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都西郊有座建在山顶的道观。
初夏雨后生起的水雾弥散不去,便缠绕堆积在山腰,若是运气好,遇上一束破云而出的天光映在道观的琉璃瓦上,神话志怪小说中的云顶天宫便有了具象。
只可惜这里面住着的不是神妃仙子,是个俗人。
急着赶路,老宦官不知轻重的步子踏起泥点子将衣摆沾湿,绕过前殿正做法事的一众道士,寻着还不断滴水的竹径往后山去。
约莫急行了一炷香,竹林尽头的青石板路接上昂贵的白玉石阶,老宦官停步整理衣袍,将藏在怀中的轴子双手奉呈着登上石阶。
石阶的尽头,铺的是金砖,若是敢抬头细细打量这藏在山中的宫殿,便会惊觉它的辉煌早越了行宫的制,比之卫君所住的明堂,有过之而无不及。
掀开挡风的华丽织金幕帘,老宦官悄悄抬眼,看见了那个半躺在个年轻郎君怀中披头散发面色憔悴的女子。
有关这年轻郎君,老宦官记得清楚,是个出身云秦的贵族公子,当年这座宫殿的主人为了他与王上吵得天崩地裂,依旧是不顾阻拦地将人强带上了山。
明面上是她的医官,这暗地里的意味不会无人知晓。
此事传入宫中,卫君纵是大怒,却也无力对她作下真的惩罚,毕竟是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孩子,偶尔溺爱人之常情……
“老奴拜见郡主。”
榻上的女子依旧是静悄悄地不作回应,似还在熟睡,立在一旁的侍卫长谢芷开口道:“可是宫中出了事?”
宦官将手中的轴子转呈向谢芷道:“后日王上要在明堂召见郡主。”
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女子,谢芷转头接下轴子道:“我明白了,公公慢走。”
听着人离了殿,榻上的女子睁开眼撑起身却忍不住剧烈咳嗽了两声,呕出了一大滩血在年轻郎君的衣袍上。
“郡主!”
“无事,还死不了。”温辞筠坐起身揉着头道,“谢芷,将妆台暗格下的盒子取出来。”
“是。”
谢芷将盒子摸出,递给温辞筠,却被温辞筠推给了霍舒。
“这是我应允你的东西,拿着它立刻离开卫国,往南至黎朔边境会有人来接你。”
“可现下你……”
“我的死期不是现在。”
话间,温辞筠抬手抚过眼前郎君的额角,这般温柔如水的双眸可曾为她停留过?
“霍舒,记住你答应我的。”
本是无力弥散的目光,陡然生起杀意,手却依旧温柔的划过身前人的下颌,温辞筠笑着看着他:“……否则即便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我效忠郡主,直至郡主大业既成。”
似是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温辞筠抬眼看向谢芷道:“谢芷,你亲自送霍先生离京。”
“属下明白!”
今年不知为何,刚入了夏这雨水便淅淅沥沥地不停歇,生起了几分春日才有的料峭寒意。
待日头上来,却又是潮湿闷热,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步一步往着燕台最高处的明堂去,久违地静候在飞阁上,微侧过眼,卫都尽收眼底。
这景色,自温辞筠有记忆起便紧刻在脑海中,她的舅舅告诉她,在此之下的,皆是她的臣民。
时隔半年再登临高台,温辞筠又瞧见了大街上攒动的人群、小摊上升起的炊烟在空中飘散、街铺随风而动的旗幡……
熟悉的景色被雨后碧空映衬得比往日要更加清晰。
“郡主,王上召见。”
被老宦官和善的叫声唤回神,温辞筠上前脱了履往明堂内殿去。
整理一番粗麻道袍,温辞筠朝着闲坐在屏风后的卫君跪拜道:“臣拜见王上。”
“听说筠儿前阵子又病了,怎未上报宫中?”
“老毛病,无需宫中费心,还惹舅舅……烦心……”
卫君嗤笑一声后站起身,绕过屏风走到温辞筠面前,勾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这张像又不像的脸。
“你放走了霍舒。”
紧盯着卫君生起怒意的眼底,温辞筠勾唇得意地回道:“是。”
“啪”
一声惊响!
卫君将人扇倒在地,额角不偏不倚撞倒鎏金仙鹤铜香炉,磕出的血流进温辞筠的眼角,顺沿着脸颊滴到漆黑反光的金砖上。
“……温辞筠!你是卫人!”卫君半蹲下身,捏住她的细颈将人提起怒道,“卫国没了,你也得殉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温辞筠并不畏惧盛怒之下的卫君,反是强笑着反问,“不是舅舅要我做的吗?我只是听舅舅的话,筠儿不是很乖吗?筠儿把命都给了卫国,舅舅如何觉得筠儿不爱卫国?”
覆面的血痕滑落至青筋迸起的掌上,若非温辞筠还有大用,如此盛怒之下卫君指不定亲手杀了她!
她本就该死。
当年若非她,他最爱的妹妹便不会早逝!
他更不会为了这张似像非像的脸一次又一次原谅她的迕逆与挑衅!
松了手中劲,卫君抱住倾倒而下的温辞筠,像抱着幼年时的她一般,扶着她的后脑轻声抚慰着:“筠儿听舅舅的话,舅舅会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舅舅都给你送来……你的表兄都不争气,舅舅把卫国也给你,好不好?”
听着这人的话,温辞筠无力地喘息着,心底嘲笑着他的算计。
明知她已是残喘续命,何必要同她说如此好听的话?
“……下月初九是筠儿生辰,舅舅早为筠儿备好了礼物,半刻也等不及想给筠儿了……我这便给你取来……”
说着卫君欣喜地扶着温辞筠起身,像个真心在哄孩子开心的父亲一般,温柔地牵着温辞筠朝着殿中的红木桌案走去。
谈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何尝算不上是“父女”?
温辞筠还未满周岁便被卫君接入宫中亲自抚养,亲自为她取名又定下“郁离”的封号,祈她成长为擅文墨、通政史的五郡之主,能将自己的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卫君待她比任何一个亲生子女都要亲近。
反而于早逝的双亲,温辞筠早没了多少印象。
只记得一个是高贵的卫国遂邑公主,一个是曾驻守彭城所向披靡的大将军,而后叛去云秦客死他乡又连累族人尽诛的罪人。
他们记不得他们有她这么个养在宫中的女儿,她亦记不清她有那么一双遗弃她的双亲。
人始终得靠自己才活得下去。
抬手用衣袖将脸上的血迹擦干,温辞筠静立在堂下,看着卫君上前将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从中取出个卷轴,回过身,满带着笑意,步履轻快地朝她走去。
硬塞给温辞筠,笑意盈盈地期待着温辞筠看到其中内容的欣喜。
缓缓展开手中卷轴,温辞筠不敢阅尽其中内容,直从矮凳上扑跪在地,重磕在地上厉声道:“请舅舅收回成命!”
“为何?”卫君隐忍怒意站起身盯着脚下的少女,“为何不接受我予你的殊荣?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一日舅舅筹谋了多久?当年将你接入宫中时,我便想封你为公主……筠儿是不是嫌弃太迟了?否则你十八岁生辰的礼该是太子印……不急……中秋前舅舅便将太子印给你……”
他终于疯了……
温辞筠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处,心里这样想。
心中编好的托辞被额间隐隐的伤痛惊散,不要惹怒这个疯子!
直起身,温辞筠望了眼卫君,从腰间取了块白玉佩呈给卫君:“请舅舅再等等,筠儿自幼受舅舅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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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不晓得舅舅予筠儿的厚望……舅舅请看这枚玉佩……”
仔细打量温辞筠递来的玉佩,倒是瞧不出有何机巧卫君便问:“如何?”
“这是季卿砚令霍舒转交于我的,说是用以赔罪,持此令相邀,他定会来赴约。”温辞筠目视着卫君渐变的双眸,将心中的算计浮于眼底,“……筠儿已确定他不知黎朔,不知云秦与黎朔的关系……此前已借霍舒之手将他引去黎朔……”
微垂眼,卫君挥手命内侍和暗卫退下,叉腰立于殿中,缓行了两步绕到明堂的大殿中,盯着那把鎏金龙椅道:“……筠儿有如何谋划,说来听听……”
垂首而拜,温辞筠直起身跟在卫君身后道:“筠儿虽不知云秦为何不让季卿砚晓得黎朔,但却晓得若让季卿砚知晓了,云秦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我们与泉山长公主本就是盟友,舅舅不便出面,便有由筠儿来,若能助长公主成功登上王位,好处自是我卫国的。”
“你说的不无道理。”卫君微微侧过身瞧着,态度陡然谦卑的温辞筠笑道,“可有详细的章程?知晓你谋算的又有几人?霍舒可对你起了疑心?”
“进宫前筠儿并为向任何人提及此事,至于霍舒……”温辞筠轻蔑地嘲笑着,“他和他们一样,一心坚定地认为我是他们的盟友……可他们不明白,卫国是我的母国,生我、养我之人皆是卫国的天,筠儿有今日的见识与殊荣,是因身上流着的那一份尊贵的血……舅舅!”
温辞筠激动地提高了声音,喊了声舅舅,瞬地扑跪在卫君脚下,涕泗横流地仰起头痛哭着。
“舅舅可知筠儿有多痛心!痛心自己的姓氏和那半份属于叛臣的血?舅舅……若筠儿是舅舅的骨血,又何苦让舅舅这般费心?”
一番声情并茂,卫君像是忘了此番召见是为追究温辞筠放走霍舒的过错,万般心疼地将人搂入怀中。
“筠儿能如此想,不枉舅舅这般栽培……你的‘旧疾’,舅舅会想法子为你根治,你想做甚便放手去做……我们与云秦的仇、你与季卿砚的仇,定要一一清算……”
“筠儿明白……只是要季卿砚信我、听我的话,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世人皆知我是叛臣之后……”
“你的意思是……”
“我‘恨’卫国、‘恨’舅舅,因为我已‘家破人亡’……”压抑住心底的紧张,温辞筠故作淡然嬉笑着同卫君谈笑,“舅舅送我去彭城如何?”
“可!”卫君松开扶着温辞筠双肩的手大笑道,“筠儿的心思舅舅明了……但只要筠儿记住,哪怕你将两国皆搅得天翻地覆,舅舅依旧会在这明堂中等你回来,这是你王者之路的历练!你是永远是我的继承人!是着卫国毋庸置疑的下一任新王!”
“筠儿明白。”
勉强用粗布道袍捂着额间的伤处,温辞筠一手掩面恭敬地退出明堂。
往甬道去的路上,有不少宫人瞧见备受宠爱的郁离郡主身上多添了几处新伤,一看便是被人打的。
站在仓促准备的花车前,温辞筠偏头回望燕台飞阁时扯痛了伤口,渗出的血将绷带染得通红,可她置若罔闻任由着血往下落,将潮湿的青石板浸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因如此旁人不敢去猜测她心底究竟在想些甚。
只要在谎言中多添几分旁人可瞧见的真心,便一定是“真”的!
温辞筠听得明白卫君最后的话是在点她,彭城一行只要不闹出格,她依旧是还是“温辞筠”,是卫国仅次于王的“郡主”……
可笑着他们之间早不知真假的感情,明明二人早已将对方恨入骨髓,可交织在恨中的“爱”,叫谁也不肯更不敢撕破脸皮。
这出戏还要演多久?她还要再忍多久?
闷热潮湿的风拂过花车的檐铃,温辞筠觉得自己的头疼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