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之内,死寂一片。
那碗李承乾心心念念的鱼汤面,汤色依旧乳白,面条依旧筋道。
只是此刻,它正以一种近乎羞辱的姿态,缓缓浸泡着那份来自长安的“父爱”。
绢帛上的墨迹,遇水则化。
李世民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渐渐洇成一团模糊的墨渍,那洇开的墨团,变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声的嘲讽脸孔。
称心和那名禁军信使,两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僵在原地。
他们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只泡在汤碗里的,理论上尊贵无比的圣旨上。
信使的脑子已经彻底宕机。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陛下密诏,军国重器……就这么被太子殿下当了浇头?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场面!
他已经开始盘算自己九族够不够砍。
而称心的眼中,惊骇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顿悟的狂热。
懂了!
他彻底懂了!
陛下说,朝中有非议,要派巡视团来“观摩”。
字里行间,是信任,是考验,更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近乎炫耀的期许——“去,给我好好露一手!”
寻常皇子接到这等圣旨,必然诚惶诚恐,挖空心思准备,唯恐堕了天家威名。
可殿下呢?
殿下看完,随手就扔进了面碗。
这是何意?
这不是愤怒,更不是不屑。
这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父子、超越了世俗规则的绝对自信!
这个动作在宣告:
什么巡视团?什么朝中非议?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这些,重要吗?
在我李承乾的棋局里,尔等皆为棋子,尔等的看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闲笔。
我的布局,早已超越你们的想象。
你们来或不来,看或不看,都改变不了江南这片天,将因我而变的事实!
这碗鱼汤面,是江南的民生。
圣旨落入其中,意味着天子之意,亦要顺应民生,以民为本!
这哪里是糟蹋圣旨?
这分明是殿下用一种石破天惊的行为艺术,阐述了他“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至高执政纲领!
一股战栗从称心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李承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只觉得那不是脸,而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渊薮,里面藏着搅动天地的风雷。
而此刻,深渊本渊,李承乾,他的内心正在掀起一场八级地震。
李世民!
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我在这儿辛辛苦苦(摸鱼躺平)帮你平事,你倒好,嫌我不够累,还给我上强度?
巡视团?
还他娘的是马周带队!
马周是谁?大唐第一御史喷子!骨头里能挑出鸡蛋,鸡蛋里能挑出针眼的狠角色!魏征在他面前,都只能算是个讲文明懂礼貌的抬杠爱好者!
让他来巡视?
他能把我吃饭用左手还是右手,上纲上线到“储君仪态不端,动摇国本”的高度!
这哪是来撑腰的?
这是派了个纪委书记,带着一百多个巡视组干部,来给我开全国直播批斗大会的!
一股滔天的怨气直冲脑门,李承乾感觉自己快炸了。
他猛地站起身。
雅间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他死死地盯着那碗面。
那碗他永远也吃不到嘴里的面。
在那一刻,所有的仇恨,都被无限转移到了这碗无辜的面上。
“来人!”
他的嗓音暗哑,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称心一个激灵,立刻躬身:“殿下!”
“把这碗面,给孤撤了。”
李承乾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要将这碗面挫骨扬灰的恨意。
“再把赵德言给孤叫来!立刻!马上!”
称心领命,几乎是小跑着出去。
他懂了,殿下这是要落子了。
圣旨这颗小石子,终于激起了殿下心中那片算计的惊涛骇浪!
片刻之后,赵德言火急火燎地赶到。
他一进门,就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太子殿下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那道背影,萧索中藏着山雨欲来的磅礴气势。
“殿下,您找臣?”赵德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开口。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脸上无喜无悲,眼神却幽深得吓人。
“赵德言。”
“臣在。”
“你之前说,王家一案,牵连出一百七十三个官员,对吗?”
赵德言心头猛地一跳,不知太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恭敬地回答:“回殿下,正是。如今皆已下狱,扬州官场,十不存一。”
“空出这么多位置,扬州政务,还能转吗?”李承乾又问。
“这……”赵德言面露难色,“臣正为此事发愁。如今只能靠底层胥吏勉力维持,许多政令寸步难行,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这正是李承乾想听到的。
他最怕没事干。
现在,事来了,虽然是被逼的,但总得想个最省力气的法子应付过去。
马周要来巡视“新政”。
什么是新政?他不知道。
但总得有东西给他看。最好是那种看起来动静巨大,实际上自己不用怎么费心的东西。
把一百七十三个贪官污吏一锅端了,这算“新政”的序曲。
那高潮呢?
高潮就是把这些空缺填上。
怎么填?从长安调人?太慢,人事复杂,他懒得理。从江南士族里提拔?他刚把人家的根刨了,这不是找死吗?
那……
李承乾的脑中,闪过一个上辈子看过的,最经典,也最能唬人,最能体现“魄力”,同时自己又最省心的办法。
“既然没人,那就重新招。”李承乾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小事。
“招?”赵德言一愣。
“嗯。”李承乾踱步到桌边,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声音,却像战鼓擂在赵德言的心上。“传孤的令,以太子监国之名,在扬州,开恩科。”
“恩科?!”
赵德言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取才,不问出身,不论文第,只看实干之能。”李承乾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是一块巨石,在赵德言心中掀起万丈狂澜。
“凡我大唐子民,无论寒门士子,亦或商贾走卒,只要识文断字,身家清白,皆可应试!”
“考过,择优录取,即刻上任,填补扬州官职空缺!”
赵德言的呼吸,停滞了。
他的大脑,在疯狂处理着这几句话里蕴含的,足以颠覆时代的风暴。
恩科!
不问出身的恩科!
这是要彻底打破自魏晋以来,延续数百年的门阀世家对官场的垄断!
这是要给天下所有被压在底层的寒门,开辟一条通天大道!
他瞬间,全都明白了!
殿下的布局,一环扣一环,早已算无遗策!
第一步,以盐政为刀,斩向江南士族最肥的钱袋子,是为“削其财”!
第二步,以雷霆之势,清扫王家党羽,将腐朽的官场蛀虫一网打尽,是为“清其吏”!
第三步,便是这石破天惊的“扬州恩科”,以全新的取才标准,彻底摧毁士族赖以生存的根基——人事权!是为“绝其根”!
削财、清吏、绝根!
三步走完,江南的天,将换成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
而陛下派来的巡视团,恰恰就在这第三步大戏即将上演时抵达!
殿下不是在应付巡视团。
他是在利用巡视团,将自己的新政,昭告天下,使其成为不可动摇的铁律!
高!
实在是高!
这等深谋远虑,这等气魄胸襟,别说他赵德言,就算是房玄龄、杜如晦亲至,怕也得当场拜服!
“臣……臣……遵旨!”赵德言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都变了调,对着李承乾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一拜,不是拜太子。
是拜一位即将开创新时代的圣君!
“去吧。”李承乾疲惫地挥了挥手。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不是什么千古大戏,也不是什么朗朗乾坤。
他只是觉得,这么一折腾,马周来了,应该能被糊弄过去吧?
只要把马周糊弄过去,他应该……或许……大概……就能安安心心吃上一碗热乎的鱼汤面了吧?
他长叹一口气,重新坐下,有气无力地对门外喊了一声。
“称心,让店家,再给孤……煮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