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顾氏府邸。
书房内的龙涎香,似乎也压不住空气中那股凝重的气息。
顾雍面沉如水,静静地听着下人的回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前的紫檀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叩”的清脆声响,如同敲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上。
“……加薪三成,顿顿见荤,死伤者抚恤十年工钱。此令一出,应者云集,如今鹰愁涧的工地,据说人多得都快站不下了。”
“那太子还……还将那水渠,命名为‘承乾渠’,四处宣扬是为江南百姓造福。如今民心……民心已然倒向他那边了。”
“还有,扬州周边几个县的官吏,都……都开始主动向工程示好,我们之前打过招呼的几个石料场,有两个已经撕毁了和我们的协议,转头就把石料卖给官府了……”
一个个坏消息,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书房之内。
之前那个从鹰愁涧逃回来的“猎户”,此刻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筛糠。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几天前还是一盘散沙,谣言四起的局面,怎么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承乾渠……呵呵,好一个承乾渠。”
顾雍终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他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看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
“断其利,聚其心,威其众。三招连发,环环相扣。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但跪在地上的家仆们,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起。他们知道,家主越是平静,心中酝酿的风暴就越是猛烈。
“家主,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一名管事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办?”顾雍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片被月光映照得泛着银光的竹林。
“我还是小看他了。本以为是个不知世事的膏粱子弟,没想到,是条吃人的龙。”顾雍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冷意,“他以为用钱就能砸开江南的大门?太天真了。”
“钱能通神,也能招鬼。”
“他给了那些泥腿子希望,那我们就把他们的希望,彻底碾碎。”顾雍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幽深的光。
“一个工程,光有人,可不够。”
“传话下去。”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扬州府库里那些用来造水泥的石灰,我不希望它们太‘干净’。还有,从洛阳运来的那些精铁,路途遥远,山高水滑,出点意外,也很正常吧?”
“另外,告诉朱家,他们家控制的粮行,最近是不是该盘点一下库存了?这么多人吃饭,每天消耗可不是小数目。万一哪天粮食供应不上了,饿着肚子的民夫,可比吃饱了的,要好煽动得多。”
“还有陆家,他们不是在漕运上说一不二吗?让一些关键的河道,‘不小心’堵上一两天,耽误一下工期。”
一连串的命令,从顾雍口中冷静地发出。每一条,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工程最脆弱的命脉。
谣言攻心不成,那就直接釜底抽薪!
你不是有钱吗?我让你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你不是人多吗?我让你的人没饭吃,没工具用!
他要让那位太子殿下明白,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光有朝廷的招牌和银子,是行不通的。水、米、柴、盐,哪一样,离得开他们这些经营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去办吧。”顾雍挥了挥手,“记住,做得干净点,别留下把柄。”
“是,家主!”
几名心腹管事躬身告退,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顾雍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李承乾……”他喃喃自语,“游戏,才刚刚开始。”
……
与此同时,鹰愁涧。
李承乾正在享受难得的清净。
自从他“被迫”回到扬州后,孙伏伽和杜构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工作狂热之中,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来烦他。
这正合李承乾的心意。
他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完饭就在营帐周围溜达溜达,看看风景,或者让称心给他念几段闲书,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看着不远处工地上那热火朝天的景象,听着那铿锵有力的号子声,李承干非但没有半分成就感,反而有种看别人家热闹的疏离感。
“称心,你说这渠要是修好了,得叫‘承乾渠’叫多久?”
“回殿下,此等功在千秋的伟业,定会与江河同在,与日月同辉,万世流传。”称心一脸与有荣焉。
李承乾打了个哆嗦。
万世流…传…
一想到自己这个咸鱼的名字,要和一个水利工程捆绑一万年,他就感觉浑身难受。
“算了算了,不想了。”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殿下!殿下!不好了!”
杜构那标志性的焦急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他像一头被点燃了尾巴的肥猪,一路狂奔而来,跑到李承乾面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又……又出事了!”
李承乾的心,咯噔一下。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孤早已料到”的沉稳表情。
“说,何事惊慌?”
“水泥!”杜构急得满头大汗,“我们从府库调来的一大批石灰,全……全都废了!混进去大量的劣质土灰,根本烧不出合格的水泥!张柬之大人带人查了一夜,也没查出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李承乾还没来得及说话,孙伏伽也快步赶了过来,他的脸色同样难看。
“殿下,不仅是水泥。我们从洛阳订购的一批用来打造碎石工具的精铁,在瓜州渡口……沉了。船夫说是夜里起了大风,一整船的精铁,全都掉进了江里,一块都没捞上来。”
李承乾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如果说一件事是意外,那两件事接连发生,就绝不是巧合了。
江南士族的反击,来了。
而且比他想象的,更直接,更狠毒。
“殿下,现在工地上人心惶惶。”杜构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工具短缺,材料跟不上,几万民夫都快停工了。而且……我们派去采购粮食的人回报,扬州城里几大粮行,都说没粮了。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天,我们连饭都开不出来了!”
一桩桩,一件件,招招致命。
对方显然不准备再玩什么舆论战了,而是直接掀了桌子,用最根本的物资,来扼杀整个工程。
孙伏伽和杜构两人,此刻就像是无头的苍蝇,急得团团转。他们虽然是朝廷命官,但在江南这片经营了数百年的铁板上,他们的人脉、资源,都远不及那些地头蛇。对方玩阴的,他们连证据都抓不到。
两人说完,都眼巴巴地看着李承乾,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在他们心中,太子殿下算无遗策,神机妙算。上次的谣言危机,殿下于雷霆之怒间,便轻松化解。这次的物资危机,想必殿下也一定有应对之法。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李承乾那张越来越阴沉的脸。
李承乾是真的生气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在玩一个策略游戏,明明只想挂机混日子,结果对面的玩家非要追着他打。
他不想玩了,行不行?
他只想当个废物,求放过!
他看着孙伏伽和杜构那两张写满了“殿下快出招”的脸,一股邪火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天大的事都来找我!我上哪知道怎么办去?
他烦躁地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块石子,怒道:“没石灰,不会自己烧吗?没铁器,不会自己炼吗?没粮食,扬州没粮,苏州没有吗?杭州没有吗?”
“他们不卖,就去找那些想卖又不敢卖的人买!”
“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孤来教你们?”
李承乾是真的被逼急了,一番话说得又冲又快,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只想把这两个烦人的家伙骂走,让自己清静清静。
可他这番充满了无能狂怒的咆哮,落在孙伏伽和杜构的耳朵里,却如同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两人当场愣在原地,如同被闪电劈中。
自己烧石灰?自己炼铁?
绕开大粮行,去找那些被压制的小商户买粮?
这……
这何止是解决眼前的危机啊!
这分明是在……釜底抽薪之上,再来一招“另起炉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