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路极其清晰且刁钻,将所有罪责,滴水不漏地全部推到了已经死无对证和“潜逃无踪”的人身上:
“回禀大人!我家主人平日忙于族中大事与商事,对于具体田庄庶务,向来是交由管家郭六全权打理。大人所言诸般不法情事,皆系恶奴郭六欺上瞒下,勾结已然畏罪自尽的县丞尹志刚,二人狼狈为奸,背着我家主人所为!”
“至于那些契约、借贷字据,虽或有郭六经手,但绝非我家主人授意!我家主人对此毫不知情!”
“郭六此人,表面忠厚,内心奸猾,其恶行败露后,已卷款潜逃半月有余!我郭家亦深受其害,正在四处缉拿此獠,欲交予官府法办!”
每当顾寒试图将线索引向郭孟启本人时,状师总能巧妙地用“具体事务由郭六处理”、“主人不知情”、“需查问郭六”等话术挡回。
而郭孟启带来的几个账房和管事,也纷纷作证,口径一致,将所有脏水都泼给了那个“潜逃”的郭六。
一时间,公堂之上竟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僵局。
百姓们状告的具体执行者,确实是郭六及其手下,以及尹志刚及其爪牙。
这些直接作恶者,死的死,“逃”的逃,竟似乎真的形成了一道防火墙,将坐在堂上、稳如泰山的郭孟启,暂时隔离在了直接罪证之外。
顾寒眉头紧锁,他明知郭孟启才是幕后主使,但对方准备的如此充分,法律辩护做得近乎完美,就连账房流水也是毫无破绽,在现有的司法程序下,想要直接钉死他,竟变得异常困难。
堂下的百姓也开始躁动不安,他们听着状师巧舌如簧的辩解,看着郭孟启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看来这次郭家大爷又能逍遥法外了。
顾寒端坐堂上,面沉如水。
他深知,若继续在“郭孟启是否直接指使”这个细节上与对方纠缠,只会被那狡猾的状师用“死无对证”、“推给下人”的套路无限拖延下去,最终陷入僵局。
必须转换思路,从根源和结果上发起致命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
“肃静!”
待堂下稍安,顾寒不再追问具体作案过程,而是转而阐述法理,声音洪亮而清晰:
“郭孟启!纵使你巧舌如簧,将诸般恶行尽数推于下人郭六与已故县丞尹志刚,然则,根据《大明律·户律》‘欺隐田粮’条及‘典卖田宅’条之释意,凡田土宅业之更易,必有主家之印信、业主之画押,方为有效!尔为郭家之主,云顶寨之实际掌控者,名下田庄店铺无数,纵是下人行事,岂能完全脱离尔之掌控、违背尔之意愿?”
他拿起一份汇总的田产变更文书,厉声道:
“这一桩桩、一件件田宅过户契约,最终受益之人,皆是你郭孟启!所侵吞之田产,最终尽数归入你郭家名下簿册!此乃不争之事实!依据律法,你作为最终受益人及家族主事人,对名下产业发生如此大规模、非正常的产权变更,负有不可推卸之核查与管理失职之责!即便非你亲自指使,亦难逃‘纵容下人、谋夺民产’之罪!此乃‘管束不力,坐享其成’之过,律法明文,岂容你轻易狡脱?!”
顾寒这番论述,跳过了具体执行环节,直接从产权归属和家主责任入手,依据大明律中关于产业主人对其名下财产变动负有监管责任的原则,直指郭孟启作为最终受益人和家主,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
这一下,可谓打中了要害!
堂下百姓听得似懂非懂,但感觉官老爷说得在理,纷纷点头,重新燃起希望。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郭孟启即将哑口无言之时,他却再次露出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带着几分讥诮的笑容。他甚至轻轻鼓了鼓掌。
“精彩!顾大人不愧是督查专员,精通律法,句句在理。”
郭孟启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语气轻松得不像是在受审。
“可是……大人,您又错了!”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顾寒骤然蹙紧的眉头。
“大人您口口声声说那些田产‘归入我郭家名下’、‘我乃最终受益人’……”
郭孟启摇了摇头,故作惊讶状。
“哎呀!这、这地它不是我的呀!您查证不清啊!”
顾寒心中冷笑,暗道:果然!还是要用这招!想把责任推给那个被你软禁起来、看似什么都不管的老太爷郭允厚吗?以为这样就能金蝉脱壳?
可郭孟启接下来的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顾寒的心口,让他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郭孟启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文书,材质精美,盖着异常显赫的朱红大印,他将其高高举起,朗声道:
“顾大人,以及各位父老乡亲请看!这隆昌县境内,凡大人所指控的那些所谓‘被巧取豪夺’的田地、山林、乃至部分宅基,其地契田册之上,白纸黑字,写明的业主人,并非我郭孟启,也非家父郭允厚,更非我郭氏一族任何子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个足以让整个公堂、乃至整个四川官场都为之窒息的名字:
“这地,它属于蜀王府!是当今蜀王千岁朱至澍殿下的王庄产业!”
“嗡——!”
整个公堂内外,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难以置信的哗然!
蜀王?!藩王?!
顾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郭孟启竟然来了这么一手!而且是如此致命的一手!
明末以来,土地兼并严重,许多地方豪绅为了逃避赋税、寻求政治庇护,常常将田产“投献”给藩王宗室。
名义上土地归了王府,成为“王庄”,但实际上仍由原主人管理,只需向王府缴纳一笔远低于朝廷赋税的“贡献”,即可获得藩王势力的庇护,从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欺压百姓。而藩王们也乐于借此扩充自己的实际财富和影响力。
郭孟启,显然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他早就将郭家巧取豪夺来的大量田地,通过“投献”的方式,挂在了蜀王朱至澍的名下!
蜀王不但免其重税,很可能还授予了郭孟启“管庄”之类的名头,让他名正言顺地管理这些产业。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皇明祖训》!
太祖朱元璋定下的《皇明祖训》明确规定:藩王,除谋逆大罪外,不受寻常法律刑罚!其所犯罪行,仅由皇帝亲自裁决!地方司法机关,无权缉拿、审问任何一位藩王!其名下王庄产业若出现纠纷或犯罪行为,地方官府根本无法依常规司法流程对藩王展开调查或惩处!就算藩王纵容庄头为非作歹、证据确凿,地方官也只能上奏中央,由皇帝和朝廷来最终定夺处理。
也就是说,现在这些田地的“合法主人”变成了蜀王朱至澍!顾寒就算有再多的证据,证明这些土地是非法得来,他也根本无法去审问蜀王!
甚至连传唤都不可能!这个案子,在司法程序上,一下子就被抬到了一个大明官员根本无法触及的高度!
郭孟启看着顾寒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哑口无言的神情,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他这一手,不仅彻底撇清了自己的直接责任,连之前准备甩给父亲的退路都没用上,直接祭出了最大的护身符——藩王特权!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顾大人,”
郭孟启故作无奈地摊摊手。
“您看,这分明是蜀王府王庄管理上或许出了些纰漏,与下人沟通不畅,以至于产生了些误会,惊扰了地方。此事,依律,似乎不该由您这督查行署来审吧?是不是该行文上报朝廷,请皇上圣裁呢?”
他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上报朝廷?自大明开国,没没听说过哪个藩王因为土地的事栽跟头,这种地方田土纠纷,猴年马月才能有回音?
更何况,涉及藩王,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最后很可能就不了了之!
堂下的百姓也懵了,他们听不懂复杂的律法,但“蜀王”、“王爷”这些词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那是天上的星宿,是比知府、巡抚还要大得多的天潢贵胄!告郭家竟然变成了告王爷?这官司还怎么打?绝望的情绪再次弥漫开来。
顾寒死死攥着惊堂木,脸色发白。
他感觉自己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证据确凿,民怨沸腾,可偏偏……偏偏对方祭出了《皇明祖训》和藩王特权这把无人能撼动的尚方宝剑!
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老朱家的,所有的官员还都是臣子。
按照规矩,这案子,确实如郭孟启所言,算是审到头了。他一个督查专员,根本无权再继续下去。
就算、就算是当年权倾朝野、推行改革如张居正那般的人物再世,面对这太祖皇帝定下的、维护宗室特权的铁律,恐怕也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公堂之上,方才还气势如虹的审问,此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彻底挡住。郭孟启悠闲地坐在那里,嘴角噙着胜利者的微笑。
就在顾寒被《皇明祖训》和蜀王名头压得哑口无言,郭孟启志得意满,堂下百姓陷入绝望之际,那个平静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投入死寂潭水的巨石,再次从侧后方的屏风处响起:
“《皇明祖训》?藩王特权?好,好得很。”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缓缓自屏风后踱步而出。
依旧是一身毫不起眼的普通青衫,与堂上绯袍玉带的官员、堂下绫罗绸缎的郭孟启相比,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