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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5章 科举风波(四)

作者:杰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按照规定,考官发现舞弊嫌疑,绝非小事。


    首要便是立即暂停相关卷宗的评判,进行初步核查,比对笔迹、验看墨卷朱卷、核对考生信息籍贯,固定初步嫌疑证据。


    继而,必须层级上报!


    会试层面,必须立刻上报礼部及知会都察院,由更高层级的主官决定是否启动跨部门的联合复审,提调相关人等核查,岂容他一个主考官私自压下?


    沈臣清这是撇开了他个人的“感觉”,直接援引制度,将问题拔高到了国法纲纪的层面!这不是商量,这是逼宫!


    值房内,烛火将张之敬脸上变幻的神色照得明暗不定。


    沈臣清那如同疯魔般的“以死明志”和掷地有声的律法援引,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这下彻底闹大了!


    他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在胸中翻腾。那寒门小子竟敢如此不顾体统,将事情捅破天!


    他难道不知道这背后牵扯着何等人物?难道真以为一腔孤勇就能撼动这盘根错节的巨树?


    不能再犹豫了。


    一旦真按程序上报,即便礼部有自己人,也难保不会走漏风声,万一捅到都察院那帮闻腥就动的御史那里,或是…或是直达天听,被陛下或魏柱国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夜已深,贡院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但他必须立刻将消息送出去。


    他唤来绝对心腹,低声耳语几句,一枚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令牌被悄无声息地送出高墙。


    在一处隐秘的宅邸,他见到了同样神色凝重的李德忠。


    这位宫里的内侍听完他的急述,枯瘦的脸上却并未出现张之敬预期的惊慌,反而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哎呦,我当是什么泼天的大事呢,”


    李德忠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淡定,


    “不就是底下有个不开眼的穷酸嚼舌根,想上报礼部嘛?张大人,您可是主考,这点事还压不住?礼部那边,打声招呼,一份公文驳回去,斥责他扰乱阅卷、心怀叵测,不就结了?难不成礼部还会信他一个七品小官,不信您这位侍郎大人?”


    张之敬心中焦虑更甚,摇头道:


    “李公公有所不知,那沈臣清是个犟驴,已然引用了《大明会典》,咬死了程序!下官虽为主考,但若他拼着官身不要,将事情彻底闹开,礼部即便想压,众目睽睽之下,也难保不会为了避嫌而…而顺水推舟,启动核查!届时…”


    “嘿嘿嘿…”


    李德忠发出一阵低哑的笑声,打断了他,昏黄的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有几分诡异,


    “张大人啊张大人,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搞不定礼部,难道这满朝文武,就没人能搞得定礼部了?您忘了…咱们这生意,是为谁做的?您此刻的忧患,又是因谁而起?”


    张之敬猛地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郑家!是了,还有郑家!


    郑芝龙的能量,岂止在海上?其子郑成功如今圣眷正浓,在朝中影响力日盛!


    此事关乎他郑家的子弟前程,他们岂会坐视不理?由郑家出面,或许根本无需自己再去礼部疏通关节,郑家自然有办法让礼部的大人们“明察秋毫”!


    “多谢公公提点!下官真是急昏头了!”


    张之敬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躬身。


    “赶紧去吧,杂家也得回宫了,离久了惹人怀疑。”


    李德忠摆摆手,重新隐入阴影之中。


    张之敬不敢耽搁,立刻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将贡院内发生的变故,尤其是沈臣清死咬不放、要求启动磨勘复核的紧急情况,火速传递给了郑芝龙在京城的代表。


    接下来的半日,对张之敬而言简直是煎熬。


    他坐镇贡院,强自镇定地督促阅卷,眼角余光却时刻瞥向门口,心中七上八下,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批复。


    他一方面祈祷郑家手段通天,一方面又不禁恐惧万一…


    翌日下午,一骑快马疾驰至贡院门口,马上骑士身负礼部紧急公文袋,高声通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张之敬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亲自快步上前,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公文,指尖微颤地拆开火漆。


    目光急速扫过那工整却冰冷的官方辞令,他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狂喜所取代,但这狂喜又立刻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严肃的官威。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闻讯聚拢过来的各位考官,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声音刻意提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礼部钧令已至!言:春闱乃国家大典,岂容无端揣测、延宕时日?所谓舞弊疑云,查无实据,皆系妄测!着即驳回复核之请,所有阅卷官各安其位,即刻恢复阅卷,不得有误,务必按期放榜,不得延误!”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猛地射向人群中脸色瞬间苍白的沈臣清。


    “沈编修!”


    他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至公堂内回荡,


    “你听信臆测,妄言舞弊,扰乱阅卷秩序,险些贻误大典!本官现暂停你副考官之职,即刻起,回房思过,不得再干预阅卷事宜!来人,送沈大人回房!”


    几名差役应声上前。


    沈臣清身体晃了晃,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一种掺杂着绝望、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盯了张之敬一眼,然后猛地一甩袖,在差役的“陪同”下,僵硬地转身离去。


    看着沈臣清被带走的背影,张之敬心中那股恶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来。危机,似乎暂时过去了。高墙之内,依旧是他张之敬说了算!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入这间狭小的禁室,几乎要将他溺毙。


    门外隐约传来的、其他阅卷房内翻动试卷的沙沙声,同考官们低沉的交谈声,此刻听来是如此遥远而刺耳。


    它们代表着仍在进行的、看似公正无比的流程,却也是对他所发现那骇人真相最无情的嘲讽。


    礼部的批复像一道铁闸,轰然落下,不仅断绝了他循正当途径申诉的可能,更将他彻底钉死在了“扰乱秩序”的耻辱柱上。


    张之敬那强压得意、故作威严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完了吗?就这样了吗?任由那几个纨绔子弟窃取功名,玷污这圣洁的抡才大典,让天下寒窗士子的心血付诸东流?


    不!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瞬间缠绕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知道规矩,比任何人都清楚——试卷糊名弥封,加盖礼部与监察御史的钤印,非经磨勘复核程序,任何人不得私启,违者重罪!


    那是科举公正最后的屏障,也是他此刻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规矩…规矩已经被他们践踏在脚下!当上位者用权力肆意扭曲规则时,坚守规矩无异于坐以待毙!


    血液仿佛在瞬间烧灼起来,冲散了片刻前的冰冷与绝望。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取代了所有的犹豫。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差役单调的更梆声偶尔传来。他捂着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神色,向门外看守的差役低声哀求如厕。


    差役虽不耐烦,但见他已被停职,形同囚犯,也未过多为难,嘟囔着放他出去,并未紧跟。


    一脱离看守的视线,沈臣清如同换了个人。


    他猫着腰,凭借对贡院格局的熟悉,像一抹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潜入了看管相对松懈、用于临时存放已阅试卷的库房。


    库房内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


    借着高窗外透入的、微弱得可怜的月光,他疯狂地在那堆积如山的试卷中翻找。


    心跳声大得像擂鼓,撞击着他的耳膜,几乎要掩盖住他粗重的呼吸。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他也顾不上去擦。


    找到了!


    那两份让他寝食难安的试卷就在其中!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干硬牢固的糊名封条,以及上面清晰的钤印。这是禁忌之门。


    他的手指因紧张而冰冷汗湿,却异常灵活。


    他舔湿指尖,用极其轻柔的动作,一点点润开那干硬的浆糊。时间仿佛凝固,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终于,封条的一角被小心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他屏住呼吸,借着那微光,向内窥去——


    郑世恩!


    吴三辅!


    两个名字,如同两道烧得赤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瞬间烙印进他的脑海深处!


    是他们!京师里声名狼藉的纨绔!


    斗鸡走马、流连花丛他们在行,可这经国策论、锦绣文章…凭他们?绝无可能!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粉碎。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这背后牵扯的势力之大,足以将他乃至他全家碾得粉身碎骨!


    但同时,一股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决心也随之爆燃起来——知道了名字,就再无退路!他必须出去!必须将这不公捅破!


    贡院高墙,隔绝内外,考官未得明令不得出。这是铁律。


    但沈臣清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穿着那身已然褶皱不堪的官袍,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墙角堆放的几捆废弃卷宗和杂物上。


    读书人仅有的一点力气此刻被决绝的意志催谷到极致。他攀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杂物,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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