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扬州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驿馆之内,李承乾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
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吃过午饭,就在后院的池塘边找个躺椅,一边晒太阳,一边钓鱼,或者让称心给他念几段民间的话本小说。
那些让人头疼的公务,再也没有人敢来烦他。
韦挺、赵德言等人,每天早中晚会过来请安,但都只是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问候一声,然后就立刻退下,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他们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充满了崇敬与信赖,仿佛在说:“殿下,您就安心布局吧,外面的事情,有我们!”
李承乾对此十分满意。
看吧,只要我足够摆烂,就没人能压榨我!
他觉得,自己的“懦弱”人设,已经立得稳稳的。现在,就等着长安的弹劾奏章,和父皇的废储圣旨了。
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滋滋。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眼中的平静,在某些人看来,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三天里,以孙伏伽、赵德言和杜构为首的“取经天团”和扬州本地官员,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在驿馆的另一间偏厅里秘密开会。
他们将李承乾画的那些“神意图”全部挂了起来,日夜揣摩。
“根据殿下的‘骄兵之计’,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静待顾氏犯下更大的错误!”孙伏伽指着墙上那幅“猪头图”,声音冰冷,“这头猪,已经尝到了甜头,它绝不会就此罢休。”
赵德言连连点头:“孙侍郎所言极是!昨日,我们安插在吴郡的眼线回报,顾氏家主顾雍,在得知殿下毫无反应之后,大宴宾客,席间更是放出狂言,说什么‘天家太子,不过如此’,嚣张至极!”
户部的杜构拨了拨手里的算盘,嘿嘿一笑:“他越嚣张,死得越快。不过,光等可不行。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们用‘王法’来对付他。这王法,也是需要准备的。”
说着,他看向孙伏伽。
孙伏伽是刑律大家,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证据?”
“没错!”杜构一拍大腿,“顾氏在江南横行霸道多年,侵占田亩,欺压良善,草菅人命的案子,绝对不在少数!只是以往,无人敢查,无人敢问!现在,殿下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我们就要把这些陈年旧案,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给他翻出来!”
“只要证据确凿,形成铁案!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寻衅滋事,而是依法办案!顾氏就算有天大的背景,在铁一般的罪证面前,也百口莫辩!”
孙伏伽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好!我立刻修书一封,让我从长安带来的刑部干吏,秘密潜入吴郡、会稽等地,搜集顾氏及其党羽的罪证!另外,”他看向赵德言,“扬州大理寺和御史台,也要全力配合!”
赵德言立刻领命:“下官明白!”
“还有!”杜构又补充道,“殿下不是给了那个张铁牛一百贯的‘工伤补贴’吗?这笔钱,我们不能就这么简单地给他。”
众人不解地看向他。
杜构神秘一笑:“我们要大张旗鼓地给!敲锣打鼓地送到医馆去!还要请扬州城里最好的笔杆子,写一篇文章,就叫《论朝廷命官张铁牛同志因公负伤之光荣事迹与顾氏家丁嚣张跋扈之恶劣行径》!”
“把张铁牛塑造成一个为国为民,不畏强权的英雄!再把顾氏,钉在仗势欺人的耻辱柱上!”
“殿下不是说了吗?要用王法。那舆论,就是王法的前奏!我们要让全江南的百姓都知道,太子殿下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如此一来,必然会有更多的苦主,敢于站出来,指证顾氏的罪行!”
“妙!杜员外此计甚妙!”赵德言抚掌大赞。
这一招,阴险,但是有效!
于是,一场针对顾氏的天罗地网,在李承乾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拉开。
一时间,扬州城内外,暗流涌动。
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吴郡顾氏,和驿馆里那位终日钓鱼晒太阳的太子殿下。
……
李承乾的咸鱼生活,在第四天,被迫中止了。
这一天,他正躺在池塘边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午后的阳光,称心在一旁给他剥着橘子。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杜构那张圆滚滚的脸,出现在了后院门口。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焦急和崇拜的复杂表情。
“殿下!”他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下了。
李承乾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鱼竿一抖,险些掉进池塘里。
“你……你这是干什么?有刺客?”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不!不是!”杜构抬起头,满脸通红,“殿下!您……您真是神了!”
李承乾一脸茫然。
我又怎么了?我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钓鱼,啥也没干啊!
“殿下!您快看!”杜构激动地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卷宗,高高举过头顶,“鱼!鱼上钩了!而且是一条大鱼!”
李承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纹丝不动的鱼漂,又看了看杜构,更加迷惑了。
“什么鱼?”
“顾氏!是顾氏那条大鱼!”杜构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们按照您的‘骄兵之计’,一边搜集证据,一边造势。那顾雍果然中计,愈发骄横!就在今天早上,他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大事!”
“他……他竟然带人,把流经他们家庄园的那条‘白龙河’给截断了!”
“白龙河?”李承乾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来。
旁边的赵德言(他也跟着来了)立刻上前解释道:“殿下,白龙河是吴郡东部数十万亩良田的唯一灌溉水源!如今正值夏种时节,他截断水源,下游数万户百姓的田地,都将颗粒无收!这……这是要逼死数万百姓啊!”
李承乾听完,总算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但他心里,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疑惑。
这个顾氏,脑子有坑吗?
就算再嚣张,也不至于干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吧?截断一条河,影响数万百姓,这罪名,捅到天上去,皇帝都保不住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承乾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坑。
他可不想掺和进去。
于是,他故作深沉地“唔”了一声,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了池塘里的鱼漂,淡淡地说道:“知道了。”
知道了?
就……就这么三个字?
杜构和赵德言都愣住了。他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殿下会立刻下令收网,将顾氏一网打尽。
可殿下的反应,平淡得就像是听说邻居家丢了一只鸡。
难道……殿下还有更深层的布局?
杜构的脑子飞速运转。
截断水源……下游百姓……颗粒无收……民怨沸腾……
有了!
杜构一拍脑门,再次领悟了!
“殿下!臣明白了!”他激动地喊道,“您是想……借此机会,行雷霆一击,不仅要办了顾氏,还要……还要收拢民心!”
李承乾:“?”
只听杜构慷慨激昂地分析道:“顾氏截断水源,下游百姓必然陷入绝境!此时,我等若能天降甘霖,为他们解决水源问题,那殿下您的恩德,将传遍江南!百姓们会把您当成再生父母!到时候,别说清丈田亩,就算您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万死不辞!”
“可是……”赵德言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白龙河被截断,我们去哪儿给他们找水?”
“殿下早就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杜构猛地转身,指向不远处偏厅墙上挂着的那幅“拉面图”。
“你们忘了张柬之大人的发现了?那上面,画着扬州城地下的暗河水脉!殿下既然能画出扬州城的,那吴郡的……他肯定也了然于胸!”
“殿下这是在逼我们!他给了我们问题,也早就给了我们答案!他是在考验我们,能不能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解决问题!”
众人再次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殿下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幅画,都是环环相扣的!
他们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崇拜来形容了,那简直是在看一尊活生生的神祇。
李承乾坐在摇椅上,手里的鱼竿都在发抖。
他快疯了。
那他妈真的是一碗拉面啊!
什么地下水脉?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现在必须,立刻,马上,阻止这群疯子的脑补!
他猛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吓的),指着杜构,声音都变了调:
“住口!”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挖河?你们知道挖一条引水的渠,要花多少钱吗?”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认为无人可以反驳的,最最现实的问题!
钱!
没错!搞工程,是要钱的!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国库空虚,百废待兴!父皇连宫殿破了都舍不得修!你们现在要花钱去挖一条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暗河?这笔钱,从哪儿来?你们出吗?”
他死死地盯着杜构,眼神里充满了“你敢说你有钱我就弄死你”的威胁。
他相信,只要一提到钱,这些官员肯定就蔫了。
这可是大唐贞观年间,地主家都没有余粮啊!
果然,杜构被他问得一愣。
挖渠确实需要一大笔钱,粮食、工具、人工……户部的账本上,确实没有这笔预算。
看到杜构哑口无言,李承乾心中一阵狂喜。
稳了!这次稳了!
他正准备乘胜追击,彻底打消这群人的疯狂念头。
然而,杜构接下来的一个动作,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见杜构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本账册,双手奉上。
“殿下……钱,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杜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李承乾难以置信地接过那本账册,翻开一看。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
“扬州盐商李家,‘捐赠’白银三万两,以助殿下推行新政。”
“海陵陈家,‘捐赠’粮食五万石。”
“江宁王氏,‘孝敬’殿下钱两万贯。”
……
账册足足有十几页,后面罗列的财物,看得李承乾眼花缭乱。他粗略一算,这上面的金银财帛、粮食布匹,折算下来,几乎相当于大唐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承乾的手都开始抖了。
杜构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殿下,您忘了?您在扬州,不是抄了那么多家产吗?这些……是那些被抄家的旁支和有生意往来的富商们,主动‘捐’上来的。”
“他们说,之前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殿下。现在,他们愿意倾家荡产,支持殿下您在江南的任何举措!只求……殿下您大人有大量,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李承乾:“……”
他想起来了。
之前为了逼赵德言他们搞砸,他确实是让杜如晦的儿子杜荷,去疯狂抄家敛财,想搞得天怒人怨。
结果……
这些被抄怕了的富商,现在竟然把钱,主动送上门来了?
而且还送了这么多?
李承乾看着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拼命想输光的赌徒,结果每次出手,都是一把天胡。
他绝望地抬起头,看着杜构那张写满了“殿下,您就说我们干得漂不漂亮吧”的脸。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我不要钱”?
还是说“你们赶紧把钱还给人家”?
在众人眼中,这笔钱,就是他“神机妙算”换来的军费!
他要是敢拒绝,这帮人估计能脑补出“殿下仁慈,不愿取百姓一针一线,我等更应为殿下分忧”的戏码,然后自己掏腰包去挖河。
李承乾无力地瘫坐回摇椅上,将那本账册,死死地攥在手里。
他感觉,这哪里是账册。
这分明是催命符!
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把他推向那个他最不想坐的宝座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