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大排档,是青川县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夜幕下,几十张简陋的桌子沿街铺开,红色的塑料凳子像散落的棋子。
空气里弥漫着孜然、辣椒和蒜蓉混合的霸道香气,炒锅与铁铲的碰撞声、酒瓶的清脆撞击声、食客们高声的谈笑声,汇成了一曲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乐。
叶凡把车停在街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身影。
苏沐秋换下了一身职业装,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了个清爽的马尾,正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邻桌两个划拳喝啤酒的大汉。
她就像这片嘈杂油腻的江湖里,一朵开得恰到好处的栀子花,清新又自在。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叶凡拉开她对面的凳子坐下。
苏沐秋回过神,眼睛亮晶晶的:“在研究民生百态。叶大局长,你可算来了,我肚子都快饿扁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菜单:“点好了,三斤麻辣小龙虾,特辣。敢不敢?”
叶凡看着她眼里的促狭,笑了:“我连刮骨疗毒的手术都敢做,还怕这个?”
很快,一大盆红彤彤、油亮亮的小龙虾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苏沐秋迫不及待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只,动作娴熟地一拧一剥,就把一块完整的虾肉送进了嘴里,辣得嘶嘶哈哈,小脸通红,眼睛里却闪着满足的光。
“过瘾!”
她含糊不清地说,又拿起一只。
叶凡看着她这副毫无形象的馋猫样,紧绷了几天的神经,不知不觉就松弛了下来。
在这里,他不是卫生局长,不是李县长的刀,也不是张书记的眼中钉。
他只是一个陪女孩子吃夜宵的普通男人。
他也戴上手套,剥了一只虾,却没有自己吃,而是很自然地放进了苏沐秋面前的空碗里。
苏沐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专注,像是在完成一台精细的缝合手术。
“看我干嘛,吃啊。”叶凡又剥好一只,放进她碗里,“今天你是头号功臣,我给你剥。”
苏沐秋的脸颊有些发烫,心跳漏了一拍。
她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谁要你剥了,我自己有手……”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夹起那块虾肉,美滋滋地吃了。
“哎,说真的,”苏沐秋一边吃,一边八卦地凑过来,“你到底把马文亮怎么了?我今天去卫生局,看他跟见了鬼一样。那些老油条现在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你是不是给他下什么蛊了?”
“我只是帮他矫正了一下世界观。”叶凡剥着虾,说得云淡风轻,“让他明白,与其当一条随时可能被主人抛弃的看门狗,不如当一把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刀。”
苏沐秋听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比喻,太损了。不过,也真贴切。我听说,市电视台那个油头记者,回去就被停职了,写了三万字的检查。他们台长亲自打电话到我们报社,跟周老师道歉。你这一仗,把张海涛的脸都打肿了。”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叶凡把又一块虾肉放进苏沐秋碗里,“这种人,明着不行,就会来暗的。官场上的暗箭,比手术刀还难防。”
苏沐秋看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她摘掉手套,抽了张纸巾,伸出手,轻轻擦掉了叶凡嘴角沾上的一点油渍。
她的指尖温热柔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皮肤。
叶凡的身体瞬间僵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喧嚣都退得一干二净。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自己。
苏沐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有多暧昧,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受惊的小鹿,闪电般收回手,抓起一只虾,假装镇定地剥着,心却跳得厉害。
“你……你脸上脏了。”她没话找话地解释。
叶凡的喉结动了动,拿起杯啤酒喝了一大口,才压下心头那股异样的感觉。
“谢谢。”他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叮铃铃!”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叶凡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钱国栋。
这么晚了,这位老书记打电话过来,绝不会是请安问好。
“喂,钱书记。”叶凡接起电话,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苏沐秋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关切地看着他。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压抑,还夹杂着风声和嘈杂的背景音。
“叶凡!出事了!”
“县消防队和药监局的人,晚上八点多,突然搞联合突击检查!二话不说,直接冲到我们康复中心的工地上,说我们脚手架有安全隐患,临时工房的电线乱拉,消防设施不达标!”
“药监局那边更狠,说我们从中药铺收购来的那些药材,没有规范的入库记录和质检报告,有安全风险!现在,两边都下了整改通知单,勒令工地全面停工,所有药品就地封存!”
钱国栋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叶凡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前脚刚在县里挥起改革大刀,张海涛后脚就精准地抄了他的后路。
消防、药监,这些都是专业性极强的部门,他们要用条条框框的规定来卡你,你就算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
他们甚至不需要捏造事实,鸡蛋里挑骨头,总能挑出毛病。
这比在卫生局门口哭闹,高明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们人还在吗?”叶凡问道。
“刚走!临走时还扔下一句话,说什么时候整改合格,什么时候才能复工!这不明摆着是拖时间吗!工地停工一天,损失就是几万块!我们等不起啊!”钱国栋急道。
“钱书记,你先别急。”叶凡的声音异常镇定,仿佛被冰水浇过,“不要跟他们起任何冲突,更不要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他们要封,就让他们封。”
“什么?”钱国栋愣住了,“就这么让他们得逞?”
“这不是得逞,这是送礼。”叶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不是要检查吗?那我们就让他们好好检查。你现在马上安排人,把工地上所有的施工记录、安全日志,还有我们药品采购的所有单据、台账,全部复印一份。”
“另外,打开我们工地的所有监控摄像头,确保二十四小时无死角录像。他们既然喜欢按规矩办事,那我们就陪他们把规矩玩到底。”
挂了电话,大排档的烟火气似乎也冷了下去。
苏沐秋看着叶凡,他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半分温情,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
“是张海涛干的?”她轻声问。
“除了他,没人有这个能量,能同时调动两个实权部门搞夜间突袭。”叶凡拿起一只小龙虾,慢慢地剥着,动作条理清晰,眼神却冷得吓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们这是典型的程序陷阱,跟你耗时间,能把整个项目拖垮。”苏沐秋担忧地说。
“他想打组合拳,那我就陪他打。”叶凡将剥好的虾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辛辣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刺激着他的味蕾,也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他有他的规矩,我也有我的玩法。”叶凡看着苏沐秋,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森然的寒意。
“沐秋,又要辛苦你了。”
“我们报社,是不是有个栏目,叫《聚焦营商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