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侍从听见摔杯之声拔剑闯入,剑尖直指殷昭咽喉。
殷昭好整以暇地将脖子往右侧偏去,自然而然躲开了那剑锋。
“我方才还说你,文韬武略绝不在我之下,这就沉不住气了?”殷昭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真敢只身一人来你们肃国吧?就为了应你的邀约?”
慕容悉始觉此事有端倪,再看座外堂中,数十名茶客卸下之前慵懒姿态,纷纷拔剑出鞘,神情警觉。
“也是,虞皇陛下从不作无备之战。”
慕容悉微一摆手,那侍从即刻会意,麻利地收起剑。
座外暗卫这才重新坐下,复装作寻常看客。
慕容悉勾动唇角,不死心地道:“但鄙人还是奉劝虞皇陛下,肃国境内可不比虞国太平,陛下回去路途遥远,若是在路上偶遇大批贼寇伏击,您带的这几十个侍卫,可未必够用啊。”
“那可如何是好?”殷昭从衣襟中掏出张龙纹金纸,“朕受贵国太后和皇帝邀约,特地前来参加贵国的春日宴,见太子殿下之前,朕已命人带朕亲笔书信面见贵国太后,函请着太子殿下保护朕在肃国作客期间免遭他人所害,算起来,圣旨马上就要到殿下的献王府了,太子殿下还不赶快回去接旨?”
慕容悉修长的手指在袖口中捏得“咔咔”作响,仍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能保护虞皇陛下,真乃小王之幸。”
殷昭近前几步,拍掉慕容悉肩上的槐花花瓣,心中那口气终于顺下来。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造物主的偏爱。
落叶飞花,均只独为一人。
“后会有期,太子殿下。”
殷昭绕开慕容悉,悠扬迈步,玄衣如燕,很快就与离园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北肃的春夜,寒凉袭人。
客栈外夜风轻拂,云卷云舒,柳树枝条有一搭没一搭抽打着苔绿斑斑的屋檐。
那屋檐下的人,头枕双臂,反反复复做着相同的梦。
在那个灰色的梦里,他还是任人宰割的质子。
肃国上任皇帝将年仅八岁的殷昭安置在南府,看似优待敌国质子,实则是将其置于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眼皮底下,防止其暗通虞国埋布在肃国皇都的谍网。
南尚是忠臣,是武痴,本对这位质子行照看之责只是为了遵先帝圣意,却在偶然间发现这少年竟是位天纵奇才,一身强筋劲骨,仿佛天然就是为习武而生的,故忍不住倾囊相授。
再往后,又发觉此子文思敏捷,任一卷兵家或是法家经典著作,到了此子手中,不出半日即可倒背如流,甚至还能给出书中未曾提及的其他妙法。
日久天长,南尚对这位武学天才渐渐生出了几丝真情。
殷昭入肃国为质的第二年,肃国与黎国结束了长达五年的边境局部战争,签订了为期二十年的和平盟约。
议和书签署当日,天降异象。
白昼蓦然失了光亮,天空之中数条明晃晃的闪电纵横交错。
南夫人难产,屋里一阵混乱,仆从家奴奔走相告,南尚和南恕远在距郸城五十里外的驻地,众人只顾救治产后血崩的夫人,无暇顾及刚刚出世的女婴。
殷昭坐在产房外的屋檐下,垂下如漆如墨的眸,满目惊疑,凝睇着他怀中熟睡的女婴。
风乍起,吹动了少年腰带上串挂起来的两只小金铃,铃声清亮,惊醒了这皱巴巴的婴儿。
她扭动起那颗小老头儿一般不甚灵动的小脑袋,哇哇大哭,直至满脸通红。
她真丑,将来定是没人敢娶的。
殷昭小心翼翼将女婴圈抱在胸前。
她小小的、软软的、香香的,叫人不敢放下。
风愈大了些,少年不自觉将女孩儿抱得更紧,又发觉她止了哭泣,脸上的褶皱消散过半,正转溜着一对漆黑灵气的大眼珠痴痴望着他,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了前世的记忆。
殷昭心下一软,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动容。
他从来不知,在这样一个地狱般冰冷的地方,还会有如此美好的东西。
风卷起漫天枯叶,闪电伴随着阵阵惊雷。
初生的婴儿不明何所畏惧,不哭亦不闹,反对着少年笑。
少年懵了半瞬,对着女孩儿,不自知地微微扬起唇角。
关于女孩儿的出世,史书上没有只言片语记载,殷昭却记得清楚。
那日是九月十六,白昼有暴雪和雷雨,顷刻即消止;入夜有圆月,皎白且无暇。
南尚期盼着这个女孩儿的诞生能为肃国带来安宁祥和,百姓能够休养生息,开启盛世佳境。
所以他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为南启嘉。
启嘉。
无比美好的愿景。
春去秋来几个来回,那女孩儿一天天长大。
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学会了撒谎骗白米糕吃。
南尚忙于军务时,随手就将这玉雪似的小人儿放进了殷昭怀中,他抱着她,手足无措。
小姑娘不知事,欢喜之余伸手抓破了殷昭的脸颊。
南尚面色忽沉,欲要从殷昭怀中抱走她。
那会子他竟有些害怕,搂着小女孩儿往边侧一躲,转神过来,颇觉尴尬,对南尚慌乱说道:“无妨,也不疼。”
殷昭习武暂歇之时,最爱坐在阶上,看那女孩儿在花树下扑蝶,年复一年。
女孩儿四五岁了,喜欢缠着殷昭陪她捉迷藏。
小小的一个人,不出声,蜷在某个角落,不知不觉睡着了。
整个南府哭天抢地找了她一下午,临近用晚膳了,女孩儿才揉着两只眼睛从南夫人的衣柜里爬出来,身上还挂着“伪装”用的衣裙。
自那以后,小女孩儿身上就多了一串亮晶晶的小金铃。
不管她躲在哪里,只要铃声一响,殷昭就能找到。
南启嘉自学会了撒谎,就总想要耍些小机灵,然她生来不及殷昭那般聪颖,说了假话也容易露出破绽,尤其改不掉搓弄衣角的小动作。
殷昭从不揭穿。
只因她明知瞒不过时,便扬起小脑袋,娇滴滴唤他:“昭哥哥。”
每听她将他唤作“昭哥哥”,殷昭就失了方寸,即使再拙劣的说辞,也不忍去拆穿。
思来想去,他只能彻底妥协,无奈道:“罢了。”
紧接着又往南启嘉嘴里塞了块儿糕,怕她噎着,还不忘递上一杯晾温了的开水。
南启嘉总是搂住殷昭的脖子,抠他的朱砂痣,杵在他耳畔,大声问:“昭哥哥,你为什么不爱笑?”
他不答,心想,她怎会知晓寄人篱下的苦?
南启嘉扑蝶不成反扑了一鼻子灰,她拿着小铜镜儿,摸了摸中间鼻子尖儿上肿大的红包,被自己逗笑。
殷昭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挤出一个浅胜于无的笑容。
从前,殷昭不喜肃国,不喜肃土上生长出的盈泽万物,不喜肃史中承载的万代千秋,不喜肃人看时满目的鄙夷不屑。
殷昭不喜肃国的所有。
只在每每看到南启嘉的时候,才知这肃士原也有它的好处。
偶尔南尚也会让他教南启嘉学些规矩。
殷昭笑问:“姣姣,那些繁琐的礼节,你可记住了?”
南启嘉腆着肚子摇头:“哥哥说我笨,我就是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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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教我都学不会!”
殷昭问:“那若是我教你呢?我教你,你肯不肯学?”
南启嘉点点头,马上又摇头,说:“父亲为了让我学,还给我买了糕点,你让我学,给我什么好?”
殷昭好气,弯食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旁的不会,讨价还价倒学得有模有样。这样吧,我母国遣了些匠人来伺候,有个姑姑针线做得极好,你若是学会了,我便让她给你做一身骑装。”
南启嘉不知道什么是骑装,也不知道女孩子是不常穿的。
只是殷昭记得他和李严穿骑装那一回,被南启嘉撞见了,她说,昭哥哥,你穿这个真好看。
有了利益驱使,南启嘉学得倒快,唯弄不透何时该行跪拜大礼。
殷昭说:“除祭祀等隆重仪典和见一国君主,几乎用不上。”
南启嘉瞪着大眼,噘嘴问:“父亲说,以后你会变成虞国的国君。那我再见到你,也要向你行跪拜大礼吗?”
殷昭道:“不要。不管何时你见到我,都不要行跪拜大礼。”
南启嘉又问:“那我应该向你行什么礼呢?”
殷昭对着南启嘉,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背上,深深鞠躬,行了个体面的揖礼。
对于自己所敬爱的平辈,这是最高礼节。
南启嘉笨拙地有样学样。
“不对。”殷昭道,“你是女子,须右手搭在左手上。”
南启嘉便对着殷昭,深深鞠躬,像模像样的行了个揖礼。
殷昭回虞国那年,南尚弄丢了南启嘉的猫儿,谎称猫儿是自己走失了。
小姑娘在少年的膝盖上,哭了半宿。
她撒泼打滚,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明明就是父亲自己弄丢了我的猫儿……”
南启嘉说,昭哥哥就不会骗我,永远都不会骗我。
可是那年,她还很小,只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永远”。
在某个雨后初晴的午后,永远不会骗她的昭哥哥,哄小姑娘睡下:“等你醒来,昭哥哥带你去城外玩儿。”
小姑娘乖乖闭上眼睛,再醒来,大师兄不见了踪影。
她鞋都不穿,从卧房找到庭院,从武房找到前厅,找累了就蹲在南府大门下等,等困了就伏在膝盖上睡。
直到三天后,家里大人知晓再也瞒不住了,才对她说,她的大师兄走了,回自己家去了。
南启嘉憋住泪,问:“那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眼睛里的小豆子还是一颗接一颗往脸颊滚落,她梭地上撒泼,哭闹道:“那他一定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窗沿下的金铃脆响阵阵,把殷昭从回忆的梦境中拉扯出来。
殷昭披衣趿鞋,缓行至窗边,取下那随风摆曳的铃儿。
此次赴肃,殷昭不是不解肃太后的用心。
虞肃两国自殷昭归虞以后,相安无事多年,如今肃皇年幼,主少国疑,肃太后定会想方设法稳定与虞国的关系,以免再生外患。
自古两国邦交,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和亲。
殷昭今年二十有五,仍未立后,可谓是奇谈一桩,另三国私下议论得嘴皮子都秃了。
早在殷昭十八岁初,虞太后和丞相乔北元就开始四处为他物色合适的皇后人选。
堆积成山的画像送到正宫,一副都没被打开过。
虞太后起先还耐着性子劝,到后来不能再忍,怒问:“你到底要怎样?立后关系国本,岂能凭你自己的性子一直拖延!”
殷昭也不再维持表面的母慈子孝,反唇相讥:“立后?再选一位跟你一样,抛弃亲子,扶持奸夫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