那个学子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熬着。 这一夜,又冷又湿,半睡半醒间,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被冰水泡透了,脑袋也昏昏沉沉。 …… 等天亮时,雨终于停了。 王明远费力地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比起昨日,鼻塞得好像更厉害了,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 喉咙干得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又胀又晕,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 更要命的是,从腰部往下,裤子鞋子湿了大半,冰冷地贴在身上,寒气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手。 糟了,发烧了。 他心头一沉。院试最后一天,偏偏在这节骨眼上…… 不行!不能倒下! 他咬咬牙,强撑着坐直身体。最后一道诗赋题还没做!卷子还没誊抄! 他哆嗦着手,从考篮里摸出张伯母给的那个小荷包,倒出几粒提神醒脑的仁丹含在嘴里。 一股辛辣冰凉的气息直冲脑门,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又拿出那个装着清凉药膏的小瓷盒,挖了一点抹在太阳穴和人中上。 冰凉的药膏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明。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看向卷子上最后那道题:以“夏日骤雨”为题,作五言律诗一首。 “夏日骤雨……” 王明远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再看看自己湿透的裤腿和冰冷黏腻的触感,感受着额头传来的热度,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灵感同时涌上心头。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那无处可逃的狼狈,那彻骨的湿冷,不正是最好的素材吗? 他几乎不用刻意构思,昨夜的种种感受便如潮水般涌上笔端。 他提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写下: 墨云吞赤日,银箭裂穹苍。 风卷千重叶,雷惊瓦上霜。 檐溜如珠泻,庭阶似海汪。 衣单更漏永,坐待晓天光。 八句诗一气呵成。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字字透着昨夜的真实体验——暴雨的狂暴、狂风的肆虐、惊雷的骇人、积水的深重,以及被困湿冷号舍中彻夜难熬的孤寂与期盼。 写完,他已是气喘吁吁,额头的热度似乎更高了,眼前阵阵发黑,咳嗽也压不住地剧烈起来。 他连忙用手捂住嘴,生怕咳得太大声引来衙役训斥。 不敢再耽搁,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铺开正式考卷,开始誊抄。 手有些抖,字迹比平时略显潦草,但他依旧努力控制着笔锋,力求清晰可辨。 汗水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有些委屈自己倒霉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只能写几个字就用力眨眨眼,或者用袖子狠狠擦一下。 从经义到策论,再到这首诗赋,他一笔一划,艰难地誊写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颤抖着手,将卷子仔细叠好,连同草稿纸一起收进考篮。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冰冷的墙壁,虚弱地朝不远处的衙役招了招手。 那衙役皱着眉走过来:“何事?” “学……学生……答完了……请求……提前交卷……”王明远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衙役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青,浑身湿漉漉地打着摆子,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也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去禀报。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严肃的主考官走了过来,看了看王明远的状态,又瞥了眼他号舍里的狼藉,眉头紧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衙役收走他的考篮和号牌。 王明远如蒙大赦,在衙役半搀半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那如同噩梦般的考棚。 外面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却比号舍里清新百倍。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里的人群和建筑都扭曲模糊起来。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三郎——!!!”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巨大惊恐的吼叫,如同炸雷般在不远处响起! 一个黑乎乎的庞大影子朝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因跑的飞快,惊得四周一阵怒骂! 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似乎还隐约听到旁边搀扶他的衙役惊慌失措地对着人群喊: “你们可都看见了啊!是他自己晕的!我啥都没干啊,可不关我的事!!” 第67章 索命?(加更!!!) 王大牛那双铜铃大的眼睛,在看到被衙役半扶半架着拖出来的那个身影时,瞬间就红了! 不是累的,是吓的! 他三弟王明远,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被抽了骨头的面条,软绵绵地耷拉在衙役胳膊上。 那张脸,白得跟糊窗户的纸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嘴唇更是泛着吓人的青紫色,就跟……就跟小时候他病得最重、差点没熬过去那几次,一模一样! 王大牛想起小时候的场景,顿时吓得的魂飞魄散! “三郎——!!!”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巨大惊恐的吼叫,如同平地炸响的旱雷,瞬间盖过了考棚外所有的喧哗! 王大牛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院试,什么规矩,什么人多眼杂,全他娘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红了眼的黑熊,两条粗壮的胳膊猛地左右一抡!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挡在他前面的人,甭管是看热闹的闲汉,还是同样来接考生的家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撞来,惊呼声中,人群像被犁开的麦浪,哗啦啦倒向两边,硬生生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王大牛几步就冲到了衙役跟前,那衙役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哆嗦,手一松。 王大牛看都没看他,蒲扇似的大手一抄,稳稳当当地把昏迷不醒的王明远接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这一搂,王大牛的心更是沉到了冰窟窿底! 冷!太冷了! 三郎身上那件半湿的单衣,隔着布料都能透出刺骨的寒意,摸上去滑腻腻、冰凉凉,跟三郎小时候浑身发僵、手脚冰凉那会儿的感觉分毫不差! 王大牛瞬间就确定王明远是犯病了!! (如果此刻王明远醒着:?什么我就是犯病了?我穿着湿衣服,坐在“空调房”吹了一天一夜浑身能不冰吗?) “三郎!三郎!你醒醒!别吓唬哥啊!”王大牛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使劲摇晃着怀里的人。 可王明远双眼紧闭,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气息拂在王大牛脖子上,证明人还活着。 (王明远:我虚啊,今天啥也没吃呢!还发烧鼻塞了!你倒是摸摸我的头啊,是烫的啊!!!) “完了……完了……”王大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时候爹娘抱着奄奄一息的三郎四处求医时,那些郎中摇头叹息的模样。 他又想到:“莫不是……莫不是爹烧纸烧太多了?祖宗办事的时候不小心被地府里的官儿发现了?嫌咱贿赂?现在要派人把三郎收回去顶罪?”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王大牛心里,让他又惊又惧又怒! “狗屁的祖宗!狗屁的阎王!谁敢动我三郎!老子跟他拼了!” 王大牛在心里狂吼,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抱紧王明远,那力道,像是要把弟弟揉进自己骨头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用自己的命去换他! 不过怀中的王明远气息又微弱的几分,嘴唇愈发青紫。 (因为是被勒的!!大哥你再使点劲,我真没了啊喂!) “让开!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王大牛再次咆哮,抱着王明远,像一辆失控的战车,埋头就朝着人群外猛冲! 他根本顾不上看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三郎不能有事! 前面的人看他抱着个人还跑得跟疯牛似的,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两边躲闪。 “哎呦!” “我的腰!” “这黑汉子疯了吗?!” “喂,有道士吗?这里好像来了只熊妖!” ………… 惊呼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但没人敢真的拦他。 王大牛只顾着往前冲,怀里抱着个人,视线受阻,加上心急如焚,脚步踉踉跄跄。 “砰!”王明远的脑袋,毫无防备地重重磕在路边一辆停着的马车辕木上!发出一声闷响! “唔……”昏迷中的王明远似乎痛哼了一声,眉头紧紧皱起。 不过王大牛毫无所觉,他此刻只想快点找到医馆给王明远看病。 “哗啦!”又撞翻了一个路边摊支出来的竹竿架子,晾晒的干菜、簸箕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咚!”转弯时太急,王明远的头又狠狠撞在一个挑担子路人的扁担头上! 那路人被撞得一个趔趄趄,担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气得破口大骂:“瞎了眼啊!赶着投胎……” 话没说完,对上王大牛那双赤红、仿佛要吃人的眼睛,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 王大牛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 他只觉得怀里三郎的身体好像更软了,气息也更微弱了,那嘴唇上的青紫,在他眼里简直像催命符! 而且额头竟然蓦然的出现了好几道血红的印子! “这是脑袋里出血了!!!狗阎王!!!啊啊啊!!!”王大牛又惊又急,脚步更快了。 “三郎!撑住!哥带你找大夫!哥在呢!阎王爷来了也带不走你!”王大牛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吼。 落在后面的张文涛、张伯父、张伯母、李明澜几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只看到王大牛抱着王明远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还有沿途一片狼藉和惊魂未定的路人。 “快!快跟上!”张伯父脸色凝重,招呼一声,几人拔腿就追。 张文涛小胖脸煞白,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明远兄!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李明澜则眼尖,看到了遗落在考棚门口地上的考篮,连忙弯腰捡起,紧紧抱在怀里。 王大牛抱着王明远,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撞,看到一家挂着“济世堂”牌匾的医馆,想也不想就一头撞了进去! “大夫!大夫!快!快救救我弟弟!他快不行了!!他犯病了,是心疾!!而且他……他脑袋里都出血了!” 王大牛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震得医馆里嗡嗡作响。 坐堂的是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癯的老大夫,正给一个病人把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塔似的壮汉,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冲进来,那少年脸色惨白,嘴唇青紫,头上还有好几处明显的红肿印记! 老大夫心头一凛,连忙起身:“快!放这边榻上!” 王大牛小心翼翼地把王明远放在医馆里靠墙的一张窄榻上,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器,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老大夫,充满了祈求。 老大夫快步上前,先探了探王明远的鼻息,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眉头微蹙。 接着,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王明远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医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王大牛粗重得像风箱似的喘息声,还有张文涛等人追进来后压抑的抽气声。 老大夫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 脉象浮数,这是外感发热之象啊。 再看这少年浑身湿冷,显然是着了风寒,加上劳累过度,邪气入体,这才高烧昏迷。 至于嘴唇如此青紫……大概是烧得厉害,加上一路颠簸,看上去是呼吸不畅所致? 可这头上的红肿印记…… 老大夫心里快速盘算着,手指又换了个位置,仔细感受脉象的细微变化。 嗯,虽然虚弱,但根基尚在,心脉并无大碍……可这壮汉说他弟弟犯了心疾?还从小就有?这脉象……不像啊? 老大夫心里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收回手,又仔细检查了王明远头上的几处红肿,轻轻按压了几下,昏迷中的王明远似乎无意识地皱了下眉。 “大夫!怎么样?我弟弟他……他还有救吗?”王大牛见老大夫半天不说话,急得快要疯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更加确定了王明远此刻病情十分严重。 “您看他这嘴唇……和他小时候犯病时一模一样!还有这头!是不是……是不是脑袋里面出血了?这红了一大片!!” 王大牛指着王明远额角一处最明显的红肿,那地方因为一路磕碰,确实又红又肿,看着有点吓人。 老大夫被他这么一吼,思路被打断了。他捋了捋胡子,斟酌着开口:“这位壮士,令弟他……” 他本想先说“并无什么大事”,但看着王大牛那副天塌下来的样子,还有王明远头上的伤,加上王大牛反复强调的“心疾”和“小时候犯病”,老大夫心里也有些打鼓了。 难道真是自己学艺不精,没诊出来?这少年看着确实凶险…… 他沉吟了一下,准备说得更谨慎些:“令弟脉象浮数,邪气入体,乃是风寒高热之症,没有……” 话还没说完,王大牛只听到“邪气入体”四个字,后面“风寒高热”根本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就剩下“邪气”两个字了! 这不就是鬼上身、阎王索命吗?!!! “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救了?!”王大牛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老大夫瘦弱的肩膀,像摇晃一棵小树似的拼命摇晃起来! “三郎没了???我的三弟没了?!真的没救了吗???呜呜呜……我的三弟啊!!” 王大牛的声音凄厉绝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巨大的悲痛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老大夫被他晃得头晕眼花,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想说话,喉咙却被晃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呃……呃……”的短促气音。 跟在后面的张伯父一行人也终于赶到了。 “王家兄弟!快放手!别激动!”张伯父一个箭步冲上来,用力去掰王大牛的手。 “大牛哥!你冷静点!”李明澜也赶紧上前帮忙。 张文涛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王明远榻边:“明远兄!你不能死啊!呜呜呜……” 医馆里顿时乱成一团。 张伯父和李明澜好不容易才把陷入癫狂的王大牛拉开。 老大夫扶着桌子,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 张伯父看着榻上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王明远,再看看悲痛欲绝、状若疯魔的王大牛,又扫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和一脸焦急的李明澜,心猛地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转身对同样被吓住、脸色发白的妻子低声道:“快!你立刻回咱家镖局!让陈镖头骑最快的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清水村王家!告诉明远家里人……” 张伯父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忍,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就说……明远在府城院试考场上突发急症,情况……情况危急!让他们……速来府城!见……见最后一面!”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张伯母脸色一白,看了一眼榻上的王明远和悲痛的王大牛,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就冲出了医馆,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人流中。 医馆里,只剩下王大牛压抑的呜咽声,张文涛的抽泣声,老大夫惊魂未定的喘息,以及昏迷中王明远那微弱的呼吸声。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了。 王大牛瘫坐在地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是死死地盯着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三郎……三郎……” 第68章 乌龙 刘大夫被放下来后,踉跄跄后退几步,扶着诊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他行医几十年,头回遇上这么个能把大夫先送走的病患家属! 医馆里原本的几个病患,也都被这阵仗吓得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终于,靠墙坐着的两个来看病的妇人忍不住了,凑在一起小声说起话起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妇人用手掩着嘴,对旁边扎着头巾的同伴低语: “我就说这刘大夫不行吧?你看看,这不直接把这小郎君给看没了……” 头巾妇人立刻点头附和,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几分莫名的确信: “就是就是!我这怀不上来找他看了好几次了,十几副药下去,苦水喝了不知多少,还是一点动静都没。 还有啊,我上次硬拉着我相公来陪我看病,你是没看见,这个刘大夫,眼神贼溜溜的,一直偷偷看我相公! 临走前,还非要给我相公开什么‘龙精虎猛’之药!呸!定是个老骗子,而且为老不羞!” 刘大夫刚刚顺过一口气,差点又给噎回去! 听见这话,顿时气血上涌,花白的胡子都气得直抖! 他猛地扭头,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指着那妇人,气得胡子直抖: “愚妇!愚妇!你……你血口喷人! 老夫观你相公面色晄白,舌淡苔滑,分明是阳虚之症!开药助其固本培元,何错之有?! 你自个儿怀不上,也不曾疑心是否你相公有问题,反倒污蔑老夫清誉!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他吼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那妇人脸上。 那妇人被吼懵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嗫嚅着问: “啊?还……还有这个说法?我……我一直以为怀不上,都是我的问题呢……” 她脸上臊得通红,赶紧给刘大夫作揖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刘大夫,是我嘴-贱,是我糊涂……” 老大夫这才哼了一声,慢慢顺过气来。 这么一闹腾,前后都快耽误小半个时辰了。 医馆里只剩下王大牛压抑的呜咽和张文涛的抽泣声。 王大牛瘫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儿,眼睛直勾勾盯着榻上的王明远,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三郎……我的三郎啊……”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榻边的张文涛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大夫!大夫!快看!明远、明远的嘴唇!越来越紫了!更紫了!黑紫黑紫的! 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不行了啊!啊啊啊!” 王大牛一听,像被针扎了似的,“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连滚带爬扑到榻边,巨大的身躯几乎一半压在了王明远身上,看着弟弟那青紫得吓人的嘴唇,声音嘶哑:“三郎!我的三郎啊!” 刘大夫顺着张文涛手指的方向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王明远原本只是微青的嘴唇,此刻竟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深紫色! 再一看榻边——好家伙! 小胖子那快两百斤的肉山半个身子压在王明远胸口,再加上王大牛那更大块头也扑上去半个身子,差点背过气去。 这俩“憨货”! 这么压着,别说一个昏迷的病人,就是头牛也得憋死! 他嘴唇不青紫才怪!没当场断气都是祖宗保佑! “你们两个憨货!快给我让开!!!”老大夫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几乎是跳着脚冲过去。 王大牛和张文涛被这一吼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猛地起身让开。 刘大夫一个箭步冲到榻前,先探了探王明远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有! 再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还好,没散!他立刻抓起王明远的手腕重新诊脉。 “你们两个……两个……”刘大夫诊完脉后指着王大牛和张文涛,气得手指头直哆嗦, “就这么压在他身上!他就是铁打的也扛不住!能不憋得嘴唇发紫吗?!啊?!” 他又指着王明远额头那几处明显的红肿,没好气地吼道: “还有这头上的包!一看就是新磕碰出来的!皮都没破,哪来的脑袋出血?! 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刚才抱着他一路狂奔,东撞西磕给撞出来的?!” 王大牛、张文涛、张伯父、李明澜,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王明远额头那几处红肿,又看看彼此,最后目光都落在王大牛身上。 王大牛黝黑的脸膛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想起自己抱着弟弟冲到医馆路上时,好像……好像确实撞到了什么硬东西? 不止一次?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三郎要没了”,哪还顾得上这些细节? “这……这……” “大夫……那……那我弟弟他……” 王大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只剩无地自容的尴尬和后怕。 他声音还是有些抖,带着股劫后余生的希冀和不确定问向刘大夫。 “死不了!”刘大夫没好气地打断他,从针囊里抽出几根银针, “就是风寒高热,加上撞晕了!你们再压一会儿,那就真说不准了!” 他动作麻利地在王明远的人中、合谷、曲池等穴位下了针。 银针捻动,没过多久,王明远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原本急促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起来,嘴唇上那骇人的青紫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恢复了病态的苍白。 “呼……”众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王大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刘大夫“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都红了: “刘大夫!神医!活菩萨!是我王大牛混账!是我有眼无珠!您打我骂我都行!谢谢您救了我弟弟!谢谢您!” 他声音哽咽,满是真诚的感激和后怕。 张文涛也赶紧跟着作揖:“谢谢刘大夫!谢谢您!” 张伯父和李明澜也连声道谢,态度恭敬。 刘大夫看着王大牛那副憨直认错的模样,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 他摆摆手,叹口气:“行了行了,起来吧。以后遇事别那么莽撞,差点把老夫这把老骨头摇散了架。” 他走到桌边,提笔唰唰唰写下一张药方: “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连服三日。 他头部受了撞击,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让他好好睡,别再折腾了。 退了烧,养几天就没事了。” 王大牛如获至宝,双手接过药方,又千恩万谢地去柜台抓了药,付了诊金药钱,这才小心翼翼地抱起依旧昏睡但呼吸平稳的王明远。 一行人雇了辆宽敞的马车,将王明远送回梧桐里小院。 王大牛寸步不离地守着,笨手笨脚却无比认真地煎药,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弟弟。 看着王明远喝下药后睡得安稳,脸色也似乎好看了点,众人才真正放下心来。 张文涛、张伯父和李明澜又坐了一会儿,见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天色也不早了,便纷纷起身告辞。 临走前,张文涛还一步三回头地叮嘱:“大牛哥,明远兄醒了千万告诉我一声啊!” 送走众人,小院恢复了安静。 王大牛坐在弟弟床边的小板凳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他轻轻摸了摸弟弟额头上那几处已经消肿不少的青紫,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夜色渐深,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王大牛开门一看,是张伯父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焦急。 “大牛,明远怎么样了?”张伯父探头看了看屋里。 “好多了,喝了药,睡得挺安稳。”王大牛憨厚地笑了笑。 张伯父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懊恼: “那就好……唉,都怪我!当时看你那样子,我也慌了神,没问清楚,就让镖局的陈镖头骑最快的马,连夜往你家清水村报信去了……” “报信?报啥信?”王大牛一愣。 “就是……就是说明远在考场突发急症,情况危急,让……让家里人速来府城……见……见最后一面……” 张伯父越说声音越小,脸上满是愧疚。 王大牛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懵了!见最后一面?!爹娘要是接到这消息……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爹娘听到噩耗后瞬间崩溃的样子!娘肯定当场就得晕过去!爹……爹那脾气……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王大牛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这……伯父!这可使不得啊!三郎他没事了!没事了啊!”王大牛急得直跺脚,语无伦次。 “我知道!我知道!”张伯父也急,“可……可陈镖头下午那会儿就走了!这会儿怕是都跑出去几十里地了!城门也关了,追不上了啊!” 王大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肠子都悔青了: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瞎嚷嚷!是我害得伯父误会了!这……这可咋办啊!爹娘要是急出个好歹来……” 张伯父连忙说道: “大牛,你先别急!明早天一亮我就派人骑快马去追! 看能不能在半道上截住陈镖头! 实在截不住……也只能等他们到了府城再解释了! 你爹娘那边……唉,希望他们能撑住……” 此时,小院里一片愁云惨雾。 王大牛守着弟弟,心里像压了块千斤巨石,又悔又怕。 与此同时,通往清水村的官道上。 一匹通体乌黑的快马,正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月色下狂奔! 马上之人正是镇远镖局性子最急的陈镖头! 他伏低身子,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 手里的马鞭早已挥出了残影,一下下抽在马屁-股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驾!驾!再快点!再快点!”陈镖头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清水村王家那老两口,得赶上见他们最出息的小儿子最后一面啊! 王家三郎,那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 读书那么用功,听说还考了案首!怎么就……怎么就…… 死--马,快点跑啊!!! 第69章 家人赶往府城 清水村,王家小院。 日头偏西,王金宝坐在堂屋门槛上,嘴里叼着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吧嗒吧嗒抽着。 烟锅里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却带着点笑意的脸。 他今日又去后山祖坟那儿烧了一大堆纸钱。 这次可下了血本,不光和上次一样有黄纸元宝,这次咬牙又买了四个那描画得惟妙惟肖的“西域侍女”纸人! “老祖宗们呐……”王金宝心里头嘀咕。 “这回可是下了大本钱了! 您几位在底下可得加把劲,多走动走动! 府试案首咱家三郎都拿下了,这回院试…… 嘿嘿,再给咱老王家挣个秀才案首回来!光宗耀祖啊!” 他眯着眼,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要是三郎真中了秀才案首,是给祖坟再添几块好石碑? 还是给自家大门换个气派的匾额? 或者……去跟本家村长大哥说说,给三郎在祠堂里立个名号牌? 不过这个好像有点太招摇了,怕惹人眼红……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么多,等真中了再说! 就在他美滋滋地胡思乱想,烟袋锅子都快烧空了的时候,村口方向猛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又急又响,像擂鼓一样敲在安静的村道上,惊得鸡飞狗跳。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伸长脖子往院门外看。 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马,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卷着尘土,直直朝着他家小院冲了过来! 马背上趴着个人,身子几乎贴在马脖子上,跑得飞快! 眨眼功夫,那马就冲到了院门口。马上那人猛地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差点把背上的人掀下来! “吁——!吁吁——!” 马上的人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脚一沾地,腿一软,“噗通”一声就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嘴唇干裂。 王金宝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是镇远镖局的陈镖头吗?! 之前二牛娶媳妇,他还跟这汉子喝过酒呢! 人送外号“陈快腿”,走镖脚程最快,性子也最急! “陈……陈镖头?你这是……”王金宝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 陈镖头喘得肺管子都要炸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只能瘫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指着王金宝,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哑声音: “王……王家大哥!快……快……你家三小子……院试……院试场上……染了急症……医馆说……人不行了!快……快去府城……见……见最后一面啊!!!” 最后那几个字,像炸雷一样在王金宝耳边轰响! “什么?!” 王金宝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瞬间一黑,手里的烟袋锅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了一地。 三郎……急症?不行了?最后一面?!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冰凉,浑身的血都好像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想起自己和大儿子约定好的,这些日子偷偷摸摸烧的那些纸钱、那些“西域侍女”……难道……难道是惹怒了老天爷? 还是底下的祖宗送错了礼,得罪了底下哪个大官的正房太太,人家要拿他儿子的命来抵?! “我的儿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猛地从堂屋里炸响! 是赵氏! 她刚收拾完灶房出来,正好听见陈镖头那最后一句“见最后一面”,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眼前一黑,直挺挺就往后倒去! “娘!” “孩他娘!” 院子里瞬间炸了锅! 离得最近的大嫂刘氏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差点被带倒,虎妞和狗娃也脸色惨白的赶紧上前去扶。 “我-操-他姥姥的,什么狗屁庸医!!”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盖过了所有哭声! 只见王二牛像头发疯的公牛,红着眼睛从隔壁杀猪的土坯院子里冲出来! 他手里赫然攥着一把寒光闪闪、刃口磨得飞快的厚背杀猪刀! 那刀是刚才用来分解猪肉的,此刻被他拎在手里,杀气腾腾! “敢害我三弟!老子剁了他喂狗!!” 王二牛脖子上青筋暴跳,怒吼着就要往院门外冲!那架势,活脱脱一尊煞神! 刚出月子、怀里还抱着小婴儿的二嫂钱彩凤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孩子就扑上去死死拽住王二牛的胳膊: “二牛!二牛你冷静点!别冲动!先问清楚啊!” 可王二牛那身板,发起狂来哪是她能拦住的?眼看就要被他拖着冲出院子! “狗东西!给老子站住!!”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响起!是王金宝! 他刚才也被那噩耗震懵了,此刻看到家里乱成一锅粥,老二还拎着刀要杀人,一股邪火“噌”地冲上脑门! 他几步冲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巴掌拍在王二牛的后脑勺上,力道之大,拍得王二牛一个趔趄趄,差点栽倒! “爹!”王二牛捂着脑袋,红着眼睛瞪着他爹。 “瞪什么瞪!”王金宝眼珠子也红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 “府城在东南!你他-娘的往西边冲个屁!给老子滚回来!” 王二牛被他爹吼得一哆嗦,看看手里的刀,又看看东南方向,这才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跑错了方向,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但还是死死攥着刀把。 王金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瘫着的陈镖头,又看了一眼被刘氏和虎妞狗娃围着、还在昏迷中掉眼泪的赵氏,再看看杀气腾腾的二儿子和抱着刚满月小孙子的二儿媳,心一横,哑着嗓子吼道: “都别嚎了!听我说!”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老二家的!” 王金宝指着钱彩凤,“你在家!看好娃娃和家里!我等会去和村长三哥家打好招呼,让他们来帮衬你!家里这几日就交给你!” 钱彩凤含着泪,用力点头:“爹,你放心!” “其他人!”王金宝目光扫过刘氏、虎妞、狗娃、王二牛,“有一个算一个!麻溜的!收拾东西!干粮!水!衣服!半刻钟!院子集-合!跟我去府城!”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像定海神针一样稳住了慌乱的人心。 “老大媳妇!去灶房!有多少烙饼馍馍全装上!咸菜疙瘩!水囊灌满!” “虎妞!去打点水给你娘擦擦,掐下人中,看看能不能醒,不醒就等会背着一起去镇上!快!” “老二!把你那破刀给老子扔屋里去!换身利索衣裳!再敢拎刀,老子先打断你的腿!” ………… 王金宝一条条命令砸下来,又快又急。 家里的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动了起来。 刘氏抹了把眼泪,一头扎进灶房。 虎妞和狗娃也顾不上哭了,虎妞跌跌撞撞跑去给娘擦洗,狗娃则进屋收拾东西。 王二牛梗着脖子,最终还是把杀猪刀“哐当”一声扔回屋里,闷头去收拾。 王金宝自己则快步走到陈镖头跟前,蹲下身,用力把他扶起来: “陈兄弟,大恩不言谢!你先在我家歇着,喝口水缓缓!” 陈镖头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虚弱地点点头。 不到十分钟,王家门口就聚齐了人。 王金宝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粗布褡裢裢,里面塞满了干粮和银子。 刘氏挎着个大包袱,里面是烙饼和咸菜,手里还提着几个装满水的大葫芦。 狗娃背着衣物包袱,虎妞则扶着已经醒来的母亲赵氏,两人眼里还带着泪花,但没再哭出声。 王二牛换了一身半旧的短打,空着手,但眼神凶狠,拳头捏得咯咯响。 王金宝最后看了一眼屋里抱着小孙子、一脸担忧的钱彩凤,狠狠心,一挥手:“走!” 一家人急匆匆赶到镇上,雇了辆最快的马车,多加了钱,车夫一扬鞭子,车轮滚滚,朝着府城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官道两旁的田野和村庄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里。 骡车颠簸得厉害,车厢板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王金宝靠着车厢壁,闭着眼,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黝黑的脸膛显得更加晦暗。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陈镖头那句“见最后一面”,有关三郎的记忆画面也不停的在脑中划过: 他半夜抱着瘦瘦小小的三郎冒着寒冬去敲郎中门的场景、陪着六岁的三郎去蒙学拜师的路上,三郎说长大了有出息了要给他买酒买新烟袋、三郎感念他的辛苦让他顾惜和身体…… 这一桩桩、一件件,让这个铁塔般的老汉鼻头一阵阵发酸。 脑中的画面最后定格在祖坟前烧掉的那堆纸钱和“西域侍女”上。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无尽的悔恨和苦涩。 他狠狠吸了口烟,呛得自己直咳嗽,心里头那点念想彻底断了: “改换门楣……光宗耀祖……都是狗屁! 都是老子着相了! 三郎的命……比啥都金贵! 以后……这纸,老子再也不烧了! 祖宗们……你们要是真有灵,就保佑我儿这回……平平安安吧……” 他旁边传来赵氏低低的啜泣声,她醒了,但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魂儿,靠在虎妞身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的三郎……我的儿啊……娘早说了……咱家现在吃喝不愁……不用他再那么努力了……咱不考了……啥功名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像一根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虎妞紧紧挨着母亲,手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也跟着小声抽噎: “三哥……三哥……” 她心里那个对她顶顶好,会给她留好吃的、给她带糖、教她认字、笑起来最好看的三哥,难道真的……没了吗? 她完全不敢想。 狗娃坐在另一边,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模糊树影,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 “老天爷……土地公公……观音菩萨……斗战胜佛孙悟空……西天如来佛祖……求求你们了……只要让三叔没事……我狗娃以后……以后每顿饭……只吃一碗! 不!半碗也行!我说话算话!求求你们了……”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神仙都求了个遍,许下了对他来说最“狠”的誓言。 王二牛坐在车厢最外面,背挺得笔直,像块冰冷的石头。 他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两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裤子布料,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把杀猪刀是没带,可他心里那把火,烧得更旺了。 要是三弟真有个好歹……他非得把那狗屁庸医撕碎了喂狗不可!谁也拦不住! 刘氏一手揽着婆婆,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乱成一团麻。 她想起以前自己嫌三郎病秧子、费钱,背地里没少说难听话……难道……难道是让老天爷听去了? 老天爷啊,那些都是浑话! 您可千万别当真啊! 求求您了,放过三郎吧! 只要三郎能好,我……我刘翠花愿意少活十年! 不,二十年也行! 这个家……没了他可怎么过啊…… 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单调声响,家人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第70章 醒来(周日再加更!!)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的城门刚开,一匹快马便疾驰而出。 张伯父单手攥紧缰绳,眉头紧锁,心中只盼着能快些、再快些。 他昨晚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这次的乌龙有他的很大一部分责任,这会生怕晚上一刻,王家众人便要多受一刻的煎熬。 与此同时,府道上,一辆马车正疾驰前行。 王金宝和王二牛坐在车辕两侧,脸色都是铁青,眼底一片乌青,看的出来都是一夜未眠。 车厢里,赵氏搂着有些蔫蔫的虎妞,对面坐着狗娃和大嫂刘氏,几人也皆是满面愁容,沉默不语。 日头渐渐升高,约莫下午时分,两路人马就遇上了。 张伯父远远瞧见那眼熟的马车和车辕上的人影,心头一紧,立刻勒住缰绳,扬声喊道:“金宝老弟!且慢!” 王金宝闻声猛地抬头,待看清来人,脸上瞬间褪了血色。 张兄弟不在长安城里,却急匆匆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他不敢再往下想,慌忙停下马车,声音都带了颤音:“张、张老弟?你咋……你咋在这儿?是不是三郎他……” 车厢帘子“唰”地被掀开,赵氏、刘氏、虎妞和狗娃的脑袋全都挤了出来,一个个脸色煞白,眼睛死死盯住张伯父,大气都不敢出。 张伯父一看他们这反应,立刻明白他们想岔了,赶紧翻身下马,连连摆手:“没事!没事!都好着呢!三郎没事!” 他三两步走到马车前,气息还没喘匀,便急着解释: “误会!是天大的误会! 是我让人消息传错了,三郎就是风寒,路上又磕到了头,当时是晕过去了,把大牛吓得不轻。 但大夫看过了,早就说没大碍了,只是需要静养些时日。 是我看那场景,好心办了坏事,怕你们着急,这才紧着追出来给你们报个信! 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了,金宝老哥!”张伯父连忙拱手道歉。 一番话说完,对面五个人像是同时被抽走了骨头。 王金宝猛地靠回车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直攥得发白的指节这才慢慢松开。 赵氏则直接软了身子,靠在虎妞身上,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叨: “老天保佑……三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哇……” 那口堵在心口几天几夜的浊气骤然卸去,随之涌上的便是另一股火气。 王金宝脸色由白转红,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猛地一拍大腿: “王!大!牛!这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憨货!!! 蠢死他算了!看我不去府城扒了他的皮! 张兄弟,此事和你无关,均是我那蠢货儿子一手造成,你不必太过忧心!”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现在就揪住那个差点吓死全家的大儿子狠狠揍一顿。 “行了行了,人没事就是天大的好事,你还嚎什么嚎!” 赵氏这会儿缓过劲来了,忍不住嗔怪地瞪了自家男人一眼,只是那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后怕, “孩子也是着急,又不是成心的。” 狗娃在旁边插嘴:“爷,奶,那……那咱们还去府城吗?二婶一个人在家带着小宝和猪妞,会不会忙不过来?” 王金宝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吟片刻道: “走都走了一大半了,现在折回去更浪费工夫。不去亲眼瞧瞧那三郎,我这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 家里头……彩凤是懂事的孩子,再说还有村长三哥和嫂子帮衬着。 临走时我也说了,实在忙不过来就去镇上寻她娘家人搭把手。 大不了……大不了等见了三郎,让二牛看情况先回来。” “对对对,这都安排好了,还是去看看吧。”赵氏连忙点头, “我这心啊,不亲眼看看他,落不到实处。” 意见统一后,马车重新晃动起来,朝着府城的方向继续前进。 车里的气氛已然完全不同,虽然大家身体依旧疲惫,但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没了。 —————— 梧桐小院这边,王明远昏迷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他意识一直模模糊糊,仿佛被困在一片浓雾里。 偶尔能感觉到有人笨拙地给他喂些稀粥汤水,耳边似乎还有大哥王大牛絮絮叨叨带着哭腔的嘀咕,但他头疼得厉害,像是有根锥子在里面不停地钻,那些声音听不真切,很快又会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此刻,他是被一阵隐约传来的、再熟悉不过的吵嚷声彻底唤醒的。 那粗声大气、带着浓浓乡音的骂声……怎么那么像他爹? 还有他身旁隐隐约约传来的絮叨声……好像是他娘? 王明远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得像坠了铅。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爹娘远在清水村,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憨货!……让你一惊一乍……让你不过脑子……看我不抽死你!” 骂声越来越清晰,中间还夹杂着藤条划破空气的咻咻声,以及某种硬物抽在皮肉上的闷响。 这梦也太真实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皮,终于撬开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透进来,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他首先看到的是床榻边坐着的一个身影,正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满脸的心疼和焦急——那不是他娘赵氏是谁? 赵氏似有所感,猛地回过头,正对上王明远茫然睁开的眼睛。 “三郎!你醒了?!” 赵氏惊喜地大叫出声,立刻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额头和脸颊, “老天爷,你可算醒了!感觉咋样?头还疼不疼?还有哪儿不舒服?跟娘说,不行娘再去给你请大夫!” 王明远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依旧钝痛不已的额头,却感觉整个脑袋又沉又木,稍微一动就牵扯着疼,手指触碰到的地方,能明显摸到好几个高高肿起的大包。 这时,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王金宝手里还拎着那根新鲜的藤条,听到动静后,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脸上余怒未消,但更多的是急切和担忧: “真醒了?三郎,感觉咋样?还认得爹不?” “爹……娘?”王明远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家里……” “还不是你那个好大哥干的好事!”王金宝一提这个又来气,把手里的藤条往地上狠狠一掼, “屁大点事让他搞得像天塌了!差点把你娘我俩直接送走!我们还以为……还以为……”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赵氏一边小心地扶着王明远,给他身后垫了个枕头,一边忍不住替大儿子分辩: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大牛那也是急坏了,又不是成心的。三郎没事比啥都强。” 她说着,又转向王明远,将王大牛如何闹了个乌龙、他们如何被吓得魂飞魄散、又如何连夜启程赶来府城的事情,简单快速地解释了一遍。 王明远听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额头的伤处似乎又突突地跳着疼了几下。 他倒是没怪大哥,自家大哥有时候确实是思路清奇,容易钻牛角尖,这次显然是关心则乱,自己先把自己吓破了胆,才闹出这惊天大乌龙。 他忍着晕眩和疼痛,勉强坐直了些,开口劝道: “爹,您消消气。大哥也是担心我,一时慌了神。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养几天就行了。” 赵氏见小儿子这般懂事,也心疼刚才大儿子在院子里结结实实挨的那几顿打,连忙跟着劝: “就是就是,孩子都知道错了,你也打了骂了,就算了吧啊?回头好好说说他就行了,别再动手了。” 王金宝看着脸色苍白、头上还顶着几个大包的小儿子,又想想刚才在院子里被揍得龇牙咧嘴、却愣是咬着牙没躲也没哭嚎的大儿子,重重叹了口气,心里的火气总算消散了大半。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藤条,没好气地瞪了王明远一眼:“你就向着他吧!好好躺着歇你的!老子的事少管!”说完,转身又出去了。 王金宝前脚刚走,后脚狗娃和虎妞的脑袋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王二牛也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三叔!你真醒啦!”狗娃呲溜一下钻到床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虎妞也怯生生地凑过来,小声问:“三哥,你头还疼吗?” 王二牛也憨憨的挠挠头说道:“你要再不醒,二哥真要去找那庸医算账了。” 王明远心里一软,回声道:“没事了,我好多了。” 这时,大嫂刘氏听到动静,端着一碗一直温在灶上的小米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三郎醒了就好,饿了吧?大嫂熬了粥,你先喝点暖暖胃。晚点想吃什么,大嫂再给你做。” 看着围在床边的家人,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关切问候,王明远靠着枕头,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将头上那点伤痛和方才的哭笑不得都冲淡了。 这辈子,这种被家人紧紧包围、毫无保留地关心着的感觉,真好,踏实又温暖。 院子里,刚刚挨完一顿结实教训的王大牛,正龇牙咧嘴地跪在墙角的老梧桐树下反省。 膝盖硌得生疼,背上火辣辣的,但他心里却比前几天轻松多了——弟弟已经没事了,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看到王金宝背着手从屋里出来,脸色似乎缓和了些,王大牛悄悄动了动发麻的腿,壮着胆子,仰起那张带着几分憨直和委屈的脸,小声问道: “爹,那……既然都是误会,三郎也没事了……以后咱给祖宗烧纸钱,还……还烧不烧了?” 第71章 听闻 王金宝黝黑的脸膛上怒气仍然未消,但眼底深处,那团从清水村一路烧到府城的焦灼火焰,却随着小儿子王明远的醒来,渐渐熄了下去。 他听到大儿子的话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半晌,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仿佛带着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某种执念的灰烬。 “不烧了,”王金宝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对着所有人说,“以后都不烧了。” —————— 小院地方不大,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确实显得拥挤不堪。 好在是夏日,打地铺也无所谓。 一家人虽然挤挤挨挨,但听着彼此熟悉的呼吸声和鼾声,反倒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踏实感。 关于接下来的安排,王金宝拍板定了调: “等!等院试放榜!左右也就后天的事了。 到时候,是中了秀才风风光光回乡,还是……咳,总之,咱们带着喜气回去!” 他刻意避开了那个不吉利的字眼,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等放榜,看结果,再决定是立刻启程还是稍作停留。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等待的轨道上。 只是这等待,比起之前的煎熬,多了几分盼头,也多了几分……无聊。 尤其是大嫂刘氏。 在清水村,她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喂猪、做饭、去镇上卖卤肉、收拾院子、跟村里婆娘们唠嗑,忙得脚不沾地。 可到了这府城的小院,地方就这么巴掌大,猪没有,鸡鸭也没有,就几口人吃饭,活儿一下子就少了大半。 头一天,她还能强忍着,把院子里里外外扫了又扫,连墙角旮旯的浮土都扫掉了一层。 可到了第二天,看着光溜溜的地面和擦得锃亮的锅台,她实在憋不住了。 “娘,我……我出去转转?就在巷子口透透气?” 刘氏搓着手,试探着问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赵氏,只是赵氏手里的鞋底纳的像鬼画符,她也是着实无事可干。 赵氏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这大儿媳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闷了两天也难为她了,便点点头: “去吧,别走远,就在附近,早点回来。” 得了婆婆的首肯,刘氏如蒙大赦,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 巷子口,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围在一起,一边择着手里蔫蔫的青菜,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 刘氏眼睛一亮,这不就跟在清水村一样吗? 她立刻凑了过去,脸上堆起笑,准备加入这“拉呱”的队伍。 她没急着插话,先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 只听中间那个脸盘微胖、颧骨略高的妇人,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敢用气声小声的说道: “……听说了吗?租在梧桐里那个王家的……啧啧,那个小郎君,狐狸精托生的那个……” 旁边一个瘦些的妇人立刻接口,声音也压得极低: “可不是嘛!前几日院试完,被人抬回来的!哎呦喂,那脸色白的,跟纸糊的似的,进气多出气少,眼瞅着就不行了!” “呸!什么不行了!”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啐了一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看啊,是遭了报应!他们家那点事,谁不知道? 大的那个黑熊精似的,力气大得吓人,顿顿吃那么多,肯定不是凡人! 小的那个,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吸人精气的! 这次准是哪个路过的道长看不过眼,出手收了妖,把他打伤了!” “对对对!”胖妇人连连点头,一脸“你懂我”的表情, “我也这么琢磨!要不然,好端端的考个试,能差点把命丢了? 而且你们看见没?昨儿个又来了好几个人! 那个老的和一个青年,还有个半大小子,尤其那个半大小子,跟那黑熊精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看啊,这是一窝妖怪在咱长安城安了窝了! 来跟伤那狐狸精的道士要斗法了! 以后这日子,怕是不太平喽!我都想搬走了……” 刘氏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最后彻底消失。 一股火气“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狐狸精?吸人精气?黑熊精?一窝妖怪?这说的不是她家三郎和她男人王大牛是谁?! 她强忍着冲上去撕烂那胖妇人嘴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凑近那个看着面善些的老婆子,用她多年在村里练就的“八卦亲和力”,压低声音问:“大娘,她们说的……是梧桐里那家新搬来的王家?” 那老婆子正听得入神,见有人搭话,也没多想,便竹筒倒豆子般把这几日巷子里关于王家的流言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什么王明远考中童生案首是靠吸食人精气啦,什么王大牛一顿能吃一锅饭是妖怪显形啦,什么王家这次来了一窝“黑熊精”要在长安城占山为王啦……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难听。 刘氏听得是怒火中烧,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紧。 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对那老婆子道了声谢,转身就往回走。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冲回了梧桐里小院。 “娘!娘!”刘氏一进院门,也顾不上喘匀气,就冲着还在纳鞋底的赵氏喊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赵氏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咋了?火烧屁-股似的?” 刘氏冲到赵氏跟前,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指着院门外,气急败坏地把刚才听到的那些污言秽语,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 说到最后,她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她们还说咱家是一窝妖怪!说三郎是狐狸精!说大牛是黑熊精!说咱们要在长安城占山为王找道士斗法! 娘!这口气咱能忍吗?!” 赵氏听完,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慈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寒霜。 她“啪”地一声把鞋底拍在膝盖上,猛地站起身,一股在清水村骂遍十里八乡无敌手的彪悍气势瞬间爆发出来:“放他娘的狗臭屁!敢这么编排我儿子!当我是泥捏的?!走!找她们算账去!” 在清水村,王家能站稳脚跟,除了男人-拳头硬,更离不开赵氏和刘氏这对婆媳的“软刀子”。 那些背地里嚼舌根、使绊子的妇人,最怕的就是这对婆媳找上门。 赵氏骂架,那是引经据典(村里的典),指桑骂槐,能从祖宗十八代骂到子孙没屁-眼,句句不带重样,声音洪亮穿透力强,能骂得对方三天吃不下饭。 刘氏虽然年轻些,但深得婆婆真传,撒泼打滚、胡搅蛮缠的功夫也是一流,而且力气更大,真动起手来也不怵。 王大牛一看老娘和媳妇这架势,头皮都麻了,连忙上前想劝: “娘,翠花,算了算了,咱在府城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我上次已经吓唬过他们了……” “少你个头!”赵氏眼一瞪,那气势直接把王大牛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人家都骑到咱脖子上拉屎了,还少一事?我老王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你三弟差点被她们咒死,你当哥的能忍,我这个当娘的忍不了! 二牛!抄家伙……呃,不用抄家伙,跟着!给你娘和你嫂子掠阵!” 王二牛早就听得火冒三丈,此刻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跟在了后面。 王大牛一看这阵势,知道劝不住了,叹了口气,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他心里直打鼓,在府城闹起来,可跟在村里不一样啊…… 第72章 上头了 刘氏边走边对赵氏低声道: “娘,昨晚大牛跟我说了,您现在马上就要是秀才的娘了,得有风度,不能跟这些泼妇一般见识。 我没事,我最多就是个未来秀才的嫂子,这影响不大。 今天主要就我出手,您给我打掩护,压阵脚就成!” 赵氏脚步一顿,看了大儿媳一眼。 这话听着在理,而且刘氏此刻眼神里的那股狠劲和跃跃欲试,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风采。 她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行!你打头阵!娘给你兜着!骂不过了娘再上!” 一行人气势汹汹,直奔隔壁马婶子家。 马家院门闭着。 刘氏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也不敲门,直接摆开架势——只见她腰一沉,屁-股一撅,用她那敦实宽阔的后背和充满力量的臀部,猛地朝那门板上一撞! “哐当——!” 一声巨响!那扇不算太结实的木门,竟被她这“一屁-股”直接轰开了!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马婶子一家正围着小桌吃午饭,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筷子都掉了。 马婶子端着碗,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杀气腾腾的刘氏和她身后的几人。 刘氏一看里面有人,周围几家邻居也被惊动,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时机正好! 她立刻酝酿情绪,双手一拍大腿,扯开嗓子就是一声凄厉悠长的尖嚎: “哎~~~哟~~~我~~~的~~~黄天大老爷呦——!”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瞬间把半条巷子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哎~~~哟~~~我~~~家的可怜三郎呦——!” 刘氏捶胸顿足,眼泪说来就来(虽然大部分是硬挤的),指着马婶子就开始控诉, “丧了良心、黑了心肝的缺德玩意儿呦! 你们家是吃了砒霜拌饭还是喝了耗子汤药啊?心肠咋就这么毒?! 我家三郎好好一个读书种子,清清白白的人,招你们惹你们了? 你们在背后嚼舌根,咒他生病,咒他出事!咒得他差点没挺过来!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看看这家人是怎么欺负老实人的!怎么有这么下-贱、这么不要脸的人家啊——!” 她语速极快,声调抑扬顿挫,像似在唱歌,又带着浓重的乡音,骂得是唾沫横飞,气势如虹。 各种不堪入耳的乡村俚语和人体器官名词,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蹦,精准地安在马家人头上。 周围的邻居越聚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婆婆赵氏一看人聚得差不多了,立刻配合地往院门框上一靠,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拿着块不知从哪摸出来的旧手帕,也跟着“哎呦哎呦”地干嚎起来,声音不大,但足够凄惨,扮演着被“气坏了”的老母亲角色。 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帮腔:“……造孽啊……咒我儿……不得好死啊……心肝都黑透了啊……” 府城的人哪见过这种阵仗? 寻常府城妇人骂架,顶多是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哪像眼前这位刘氏,直接指着鼻子骂,词汇之丰富,角度之刁钻,攻击性之强,简直闻所未闻! 一时间都看呆了。 马家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马婶子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想开口反驳,可一张嘴,就被刘氏那连珠炮似的、夹杂着无数“问候语”的控诉给堵了回去。 她两个儿媳妇想帮腔,刚说一句“你胡说……”,就被刘氏更凶猛的骂声盖过: “我胡说?!我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在巷子口嚼舌根的时候,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了!敢做不敢认? 一家子都是属王八的,缩头乌龟! 有本事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你们背后说的那些腌臜话再说一遍啊! 让街坊邻居都评评理,看看是谁家祖坟埋错了地方,生出你们这一窝满嘴喷粪的玩意儿!” 马婶子气得直翻白眼,指着刘氏“你……你……”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两个儿媳妇更是被骂得面红耳赤,节节败退,讷讷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氏在后面“哎呦”得更大声了,心里却给大儿媳点了个大大的赞:不错!有老娘当年几分真传! 这气势,这骂功,对付这几个府城的“斯文”泼妇,简直秒杀! 然而,刘氏骂着骂着,情绪越来越激动,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越来越上头了!!! 她看着马家人那副敢怒不敢言、想还嘴又还不了的憋屈样,再看看他家菜地旁边放着的一个攒了几天、准备浇地的粪桶,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吃吃吃!吃什么吃!”刘氏猛地一指马家饭桌上的饭菜,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你们这家人配吃饭吗?心都黑透了,肠子都烂完了!我看你们就该吃屎!” 话音未落,她竟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那个沉甸甸、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粪桶! 这一举动,惊呆了所有人!连赵氏都忘了“哎呦”,瞪大了眼睛。 “你……你想干什么?!”马婶子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晚了! 只见刘氏双臂发力,竟将那大半桶污秽之物高高举起,然后飞起一脚,“哐当”一声踹开了马家那半掩的灶房门!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她手臂一抡,将满满一桶黄白之物,兜头盖脸、毫无保留地泼进了马家那口还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 “哗啦——!” 黏稠的污物瞬间覆盖了锅里煮着的饭菜,溅得到处都是! 锅沿、灶台、旁边案板上的碗筷、甚至墙壁上……全都沾满了令人作呕的秽物!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灶房,并向院子里扩散! “呕——!”有围观的邻居当场就干呕起来。 马家人彻底傻了! 马婶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刘氏,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两个儿媳妇更是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赵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招”震得魂飞天外! 我的老天爷!这傻媳妇! 在村里打架顶多薅头发挠脸,这……这倒粪桶?! 这是要结死仇啊! 她反应极快,立刻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嚎,整个人往地上一软:“哎呦!我的……我的心口啊!疼死我了!气死我了啊!翠花!翠花!快……快扶娘去看大夫!娘不行了……” 刘氏这会也稍微冷静了下来,也被自己这“壮举”吓了一跳,看着那狼藉一片、臭气熏天的灶房,脑子也有点懵。 听到婆婆的“信号”,她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扔了空粪桶(差点砸到马婶子的脚),连滚带爬地冲到水缸前——那是马家灶房里唯一还干净、盖着盖子的东西。 她掀开水缸盖子,胡乱在里面洗了洗手(这下水缸也完了,而且那是马家人做饭用的水缸),然后才冲过去,一把“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婆婆。 “娘!娘您挺住!我这就带您去看大夫!”刘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冷静下来也觉得有点后怕了),架着赵氏,两人互相“搀扶”着,演技爆发,一边“哎呦”一边奋力挤出看热闹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就往巷子外跑。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马家的男人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恶心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灶房,眼珠子都红了! 马婶子的男人和两个儿子怒吼着就要冲上去拼命! “我看谁敢动!”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 一直守在院门口掠阵的王大牛和王二牛兄弟俩,此刻如同两尊门神,横在了马家男人面前。 “再往前一步,试试?!”王二牛双眼赤红,脸上横肉跳动,浑身散发着骇人的煞气,那沙包大的拳头攥的咯吱作响。 马家男人看着两尊“黑熊精”一样的杀神,又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满腔的怒火和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三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愣是没敢再往前挪一步。 趁着这功夫,王大牛和王二牛兄弟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收起架势,就如同以往再清水村那般一样,放完狠话,两人转身,撒开大长腿就跑,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追着前面“婆媳俩”去了。 只留下院子里瘫坐在地上,看着一片狼藉的家里,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绝望尖嚎的马婶子: “天杀的——!挨千刀的王家——!我跟你们没完——!!!” 那凄厉的哭嚎声,在弥漫着异味的巷子里久久回荡。 周围的邻居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震惊、嫌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这王家……不好惹啊!! 第73章 放榜(上) 昨日大嫂和娘回来后,虎妞那丫头,连比划带蹦跶,绘声绘色就给王明远学了一遍当时的情形。 虎妞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睛亮得跟点了灯油似的,那样子看着好像是“向往”、“羡慕”,甚至从她字里行间的意思透露出来,要不是因为她还未成亲,不然这次的主力应当是她一样。 王明远靠在床头,听得是哭笑不得。 虽然但是,他还是不太希望虎妞朝着这个方向发展,顺便在心里暗暗同情下他未来的妹夫。 不过这件事,若是在清水村,那的确算是家常便饭。 农家人为了一垄地、一瓢水、甚至谁家鸡多啄了谁家一口菜叶子,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王家能在村里站稳脚跟,除了爹和大哥二哥那身吓人的力气,娘和大嫂这两张能把死人骂活、活人气死的利嘴,还有那股子豁出去的泼辣劲儿,功不可没。 不立起来?早被那些欺软怕硬的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虽然手段……嗯,味道有点冲,不过他也没什么读书人的倨傲,看不起这般行为,或是觉得他娘和嫂子粗俗之类的。 因为无论如何,这终归都是为了维护他和大哥。 他也不觉得经过此事,那马家人还敢造次,因为从上次大哥吓唬他们就能看清这户人家不过是欺软怕硬之辈罢了。 ———— 次日一早醒来,王明远就感觉松快了不少。 头上那几个大包,肿消了大半,摸上去只剩下点硬硬的疙瘩和淡淡的红印子,不再像前日碰一下就疼得抽冷气。 脑袋里那股子昏沉沉的劲儿也散了大半,鼻塞也轻了,呼吸顺畅许多。 看来前段日子的锻炼还是有些效果的,起码这次恢复的很快。 他试着在屋里走了两圈,脚步虽还有些虚浮,但比前两天强多了。 躺了几天,骨头都躺酥了,得活动活动。 爹和娘正在灶房门口嘀咕着什么,见他出来,立刻围了上来。 “三郎!咋起来了?快回去躺着!”赵氏一脸紧张,伸手就要来扶他。 “感觉好多了,娘。”王明远侧身躲开,笑了笑,“躺得浑身发软,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 王金宝皱着眉,上下打量他:“真没事了?头还晕不晕?那大夫开的药可还有两副呢!” “真没事了,爹。”王明远原地蹦了两下,以示自己确实恢复了不少,“就是还有点没劲儿,走走路正好。” “那……那你就在院里走走,别出院门!”赵氏还是不放心,叮嘱道,“明日放榜,让我和你爹还有你大哥他们去看就成!你在家好好歇着!” “娘,我想去。”王明远声音不大,但很坚持,“躺了几天,闷得慌。而且……我想亲眼去看看,跟爹娘一起。” 他顿了顿,看着爹娘担忧的眼神,补充道: “我知道中了秀才,衙役会上门报喜。 但这哪有咱们全家人挤在榜下,亲眼看着名字挂在上头来得痛快? 我想……全家一起感受那份热闹,那份高兴。” 这话戳中了王金宝和赵氏的心窝子。 是啊,辛苦熬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儿子想亲眼见证,这份心情,他们懂。 王金宝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大手一挥:“成!想去就去!不过说好了,路上让你大哥背着!省得累着!” 王明远:“……”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大哥那铁塔般的身躯和上次被颠得七荤八素的经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爹,我真能走!躺了几天,再不动弹,好人也躺废了。” 正说着,大哥王大牛挑着水桶从院外进来,听见这话,瓮声瓮气地接茬:“大哥背你,保管稳当!” 说着就要放下水桶过来上手试试。 王明远赶紧后退两步,哭笑不得:“大哥!我真不用!我自己能走!再说了,这去府衙的路又不算太远……” 旁边正在劈柴的狗娃探出脑袋,嘿嘿一笑,嘴欠地插了一句:“爹,我三叔这是怕你再把他脑袋撞出几个新包来!” 话音未落,一只蒲扇大的巴掌就带着风声,“啪”地一声呼在了狗娃的后脑勺上。 “小兔崽子!胡咧咧啥!我看你是欠打了!”王大牛瞪着眼,一脸怒容的看着这个总是拆他台的逆子。 狗娃捂着脑袋,“嗷”一嗓子跳开,疼得龇牙咧嘴,又开始嘴贫,王大牛在后面追着打。 王金宝看着大孙子那怂样,再瞅瞅死活抓不到孙子的大儿子,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赵氏也绷不住脸,跟着笑了。 这场景王家经常出现,无非就是换个追逐的人罢了,狗娃真是越长大越皮。 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冲淡了连日来的紧张和阴霾。 王明远也笑了,心里暖暖的。 这种鸡飞狗跳、热热闹闹的日子,才是他熟悉的王家。 昨日陈嗣、张文涛还有李明澜也来看过他。 陈嗣蔫头耷脑的,说自己这次院试感觉发挥一般。 虽说题目不算太难,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自从上次吊车尾中了童生后,心思就有点飘了,书也没好好读,估计这次是没戏了。 “唉,蹭了你的学霸运一次,总不能次次都蹭。下次……下次我一定头悬梁锥刺股!”陈嗣懊恼地拍着大腿发誓。 张文涛则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拍着胸脯保证,等王明远中了秀才,他请客去福星楼吃最贵的席面! 李明澜则在一旁为王明远病愈开心,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注意身体的话才放心。 王明远听陈嗣说,这次院试赶上那场暴雨,考棚条件恶劣,一大半的学子考完都病倒了,他自己回家也烧了两天才好。 相比之下,王明远觉得自己这恢复速度也的确还算可以,嗯……除了头还隐隐有点疼。 一夜无话。 翌日,天刚蒙蒙亮,王家小院就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放榜的日子到了! 第74章 放榜(下) 全家人都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虽然这次来府城走得急,没带多少换洗衣裳,但每个人还是好好收拾了下自己。 赵氏甚至给虎妞扎了两个新的红头绳,狗娃也被大嫂刘氏按着好好的洗了把脸,搓得耳朵根子都红了。 王明远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蓝色细布直裰,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书卷气更浓了几分。 “走吧!”王金宝一声令下,全家出动。 王大牛依旧不放心,走在王明远身边,那架势,随时准备把他捞起来扛肩上。 王明远只能无奈地强调:“大哥,我真没事,能走。” 一家人浩浩荡荡出了巷子,朝着府衙方向走去。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还不多,但越靠近府衙,人流就越发密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期待。 王大牛看着弟弟走了段路后略显苍白的脸,忍不住又开口:“三郎,要不……” “大哥!”王明远赶紧打断他,“我真行!你看,我这不是走得挺稳当?” 他特意加快了脚步。 狗娃在旁边小声嘀咕:“三叔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啪!”又是一记清脆的“爱的抚摸”落在狗娃后脑勺上。 “闭嘴!走路! 你再贫一句,我一个大嘴巴子抽你脸上!!” 王大牛黑着脸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一家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连王明远都忍俊不禁。 这熟悉的“家庭暴力”,此刻竟成了缓解紧张气氛的调剂。 等他们赶到府衙前那片巨大的广场时,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水。 老的少的,穿绸缎的着布衣的,一张张脸上混杂着紧张、期盼、焦灼,空气都像是绷紧的弦。 王明远、王金宝、赵氏、刘氏、虎妞、狗娃,一家人这副身形,当然除了王明远,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离张贴榜文的高墙仅七八步远的最佳位置。 这位置,能第一批看清榜单! 王家人这块头,自带“清场”效果,硬生生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小块“真空地带”。 站定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还空着的灰墙。 日头渐渐升高,就在人群躁动不安,推搡越来越激烈时——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炸响!喧闹声戛然而止。 “肃静——!” 几名衙役排开众人,护着两名手捧厚厚黄纸卷的书吏走到墙下。 书吏面无表情,动作飞快的在墙上刷浆糊,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黏在马上要张贴的那卷黄纸上。 “开始了!”所有人都抬头往榜单上看去。 榜单才张贴刚过两息,“啊——!!!”身旁的眼睛最尖的狗娃猛地发出一声惊呼,手指头抖得像抽风似的指向榜单中上部的位置! “三叔!三叔!那儿!第三名!王明远!是永乐镇王明远! 三叔考中秀才了!第三名!啊啊啊!” 狗娃的尖叫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王家人心中炸开! 王明远的目光也骤然定格! 红榜之上,墨字清晰: 第三名——王明远(永乐镇)! 他中了!而且是第三名! 没想到此次院试这般发挥,竟然能中得第三名! 他这几天已经无数次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认定因为这次意外肯定发挥的不好,名次可能不会太高,加之文章可能不得学政大人喜欢,更是没有什么信心。 不过今日看来,这次的暴雨影响的不止是他一人。 不过,略有些失望的好像就他一人,其他人都是兴奋异常。 “好!好!好啊!” 王金宝咧着大嘴,他激动得浑身都在抖,他猛地一步跨到王明远面前。 突然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就将还有些发懵的王明远高高举过了头顶! “哈哈哈!我儿中了!是秀才老爷了!哈哈哈!” 王金宝兴奋地大笑着,手臂发力,竟将王明远向上抛去! 得,这次换人了,换他爹了,他王家怎么都有这个爱扔人玩的习惯! “爹!爹!头!我的头!”王明远猝不及防,只觉天旋地转,惊呼脱口而出! 额头上那几个还没好利索的包被这一颠,又开始隐隐作痛! “啊!对对对!头!头!”王金宝被儿子一喊,瞬间想起了儿子头上的伤,脸上的狂喜僵了一下。 手忙脚乱地赶紧把儿子稳稳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回地上。 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讪讪的笑容,带着点后怕和不好意思, “嘿嘿,爹……爹一高兴,忘了……忘了你脑袋还没好利索……没磕着吧?” 王大牛在一旁看得真切,见老爹刚和他之前一样,把三弟给“飞”了,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爹,您也不下手轻点,三弟这还有伤呢……” 话音未落,王金宝猛地转身,抬起穿着厚底布鞋的大脚丫子,结结实实地踹在了王大牛的屁-股上! “哎呦!”王大牛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捂着屁-股,一脸茫然和委屈地看着他爹,“爹,您踹我-干啥?” “踹你干啥?!”王金宝眼一瞪,指着王大牛骂道, “你个憨货!上次就是你毛毛躁躁,差点把你弟颠散架磕破头! 还好意思我说!憨货! 老子这是给你提个醒!以后照看你弟,手脚给老子放轻点!听见没?!” 王大牛挠挠头,看看一脸无奈的王明远,又看看气呼呼的老爹,瓮声瓮气地应道:“哦……知道了爹。” 这滑稽的一幕,看得旁边的赵氏、刘氏、虎妞都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赵氏上前,心疼地摸了摸王明远的脸,又替他整了整衣襟,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哽咽, “我的儿!好样的!真给爹娘争气!都是秀才老爷了!第三名!多好的名次啊!” 刘氏也挤过来,脸上笑开了花,嗓门洪亮: “就是!三郎太厉害了!我就说咱家三郎是文曲星下凡!这院试多难啊,病着考还能中第三!大嫂服了!” 虎妞跳着脚,拍着手:“三哥最棒!三哥是秀才老爷了!” 王明远看着家人一张张因狂喜而涨红的脸,听着他们七嘴八舌、毫无保留的夸赞和关心。 心头那一点点因为这次院试意外,没能拿到案首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失落感,瞬间就被这汹涌澎湃的亲情暖流冲得无影无踪。 其实,哪怕他这次没有考中,家中也不会有任何一人怪他。 毕竟,经过这次这一系列的乌龙事件,让全家人心里,都觉得他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第75章 簪花宴 前日,王家众人刚梧桐里小院,确认了王明远只是风寒加上磕碰并无大碍,王金宝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落回了肚子里。 他立刻拉着张伯父商量,两人合计着得赶紧给村里和家里报个平安信。 “张老弟,得劳烦你派个脚程快的,帮忙往清水村捎个信儿!” 王金宝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 “得赶紧告诉在家老二媳妇,让她别慌! 就说三郎没事,虚惊一场! 咱们等院试放完榜,看了结果就一起回家!” 张伯父拍着胸脯应下:“金宝老哥放心!这次本就是我的问题!我这就安排最快的人,骑快马回去!保管把话带到!” —————— 今天,就在王家众人沉浸在王明远考中的喜悦中时。 永乐镇清水村王家小院,那风尘仆仆的送信人才到。 钱彩凤正抱着刚满月不久、小名唤作“猪娃”的儿子,在院子里踱步哄睡。 小家伙刚吃了奶,正眯着眼打盹盹。 钱氏她娘也来清水村了,在旁边帮着照看,这会正看着满地乱跑、追着鸡咯咯笑的猪妞。 “王家有人吗?彩凤侄女在家吗?有信!府城来的信!”院门外传来喊声。 钱彩凤心头一跳,连忙抱着孩子快步迎出去。 送信的是镖局一个相熟的镖头,姓吴,她从小在镖局长大也认识。 “彩凤侄女!府城张老板让我带的消息! 你家三郎没事!虚惊一场!王家大哥大嫂他们都好着呢!让家里别担心,等放完榜就回来!” 吴大哥看到来人,嗓门洪亮,一口气把话喊完。 钱彩凤听完,只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好几天的大石头,“噗通”一声落了地,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她长长吁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老天保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旁边的小猪妞虽然不太懂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三叔没事了”,也跟着高兴地拍手跳起来:“三叔没事啦!三叔没事啦!”小脸蛋笑得像朵花。 钱母也双手合十,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钱彩凤低头看着怀里小小的儿子,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轻松,小嘴无意识地咧开,露出一个甜甜的、无齿的笑容,像是在附和着家里的喜讯。 “娘,您看,猪娃也笑了呢!”钱彩凤心里暖暖的。 吴大哥又被钱母拉着喝了碗茶水,歇了会,说了几句闲话才告辞离开。 钱彩凤抱着孩子站在院门口,望着府城的方向,心里默默念叨: 三郎,家里人都等着你中了秀才的好消息呢! 她对王明远能考中秀才这事,心里一直笃定得很。 ———————— 府城这边,王明远一家人看完榜,簇拥着新晋的秀才老爷王明远,一路欢声笑语地回到了梧桐里小院。 王明远刚在堂屋坐下,院门就被敲响了。 来的是个穿着皂青色衙役服色的年轻汉子,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但眼神扫过王明远时,还是透着一丝对读书人的客气。 “王秀才安好。”衙役抱了抱拳,“奉学政大人令,特来知会。今晚戌时,在府衙后园设簪花宴,宴请本届新晋秀才。请王秀才务必准时赴宴。” 衙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学政大人和知府大人都会亲临。” “簪花宴?”衙役一走,院子里立刻炸开了锅。 赵氏一脸茫然又紧张:“啥是簪花宴?吃席吗?是不是要戴花?三郎头上还有伤呢……” 王金宝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听谁提过一嘴?是不是考中了秀才都要弄这么一出?” 王明远看着家人好奇又紧张的样子,解释道: “爹,娘,大嫂,簪花宴是惯例。 每年院试放榜后,学政大人和知府大人都会设宴款待新晋的秀才们。 一来是嘉勉,二来也是让同科学子互相认识认识。算是个……嗯,庆功宴吧。” 他顿了顿,想起府学柳教谕课上提过的一些细节,又补充道: “席间,上官们会勉励一番,说些‘勤学上进’、‘报效朝廷’之类的话。 若是……若是真有学问人品都极出众的,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被哪位大人看中,收为门生弟子。” “收为门生?!”最后这句话,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得全家人跳了起来! 娘亲赵氏眼睛“唰”地亮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收徒?当官老爷的徒弟?!天爷!那……那三郎你……你可是第三名啊!是不是有希望?!” 她猛地凑到王明远面前,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额头上那几个虽然消肿不少、但依旧清晰可见的暗红色印记和微微凸起的包块,脸上满是担忧和急切: “哎呀!这可怎么好!三郎这额头……这红印子还没消透呢!看着多碍眼!这要是……要是上官老爷们讲究个仪表堂堂,看着不顺眼可咋办?” 她越说越急,一拍大腿, “不行!娘这就去街上胭脂铺子!买点上好的面脂回来!给你抹抹,遮一遮!保管看不出来! 对了,你病刚好,气色看着也不好,娘再给你买点上好的胭脂,给你涂上看起来面色红润点! 我家三郎长得俊朗,得打扮的和年画上的俊朗小娃娃一样才好看,这样喜庆,上官肯定喜欢!” 王明远一听“面脂”和“胭脂”,头皮都麻了,连忙摆手:“娘!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他哭笑不得,“这簪花宴是正经场合,讲究的是学问人品,又不是选美! 哪有涂脂抹粉的道理?而且打扮成年画娃娃,那才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再说了,上官们收徒,看的是才学、品性、潜力,样貌只是最末等的东西。 我这伤无碍的,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刘氏在一旁也插话道:“三郎说得对!娘,涂脂抹粉那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事!咱三郎是读书人,不兴那个!” 她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 “不过……穿得精神点总没错吧? 三郎,你这身衣裳都不是新的,要不……嫂子去成衣铺子买件现成的! 人靠衣裳马靠鞍嘛! 嫂子昨日就在巷口的成衣铺子里瞧见一身玫红色的成衣,那颜色,真鲜亮!看着我都喜欢! 嫂子这就去给你买回来,穿上后再给你好好的打扮一番,定叫你成为整个簪花宴的焦点!” 王明远看着大嫂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无奈。 大嫂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艳丽的颜色,大哥应该是没有告诉过她这“玫红”色长衫的囧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虽然不是很新、但干净整洁的靛靛蓝直裰裰,摇头道: “大嫂,真不用。这身就挺好,干净清爽。再说了,簪花宴重在心意和学问,不在这些虚的。” 他见母亲和大嫂脸上还是带着不甘和担忧,又放软了声音安抚道: “你们就放心吧。柳教谕在府学都讲过规矩,我心里有数。 再说了,您儿子是凭真本事考上的秀才,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王金宝在一旁抽着旱烟,听着母子几个的对话,这时才“吧嗒”一声磕了磕烟锅子,瓮声瓮气地开口: “行了!都听三郎的!他读书多,懂规矩!你们娘俩别瞎折腾了!净添乱!” 赵氏和刘氏被当家的这么一说,互相看了一眼,虽然还是有点不甘心,但终究没再坚持。 时间在王家人的忐忑和期待中一点点流逝。 日头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王金宝站起身,沉声道:“老大,老二,你们俩送三郎去府衙!路上机灵点,照看好你们弟弟!” “哎!”王大牛和王二牛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府衙那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衙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马轿子,穿着各色绸缎长衫的新晋秀才们,在家人或仆役的陪同下,正陆陆续续地往里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和矜持的特殊气氛。 王明远安顿好大哥和二哥,让他们在门口找个吃饭的小摊等他。 他便整了整衣襟,迈步朝着那灯火通明的府衙大门走去。 第76章 拜师? 府衙后园的一处院子,已是灯火通明。 王明远跟着引路的仆役,穿过几道回廊,踏入其中。 院子里早已摆开了数十张矮几,铺着干净的席子。 一些先到的学子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兴奋与拘谨的气氛。 他目光一扫,就看到了几张府学里相熟的同窗面孔,他立刻抬步走了过去。 “明远兄!这边!”一位郑姓同窗眼尖,立刻招呼,还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位置。 王明远依言坐下,朝几人拱了拱手:“郑兄,刘兄,李兄,吴兄几位都在。” “明远兄,你可算来了。”郑姓同窗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 “听闻你院试那场也病得不轻?我也是,考完回去就躺了两天,今日才勉强能下地。 不过看你今日起色倒是不错,看来已是大好了,但是你头上这红色印记是......” 还没等王明远想好怎么回话,旁边一向快言快语的刘姓同窗就出声,语气里满是无奈: “谁说不是呢!这场院试,简直是跟阎王爷抢命! 听说府城几个有名的大夫,那几日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诊金都涨了三成! 咱们府学‘院试班’的同窗,这次栽进去的可不少,考中的听说也就几人。” 王明远也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话头被接了过去,否则自己真不好解释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 一旁的郑姓同窗突然出声,好奇地问:“对了,你们可听说这次院试案首的底细了?叫沈纪文那个?” 旁边那个穿着新绸衫的李姓同窗这会立刻来了精神,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我家里托人打听了点消息!说是江南那边来的,一直在江南大书院读书,这次是回祖籍长安府应考。 听说文章写得那叫一个锦绣铺陈,辞藻华丽得晃眼!特别对学政大人的胃口! 阅卷时,学政大人是边看边赞不绝口,啧啧称奇!我还听说……”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点神秘,“他和学政早就相识,而且学政大人甚至动了收徒的心思呢!” “收徒?!”另一个穿着粗布长衫、一看就是农家出身的学子吴姓同窗忍不住惊呼出声。 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左右看看,才羡慕地小声道, “我的老天爷!要是我也能被收为弟子就好了……那可是学政大人啊! 真拜了师,以后在科场上,等于有了座大靠山! 起码……起码考个举人,那是指日可待啊!”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色绸衫、面容清俊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身量挺拔,眉眼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疏离感,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便径直走向一处空着的矮几,姿态从容地坐了下来,仿佛周遭的议论与他无关。 “喏,那就是沈纪文。”李姓同窗用下巴点了点,语气复杂,“看着……是挺有傲气的。” “案首嘛,傲点也正常。”郑姓同窗嘀咕了一句。 王明远也看了过去。 那沈纪文确实气度不凡,只是眉宇间那股子傲气,让他觉得有些距离感。 他收回目光,心里倒没什么波澜。 案首自有案首的资本,他更关心自己头上的红色印子明天能不能消下去点。 几人又低声闲聊了几句府学里的事,无非是哪个同窗病倒了,哪个家里托了关系想拜师之类的琐碎。 不多时,庭院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仆役恭敬的喊道:“学政大人到!知府大人到!” 喧闹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学子都站起身,垂手肃立。 只见两位身着官袍的大人并肩走了进来。 左边那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眼神锐利,正是主持此次院试的刘学政。 右边那位,身材微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是王明远的老熟人——知府大人崔显正。 让王明远有些意外的是,这两位大人似乎相谈甚欢。 崔知府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刘学政捻须轻笑,气氛颇为融洽。 两人在主位落座后,崔知府还笑着对刘学政点了点头。 “诸位学子,请坐。”刘学政的声音沉稳,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众人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学政环视全场,开始了他的训勉之词。 内容无外乎是勉励大家勤学上进,不负皇恩,将来报效朝廷,以后争取继续考中,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接着,刘学政又宣布了此次院试中获得廪膳生资格的前二十名名单。 廪膳生每月可领朝廷发放的廪米,算是秀才中的“优等生”,地位也更高些。 王明远作为第三名,自然也在其中。 这些福利待遇,柳教谕早就跟他们讲过,此刻听学政大人再说一遍,众人也只是恭敬地听着。 “……此乃朝廷恩典,望诸生铭记于心,砥砺德行,精研学问,方不负圣上厚望,不负父母师长期许!” 刘学政最后一句总结,掷地有声。 “学生谨遵大人教诲!”众学子齐声应和,声音洪亮。 随后便是开宴。 仆役们鱼贯而入,奉上菜肴和温好的酒水。 席间气氛稍微活络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矜持。 学子们小口吃着菜,低声交谈,偶尔向主位上的两位大人投去敬畏的目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学政放下手中的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整个庭院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刘学政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慈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沈纪文身上,温声道:“纪文!” 沈纪文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着刘学政躬身行礼:“学生在。” “你此次院试,文章锦绣,见解独到,深得吾心。” 刘学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庭院, “老夫观你才学根基深厚,心性沉稳,是可造之材。今日借此簪花宴之机,老夫欲收你为入室弟子,你可愿意?” 话音落下,庭院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虽然早有传言,但亲耳听到学政大人当众宣布,还是让众人震惊不已。 一道道羡慕、嫉妒、复杂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沈纪文。 沈纪文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但依旧保持着恭谨,他撩起衣袍下摆,对着刘学政深深一揖到地,头甚至都触到了地,声音清朗而坚定: “学生沈纪文,承蒙恩师不弃,愿执弟子礼,聆听教诲,永志不忘!” “好!好!”刘学政抚掌而笑,显然对这个弟子十分满意。 “恭喜学政大人喜得佳徒!” “恭喜沈师兄!” 短暂的寂静后,庭院里立刻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不管心里怎么想,此刻所有人都必须摆出最真诚的笑脸,说着最漂亮的话。 不过,这沈纪文果然和学政大人关系匪浅,看来传言非虚。 第77章 拜师!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贺喜声中,坐在刘学政旁边的崔显正崔知府,忽然也放下了酒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王明远身上。 “既然刘大人抛砖引玉,那我也刚好趁此机会再添一喜事,明远。” 崔知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让所有的道贺声戛然而止!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明远自己!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崔知府叫的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位新出炉的学政高徒沈纪文,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王明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有些僵硬地站起身,对着崔知府的方向躬身行礼:“学生在。” 崔知府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今日学政大人喜得高徒,实乃我长安府文坛盛事。 本官观你,自县试、府试案首,再至此次院试第三,一路行来,根基扎实,心性坚韧,更难得是那份务实济民之心。 本官亦起了爱才之意。 王明远,你可愿拜本官为师?” 轰——! 如果说刚才学政收徒是投下了一颗石子,那么崔知府这番话,简直就是引爆了一颗惊雷! 整个庭院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崔知府也要收徒?!” “收……收王明远?!” “我的天!我没听错吧?!” “这……这比学政大人收徒还……” “第二名好倒霉,啥也没捞着……” 惊呼声、议论声再也压抑不住,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庭院!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 学政大人收徒,大家还能理解,毕竟沈纪文是案首,文章又对胃口。 可崔知府……他可是手握实权的一府父母官! 地位比只有提学之责的学政大人更重! 而且虽然他长相嗯……有点“特别”,但他素来以务实著称,能力也是一把好手。 而且自上任几年以来,也从未听说过他在长安府收过什么弟子!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收的竟然是王明远! 虽然王明远是第三名不差,但比起沈纪文那案首和江南书香门第背景,这个出身农家的穷学子,怎么看都……都太普通了点! 而且上面还有个第二名呢! 他样貌倒是俊朗异常,但这能是知府收他为徒的理由吗? 一道道目光在王明远和崔知府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探究和不可思议。 就连主位上的刘学政,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看向崔知府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王明远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馅饼”砸懵了。 拜知府大人为师? 这……这简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崔知府为什么要收他? 是因为上次看中了他的策论?又或者……有什么别的考量?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滚,但他知道,此刻绝不是犹豫和思考的时候! 在这种场合,面对一位四品大员的主动收徒,拒绝? 那已经不是不识抬举,而是找死!是结仇! 是断送自己乃至全家前程的愚蠢行为! 电光火石之间,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步跨出席位,走到庭院中央,对着崔知府的方向,撩起衣袍,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拜师大礼! “学生王明远,叩谢恩师厚爱!恩师不弃,学生愿执弟子礼,终生侍奉左右,聆听教诲,绝不敢忘!”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崔知府看着他恭敬的姿态,眼中笑意更浓,满意地点点头:“好!起来吧!稍后我再与你详谈。” “哈哈哈!好!好一个双喜临门!”刘学政此时也朗声大笑起来,打破了庭院的寂静,他端起酒杯, “今日长安府文运昌隆,吾与知府大人同添佳徒,实乃可喜可贺!诸位,共饮此杯!” “恭贺学政大人!恭贺知府大人!喜得高徒!” “恭贺沈师兄!恭贺王师兄!” 庭院里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道贺声,比刚才更加热烈,也更加……复杂。 王明远站起身,感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他接过仆役递来的酒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却压不住他心底翻腾的惊疑和茫然。 拜师了?拜了知府大人为师? 这泼天的富贵……不,这泼天的机遇,就这么砸下来了? 为什么是他? 崔知府……到底图什么? ………… 很快,簪花宴的喧嚣渐渐散去,庭院里只剩下杯盘狼藉和尚未散尽的酒气。 王明远的内心还是有点激动,拜知府为师大人这件事,让他还有点不真实感。 前世他也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这种经历可不曾有过,就如同前世突然一个大城市的市长要收你为徒一样不可思议。 更何况,这个时代“师父”的含义可比前世要重的多。 他强自镇定,趁着几个相熟的同窗还未走远,赶紧快步上前,低声拜托: “郑兄,刘兄,劳烦二位出去后,若见到我家两位兄长——就是门口那两个身形高大、看着像……嗯,比较魁梧的汉子,告诉他们一声,崔大人留我叙事,让他们稍等片刻,莫要着急。” 郑、刘二人刚才目睹了王明远被知府收徒,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敬畏和羡慕,闻言连忙拍胸脯保证: “明远兄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定会告知令兄!” “对对对!明远兄快去吧,莫让知府大人久等!” 看着两人快步离去的背影,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 这时,一名穿着皂衣的仆役无声地走到他身边,躬身道:“王秀才,大人请您移步后堂叙话。” “有劳。”王明远点点头,跟着仆役穿过灯火通明的回廊,再次来到了第一次见到崔知府的那间熟悉的堂屋。 第78章 为官之道(上) 屋内灯火通明,比上次来时亮堂许多。 崔知府已换下了官袍,此刻穿着一身舒适的深青色常服,正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整个人几乎填满了那把椅子。 他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袅袅白气升腾。 见王明远进来,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指了指下首的一张圆凳:“坐吧,不必拘礼。以后私下里,唤我师父即可。” “是,师父。”王明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此刻离得近了,崔知府的先是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在他额角那处泛着红色印记的地方多看了两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嗯,大概是满意? 此刻,崔知府在心里暗暗想道: “这柳老头所言果然不虚,这孩子果真是个实诚的。拜师磕头都磕的这般实诚,这红印子这么久了都还未消散。” 他满意的放下茶盏,声音更加温和地开口: “明远,心中可是有许多疑惑?比如,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 王明远心头一凛,连忙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学生……学生确实惶恐,不知何德何能,得师父如此青睐?恳请师父解惑。” 崔知府捻了捻修剪整齐的短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 “为师且问你,你寒窗苦读,立志科举,他日若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你想做个什么样的官?” 王明远愣了一下,没想到师父会问这个。 他略一沉吟,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写过的诸多策论,夫子讲授过的,以及他自己亲眼看到的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又想到蝗灾,想到流民,想到易子而食的惨况...... 他虽是穿越而来,但这么多年的经历和学习,也让他明白,他的的确确想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为这些黎民百姓做点什么,而不是碌碌无为的过完这一生。 虽然,他现在的首要目标还是通过科举让家人和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想好怎么措词后,他声音沉稳地答道: “回师父,学生愿做一名能造福一方百姓的官。 不求青史留名,但求问心无愧。 能实实在在地为治下百姓做些事情,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些。” “造福百姓?”崔知府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认同,但随即话锋一转,追问道, “想法很好。可若你为一方父母官,发现当地豪绅勾结胥吏,侵吞赈灾粮款,致使饥民遍地,你当如何?” 王明远眉头微蹙,这个问题他曾在策论中模拟过,便答道:“学生当彻查此案,收集证据,按律严惩,追回粮款,开仓赈济!” “嗯,按律严惩。”崔知府不置可否,又问, “若你查出,那豪绅背后,有州府上官的姻亲关系网,甚至牵涉到州府某位大员的门生故旧,你一封弹劾奏章上去,非但未能扳倒对方,反被倒打一耙,斥你‘诬告上官’、‘扰乱地方’,你当如何?” “这……”王明远语塞了。 他前世今生,说到底还是个没真正踏入过权力漩涡的“学生”,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官场倾轧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一时竟想不出万全之策。 按律法?律法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有时也显得苍白。 硬顶?那可能真的会粉身碎骨。 看着王明远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的模样,崔知府脸上并无责备,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道: “你可知,我与府学的柳教谕,乃是多年故交?” 王明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柳教谕?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感激。 原来……原来背后是柳教谕! 崔知府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微微一笑,证实了他的猜想: “不错。柳老头对你,可是推崇备至啊。 他说你天资颖悟,根基扎实,更难得的是心性沉稳,胸有丘壑,尤其那份务实济民的心思,远非寻常只知死读书的学子可比。 他深知你心中藏着不少利国利民的良策,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只是这官场,并非仅凭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就能畅行无阻的。 柳老头自己便是前车之鉴,他当年才学不斐,却因性子太过耿直,得罪了上官,蹉跎半生,只能屈居府学教谕一职。 他怕你重蹈他的覆辙,一身才学抱负,最终埋没于乡野,或是折戟于这官场的倾轧之中。” 崔知府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感慨: “所以,他才恳请我收你为徒。 不是让你跟我学那些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清流学问,而是要教你如何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中生存、立足,如何在不违背本心的前提下,把你想做的事情做成! 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改变,真正去‘造福一方百姓’! 若只是想找个教你诗词歌赋的师父,他柳老头自己就能收你, 甚至拜托他在岳麓书院的长子也能收你,何必舍近求远,托到我这里?” 王明远听着,只觉得鼻尖一阵发酸。 柳教谕!这位对他恩重如山的老夫子! 虽说自己曾救了他的孙子,但那赠予的进士的笔记,院试前的精心辅导,在学业上倾囊相授…… 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早都让他感觉已远超他所付出! 甚至已是几倍不止! 如今柳教谕更是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能真正施展抱负,不惜放下身段,为他铺路搭桥,求到知府门下! 这份恩情,比山还重! 他站起身,对着崔知府,也仿佛对着远在府学的柳教谕,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学生……学生明白了!多谢师父收留!更……更感激柳教谕的再造之恩!学生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崔知府虚扶了一下:“起来吧。柳老头眼光不错,你也确实值得他费这番心思。” 待王明远重新坐下,崔知府的脸上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和沉稳。 他看着王明远,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在你看来,为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79章 为官之道(下) 王明远心头一跳,这个问题更不好答。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崔知府那富态圆润、保养得宜的脸庞,还有这间布置得低调却处处透着讲究的屋子,脑海里瞬间闪过第一次见面时自己那点“刻板印象”。 但他立刻压下杂念,恭敬答道: “师父为官清正,心系民生,是……是办实事的好官。” 这话倒也不算违心,毕竟崔知府在长安府的官声确实不错,赈灾、修水利、兴文教,都有政绩。 “哈哈哈!”崔知府闻言,竟朗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和自嘲, “小滑头!刚拜师就学会拍马屁了?这点倒是不错,懂得审时度势。不过……” 他笑声一收,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在旁人眼里,我崔显正,或许就是个八面玲珑、善于钻营、懂得巴结上官的‘圆滑’知府罢了! 甚至可能还有人觉得我贪图享乐,是个……嗯,脑满肠肥的庸官?” 王明远被他看得有些窘迫,不敢接话。 崔知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那些人,要么是眼红,要么是愚蠢。 他们只看到表象,却看不到我崔显正为何能从一个清河崔氏不起眼的庶出旁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为师今日要教你的第一课,也是我半生为官领悟最深的一点,便是——七分做人!三分做事!” 王明远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这‘三分做事’,是根本! 没有真本事,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就像这次蝗灾应对,若非为师采纳了你的策论,结合府情加以完善,调度有方,及时平息了事态,保住了粮产,安抚了民心,就算我再会‘做人’,上面也不会高看我一眼。” 崔知府顿了顿,语气加重: “但光会做事,远远不够!尤其是在这等级森严、关系盘根错节的官场! ‘七分做人’,不是教你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而是要懂得审时度势,懂得人情练达,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借势发力!”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仿佛在回忆过往: “为师出身世家,却非嫡系,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姨娘。 幼时在族中,看尽人情冷暖。 那些嫡出的兄长们,起点比我高,资源比我多,甚至当初科举名次更是远超于我。 可如今呢? 大多还在五六品的位置上打转,甚至有人早已被排挤出官场。 而我,一个庶子,却能官至四品知府,手握实权,靠的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有力: “靠的就是这‘七分做人’! 我深知,埋头苦干,功劳可能被上司轻易摘走; 仗义执言,可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断送前程; 不懂变通,一条道走到黑,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我要做事,但更要让上面看到我在做事,更要懂得在规则之内,用最有效的方式去达成目标! 该争的时候要争,该让的时候要懂得退让,该借力的时候要毫不犹豫地借力! 既要守住底线,又要懂得变通!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便是‘做人’的功夫!” 他看向王明远,目光灼灼: “柳老头怕你成为第二个他,空有满腹经纶和一腔热血,却因不懂这‘七分做人’的道理,最终壮志难酬。 所以,他才将你托付给我。 他希望我能教你如何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去实现你的抱负,去真正地‘造福一方’!” 崔知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缓和下来: “当然,为师收你,也不全是看在柳老头的面子上。 你县试、府试案首,院试第三,这份才学根基,为师是认可的。 你那份关于蝗灾的策论,务实可行,切中要害,也证明你确有其才。 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为师自认为官,虽不敢说两袖清风,但也从未盘剥百姓,中饱私囊。 我所行之事,皆在规则之内,所求者,不过是为民谋利,为己谋身,为家族谋一份前程罢了。 收你为徒,你便是我崔显正的门生,你我师徒一体,日后将荣辱与共。 为师也希望,他日你能有所成就,不负我今日一番教导。” 王明远听得心潮澎湃,连忙再次起身,郑重道: “师父教诲,学生铭记肺腑!学生定当谨遵师命,勤勉向学,不负师父与柳教谕厚望!” 崔知府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这些道理,你且记在心里。 官场之道,非一日之功,以后慢慢学,慢慢悟。 你如今首要之事,还是安心读书,准备几年后的乡试、会试。 以你的资质和柳老头打下的底子,再加上为师日后点拨,考个进士出身,应当不是难事。 路……还长着呢。” 又说了会话,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示意王明远可以离开了,不过突然又像是起来什么说道: “对了,听柳老头说,你家人近日也都来了府城? 正好,后日为师休沐,刚好举办个正式的拜师礼,不妨带你家人一同来府衙观礼。 为师可要好好邀请一些长安府中的故朋旧友,让他们都见见我这新收的好徒儿! 嗯……顺便再把为师之前送出去的礼,这次也收回来点。 对了,你家中或亲戚旁支,你若信得过的尽可带来,让他们跟这长安城的世家官员刚好混个脸熟,兴许有用呢。 省的日后办事又求到你头上。” 王明远才刚从那股敬佩中回过神,又突然被师父这种“务实”的心态搞得哭笑不得,只能再次深深一揖: “学生遵命,学生告退。” 他刚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崔知府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自得? “哦,对了,明远啊。” 这是又要交代什么? 王明远连忙回身:“师父可还有何吩咐?” 崔知府笑眯眯地看着他,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为师收你,还有一个主要原因。 你这孩子,长相俊朗,气度沉稳,颇有几分……嗯,颇有几分为师当年初入仕途时的风采啊! 都是一表人才,俊朗不凡! 果真是有缘啊!” 王明远:“……” 他看着崔知府那张在明暗的灯火下,和前世看过的电影中的“太乙真人”以及电视剧中的“和珅”结合体的样子一般无二的相貌。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努力维持着恭敬的表情,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师父过誉了,您当年……定是比我更要俊朗几分的。” 伴随着这位新师父爽朗得意的笑声中,他走出了府衙。 夜风一吹,王明远才感觉内心兴奋的热度稍稍退去。 这位新拜的师父……还真是……嗯,风格独特。 第80章 全家准备 王明远刚迈出府衙门槛,两道铁塔似的黑影就“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差点把他撞个趔趄。 “三郎!三郎!咋样了?真……真拜师了?” 大哥那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黝黑的脸上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眼珠子瞪得溜圆, “刚才你那个姓郑的同窗跑出来,说你被知府大人收为徒弟了? 老天爷!知府大人啊! 那不是比县太爷还大好几级?咱家三郎真一步登天了?!” 二哥也挤在旁边,咧着大嘴嘿嘿直乐,声音洪亮: “我就说咱三郎是文曲星下凡!知府大人都得抢着收!哈哈! 回去告诉爹娘,他俩怕不是要乐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王明远被两个哥哥晃得头晕,赶紧稳住身形,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大哥,二哥,轻点!胳膊要断了! 是,崔大人收我为徒了。” 他顿了顿,想起柳教谕的恩情,声音沉了些, “此事……多亏了府学的柳教谕。是他在崔大人面前替我说话,帮我引荐的。” “柳教谕?”王大牛一愣,随即脸上满是感激, “是那位柳老先生?好人啊!大好人!咱家得好好谢谢人家! 挑个时间,咱全家都去!爹娘,我和你嫂子,还有虎妞狗娃,都去! 给柳老先生磕头!” “对!磕头!必须磕!”王二牛也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回去的路上,两人还是难掩兴奋,围着王明远问个不停。 “知府大人长啥样?是不是特别威严?胡子老长了?”王大牛比划着。 “脾气咋样?凶不凶?收徒弟的时候要不要磕头?磕几个?”王二牛也好奇。 王明远被问得哭笑不得,只能挑着能说的讲: “崔大人……嗯,看着挺和气的,说话也温和。 对了,后日要举办拜师礼,师父邀请咱们全家都去观礼。” ………… 他一路上又耐心回答了一些有的没的问题。 三人刚走到梧桐里巷口,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个昏黄的灯笼,在昏暗的巷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伸长脖子朝府衙方向张望。 正是他们的爹,王金宝。 “爹!”王二牛嗓门大,远远就喊了一声。 王金宝猛地抬头,看见三个儿子回来,提着灯笼快步迎上来,昏黄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担忧的脸: “咋才回来?出啥事了?是不是……是不是知府大人为难三郎了?”他声音有点发颤,显然等得心焦。 “爹!好事!天大的好事!”王二牛抢着回答,声音激动得都劈了叉,“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收三郎当徒弟啦!亲口收的!就在刚才!” “啥?!”王金宝手里的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烛火晃了晃,差点熄灭。 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黝黑的脸膛在摇曳的光线下,震惊、茫然、狂喜交织在一起,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 “收……收徒?知府大人?收咱家三郎?我的老天爷……”他弯腰捡灯笼的手都在抖。 王大牛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爹:“爹!是真的!三郎刚亲口说的!而且这次府学柳教谕帮了大忙!是他引荐的,咱可得好好感谢下!” 王金宝看看大儿子,又看看一脸平静但眼底带着笑意的三儿子,再看看地上那盏灯笼,突然狠狠一拍大腿:“好!好啊!祖宗保佑!柳老先生大恩大德啊!”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狂喜,震得巷子里几户人家都亮了灯,以为外面来了什么山精妖怪。 进了小院,堂屋里点着油灯,赵氏、刘氏、虎妞、狗娃都还没睡,正眼巴巴地等着。 一见他们回来,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咋样了?三郎没事吧?”赵氏一把拉住王明远的手,上下打量,生怕他少了一根头发。 “娘!没事!好事!”王二牛又当起了传话筒,“知府大人收三郎当徒弟啦!以后三郎就是知府大人的学生了!” “知府大人的徒弟?!”赵氏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瞬间瞪圆了,“我的老天爷!这……这……”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攥着王明远的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大嫂刘氏也惊得捂住了嘴,随即脸上绽开巨大的笑容:“我滴个黄天大老爷呦!这可真是……真是咱家祖坟冒青烟了!三郎!好样的!” 虎妞和狗娃虽然不太明白“知府大人的徒弟”具体有多厉害,但看大人们都这么高兴,也跟着开心起来:“三叔(三哥)最厉害!” 小小的堂屋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比过年还热闹。 王金宝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黝黑的脸上红光满面:“好!好!知府大人的徒弟!咱老王家……真出息了!” 兴奋过后,王金宝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王明远: “三郎,知府大人收你为徒,这是天大的恩情!咱家……咱家得好好准备准备! 后日的拜师宴,不能丢了你的脸,更不能让知府大人觉得咱不懂礼数!” 赵氏也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对对对!得准备拜师礼!知府大人啥都不缺,可咱的心意得到!” “还有衣裳!”刘氏插嘴道,“咱这一大家子去观礼,总不能还穿着这身旧衣裳吧?得置办身新的!尤其是三郎!” 王金宝一锤定音:“行!明天一早,老大媳妇,你跟你娘,带上虎妞,去东市!给全家都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钱……别省!该花就花!” 他顿了顿,看向王明远,“三郎,知府大人喜欢啥?咱这拜师礼……送点啥好?总不能空着手去磕头吧?” 王明远想了想师父那圆润富态的模样和说话时偶尔流露的“务实”气息,斟酌道: “爹,师父……崔大人他位高权重,寻常金银之物怕是入不了眼,反而显得俗气,且咱家也负担不起。 不如……送些家乡的土仪? 礼轻情意重,也显得咱们朴实真诚。” 王金宝眼睛一亮,“那就按三郎的来!大牛,二牛,明日你们跟我一起去办!” “好嘞爹!”两兄弟应得响亮。 赵氏也补充道:“再买些上好的点心果子,多凑几样礼!体面!” 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兴奋地计划着明天的采购和准备,直到夜深才各自回屋歇息。 可这一夜,小院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睡着? 王金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硬板床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旁边的赵氏也没睡,小声念叨着明天要买什么东西,买什么样的衣裳。 “孩他娘……”王金宝突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 “你说……三郎这运道,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县案首,府案首,院试第三,现在又被知府大人收为徒弟…… 这……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赵氏嗔怪道:“瞎说啥!那是咱三郎有本事!读书用功!” “本事是有,可这运道……”王金宝咂咂嘴,心里那点念头又冒了出来,但是他不敢再对身旁的赵氏说了,他暗暗在心里想: “这运道……回去真不烧点纸谢谢祖宗? 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啊…… 可是前日才说不烧了……” 王金宝心里那点痒痒,像野草一样,怎么也压不下去…… 第81章 新的生意 因为昨日饮酒,第二天王明远睡醒的时间还是比往日晚了点,而且还有点隐隐的头疼。 家里就只剩了他和狗娃两人,其他人都已经早早出门了。 狗娃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子,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外,心里想着为啥出去都不带他。 王明远看着狗娃,想起昨日师父的安排和拜师宴,也联想到之前想和张伯父一起合作的事情。 便对着盯着门外魂不守舍的狗娃出声说道:“狗娃,麻烦你去一趟张家,找下张文涛和张伯父,告知他们我拜师的事情,就说我有事相商,请他们来家里一趟。” 说完后,王明远又给狗娃详细讲了遍张府的地址,让他莫要乱跑,不懂就问路。 说完后,他看着狗娃眼巴巴的眼神,内心有点不忍,又从屋里拿出了一把铜钱塞给他,“路上给自己买点东西吃”。 狗娃顿时喜上眉梢,欢快的应了一声,便欢天喜地的跑出门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院门外就传来了张文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嚷嚷开了: “明远兄!明远兄!开门呐!天大的喜事啊! 知府大人收你当徒弟啦?我的老天爷!快开门快开门!” 很快,张文涛圆滚滚的身子就挤了进来,胖脸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眼睛瞪得溜圆,闪着兴奋的光。 他身后跟着一脸笑意的张伯父,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老远就飘来一股浓郁的肉香。 “明远兄!恭喜恭喜!知府大人的高徒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哈哈哈!” 张文涛一进门就扑过来,蒲扇似的胖手激动的拍着王明远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撞门框上。 “文涛兄,轻点轻点!”王明远哭笑不得地稳住身形,揉了揉被拍麻的肩膀,对着随后进来的张伯父恭敬地行了一礼,“张伯父,您来了。快请屋里坐。” “哎,好,好!”张伯父笑呵呵地应着,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 “路过福星楼,顺手买了只他们家的招牌烧鸡,听文涛说你喜欢这口。 明远贤侄,恭喜啊! 知府大人的入室弟子,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前途无量啊!” 他脸上满是真诚和喜悦,眼神里除了恭喜,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欣慰。 这孩子,真出息了! “多谢伯父。”王明远接过还温热的油纸包,那股熟悉的酱香直往鼻子里钻,心里也暖暖的。 这时,狗娃也像条小尾巴似的从张伯父身后钻了出来,肚子鼓鼓囊囊的,嘴角还沾着油渍和点心渣子,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饼。 他看见王明远,咧着嘴嘿嘿直笑,含糊不清地喊: “三叔!张爷爷和文涛叔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可不是我主动要的! 有福星楼的烧鸡!还有芝麻糖!可香了! 下次再有这种带话的活,还记得安排我去!” 显然,狗娃这一路没少被投喂。 王明远看着这比他还高一个头的侄子,再瞧他那副满足的馋熊样,无奈地笑了笑:“行了,知道了。去,把东西放灶房去。” “诶!”狗娃响亮地应了一声,拿上油纸包,抱着怀里的吃的,像只偷到油的巨型老鼠,一溜烟钻进了灶房。 三人进了堂屋坐下。 张文涛屁-股刚挨着凳子,就迫不及待地凑到王明远跟前,小胖脸上满是好奇和兴奋: “明远兄,快说说!知府大人长啥样?是不是特别威严?和唱戏里演的一样,胡子老长了? 收徒的时候啥场面?是不是特别威风? 对了对了,拜师礼你准备送啥?要不要我帮你参谋参谋? 我家商队里新到了几块上好的徽墨……” 他连珠炮似的问个不停,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王明远脸上了。 王明远被他这热情劲儿弄得有点招架不住,连忙摆手: “文涛兄,慢点慢点。 知府大人……嗯,看着挺和气的,说话也温和,没想象中那么吓人。 拜师礼的事,我爹娘他们正张罗着呢。” 张伯父在一旁笑着瞪了儿子一眼: “行了小兔崽子,瞧你那猴急样!让明远喘口气。”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王明远, “明远,你这次可真是鲤鱼跃龙门了。 知府大人的门生,这身份可不一般。 往后在长安府,乃至整个西北道,都算是有根脚的人了。 听狗娃说,这次拜师,主要都是柳教谕所托,那柳教谕那边,你可得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这份恩情,重啊!” 王明远神色一正,认真点头:“伯父说的是。柳教谕的再造之恩,没齿难忘。等拜师宴过后,我定当亲自登门叩谢。” “嗯,应该的。”张伯父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茶杯,话锋一转, “对了,明远,你让狗娃急匆匆把我们叫来,说是有事相商? 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尽管开口!只要伯父能帮上忙的,绝无二话!” 他拍着胸脯,语气豪爽。 如今王明远身份不同了,能帮上他的忙,更是对张家只有好处。 王明远看着张伯父真诚的眼神,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组织了下语言,开口道:“伯父,文涛兄,今日请你们来,确实有一事相商。” “哦?贤侄但说无妨。”张伯父坐直了身体,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他知道王明远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张文涛也安静下来,眨巴着小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王明远没有立刻说事,而是起身走到旁边的小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他月余前和张文涛吃饭后,就每天闲暇之余思索了现阶段可以做的生意,既要不招人眼红,又能守得住。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做茶叶生意。 前世他身处西北,这每日饮茶的习惯一直都有。 虽说也不是什么好茶,但是对茶叶也是略懂一二。 他就想到他前世喝的最多的泾阳茯茶,泾阳茯茶的核心特征是 “发花”(即茶叶中滋生的冠突散囊菌,俗称 “金花”,能改善口感、促进消化),且在古代属于 “边销茶”(主要销往西北游牧民族,需耐存储、压制成砖)。 这样也方便张伯父的商队售卖,而且可以压成茶饼耐储存。 他就买了些茯茶,每日闲来无事后便按照前世看到的相关信息开始尝试,左右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直至院试前,才实验出来一些“成品”,这成品相较于前世那些完全严格按照工业流程制作的还是相差较远。 他走回桌边,小心地解开油纸,露出里面一些深褐色、压得紧实的茶块。 茶块表面布满了星星点点、金灿灿的颗粒,看着有些奇特。 “伯父,文涛兄,你们先尝尝这个。” 王明远拿起两块茶,将两块茶分别放入两个干净的粗陶碗里,冲入滚水。 热水一激,茶块迅速舒展开来,一股醇厚、带着独特香气的茶味弥漫开来,不同于寻常绿茶的清香,也不同于红茶的甜润,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气息。 “这是……”张伯父是懂茶的人,一闻这味,眉头就挑了起来。 他端起碗,凑近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碗中舒展的茶叶和金灿灿的颗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茯茶?这是……精制的茯茶?” 第82章 拜师宴邀请 他端起碗,小心地吹了吹热气,啜饮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先是微涩,但很快化开,一股醇厚甘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带着独特的“菌花香”,回味悠长,丝毫没有普通茯茶那股子难以化开的粗涩土腥味。 “好茶!”张伯父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细细品味,脸上满是赞叹, “这口感……醇厚绵长,金花茂盛,菌香浓郁,苦涩感几乎没有了! 这可比市面上那些所谓的‘精制茯茶’强太多了! 明远贤侄,这茶……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品相,怕是接近精品级别的了吧?” 他经营商队,南来北往,茶叶生意也是主营业务,自然识货。 这茶的口感,远超他以往喝过的任何茯茶。 旁边的张文涛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吐舌头,咂咂嘴回味了一下,憨憨地笑道: “嗯!是比咱家商队里卖的那些茯茶好喝点!没那么苦,也没那股子怪味了!明远兄,这茶不错!” 张伯父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 “你个憨货!平日里就知道吃! 这叫‘金花’!是茯茶的精华! 这茶何止是好喝一点?这口感,这香气,这金花的品相,放到长安城最大的茶楼‘一品香’去,起码能卖到二十两银子一斤!还是有价无市!” 他转向王明远,眼神热切,“贤侄,你快说,这茶到底哪来的?莫非……是你弄出来的?” 王明远看着张伯父震惊又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伯父慧眼。这茶,确实是我闲暇时琢磨出来的。” “真是你?!”张伯父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了凳子,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这……这方子……也是……是你?” “嗯。”王明远再次点头,神色平静,“其实也不算太难,关键在于控制好茶叶发酵时的气候和潮湿程度,就能让这‘金花’能发得均匀茂盛。 而且只要环境把控得当,金花覆盖率能到九成以上,苦涩味自然就少了,口感也更醇厚。” 张伯父听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太清楚这其中的价值了! 市面上不是没有好茯茶,但那种靠天吃饭、偶然发花好的“精品”,数量稀少,价格昂贵,而且品质还不稳定。 如果真能像王明远说的,人工控制,稳定产出这种高品质的金花茯茶…… 这简直就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啊!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属于商人的脑子飞速运转: “明远……你这方子……做起来麻烦吗? 耗费时间久不长? 成本……比寻常茯茶增加多少?” 王明远知道张伯父问到了关键,解释道: “伯父放心。核心就是控温控湿,建专门的发酵房即可。 时间上,比传统自然发酵能缩短不少,而且品质稳定。 成本嘛,主要是建发酵房和精细把控的工钱,比普通茯茶高一些。 但比起卖出的价格,这点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张伯父听完,沉默了片刻,黝黑的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片郑重。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无比严肃: “贤侄,此秘密非同小可! 你今日喊我们前来,应当就是因为此物吧! 你能想到找我商量,想必也是看在文涛与你自幼的情分上,信得过我张家。 伯父也跟你交个底!”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 “这茶,从选材、制作到售卖,所有环节,我都会亲自盯着,找最信得过、嘴最严的伙计来做! 绝不让方子泄露半分! 所得收益……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七,我三!” 王明远闻言,连忙摆手: “伯父,这万万使不得! 人工、铺路、售卖、管理,哪一样不是您费心费力?我不过是出了个点子。 五五分成,已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若您再让,我实在不敢应承,只能另寻他人合作了。” 他语气诚恳,态度坚决。 张家对他有恩,他不想占这个便宜,而且五五分成,长远来看,对双方都是最稳妥的。 张伯父看着王明远清澈坚定的眼神,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慨。 这孩子,心性纯良,知恩图报,不贪不占,难怪能得柳教谕和知府大人如此看重。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重重一点头: “好!贤侄仁义!那就依你,五五分成! 伯父占你这个便宜了! 你放心,这生意,伯父一定给你经营得红红火火!” “多谢伯父!”王明远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哈哈!太好了!我就知道明远你发达了不会忘了我!”张文涛在一旁听得眉开眼笑,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张伯父也捋着短须,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这桩生意一旦做成,张家的商队就等于握住了独一份的产品,利润丰厚不说,更能借此打开更广阔的市场,结交更高层次的人脉。 就在这时,王明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对了,伯父,文涛兄,还有一事。” “贤侄请讲。”张伯父心情大好。 “明日,知府大人将在府衙为我举办正式的拜师宴。”王明远看着张伯父,语气平静, “师父特意交代,让我邀请家人和……信得过的亲友一同前往观礼。 我想邀请您和文涛,跟我家人明日一同前往。 届时,长安府不少官员和世家人物都会到场。” “什么?!”张伯父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茶水溅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微张,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去知府大人的拜师宴观礼? 和长安府的官员、世家们同席? 这……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啊!不,是金元宝雨! 他张家在长安府经营多年,商队也算小有名气,但说到底还是商贾之流,上不得台面。 平日里能接触到的最多也就是各府衙的采买管事、账房先生之流,像知府大人、同知大人这些真正的实权人物,还有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老爷们,那是连门槛都摸不着的! 现在,明远竟然邀请他们父子去参加这种规格的宴会? 这哪里是观礼? 这分明是把他张家往长安府真正的上层圈子里带啊! 这份情……太重了! “明……明远贤侄……这……这如何使得?会不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 毕竟……毕竟我们只是商贾之流。” 张伯父声音都哆嗦了,激动得语无伦次, “而且我……我们父子何德何能……这……这岂不是要沾你的光,还要让你在知府大人面前……” 他话没说完,王明远就笑着打断了他: “伯父不必多虑。这也是我师父的意思。 他老人家说,办一件事就要目的最大化。 我带您和文涛兄去,一来是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拂,二来……”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这茶叶生意要做大,总免不了要和方方面面打交道。提前混个脸熟,总归是好的。” 张伯父听完,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王明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贤侄!大恩不言谢!这情……这情……伯父记下了!张家记下了! 日后但凡贤侄有用得着张家的地方,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他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清俊沉稳的少年,心中翻江倒海。 这哪里是知府大人的高徒?这分明是他张家的贵人!是天大的机缘! 这情……可太大了! 第83章 拜师宴(上) 下午,张伯父最终还是让张文涛送来了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雕刻着松鹤纹的端砚,旁边还配着两块上好的徽墨,墨锭上描着金边,看着就贵气。 “明远兄!我爹说了,拜师宴上可不能让人看轻了!”张文涛拍着胸脯,胖脸上满是认真, “这砚台可是我爹压箱底的好东西,平时都舍不得用!墨也是之前专门从南边捎来的!” 王明远看着那方价值不菲的砚台,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他推辞不过,只能郑重收下:“替我多谢伯父,这礼……太贵重了。” “嗨,跟我还客气啥!”张文涛嘿嘿一笑。 送别小胖子后,家里这边,出去的人也都回来了。 这次置办新衣,按他娘赵氏的话说可算是下了血本。 赵氏一边抖开一件新的细布长衫往王明远身上比划,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 “你是不知道!给你爹和你那两个哥哥,买身合适的衣裳有多难! 跑遍了东市好几家成衣铺子! 人家掌柜的瞅见你大哥二哥和你爹那身板,连忙直说没有那么大的尺码!” 她气不过,又看向王大牛和王二牛继续骂道: “没事白长那么高的个子干嘛,买衣服都要比别人多花钱。 你瞧瞧!这胳膊!这腰!比人家两个汉子捆一块还粗!现成的衣裳根本套不进去! 最后没法子,只能多掏银子,让人家把最大号的衣裳拆了线,硬生生加宽了半尺布!多掏了五成的银子!” 王大牛和王二牛此刻穿着新改的衣裳,站在那儿像两座新刷了新漆的铁塔,浑身不自在。 王大牛扯了扯紧绷的袖口,黝黑的脸上带着窘迫: “娘,要不……要不我还是穿旧的吧?这新衣裳穿着还是……还是有点小,浑身不得劲,跟捆粽子似的!” “不行!”赵氏眼一瞪, “知府大人面前,穿得破破烂烂像什么话?给三郎丢脸!再不得劲也给我忍着!还有你俩!” 她一指虎妞和狗娃,“待会儿都给我把脸洗干净!别油光满面的!” 虎妞和狗娃赶紧点头,狗娃刚给虎妞分享完早上特地留下的零嘴,此刻还偷偷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芝麻糖渣。 ———— 次日上午,全家人都换上了簇新的行头。 王金宝、王大牛、王二牛父子三人穿着加宽加大的新衣,像三尊披了新甲的黑铁金刚,杵在院子里,气势迫人。 赵氏、刘氏也换了干净的细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虎妞和狗娃也是被打扮得焕然一新。 张文涛和张伯父也早早到了。 张伯父一身崭新的长衫,显得精神抖擞。张文涛则穿了件宝蓝色的绸褂,圆滚滚的身子裹在里面,活像个行走的蓝西瓜。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朝着知府衙门走去。 路上,气氛既兴奋又紧张。 “三郎,待会儿见了知府大人,该咋行礼来着?是作揖还是磕头?”王金宝忍不住低声问儿子,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新衣的下摆。 “爹,作揖就行,不用磕头。”王明远低声解释。 “哦哦,作揖,作揖……”王金宝点点头,又赶紧在脑子里复习动作。 刘氏则拉着赵氏的手,小声嘀咕:“娘,你说知府大人府上的点心……会不会比咱镇上‘酥香记’的还好吃?待会儿我让虎妞狗娃少吃点,别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让人笑话……” 赵氏连连点头:“说的是,你盯好他俩!” 张文涛则凑在王明远身边,胖脸上满是好奇和紧张:“明远兄,你说知府大人府上……会不会有那种特别特别大的桌子?能摆下几十道菜的那种?哎呦,想想就馋!” 王明远被他逗乐了:“去了就知道了。” 一行人来到知府衙门侧门,早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在此等候。 见到王明远,管家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王公子来了!快请进!大人吩咐了,您和您的家人朋友都请随我来。” 管家引着他们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布置雅致的花厅。 厅内已摆好了几张圆桌,铺着干净的桌布,桌上茶点果品一应俱全。 已有几位衣着光鲜的宾客在低声交谈。 管家将王家人和张伯父父子引到靠里侧一张稍大的圆桌旁坐下,又特意对王明远道: “王公子,您先在此稍坐,待会儿大人会派人来请您过去,跟您提前交代下拜师的过程和注意事项。” 王明远点头谢过。 趁着管家去招呼其他宾客的间隙,王明远耳力好,隐约听到旁边一桌两位穿着绸衫的宾客在小声交谈。 “啧,崔大人这又是办的哪一出?去年纳妾才刚热闹过一回吧?”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低声说。 另一个圆脸胖子呷了口茶,带着点见怪不怪的调侃: “老兄,这你就不懂了! 如今长安府就时兴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听说城东李大人家前几日,连他家那条养了十年的老狗生了一窝崽子,都摆了流水席收礼呢! 知府大人这还算克制的了! 要不是他家夫人和公子小姐嫌长安气候不适应,常住京城娘家,这宴席怕是也得一年办七八回!” 山羊胡捻着胡须,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说呢!看来这礼尚往来,光出不进也不是个事儿…… 哎,老兄,你说下个月我要是也办个宴,用我新纳的那房小妾的二舅妈再嫁这个由头,怎么样?够不够体面?” 圆脸胖子噗嗤一笑:“够!怎么不够!只要帖子送得到位,保管有人来!” 王明远听得嘴角微抽。 原来师父那晚说的“收礼”是这个原因? 不过转念一想,师父那番“七分做人”的道理,似乎也能解释得通,估计没少出去搭礼,这光出不进也不是个事,总得找个由头收回来点。 人情往来,本就是官场常态。 他收回心神,打量四周。 花厅布置得并不奢华,但处处透着用心。 窗明几净,桌椅摆放错落有致,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仆役们进退有度,添茶倒水悄无声息,对每一位宾客都态度恭谨,没有丝毫怠慢。 即便是穿着朴素、明显带着乡气的王家人,管家也特意安排他们坐在视野不错的位置,还低声嘱咐仆役多关照些茶水点心。 这份细致周全,让王明远对师父“七分做人”的本事,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能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这绝非易事。 不多时,一名小厮快步走来,恭敬地对王明远道:“王公子,大人请您移步正厅,拜师礼即将开始。”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家人和张伯父点点头,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第84章 拜师宴(下) 正厅比花厅更加宽敞肃穆。 正中一张紫檀条案,上设香炉、烛台。 崔知府简单讲了下等会的流程,便让他等会开始后再进来。 很快,仪式开始了,众宾客也纷纷过来观礼。 崔知府身着深绯色官袍,端坐于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下首两侧,坐着几位身着官袍或儒衫的长者,是长安府衙的官员和本地有名望的士绅。 柳教谕也赫然在座,看到王明远进来,对他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欣慰,王明远也回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管家走上前,他是府里的老人,姓周,负责主持仪式。 周管家声音沉稳,引导着王明远一步步完成拜师礼。 “吉时已到——” “弟子王明远,上前——” 王明远依言上前,在周管家的示意下,对着崔知府深深一揖。 “奉束脩——” 王明远从旁边仆役捧着的托盘中,取出家中精心准备的拜师礼,他双手捧着,恭敬地呈给崔知府。 崔知府含笑接过,目光在那砚台和墨上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放在一旁。 “弟子叩首——” 王明远撩起衣袍,对着崔知府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触地,发出清晰的声响。 “礼成——” 崔知府站起身,走到王明远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眼神清亮的少年,朗声道: “今日收汝为徒,望汝谨记: 为学当勤勉,为人当方正。 为师赐你表字——‘仲默’。 “仲” 取 “居中守正” 之意,“默” 非 “寡言”,乃 “审时度势之沉静”,望你进则以 “守正” 辅政,不逞口舌之快;退则以 “默思” 守心,不随流言起舞。” “学生王明远,谢恩师赐字!”王明远再次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学生谨记恩师教诲,定当勤学修身,不负师恩!” “好!”崔知府满意地点点头。 “恭喜知府大人喜得高徒!” “恭喜知府大人!贺喜知府大人!”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道贺声。 仪式结束后,崔知府并未让王明远立刻回到家人身边,而是带着他,开始逐一引见宴席上的宾客。 周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每当崔知府介绍一位,周管家便会以极低的声音,飞快地在王明远耳边补充几句关键信息。 “这位是府衙同知李大人,主管刑名钱粮,性子耿直,最重实务……” “这位是府衙同知吴大人,主管户籍名簿……” “这位是……” 崔知府笑容满面,言语间对王明远多有褒奖。 宾客们自然也是笑脸相迎,对着王明远说着“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场面话。 王明远则恭敬地一一见礼,将周管家低声提点的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他知道,师父这是在为他日后铺路,这些人脉,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就会成为他或他家人安身立命的助力。 一圈走下来,王明远只觉得脸颊都有些笑僵了,连续的敬酒也让他头有点晕。 周管家适时地递过来一个温热的酒杯,小声提点他里面装着的是兑了水的淡酒。 王明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怕他年纪小不胜酒力。 后面“不太重要的”宾客就用这“淡酒”糊弄一下就行。 崔知府带着王明远转了一圈后,并未回到主位,而是径直走向了王家人所在的花厅。 这处是观礼后,怕王家众人不适应,特地让管家安排的地方。 里面的酒菜也比其他各处要豪迈一些,足以看出他这位师父的确会“做人”。 王金宝等人见知府大人亲自过来,连忙站起身,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王家老哥,不必拘礼,快请坐!”崔知府笑容和煦,毫无架子,他示意众人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今日明远拜师,是喜事。你们养育出如此麟儿,实乃劳苦功高啊!” 王金宝激动得脸膛发红,搓着手道: “大人……大人言重了!三郎能拜您为师,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以后……以后这孩子就交给您了!您该打打,该骂骂!我们绝无二话!” 崔知府被王金宝这朴实的话逗笑了: “哈哈,王家老哥说笑了。明远天资聪颖,品性端方,我收他为徒,也是欢喜得紧。 日后定当悉心教导,不负所托。” 他又看向王大牛和王二牛,目光在他们魁梧的身形上扫过,带着几分诧异和欣赏: “这两位便是明远的兄长吧?果然龙精虎猛,一表人才! 这般体魄也真是少见,不知二位可有从军报国之志? 若有意,本官来日或可代为引荐一二。” 这话简直戳中了王二牛的心窝子! 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大了几分:“大人!我……我愿意!做梦都想!” 说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就连干了三杯,“感谢大人,感谢大人,我王二牛记下了! 您若得空能提点提点就成!不强求!不强求!”他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崔知府看着他豪爽的做派,笑着点头:“好!有这份心气就好!此事容后再议。” 王二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坐下了。 席间气氛融洽。 崔知府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言语间对王家人没有丝毫轻视,反而透着真诚的关切。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心中暖流涌动。 师父不仅收他为徒,更对他家人如此尊重和照拂,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 另一边,一同来的张伯父也没闲着。 他深知机会难得,在周管家安排的管事陪同下,也端着酒杯,厚着脸皮,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宾客之间。 他牢记着管事低声提点的信息,专挑那些与商贾往来密切或性情相对随和的官员、士绅敬酒。 “李大人,小人张德海……久仰大人清名,敬您一杯!” “陈家主,久仰久仰!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恭敬又不失分寸。 那些宾客看在他是知府新收爱徒王明远“亲友”的份上,也都客气地回敬,寒暄几句。 一圈下来,张伯父只觉得脸上肌肉都笑酸了,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些平日里他连面都难见的人物,今日竟能攀谈几句,混个脸熟,这趟拜师宴来得太值了! 他回到王家人这桌时,已是满面红光,带着几分酒意。 第85章 定亲? 因为知府大人的和善不拘礼,席间的氛围也热烈了起来,几个小辈开始吃的忘乎所以。 桌上,虎妞、狗娃正和张文涛对着中间一盘油亮喷香的红烧肘子发起“总攻”。 三个人筷子翻飞,吃得满嘴流油,尤其是张文涛和虎妞,一个白胖,一个黑壮,对着肘子你争我抢,场面颇为“激烈”。 张伯父看着自家儿子那副没心没肺只顾吃的憨样,再看看旁边虽然肤色深些但体格看起来就是,嗯……健康,吃相也还算,嗯……豪迈的虎妞。 又想起王家如今有知府大人做靠山,王明远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因酒意而有些发热的脑子里!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把全桌人都吓了一跳。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王金宝,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金宝老哥!你看……日后,等虎妞年岁到了,让你家虎妞嫁给我家文涛怎么样?!” “噗——!” “咳咳咳!” “啊?!” 话音未落,偏厅里响起一片喷酒声、呛咳声和惊呼声! 正在努力从虎妞筷子底下抢最后一块扣肉的张文涛,闻言手一抖,那块颤巍巍、油汪汪的扣肉“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胖脸上满是震惊和茫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虎妞也愣住了,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她爹,又看看张伯父,再看看旁边呆若木鸡的张文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有狗娃反应最快,眼疾手快,趁着张文涛愣神的功夫,一筷子就把那块掉落的扣肉捞进了自己碗里,美滋滋地塞进了嘴里。 王金宝和赵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提亲”震得有点懵。 王金宝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那高大壮实、肤色微黑的闺女,又瞅了瞅对面那个白白嫩嫩、圆滚滚看着就有“福气”的小胖子…… 张伯父见王金宝半天没反应,以为他是在犹豫,立马又出声说道: “金宝老哥,你放心,虎妞嫁过来到时候我们全家都会对她好的,若是文涛这臭小子对她不好,我就亲自打断他的腿!” 王金宝此刻脑子还是没转过来,他看着自家的憨女儿,再看看她那不符合年龄的体格,也不知道还用不用张老弟出手,自己女儿的力气他可是知道的…… 不过,张家家境殷实,张老弟为人仗义,文涛这孩子虽然贪吃,但心眼不坏,又是从小和明远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 而且张家对他们王家更是有大恩……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龟婿啊!不,是金猪婿! 最重要的是,闺女这体格、样貌和性子,最主要的还有那饭量,要在清水村附近找个合适的人家还真不容易! 电光火石间,王金宝黝黑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他“哐当”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跳,声音洪亮得吓人: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张老弟,你可别反悔!” 张伯父一听王金宝答应得如此爽快,大喜过望,激动地连连拍胸脯: “不反悔!绝不反悔!金宝兄放心!” 王金宝看着张老弟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又最后瞄了一眼自家闺女那结实的胳膊,心里还是在默默嘀咕:希望张老弟酒醒后不要反悔就行…… 不过,闺女终身大事总算有了着落,对方还是这么好的亲家,他简直乐开了花! “爹?!”虎妞终于回过神,又羞又急,黑红的脸蛋更红了,跺着脚喊了一声。 “爹?!”张文涛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 “你什么你!”张伯父眼一瞪,“虎妞多好的姑娘!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以后给我好好待人家!听见没!” 张文涛被他爹一吼,缩了缩脖子,看着旁边虎妞那“虎视眈眈”的眼神,又想起她刚才抢肘子时那彪悍的架势,小胖脸皱成了一团,欲哭无泪。 这……这以后的日子,自己还能一个人吃一整个肘子吗? 赵氏和刘氏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也是哭笑不得,但见两家当家的都拍板了,而且张家确实是个好归宿,便也笑着默认了。 一时间,席间气氛变得一派祥和,除了两个当事人。 王明远陪师父再次敬完一圈酒,回到这处院子时,得到这个消息也愣了下神。 这……这拜师宴还附带定亲服务的? 他看着石化状态的张文涛和羞恼又带着点茫然的虎妞,再看看两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父亲,只觉得这世界变化太快。 他对这件婚事其实没有任何抵触,他这个“发小”也算的上个好人,自家妹子的性子他也知道。 哪怕日后靠着他的身份,估计也很难再遇上张家这般条件,还这样“心甘情愿”的亲家了。 崔知府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哦?看来本官这拜师宴,还成就了一桩姻缘?恭喜恭喜啊!这可是双喜临门!”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和道贺。 张文涛和虎妞在众人的目光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拜师宴在一片热闹祥和懵圈茫然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宾客们陆续告辞。 崔知府更是亲自将王家人送到门口。 临别前,崔知府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一切皆在不言中。 第86章 拜谢柳教谕 从府衙出来后,王金宝和张德海(张伯父)两人,脸上都泛着酒后的红光,眼神却亮得惊人,都像是刚在赌桌上押中了宝。 “王老哥!痛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德海大手重重拍在王金宝肩上,嗓门洪亮, “后日!就后日!我让孩他娘去请府城有名的媒婆,咱们好好过个礼!先把亲事定下! 等过几年,虎妞和文涛再大些,咱们就风风光光把喜事办了!” 王金宝也点头如捣蒜,像是生怕张德海反悔似的,赶紧补充道:“成!成!张老弟爽快人!就这么办!我也回去就准备!” 其实张德海此刻想的是:王家三郎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亲传弟子,前程似锦!趁着现在两家关系热乎,赶紧把亲事定下,再过几年,谁知道自家这傻儿子还能不能攀上这高枝?得趁热打铁! 这份婚约于他而言虽然包含了点私心,但也是父亲对儿子真诚的打算。 王金宝则偷偷又瞄了眼走在前面,身形比一般半大小子还高壮结实的虎妞,心里嘀咕: 闺女这身板,这饭量,还有那越来越像她娘的“利索”性子,在清水村附近想找个不怵头的婆家,还真不容易! 女红,不会!算账,不会!种地,家里不缺她这一个劳力,也是不会!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厨艺尚可,但是饭量也“尚可”啊,一般农家怕是真养不起! 而且自家闺女这身量几年来长的不见停,越来越像她那大哥和二哥! 让他越来越忧心!越来越发愁! 还好有张家这小子,家底厚实,人也算知根知底。 关键是张老弟人实在,不嫌弃! 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两个当爹的,一个怕儿子配不上,一个怕闺女嫁不出,心思各异,却一拍即合,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此刻,两人抬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的庆幸,瞬间两道爽朗的笑声响彻了长安城。 —————— 次日,上午,王家众人一早就开始收拾,准备去好好拜谢柳教谕。 昨日席间王明远就已经和柳教谕约好了时间。 “咱们真的不用特地再去买点东西吗?”赵氏在旁边犹豫的问道。 王明远回道:“娘,不用特意准备什么贵重东西。柳教谕为人清正,不会喜这些俗物。 就带些咱们自家做的腊肉,还有娘腌的咸菜,再带点新磨的玉米面,教谕兴许还能尝个新鲜。” “这……这能行吗?人家可是有学问的先生,就送点腊肉咸菜玉米面?会不会太寒碜了?” “孩他娘,就听三郎的。”王金宝倒是明白过来,“柳老先生是读书人,讲究个心意。咱本就是农户,就送咱农户人的心意!实在!” 于是,王金宝亲自挑了条油亮喷香的后腿腊肉,赵氏用油纸仔细包了几大包自家腌的脆萝卜和酸豆角,刘氏则装了一布袋金黄的玉米面。 东西不多,但都是农家自产,透着朴实的诚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王明远,穿街过巷,来到了柳教谕告知的住处。 这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小院,青砖灰瓦,门庭素雅。 院墙不高,能看见里面探出几竿翠竹,随风轻摇。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头发花白的老管家闻声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是王公子来了?快请进,老爷已在堂屋等候多时了。” 进了院门,里面更是清幽。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石板铺地,墙角种着几株梅树,这个季节虽未开花,枝干却遒劲有力。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与王家小院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老管家引着众人走进堂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文人的雅致。 几张榆木圈椅,一张方桌,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笔力苍劲。 柳教谕正坐在主位上,见他们进来,便含笑起身。 “学生王明远,同家人拜谢教谕!”王明远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王金宝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堆满感激和局促,笨拙地作揖:“柳……柳老先生!我们全家来谢谢您老的大恩大德!” “使不得!使不得!”柳教谕连忙上前虚扶,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明远能有今日,是他自己勤勉向学的结果,老夫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引荐一二罢了。” 他目光扫过王家人带来的腊肉、咸菜和玉米面,非但没有丝毫嫌弃,眼中反而流露出几分暖意: “还带了这么多东西?都是自家产的?好,好!这份心意,着实难得,老夫收下了!” 柳教谕招呼众人坐下,仆人麻利地端上茶水。 王金宝捧着茶杯,拘谨地坐在硬邦邦的圈椅上,屁股只敢挨着半边。 他看着眼前这位清瘦矍铄、眼神睿智的老先生,心里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他嘴笨,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是反复念叨着:“谢谢您老……谢谢您老……三郎能有今天,多亏了您……” 柳教谕没有任何不耐烦,耐心听着,不时温和地点头,也会出声询问几句家里的情况,田里的收成。 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架子。 寒暄一阵后,柳教谕转头看向王明远: “明远,可否随我到书房坐坐?我让仆人上些点心和时令瓜果招待下令尊和家人” 他见王家人着实有点拘束和紧张,正好他也有话要同王明远讲。 “是,教谕。”王明远连忙起身。 王金宝知道柳教谕有话要和王明远说,连忙站起身摆手说不用不用。 一番推辞后,安顿家人在堂屋休息。 王明远随柳教谕来到了书房。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87章 起风了 柳教谕的书房更是简朴。 一桌一椅,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 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窗棂棂洒在书桌上,映着未干的墨迹和摊开的书卷,空气中墨香更浓。 柳教谕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吧。” 王明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 柳教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皮相,看到人的心底。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明远,看到你今日,为师……很欣慰。”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挲着书案上那方古朴的砚台,眼神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为师蹉跎半生,也曾意气风发,也曾书生意气,想着凭胸中所学,经世济民,做一番事业。奈何……这世道风霜,冷硬如刀啊。”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无奈。 “官场倾轧,人情冷暖,抱负难伸……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空有满腹经纶,最终只能困守这府学一隅,教书育人,了此残生。”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王明远年轻而沉静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自己过往的唏嘘,更有对眼前这个孩子的深切期许。 “将你引荐给崔大人,事先未曾与你商量,为师……心中也有些忐忑。”柳教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但更多的是郑重, “崔显正此人,与我相识多年。他出身世家旁支,深知官场立足之艰难,一路走来,靠的不仅是才学,更有其……圆融通达之处。” “他或许不如某些清流那般‘纯粹’,但他务实,懂得在规则之内周旋,懂得借势而为,更懂得保护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重情义,也重承诺。 我思虑再三,观你平日策论,就知你日后定欲行那‘造福一方’之志,但此志非仅凭一腔热血与满腹经纶可成。 你需要一个能护你周全、教你如何在波谲云诡中立足、又能助你施展抱负的引路人。 崔显正,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柳教谕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王明远: “为师希望你能真正信任他,视他如师如父。 师徒一体,荣辱与共。 切莫因他行事风格与你不同,便心生嫌隙,敬而远之。 官场之路,荆棘密布,孤狼难行。 一个好师父,一个坚实的靠山,有时比满腹才华更重要。 你……可明白为师的苦心? 是否会怪……为师的……自作主张?” 王明远听着柳教谕这番推心置腹、饱含沧桑与期许的话语,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鼻尖酸涩难忍。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柳教谕书案前,撩起衣袍,双膝重重跪落在地! “咚!咚!咚!” 三个响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 他抬起头,眼圈已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 “学生王明远,叩谢教谕再造之恩!教谕苦心,学生……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此事,学生心中从未怪过教谕分毫!” “崔大人待学生恩重如山,学生会视之如师如父,绝不敢有半分不敬与疏离! 教谕为学生计之深远,学生……学生……” 他喉头哽住,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这份恩情,太重了! 重得让他这个两世为人、心性早已磨砺得颇为沉稳的少年,也难以自持。 柳教谕看着他额头上因用力磕头而久久未消散的红印,甚至还泛着些许乌青,感受其用心之诚。 再看着他眼中真挚的感激和孺慕之情,枯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力道沉稳而温暖。 “好孩子……起来吧。明白就好,不怪老夫自作主张就好啊!” 他扶起王明远,让他重新坐下,脸上的神情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这次拜师之后,你有何打算?”柳教谕坐好,端起茶杯,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恭敬答道: “回教谕,学生打算先回家休整半月,陪陪家人。 之后便返回府城,准备进入长安书院就读,潜心备考四年后的乡试。” 柳教谕闻言,点了点头: “嗯,长安书院……虽不及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那般名满天下,但在西北道也算首屈一指。 院中几位主讲,学问扎实,尤其经义与策论,颇有独到之处。 你以院试第三的成绩进去,可直接入内院甲班。 为师早年也曾在那里执教过几年,后来……年岁大了,精力不济,才转到府学来图个清静。 你去了那里,安心读书便是。 四年时间,足够你厚积薄发,乡试……大有可为。” 他的话语里带着对往昔的一丝追忆,也充满了对王明远的信心。 “学生谨记教谕教诲!”王明远郑重应下。 曾经的府学师徒二人又在书房说了会话,阳光透过窗棂棂,在书案上缓缓移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师徒间无声流淌的温情。 直到老管家轻轻叩门,提醒午膳已备好,两人才起身走出书房。 堂屋里,王家人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他们出来,连忙起身。 吃完饭后,柳教谕也不强留,亲自将他们送到院门口。 “教谕留步!您老快请回!”王金宝连连作揖。 柳教谕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清瘦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明远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 “学生明白!教谕保重身体!”王明远深深一揖。 一家人转身离开,走出一段路后,王明远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那青灰色的院门前,柳教谕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 正夏的风拂过他花白的鬓发和青布长衫,衣袂微微飘动。 他身后是那方小小的、清幽的院落,像一处独立于喧嚣尘世之外的净土。 而他站在那里,像一株历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老松,又像一块被岁月冲刷却棱角犹存的礁石。 王明远心头猛地一颤。 他仿佛看到了教谕半生宦海沉浮的无奈,看到了他壮志未酬的遗憾,更看到了他将所有未实现的理想与期望,都沉沉地寄托在了自己这个农家弟子身上的那份厚重。 教谕自己,在这世事风霜如刀剑的官场中,或许未能尽展抱负,但他却用尽全力,为自己劈开了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又为自己寻了一位能在风雨中庇护前行的师父…… 王明远的眼眶有点泛湿了…… “三叔,你看啥呢?你眼睛怎么红了?”狗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王明远收回目光,眨了眨仍旧有些湿润的眼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没什么。 就是……起风了。”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88章 这可咋办 拜谢完柳教谕,回到梧桐里小院,王家人就又忙活开了。 这次是为虎妞明天的大事——和张家小胖子张文涛定亲! 说是定亲,其实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若是按清水村的老规矩,就是两家父母坐一块儿,互相交换下写着生辰八字的庚帖,再给俩小的送个信物,有媒人在场做个见证,这事儿就算板上钉钉了。 毕竟虎妞和张文涛年纪都还小,离真正成亲拜堂还早着呢,得等虎妞再大些才行。 赵氏此刻一边翻箱倒柜找压箱底的红布头,想给虎妞裁件喜庆点的衣裳边角,一边忍不住叹气: “他爹,你说……张家那小子,真能看上咱家虎妞? 别是你和张家兄弟酒桌上喝高了,一时兴起说的胡话吧?回头酒醒了再反悔……” 王金宝正蹲在灶房门口磨王大牛带来的杀猪刀,他让王大牛出去买了半扇猪,准备明日好好捯饬几道硬菜。 他闻言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反悔?他敢!酒桌上拍胸脯说的话,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再说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瞥了眼正在院子里忙东忙西的虎妞, “咱闺女咋了?力气大,能干活!身子骨结实!性子是直了点,可心眼实诚! 张家小子白白胖胖的,看着就福气,配咱虎妞正好!这叫……叫啥来着?对,互补!” 话是这么说,可王金宝心里其实也有点没底。 他偷偷瞄了眼闺女。 虎妞这会正在劈柴,准备等他收拾完猪肉后,起锅烫下猪肉。 她抡着斧子,一斧子下去,碗口粗的木柴“咔嚓”一声裂成两半,那架势,比她两个哥哥都利索。 毕竟,在家其他活不说,这灶上的活她可没少干。 王金宝看她这样,则在心里嘀咕:闺女啊,明天见了张家小子,可千万收着点力气,别把人家吓着…… 虎妞这会自己心里其实也正七上八下呢。 她劈完柴,抹了把额头的汗,黑红的脸蛋在夕阳下泛着光。 她不像小时候那样是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了,前两年跟着三哥认了些字,也能听懂村里那些同龄的孩子在背后怎么说她,说什么“黑熊精”、“嫁不出去”之类的难听话,她听到后也会因为自己的肤色和身材自卑。 刚开始时也会难过,还会偷偷躲起来哭,但三哥看到后总是会安慰她,说让她做自己就好了,不要管那些人怎么说。 于是她听进去了,她选择了做自己。 然后,那些骂她难听话的村里女孩,被她狠狠地骂回去,骂的那几个女孩在家哭了好几天,躲起来不敢出门见人。 那些背后蛐蛐她嫁不出去的村里男孩,被她狠狠地踹折了腿,半个月都不能下炕。 果然,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说她那些不中听的话了。 是的,还是得做自己,三哥不愧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 可……要定亲了,对象是那个白白胖胖、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特别爱吃、家里开镖局开商队的张文涛。 虎妞心里有点打鼓。 她不讨厌张文涛,甚至觉得他挺顺眼。 张家祖母当年救过爹的命,这份恩情她记在心里。 嫁过去,她肯定会好好孝顺长辈。 张文涛……嗯,他要是日后不跟自己抢吃的,不笑话她力气大,那也挺好。 而且他白白胖胖的,看着就……嗯,像刚出锅的大白馒头,让人想咬一口。 虎妞喜欢白的,她自己黑,就觉得白的特别好看。 想到这儿,虎妞又有点发愁了。 定亲要交换信物,村里姑娘都是绣个手帕、做个荷包啥的。 可她……她连针都拿不稳! 这可咋办? —————— 同一时间,张府里也不平静。 张文涛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捏捏自己圆润的下巴,又拍拍鼓鼓的肚子,唉声叹气。 “爹啊!您这……这也太突然了吧!”他哭丧着脸对着刚进门的张德海抱怨,“我……我还没准备好呢!怎么就……就有媳妇了?” 张德海瞪了他一眼:“准备什么?虎妞那丫头多好!力气大,能干活,身子骨结实,一看就是能生养的!性子是直了点,可心眼实诚!配你这懒货正好!省得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我……我也不是嫌弃……”张文涛挠挠头,小声嘟囔,“就是……就是有点懵。” 他脑子里闪过虎妞的样子,黑红的脸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 那年,他刚在蒙学认识了王明远。 去他家找他玩时,他好奇那猪圈里的猪,扒着猪圈就往里面看。 等他发现院墙旁边,那只离他不远,能吓死人的大蜈蚣时,他吓得一动不敢动。 他自幼父亲不在身边,全靠祖母和母亲带大,所以打小就惧怕这种虫子! 然后,那个才五岁的小黑丫头,二话不说搬起一块脸盆大的石头,“砰”地一下就砸死了虫子,还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 那一刻,他觉得虎妞像个从天而降的女侠! 虽然……黑了点。 但他心里其实挺喜欢那种被保护的感觉的。 虽然他也希望以后虎妞别跟他抢吃的…… 不过,他愿意分她一半!嗯,一大半也行!想到这儿,张文涛又嘿嘿傻乐起来。 乐完了,他也开始发愁。 定亲要送信物,送啥好呢? 金银首饰?会不会太俗气? 他瞧着虎妞平时也不爱戴这些东西。 笔墨纸砚?虎妞好像用不上…… 这可咋办? 第89章 虎妞定亲 第二天一大早,王家小院的门就被拍得砰砰响。 王金宝开门一看,好家伙! 门口站着个穿得跟个红被套似的老媒婆,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张嘴就是连珠炮似的吉祥话: “哎呦喂!恭喜王老爷!贺喜王老爷!天赐良缘,佳偶天成啊! 张家少爷仪表堂堂,福气满满,王家小姐英姿飒爽,一看就是旺夫益子的好命格! 老身给王老爷道喜啦!” 媒婆身后,还跟着几个吹鼓手,正卖力地吹着唢呐敲着锣,滴滴答答,哐哐当当,热闹得能把房顶掀了。 这阵仗,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探脑,可一瞧是王家门口,又想起前几日那凶悍事迹,又都吓得“砰”一声关紧了门窗,只敢隔着门缝偷瞄。 张德海带着张伯母和张文涛,还有两个挑着礼担的伙计,站在媒婆身后。 张文涛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暗红色绸缎褂子,衬得他那张圆脸越发白净,像个刚出笼的大肉包子,看着就喜庆又……富态。 “王老哥!叨扰了叨扰了!”张德海满面红光,拱手笑道。 “张老弟!快请进!整挺好!整挺好!”王金宝黝黑的脸上也笑开了花,连忙把人往里让。 虎妞被大嫂刘氏和娘亲赵氏按在屋里捯饬了半天,终于被放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新买的细布浅色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看着青春活泼。 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扎着两根鲜亮的红头绳。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黑红的脸蛋上带着点羞涩,但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 张文涛一看到虎妞出来,胖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只会嘿嘿傻笑。 媒婆一看主角都到齐了,立刻抖擞精神,尖着嗓子开始走流程:“吉时已到——双方见礼——” 在王金宝、赵氏和张德海、张伯母的见证下,虎妞和张文涛规规矩矩地互相作了个揖。 媒婆又拿出两份红纸写的庚帖,让两家父母交换了,这亲事就算正式定下了。 接着就是交换信物。 媒婆笑眯眯地说:“请新人互赠信物,以表心意,情定今生——” 虎妞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大方方地递到张文涛面前。 不是什么绣帕荷包,而是一串用红绳仔细穿好的东西——那是一串打磨得光滑透亮、形状奇特的白色小骨头。 而且看这光泽应该是时常把玩的器物,在阳光下泛着一种特殊的莹润感。 “喏,给你。”虎妞的声音清脆, “这是我家杀猪攒下的猪惊骨,听老人说能辟邪壮胆。 我看你小时候胆子小,这个送你,希望你以后胆子大点!” 她说完,还冲张文涛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拿着,姐罩着你! 张文涛看着那串独特的“手串”,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嘿嘿笑着接了过来,宝贝似的攥在手心里:“谢谢虎妞!我……我一定好好戴着!” 媒婆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抽,这信物……可真够别致的! 但脸上还得堆着笑:“好!好!猪惊骨,辟邪镇宅,壮胆气!好兆头!张家少爷,您的信物呢?” 张文涛连忙从身后伙计捧着的盒子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个更大的、盖得严严实实的红漆食盒。 他献宝似的捧到虎妞面前,胖脸上满是期待: “虎妞,给!这是我……我跑遍了整个长安城,把我觉得最好吃的点心铺子都买了个遍! 有刚出炉的芝麻糖、酥掉渣的蜜三刀、软糯的桂花糕、甜滋滋的龙须酥…… 你尝尝,看喜欢哪种?以后我天天给你买!” 食盒盖子一掀开,一股混合着糖油、芝麻、果仁的浓郁甜香瞬间飘散开来,引得旁边的狗娃使劲吸溜鼻子。 虎妞看着盒子里琳琅满目、油光水亮的各色点心,眼睛“噌”地就亮了,刚才那点羞涩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么多!都……都给我?” “嗯!都给你!”张文涛用力点头,胖脸上满是真诚。 “好!”虎妞也不客气,接过食盒,抱在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份礼物,简直送到了她心坎上! 媒婆赶紧打圆场:“好!好!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礼成——” 两家大人看着这俩孩子,一个送骨头壮胆,一个送点心表心意,虽然路子有点野,但那份朴实真诚劲儿却做不得假,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最后那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就是开席。 席面是张德海特地去福星楼订的,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尤其是那道油亮喷香的红烧大肘子,稳稳当当地摆在桌子正中央。 王家这边也又做了好几道硬菜,又卤了点王氏秘制卤肉做为添头,此刻都端上桌,整个桌子满满登登的。 要是搁在以前,虎妞和张文涛早就筷子翻飞,为了那桌子中间的肘子肉争得“你死我活”了。 可今天,两人坐在一块儿,却显得格外“拘谨”。 张文涛看着那诱人的肘子,咽了咽口水,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最肥美的,犹豫了一下,放到了虎妞面前的碗里:“虎妞……你,你吃。” 虎妞正埋头,害羞的小口小口对付一块卤肉,看到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大块肘子肉,愣了一下,黑红的脸蛋更红了。 她抬起头,看了张文涛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谢。” 然后也拿起筷子,在盘子里挑了块肥肉多的,飞快地夹到张文涛碗里:“你……你也吃。” 两人互相夹完菜,都飞快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敢看对方,只有通红的耳朵暴露了心思。 这难得的“相敬如宾”场面,看得一桌子大人忍俊不禁。 王金宝和张德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时,一只“罪恶”的筷子悄无声息地伸向了盘子——是狗娃! 他瞅准两人“谦让”的空档,瞄准了那块两人都没动、油光最足、皮最厚的肘子尖儿! 眼看就要得手!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筷子如同闪电般交叉落下,“啪”地一声,精准地夹住了狗娃的“魔爪”! 虎妞和张文涛同时抬起头,两道带着“杀气”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狗娃! 狗娃被这突如其来的“筷子阵”和眼神吓得一哆嗦,筷子差点掉地上。 他讪讪地收回手,干笑两声:“呵呵……呵呵……我……我看你俩都不吃,以为……以为你俩都不爱吃肘子尖了……” 虎妞和张文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紧张和……一丝被戳破小心思的羞恼。 但很快,那点羞恼又化作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两人同时松开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若此场景在前日的拜师宴上,两人心里可能还在嘀咕:“张文涛/王虎妞,大坏蛋!抢我吃的!” 可这一刻,看着对方同样泛红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张文涛/王虎妞,希望你能天天开心! 第90章 清水村报喜 就在虎妞定亲这日。 永乐镇,清水村。 日头刚爬上树梢,村口的老槐树下就坐了几个妇人,一边忙活手里的活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八卦。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到了王屠户家。 “听说了没?前几日王家那阵仗,全家老小跟被狼撵似的,一股脑全奔府城去了!” 一个精瘦的妇人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啧啧,说是王家老三在考场上突发急症,快不行了,赶着去见最后一面呢!” 旁边一个胖点的妇人嗤笑一声:“你那都是过时的消息了,前日就传信来说就已经好啦!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王家日子过的红火,到时候赵嫂子回来,我可告诉她,看她不骂你个三天三夜。” 那精瘦的妇人听到这话,瞬间吓得脸都白了,王家的威名在整个清水村那都是响当当的。 不提那一家子“黑熊精”,就单论赵氏和刘氏两个人,那都是在他们这群妇人中威名赫赫。 她连忙出声告饶,几个妇人乐作一团,这时候,村口土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敲得震天响。 “哐哐哐!咚咚咚!!” 这动静,在寂静的清水村显得格外突兀。 几个妇人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伸长脖子朝村口望去。 只见一队穿着皂青色衙役服的人马,正敲锣打鼓吹着唢呐,浩浩荡荡地进了村! 为首那官差手里还高高举着一张卷起来的、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 “我的老天爷!衙役?这是?报喜的衙役?!”旁边的一个老头眼尖,失声叫了出来。 “报喜?给谁报喜?”精瘦妇人一脸茫然,“咱村谁家能惊动衙役来报喜?” “还能有谁?!”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妇人一拍大腿,声音都尖了, “肯定是王家!王家老三!他不是在府城考院试了吗?!”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潭,瞬间在围观的村民中炸开了锅! “秀才!我的亲娘咧!是秀才老爷!衙役报喜,那肯定是考中秀才了!” 人群瞬间沸腾了!羡慕、嫉妒、震惊、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快!快去王家报信啊!王家这会没男人在家!谁再去通知下村长!”有热心的村民反应过来,拔腿就往王家方向跑。 “对对对!王家这会家里就剩几个女人和小孩了!得有人主事!快去请村长!”另一个人也反应过来,撒丫子就往村长家跑。 一时间,清水村像开了锅的沸水。 孩子们兴奋地追着报喜的队伍跑,大人们也顾不上手里的活计,纷纷涌上村道,跟着衙役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村东头王家小院涌去。 王家小院里,钱氏正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小猪娃,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和来帮忙的娘家母亲一起,一边摘着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猪妞正在院子里追着几只小鸡崽玩闹。 正说着话,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彩凤!彩凤妹子!快!快出来!报喜的衙役来了!你家三郎考中秀才了!”隔壁的刘婶子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色。 “啥?!”钱彩凤手里的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猛地站起身,差点惊得把手里的猪娃扔出去。 钱母也惊得站了起来,一把按住女儿和怀里的孩子:“真的?!刘家妹子,你没听错?!” “千真万确!衙役队伍都进村了!敲锣打鼓的!正往你家来呢!”刘婶子拍着大腿,“快!快准备准备!” 钱彩凤听后就手忙脚乱地往屋里跑:“娘!快!快帮我拿我准备好的那个红布包!在柜子最底下!还有……还有那铜钱罐子!都拿出来!” 猪妞也听明白了,兴奋地蹦起来:“三叔中秀才了!三叔是秀才老爷了!”。 钱母也激动得直抹眼泪,赶紧跟着女儿进屋拿东西。 就在这时,清水村的村长,王金宝本家的堂哥王金福,也带着几个村里有头有脸的王家族人,急匆匆地赶到了王家小院。 王金福是个五十多岁的精干老汉,平日里在村里颇有威望。 “彩凤!彩凤侄媳妇!”王金福一进院门就高声喊道,“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咱们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秀才公!” 钱彩凤正好拿着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和一个装了铜钱的瓦罐出来,看到村长,连忙迎上去,声音还带着激动:“村长叔!您来了!快!快请进!” “不进了不进了!”王金福摆摆手,脸上红光满面,“衙役马上就到门口了!咱们得赶紧迎出去!不能失了礼数!” 话音刚落,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声已经到了院门外。 “哐哐哐!咚咚咚!” “清水村王明远王相公府上——喜报——!”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了进来。 院门打开,官差站定,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盖着鲜红府衙大印的文书,朗声唱道: “捷报!贵府相公王明远,高中长安府院试第三名,荣膺秀才功名!乡试联捷,指日可待——!” “轰——!” 院外围观的村民爆发出更大的惊叹和欢呼声! 第三名!这可是顶顶好的名次! 钱彩凤激动得浑身发抖,在钱母的搀扶下,连忙上前,将那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双手奉给报喜官差:“官爷辛苦了!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多谢官爷!” 报喜官差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更盛,拱手道:“恭喜王老爷!贺喜王家!秀才相公前程似锦!” 钱彩凤又捧起那罐子铜钱,走到院门口,对着外面看热闹的村民,尤其是那些眼巴巴的小孩和老头老太太,抓起一大把铜钱就撒了出去! “同喜同喜!沾沾喜气!” “哗啦啦——!” 孩子们欢呼着扑上去争抢,老头老太太们也笑得合不拢嘴,纷纷弯腰去捡。 一时间,王家门口热闹得像过年。 第91章 祖坟着了? 喧嚣过后,人群渐渐散去。 王金福看着依旧激动难平的钱彩凤和一众王家族人,捋了捋胡子,脸上带着郑重和感慨: “彩凤啊,金宝兄弟不在家,但今天这事儿,是咱们整个老王家的荣耀! 是咱们清水村开天辟地头一遭! 出了个正经的秀才公!还是第三名! 我们王家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宗大户,世代也都是泥腿子。 但这光宗耀祖的大事,得让底下的祖宗们也知道知道!” 他环视一圈在场的王家族人: “老少爷们儿们!咱们王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 如今,金宝家的三郎,给咱们老王家挣了天大的脸面! 中了秀才!这是祖宗保佑,是咱们王家祖坟冒了青烟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洪亮: “金宝兄弟远在府城,这祭告祖宗的事儿,咱们不能等! 得替他办了!替咱们整个老王家办了! 大家伙儿都回家,带上纸钱元宝,咱们一起去祖坟,给祖宗们烧个喜信儿! 让祖宗们也高兴高兴!” “好!” “应该的!” “走!给祖宗报喜去!” 在场的王家族人纷纷响应,个个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这可是王家族里第一个秀才公!虽说他们王家也没几个人! 但是,这秀才公说出去脸上都有光! 钱彩凤自然没有异议,连连点头:“全凭村长叔做主!” 很快,以王金福为首,浩浩荡荡几十号王家的男丁,提着大捆大捆的黄纸、叠好的元宝,还有用红纸包着的点心果子,簇拥着钱彩凤,一路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后山坡上的王家祖坟走去。 王家族人数量一般,所以祖坟都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坟头不多但都离得不远。 王金宝的父母走得早,他又是独苗,他家祖坟在坡地的最上面。 到了坟地,王金福指挥着众人: “先给各家的先人烧点,报个平安喜讯! 最后,大伙儿都聚到金宝爹娘坟前,一起给这两位老人家多烧点! 告诉他们,他们的好孙子,给老王家争了大光了!” 众人应声散开,各自找自家先人的坟头,点燃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家里都好,保佑子孙平安,今天主要是来报王家三郎中了秀才的大喜事。 最后,所有人都聚拢到了王金宝父母的坟前。 这两座并排的土坟,此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叔,婶子!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吧!”王金福站在最前面,声音洪亮,带着激动, “你们的好孙子,明远!出息了!考中了秀才老爷!还是第三名!给咱们老王家,给咱们清水村,都挣了天大的脸面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将厚厚一摞黄纸点燃,又招呼众人:“来!大伙儿都搭把手!给我那早走的叔婶多烧点!让他们在下面也风光风光!有钱花!有面子!” 几十号人纷纷将带来的纸钱、元宝投入火堆。一时间,坟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纸灰被热浪卷起,漫天飞舞。 那火堆越烧越旺,火焰蹿起老高,热浪逼得人连连后退。 “烧!使劲烧!让祖宗们高兴!”有人喊着。 “叔,婶子!你们孙子有出息啦!”有人对着坟头喊。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堆积如山的纸钱,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金宝之前两次烧纸烧的太多,还是今年雨水少,几次下来那坟底下的树根烘的快干了。 随着众人的不断加纸,有眼尖的人发现,王金宝家坟上开始冒着一股子青烟。 而且那青烟越来越粗,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像一条粗壮的黑龙,翻滚着、扭动着,直冲云霄! 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隔着几里地都能看见! 瞬间就冲散了周围那些“普通”的纸烟,直插蔚蓝的天穹! 这景象太过骇人!所有人都惊呆了!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那股巨大烟柱升腾时发出的低沉呼啸。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啥?!”一个年轻的后生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金宝哥家坟咋冒恁大烟呢?!”有人腿肚子开始打哆嗦。 王金福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根粗得离谱、浓得化不开、直溜溜冲向天空的青色烟柱,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活了五十多年,给祖宗烧了无数次纸,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 忽然,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词!一个只在戏文里和老人古话里听过的词! 他猛地一拍大腿,因为激动,声音都劈了叉,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狂喜,指着那根擎天柱般的青烟吼道: “祖坟冒青烟!是祖坟冒青烟啊!!!” 他环视着周围惊魂未定又满脸茫然的族人们,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看见没?!都看见没?!金宝家的坟头!冒青烟了!冒了这么大一股青烟! 怪不得!怪不得三郎能考中秀才!还中了第三名! 原来根儿在这儿啊!这是祖宗显灵!祖宗保佑!咱们老王家,这是要出大人物了!” 他死死盯着那根依旧在滚滚升腾、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粗壮烟柱,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撼和兴奋而变得嘶哑: “我的个亲娘咧……这烟……这烟也忒粗了点! 这……这哪是普通的祖坟冒青烟? 这分明是……分明是……”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个让所有王家族人心脏狂跳的猜测: “王金宝家三郎!这是要中状元的兆头啊!!!” 他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坟……那坟竟然蓦的着了!!! 一瞬间,从那坟堆底下突然冒出来几簇火苗!!! 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火苗越来越大,几息间就成了熊熊大火!!! 村长此刻吓得都快尿出来了!!! 他甚至都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只剩嘴里在无意识的呢喃: “王家……王家……” “难道……” 第92章 回程 长安府城这边,定亲宴后,王家众人也准备启程回清水村了。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里,小院门口却已经热闹开了。 王大牛和王二牛兄弟俩,正吭哧吭哧地把最后几个鼓囊囊的大包袱往两辆马车上塞。 锅碗瓢盆、铺盖卷、没吃完的米面、面盆水桶……一样不落,全都要带回去。 “轻点!轻点!别把三郎的书压坏了!”赵氏站在旁边指挥,手里还抱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给在家的猪妞新买的红头绳,和给二儿媳还有小孙子猪娃特地买的细软料子。 这次二儿媳看家没来府城,她这个当婆婆和奶奶的也得给买点礼物带回去。 二儿子王二牛每天都在她耳边叨叨他媳妇和儿子,已经叨叨的她耳朵快长茧子了。 王金宝背着手,看着两个儿子像蚂蚁搬家似的忙活,黝黑的脸上带着点满足。 他咂咂嘴,对旁边的张德海道:“张老弟,真是麻烦你了,还特意给安排车。” 张德海哈哈一笑,拍着王金宝的肩膀:“王老哥,跟我还客气啥!咱两家现在可是正经亲家了!应该的!以后用车,随时言语!” ———— 此刻,王明远正站在崔知府的书房里,一早趁府衙上值前他就到了。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崔知府今日穿着官袍,那张圆润富态的脸多了些官威,少了几分温和。 “仲默啊,”崔知府叫着王明远新得的表字,声音里带着点长辈的关切, “回乡休整是好事,陪陪家人。但功课不可荒废。这些,” 他指了指书案上厚厚一摞用蓝布包好的册子, “这是为师这些年随手记下的东西,你带回去看看。 再根据为师记录内容,挑选一些作几篇策论,等你回到府城,为师可要检查你是否用心。” 王明远连忙点头称是,快步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 入手的分量让他心头一凛。 他小心地解开布包一角,里面是几本装订整齐的册子,从下往上依次从旧到新,最上层的墨迹隐隐还有些泛潮。 随手翻开一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不仅有历年朝廷邸报的摘要、地方上的大事纪要,更有崔知府用朱笔在旁边写下的批注、分析,甚至还有针对某些事件的应对策略推演! 这哪里是“随手记下”? 这分明是崔知府为官多年积累的“为官宝典”! “老师……”王明远喉咙有些发紧,抬头看向崔知府。 他也注意到崔知府眼下那淡淡的青黑,显然这是熬夜了。 就这几本册子,就足以看出这位看似圆滑富态的师父,背地里付出的心血,远超常人想象。 外面那些说他只会钻营巴结的传言,何其荒谬! 崔知府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只是随手给了学生几本闲书: “不必如此。你既入我门下,这些东西迟早要传给你。 多看,多想,尤其是那些批注,多琢磨琢磨为师为何如此想、如此做。 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你真正踏入仕途,方知其中意味。 切记,不可外传。” “学生明白!谢老师厚赐!学生定当仔细研读,不负老师期望!” 王明远郑重地将布包重新系好,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火炉。 “嗯,去吧。路上小心。到了家,替为师向你父母问好。” “此外……”崔知府话音顿了顿,“日后那些虚礼,不必再给为师送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说完话,崔知府端起茶杯,示意他可以走了。 王明远一愣,才想起前日的那拜师礼,明白师父此话所指,只得深深一揖,低声称是。 这才抱着那珍贵的“作业”,退出了书房。 阳光照在身上,他感觉怀里的包裹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充满了对这位务实师父的感激和敬重。 ———— 回到小院时,马车已经装得差不多了。 王大牛正把最后那口大铁锅,小心翼翼地卡在两个藤筐中间,生怕路上颠簸磕坏了。 “三郎,回来啦?和师父交代完了?”王金宝问。 “嗯,爹,都交代完了。”王明远把怀里那个蓝布包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小书箱最底层,又用几件旧衣服仔细盖好。 “明远兄!等等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李明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小布包。 “明澜兄?你怎么来了?”王明远有些意外。 “听说你们今天走,特意来送送!”李明澜把布包塞到王明远手里,脸上带着真诚的笑,“一点心意,路上吃的。这是府城‘酥香记’的芝麻酥和绿豆酥,我记得你就爱吃这个。” 王明远心头一暖,接过来:“多谢明澜兄!让你破费了。” “破费啥!你如今可是秀才相公,知府大人的高徒了!以后我要是遇到难处,还得靠你拉兄弟一把呢!”李明澜半开玩笑地说着,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真诚的祝福。 “明澜兄说笑了。你我同窗之谊,说这个就见外了。”王明远认真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对了,我前几日给在咸宁县城的李茂兄也去了封信,告知了他我的近况。日后你们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不要怕会麻烦我。” 李明澜连连点头:“好!好!我记下了!你路上保重!到了家记得来信报个平安!” 送别了李明澜后,张伯父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明远贤侄放心!那茯茶的生意,伯父一定当成头等大事来办!作坊选址、人手招募、材料采买,我都亲自盯着!保管出不了岔子!你就安心在家读书,等着年底分红的好消息吧!” 王明远笑着拱手:“有劳伯父费心。对了,伯父,我那两位蒙学同窗,李明澜您见过了,还有一位叫李茂,在咸宁县城的客栈当管事,算学和经营能力都不错。日后若商队里需要些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帮手,伯父不妨考虑一下他们。都是知根知底、信得过的人。” 交代完这些,王明远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些。 他看了一眼旁边正跟虎妞小声嘀咕着什么、脸还有点红的张文涛,又看了看抱着点心盒子、一脸满足的虎妞,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这桩亲事,虽然来得突然,但看着两人那懵懂又有点小欢喜的样子,似乎也不错。 “都齐了没?齐了就上车!出发!”王金宝大手一挥,发号施令。 一家人这才纷纷爬上马车。 王金宝、赵氏带着虎妞、狗娃和抱着书箱的王明远坐一辆;王大牛、王二牛、刘氏带着行李杂物坐另一辆。 梧桐小院的房子也快到期,就办了退租。 房主也听说了王家人的赫赫威名,再看到房子打扫的干净,一点都没墨迹,押金利索的退给了王大牛。 车轮滚动,两辆马车吱吱呀呀地驶离了梧桐小巷,朝着长安府高大的城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走上宽阔的官道,速度才快了些。 车厢里有些颠簸,但此刻家人都在身侧,那感觉格外的安稳。 王金宝靠着车厢壁,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村庄,心里盘算开了。 他捅了捅坐在他旁边的赵氏,又偷瞄了一眼在闭目背书的三儿子,然后压低声音:“孩他娘,你说……咱家这回,算不算真熬出头了?” 赵氏正给睡着的狗娃盖件衣服,闻言白了他一眼:“废话!三郎都成秀才老爷了!知府大人的徒弟!这还不算出头?” “不是,我是说……钱!”王金宝搓了搓手指头,声音更低了,“三郎读书,往后去书院,考举人,哪样不要钱?光靠卤肉铺子那点进项,够呛啊!我这前些天愁得都睡不着觉!” 赵氏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不过现在好了!”王金宝脸上又露出笑容,带着点神秘,“你没听三郎跟张老弟说的那茯茶生意?五五分成!张老弟那人实在,生意做得大,路子也广!他给我说三郎那方子要是真能成,年底分红……嘿嘿,说不定比咱家卤肉铺子十年赚的都多!” 赵氏眼睛也亮了:“真的?能分那么多?” “那可不!”王金宝越想越美,“张老弟亲口说的,那茶要是做出来,能卖大价钱!到时候,咱家就真不愁钱了!三郎想买啥书就买啥书,想吃啥就吃啥!虎妞的嫁妆也能置办得厚厚的!” ………… 马车一路颠簸,众人也都被颠的不想再说话了。 安静下来的王金宝,心思又飘远了,眼神有点发直,嘴里喃喃道:“手里有钱,吃喝不愁……那上次答应祖宗的西域纸扎侍女,一两银子一个……要不……回去真买它一打烧烧?……” 此刻,王金宝还不知道,就在昨天,他爹娘差点被村里人给点着了。 第93章 路途美食 日头爬到了正当空,赶了大半天的路,人和牲口都乏了。 官道上前后几拨行路的,都陆续找着路边树荫或者稍微平整点的地方,停下来歇脚。 王家这两辆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也靠边停了下来。 “下来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牲口也得喝口水!”王金宝率先从前面那辆马车上跳下来,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 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前后,“找个背阴地儿,弄点吃的!” 狗蛋揉着后腰,龇牙咧嘴:“哎呦喂,这车坐的,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虎妞也皱着脸,嘟囔:“就是,腚都坐麻了!” 后面那辆车上,众人也纷纷下车。 先下车的赵氏目光落在王大牛身上:“大牛,找个地方,把家伙什拿出来,咱弄点热乎的吃!” “哎!”王大牛应了一声,他左右瞅瞅,相中了路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空地,旁边还有几棵歪脖子树能遮点阴凉。 王大牛那蒲扇般的大手伸进藤筐和麻袋的缝隙里,然后猛地一抽——那口乌沉沉的大铁锅被他像拎小鸡似的提溜了出来。 “嚯!”旁边不远处也在歇脚的一伙行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家人赶路还带这么大口锅?搬家呢? 王大牛浑不在意那些目光,他又从旁边找了几块棱角分明的青石块,手脚麻利地垒了个简易的小灶台,把锅稳稳架了上去。 王二牛也没闲着,他闷头就朝旁边的土坡走去。 那坡上长着些半人高的灌木和杂草,还有些枯枝。 王二牛走过去,也不挑拣,两条粗壮的胳膊一伸,跟抱柴火垛似的,搂起一大抱枯枝败叶,哗啦啦地就抱了回来,堆在灶台边。 那分量,够普通人家烧好几顿的。 这边灶台刚支好,大嫂刘氏已经抱着个大瓦盆过来了。 她身后跟着虎妞,虎妞左手里提着个水桶,右手还拎着个面袋。 “娘,颠了一路,快把人颠散了,中午就做点带汤的烩麻食咋样?”刘氏一边麻利地把瓦盆放在地上,一边问赵氏。 她说话间,已经从旁边面袋里舀出面粉,哗啦啦倒进瓦盆里。 赵氏点点头:“行!就做烩麻食!吃着胃里舒服,也顶饿!”她顿了顿,指挥道, “虎妞,去把昨儿做的那罐子肉臊子拿来,多放几勺烩在锅里!还有,昨天卤的肉,切碎也放进去!路上赶路累,大家吃好点!” “好嘞!”虎妞一听,眼睛一亮,立刻转身跑到马车旁,踮踮着脚从藤筐里翻出一个陶罐,又翻出一块油纸包着的酱红色卤肉。 她抱着东西跑回来,把陶罐递给刘氏,自己则从旁边行李里抽出一块厚实的木板当案板,又从车上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 只见虎妞把那块卤肉往案板上一放,手起刀落,“咚咚咚”几下,那肉就被切成了均匀的小丁,动作又快又稳,一看就是在家没少帮厨。 切好肉后,她打开肉臊子罐子,一揭开罐子,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油脂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她毫不吝啬,用勺子狠狠挖了一大勺,那油汪汪、酱红色的肉臊子带着浓郁的香气,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把肉臊子倒进已经倒好水的大铁锅里。 这边,刘氏往盆里的面粉中加了水开始和面。 那面团在她手里翻飞揉捏,很快就变得光滑劲道。 她把面团放在虎妞刚腾出来的案板上,用一根粗短的擀面杖开始擀。 面团在她手下听话地伸展、变薄,变成一张厚薄均匀的大面片。 “虎妞,来!”刘氏招呼一声。 虎妞立刻放下刀,洗干净手,凑过来。 姑嫂俩配合默契,刘氏把擀好的面片切成粗细均匀的长条,虎妞则拿起一条,手指飞快地捻动、搓揉,那面条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颗颗指甲盖大小、中间微凹的小面卷——这就是西北特有的麻食了! 她搓得飞快,一颗颗小麻食像珍珠似的滚落在旁边的簸箕里。 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 一旁的赵氏挽起袖子,从车上的小布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切得细细的姜末和蒜末。 她捻起一些,撒进锅里。 接着,又拿起虎妞切好的卤肉丁,也倒了进去。 随着水温升高,姜蒜的辛香、卤肉特有的醇厚酱香,还有肉臊子的油润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霸道地钻进周围每一个人的鼻孔。 “咕咚……”狗娃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锅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滚的水花和渐渐化开的肉臊子、肉丁,响亮地咽了口唾沫。 他也没闲着,早就从车上抱下来一摞摞大海碗,这几年随着他和虎妞的身量渐长,已经和大人一样用上了同款大海碗,就只有王明远依旧还是小瓷碗。 他手脚麻利的将碗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旁边放着筷子。 水终于滚开了,刘氏端起簸箕,把搓好的麻食“哗啦”一声全倒进了锅里。 白色的麻食在滚水里上下翻腾,混合着油润的汤汁泛起诱人的色彩。 “虎妞,把篮子早上买的青菜洗洗,再打几个鸡蛋!”赵氏吩咐。 “好!”虎妞应声,手脚麻利地从旁边一个小藤篮里抓出几把翠绿的青菜,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涮了涮,甩甩水就拿回来,也不用刀,直接用手掰成几段,丢进锅里。 接着,她又从篮子里摸出七八个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手腕一抖,蛋液就滑进了翻滚的汤里,瞬间凝固成金黄的蛋花。 最后,赵氏从另一个小布袋里抓出一小把晒干的芫荽末和葱花,均匀地撒在锅里。 滚烫的汤汁一激,那葱花芫荽的清新气息猛地爆开,瞬间与浓郁的肉香、面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勾魂摄魄的复合香味! 这股霸道无比的香气,像长了翅膀一样,顺着官道飘出去老远。 原本各自啃着干粮、喝着凉水的其他路人,纷纷停下了动作,鼻子不自觉地抽动着,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王家这边。 那香味,香得人肚子里馋虫直叫唤,手里的干粮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有几个汉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铁锅,喉结上下滚动,想上前讨碗,可目光扫过王大牛、王二牛那铁塔般的身板,还有王金宝那黝黑精悍的脸膛,再想想刚才他们刚才那利索劲儿,心里那点念头顿时就熄了火,只能悻悻地缩回去,狠狠咬一口手里的冷饼子。 第94章 路遇 就在这时,官道后方缓缓驶来两辆马车。 前面一辆青布篷子,看着朴素,但拉车的马神骏异常,皮毛油亮。 后面一辆则精致许多,朱轮华盖,一看就价值不菲。 两辆马车在离王家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前车先下来一个穿着深灰色布袍的老者。 这老者身量颇高,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虽然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如鹰,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下车后,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尤其在王家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上停留了片刻,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紧接着,后面那辆精致马车的帘子也被一只胖胖的手挑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胖胖公子哥从中探出身来。 这公子哥生得唇红齿白,白白胖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衫,腰间系着玉带,坠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那模样感觉和小胖子张文涛有七分相像。 他动作笨拙地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目光也立刻被王家锅灶那边飘来的浓郁香气吸引,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和……馋意。 那公子哥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都亮了,转头对旁边的丫鬟道:“这味道……好香!比府里厨子做的还香!” 那老者闻了会,便迈开步子,径直朝着王家这边走来。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落地无声,要是王二牛看到的话,能一眼就看出是练家子。 王金宝正蹲在锅边,用长柄勺子搅着锅里的烩麻食,防止糊底。 一抬头,看见一个气势不凡的老者走了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 老者走到近前,目光在王家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王金宝身上,抱了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这位老哥,叨扰了。” 王金宝连忙回礼:“不敢不敢,老哥有啥事?” 老者指了指那口香气四溢的大锅,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老哥,你们这锅里的吃食,香味实在诱人。赶路疲乏,胃口不佳,闻着这香味倒是有了几分食欲。不知……能否匀碗给我?价钱好说。” 王金宝一听,原来是闻着香味来买吃的,心里松了口气。 他这人实在,连忙摆手:“嗨,就一口吃食,值当啥钱!老哥不嫌弃,我这就给你们盛碗!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说着就要去拿碗。 老者却伸手虚拦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从里面捻出两块碎银子,递了过来:“老哥客气了。我也不能白吃白喝。这点银子,权当是饭资,还请收下。” 王金宝一看那银子,一块足有一两的样子,两块就是二两!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哥,这太多了!一碗面食哪值这么多钱!快收回去!” “老哥莫要推辞。”老者态度很坚决,直接把银子塞进王金宝手里,“我看你们这锅虽大,但人也多,而且饭碗也大,匀给我一碗,你们怕是自己就不太够了。这点银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是耽误你们吃饭的补偿。” 王金宝手里捏着那两块还带着点体温的碎银子,感觉有点烫手。 他看看老者不容置疑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憨厚地笑了笑:“那……那行吧,老哥你太客气了。他娘,快,给这位老哥盛碗!用干净的碗!” 刚走到旁边的公子哥见状也连忙出声:“大叔,不妨事的话给我也来一碗,我胃口小,一小碗就行了,我也出同样的银子”,说着他伸手指了指王明远的小碗,也掏出了两块银子递了过去。 老者回头看了这少年一眼,虽然有点疑惑这少年真若是和他说的那般胃口这般小怎么还这么胖,不过本是萍水相逢,没必要探究此事。 少年也对老者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下算是回应。 既然开了头,王金宝只能同意,不过这两碗怕是连二十文钱成本都不到吧,这就赚了四两银子? 赵氏在一旁看得真切,心里也咂咂舌,这俩人出手可真大方! 她连忙应声,拿起大勺,给两个碗里盛了满满当当、料多汤浓的烩麻食。 金黄的蛋花、翠绿的青菜、酱红的肉臊和卤肉丁、雪白的麻食,在浓稠的汤汁里堆得冒尖。 少年接过碗,道了声谢,也不顾烫,先用勺子舀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 汤汁入口,他的眼睛瞬间更亮了,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小口吃了起来,动作虽快,却依旧保持着和身材不太相符的优雅。 老者也端着碗,站在马车旁,大口吃起来。 他吃得很快,但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满足。 这边,王金宝见他们开吃了,才招呼自家人:“来来来,开饭开饭!” 刘氏和虎妞赶紧给家里人盛饭。 大海碗一个个被装满,狗娃早就等不及了,接过自己的碗,也顾不上烫,夹起一筷子裹着肉臊子和蛋花的麻食就塞进嘴里,烫得他直哈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香!真香!娘,小姑,你们手艺太好了!” 王大牛、王二牛兄弟俩更是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王明远也端着自己的小碗,慢慢吃着。 这烩麻食确实地道,面片筋道,汤汁浓郁,肉香十足,卤肉丁的酱香更是点睛之笔,一碗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赶路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他一边吃,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两人。那公子哥吃相斯文,但速度不慢,一碗很快见了底,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足。 那老者也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 吃完后,那老者走过来,对着正在收拾碗筷的王金宝再次抱拳:“老哥,多谢款待,这是我这一路上吃过最舒坦的一顿饭。” 王金宝连忙摆手:“嗨,粗茶淡饭,不值一提,你们吃得惯就好。” 老者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回到自家马车旁。 那公子哥也上前表达了谢意,回到了自家马车。 王家这边也收拾妥当,锅碗瓢盆重新归置好。 王金宝摸了摸怀里那两块沉甸甸的银子,心里美滋滋的,这赶路还能赚外快,真是意外之喜。 “上车!继续赶路!”王金宝吆喝一声。 王家众人纷纷爬上马车。 车轮再次滚动,沿着官道向前驶去。 王明远坐在车里,撩开窗户上的布帘看了一眼。 只见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缀围着他们慢慢悠悠的走着。 他放下帘子,心里琢磨着:看来这两日,怕是少不了要跟这两家阔绰之人同行了。 不过,今日天上的鸟怎么这么多,成群成群的飞,吵得人心头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