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怎么不认?”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的角落。
他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认了?太子殿下居然就这么干脆地认罪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准备好的一肚子辩护之词,全被这一句“认了”给堵了回去。这还怎么辩?
王珪等一众言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色。他们本以为会是一场激烈的辩论,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堪一击,直接缴械投降。
李世民的拳头在龙袍下死死攥紧,指节发白。他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他怕这个儿子,真的就此破罐子破摔。
“你……”李世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可知罪在何处?”
“当然知道。”李承乾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那慵懒的姿态,与这庄严肃穆的朝堂格格不入。
他踱步到大殿中央,仿佛这里不是审判他的法庭,而是他家后花园。
“王中丞刚才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他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对着王珪竖起了大拇指,一脸诚恳,“本宫……哦不,我,李承乾,就是不敬经典,就是沉溺商贾之术,就是喜欢跟工匠待在一起,就是不务正业!”
他这番“自白”,让王珪都有些发懵。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李承乾没有理会众人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响亮,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
“王中丞说,我应该日夜诵读经史,学习治国安邦的大道。敢问王中丞,哪一本经史,教过我如何用‘兴业债券’,在不加一文赋税的情况下,十日内为河北道灾民筹集百万两白银?”
王珪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经史里,只有“王者以民为本,轻徭薄赋”的道理,却没有这等闻所未闻的“金融之术”。
“哪一本经书,教过我设立‘官酿局’,搞什么‘皇家特许经营’,只卖一个名头,就为国库赚来二十三万两军资?”
“又有哪一本史书,教过我兵不血刃,只派一个使者,带去盐、茶、铁锅,就能瓦解突厥联盟,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气势也随之攀升一分。
王珪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脸色由红转白。
“这些治国安邦的法子,书上都没有。既然书上没有,我为什么还要去读那些落了灰的竹简?难道指望孔夫子从书里跳出来,帮父皇退了颉利的大军吗?”
“噗嗤……”
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虽然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殿内紧绷的气氛。
许多武将出身的官员,脸上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他们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太子殿下这些“不务正业”的举动,实实在在地让国库充盈,让军队兵强马壮。这比念一万遍“子曰诗云”都管用!
李承乾话锋一转,看向龙椅上的李世民,脸上的嬉笑之色敛去,换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父皇,儿臣今日,正是要向您,向满朝文武,坦白一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寰宇。
“儿臣以为,自己德不配位,才不配位,性情更不配位!儿臣……不想当这个太子了!”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太极殿内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被炸得头晕目眩,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弹劾太子,本是朝争的手段。可谁都没想到,太子本人,竟借着这个机会,当众请辞!
自古以来,只有为了太子之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何曾有过,储君主动撂挑子不干的?!
“你……你说什么?!”李世民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失声喝道。
“父皇,您没听错。”李承乾的表情,平静得可怕,“王中丞他们说得对,我这个人,懒散成性,贪图享乐,毫无进取之心。您想啊,当皇帝得多累啊?天不亮就得起床,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还要跟一群大臣斗心眼,吃饭都吃不香,睡觉都睡不稳。这种苦差事,谁爱干谁干去,反正儿臣是不干的。”
“儿臣做的这一切,又是搞债券,又是卖酒,又是办报纸……其实目的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无比向往的笑容。
“儿臣就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大唐打造成一个谁也不敢惹的,钱多得花不完的超级大帝国。这样一来,国库充盈,边境安稳,父皇您就可以高枕无忧,长命百岁,一直当皇帝当到老。而我呢,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您废掉太子之位,随便找个山清水秀,冬暖夏凉的封地,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咸鱼藩王。”
“每日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身边美女如云,府里佳肴成山。这,才是我李承乾的终极理想!这,才是我为之奋斗的最高纲领!”
“所以,”他对着王珪等人,深深一揖,“多谢各位大人今日的弹劾,真是说出了我的心声,帮了我的大忙!等我将来去了封地,一定请各位大人去喝酒!喝最贵的‘皇家贡酒’!”
一番话说完,整个太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王珪张着嘴,呆立当场,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用一种极其离谱的方式,给彻底颠覆了。
他想弹劾一个“失德”的太子,结果,对方直接承认自己“缺德”,并且把“缺德”当成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和政治理想,还反过来感谢他……这……这让他还怎么往下说?
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个巨大的,由金钱和功绩堆砌而成的,软绵绵的沼泽里,让他所有的力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玄龄和杜如晦,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他们终于明白了。太子殿下根本不是在乎什么储君之位,他的格局,他的思想,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畴。他是在用一种“曲线救国”的方式,来实现他那“咸鱼藩王”的伟大梦想!
而李世民,他站在龙椅前,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殿下那个一脸“快废了我吧”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愤怒?有。这逆子,竟敢当众嫌弃他李家的江山!
荒唐?有。这天底下,竟有不想当皇帝的太子!
可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能废了李承乾吗?
不能!
废了一个能点石成金,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太子,然后呢?换谁上?换那个聪明但心胸狭隘的青雀?还是换那个仁孝却性子软弱的雉奴?他们能做到李承乾所做的万分之一吗?
废了他,就等于废了大唐的财源,废了北征的希望,废了《大唐时报》这个掌控舆论的利器!
这一刻,李世民悲哀地发现,他被自己的儿子,用他那惊世骇俗的功绩,给“绑架”了。
他不但不能废了他,还得把他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祈祷他多出几个“咸鱼”点子,好让大唐江山千秋万代。
世家门阀的致命一击,被李承乾用一种“自杀式”的防御,给化解得干干净净。甚至,他还顺便将了皇帝一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够了!”李世民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吼,打断了这诡异的寂静。
他指着王珪,怒道:“王珪!太子为国操劳,殚精竭虑,才有如今国库充盈,万民称颂之局面!你却在此捕风捉影,混淆视听,是何居心?!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王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知道,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李世民又看向李承乾,眼神复杂地能拧出水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至于太子……为君分忧,劳苦功高,赏……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一甩袖子。
“退朝!”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后殿,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随着皇帝的离去,满朝文武,才像活过来一样,纷纷擦着额头的冷汗,用一种看神仙似的目光,看着那个始作俑者。
李承乾却满脸的失望和沮丧,他小声地嘟囔着,声音里充满了悲愤。
“搞什么啊……不应该是废黜东宫,发配岭南吗?怎么还赏钱了?”
“这日子,还有没有盼头了?”
“我真的……只想当个咸鱼啊!”
他垂头丧气地往宫外走,路过长孙无忌身边时,还不忘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
“舅舅,那个……父皇答应的奖金,您可得帮我盯着点儿。还有这次赏的黄金,换成现银,一成……不,三成是你的劳务费。咱们得继续努力,争取早日把我从这太子之位上,给‘赚’下去!”
长孙无忌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他看着自己外甥那悲痛欲绝的背影,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自己现在干的,到底是在辅佐太子,巩固国本呢?还是在帮着太子,挖李唐王朝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