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香洞。
这么一通闹下来,外面的天色便已经不早了。时妙原随意打发走荣承光,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洞里。
和外界比起来,寻香洞内的景色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此地依旧有亭台楼阁,依旧有潺潺流水,洞穴顶上的珠玉荧荧,一座座没有面孔的人形石雕屹立于黄姜花丛中——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山里最后一片花圃了。
时妙原向洞内走去。走上廊桥的时候,他发现桥身叫得比往常尖锐了许多,他抬起脚,只见一片木板微微翘了起来。
“……啊。”
它有些旧了。
从前,有荣观真的神力维护,这里的物件不论多久都不会腐坏。
可如今它们的主人走了,这些小玩意也就和人类的造物一样,慢慢出现了问题。
不过短短四十九天而已,荣观真存在过的痕迹就已经消退了许多。
一间失去了主人的房子,还能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多久呢?
时妙原并不知道。
从前,在他的认知里,几乎从来就不存在“时间”这个概念。
因为他不死不灭,而他所珍视的事物也都不存在寿限的困扰。衰老这个词天上与他绝缘,死亡于他而言更是虚无缥缈的流言,十恶大败狱的恐怖在于“无限”,只有如朝露般转瞬即逝的生物才会忌惮时间。
可如今他经历了死亡,也切身体会过仿佛陷于永夜的空白。而当某个人的存在被抽离,当他成为了被留下来的遗产,当对他的保护成为了一座囚笼,有生以来第一次,时妙原体会到了什么叫度秒如年。
“那九年,你是怎么度过的呢?”
他仰起头,望向洞顶的星空。
“荣观真……你都做过什么,你都在想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事情,偏偏我什么也不了解呢?”
无人回答。
时妙原下了廊桥,走到了其中一座石雕面前。
它的面颊已被磨平,毁坏它的人用的力气太大,以至于把它的脑袋都削了一半。
不仅是它,这里其余的雕塑也都基本如此。做这件事的想必不会有别人,时妙原摩挲着石雕残缺的面庞,他摸着摸着,突然笑了出来。
“这是发生什么了啊,怎么会闹这样大的脾气。”
咔哒。一小块碎石坠入了花丛。
“哎?”时妙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手上触感不对。
他慢慢移开手,凑近那石雕,在它脸上大约是眼睛的位置看到了一个小洞。
小半截金色的线头从洞口冒了出来,他又贴近了些许,依旧看不出名堂。
时妙原探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拈了拈那丝线。谁知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么一碰,石雕脸上残存的岩片全都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哎!这,这是?!”
石雕的正脸彻底碎落,露出了头颅中空的内里,以及好几支被金丝线缠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这是什么东西?时妙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正要凑上前去细看,冷不丁听身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唉。”
他浑身一僵。
好熟悉的声音。
“唉……唉!”
“哎哟……我受不了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困难啊!”
那人的声音愁得滴水,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时妙原定定地转过身去,在木桥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荣观真。
他正支肘托腮,百无聊赖地倚在扶手上叹气。
桥上散落着许多卷轴,而他很明显无心去关照这些物件。他的表情哀怨至极,全不似运筹帷幄的山神,更像是一个……正在为功课苦恼的孩子。
“唉!闭关第四十九年,剑术进步不定,修为马马虎虎。好歹能催动无弗渡的灵力,但离能灵活运用还差得远了!好吧好吧,就当这算是进步吧……可就这样下去,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见他啊?”
荣观真大叹一声,烦躁地抓乱了发髻。
一根红发绳飘落在地,他的长发如瀑布般洒落了下来。
时妙原立刻就意识到,这并不是真正的荣观真。
眼前人穿着样式古朴的剑士服,长发乱七八糟地耷拉在身上,眉间还点了颗朱砂痣。这打扮至少得是两千年前的流行风格,更何况他腰上还别着两把光彩照人的长剑。
无弗渡静静地沉睡在剑鞘之中,而三度厄上镶嵌的宝石也依旧完好无损。这个时期就连荣闻音恐怕都还未离世,时妙原走到荣观真身边,伸出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不出所料,他的指尖穿透了过去。
这果然只是幻影而已。
“荣观真”当然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石头和两把刻刀,聚精会神地雕凿了起来。
雕着雕着,他的眉头就拧在了一起,不一会儿,他把小刀一扔,气呼呼地对空气打了套组合拳。
“烦死了!怎么弄都不像!”
艺术创作不成,他捡起一支卷轴,刷地展开平摊到了地上。紧接着他掐诀施法,无数细小的光点从他指尖涌出,飘落到纸面空白处,形成了一行行清秀的字迹。
似乎是嫌这样还不够,他又变出一支毛笔,双管齐下地在纸上书写了起来。
一看见这东西,时妙原心里就有了数。
眼前的虚影,大概是荣观真在此闭关时留下的法力残余。
神仙妙法无边,早在人类发明相机之前就领悟了留影的技巧。普通的纸笔也好,路边不起眼的石头也罢,只要能被吹上那么一小口仙气儿,就可以如实地复现出想要留下的画面。
时妙原从前其实听说过类似的法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也能成为观众的一员。两千年前荣观真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在过去四十九天里,时妙原每时每刻都想再见他一面,这回真见到了,他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才好了。
他想看的,明明就不是幻影呀……时妙原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还好,这画面对他而言倒也能算是稀奇,比如,他之前从来不知道,荣观真居然也曾迷上过纂刻。
荣观真眼下正在写日记。大抵是因为洞中无人,他的姿态很是放松,时妙原走到他对面坐下,开始观察他写的东西。
他看了没多久,注意力就不自觉地转移到了写日记的人身上。
他看得入了迷。
“大眼睛。”荣观真莫名其妙嘀咕了一句。
哎?时妙原回过神来,发现他正拿笔在纸上画小人儿。
荣观真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道:“眼睛是很大,眼尾有一点点上翘。鼻梁高高的,很喜欢笑。笑声好听,就是有时候有点儿吵,嗯,可惜这个画不出来。”
“眉毛细细长长……脸应该再小一点。嘴唇,薄薄的,往上翘……发型……有麻花辫!”
时妙原下意识捏住了自己的小辫子。
荣观真自顾自点了点头:“嗯,麻花辫。一根大的,一根小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绑,可能是觉得好看吧。我想想……爱美是真的,还喜欢往身上粘漂亮石头,看见发光的东西就挪不动道,见了黄金能直接认娘。他是不是能点石成金啊?哦,他应该还戴了我送的簪子。”
他稍作思考,在纸上写下了“红瑙金枝”四个字。
“那个簪子,他现在应该还在用吧?”荣观真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就好像在思考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也不知道坏了没,有没有弄脏,需不需要再补点别的东西上去……唉。”
他叹一口气,放下笔,盯着纸面看了会儿,又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能让他这么开心的,当然是那上面画的小人儿了。
时妙原凑过去一看:这果真是个美人。此君生得一双大眼,鼻子又高又挺,笑得又傻又甜,脑袋上支棱着两条乱七八糟的麻花辫不说,头顶还落了只黑得像芝麻丸一样的小鸟。说那是鸟其实未免有些抬举,因为若不是有三根细竹子似的小爪,旁人看了绝对会以为那是荣观真写画时不慎滴下的墨点。
荣观真对这幅大作倒是十分满意。他左看右看,颇为自得地说:“不错。这就很像时妙原了。”
“像个屁啊!”时妙原哭笑不得。
荣观真又开始写字,反正身边也没别人在,他就盘腿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边写边自说自话:
“妙妙,今年是我闭关修炼的第四十九年。”
“自进寻香洞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很想很想你。”
“很想。”
“很想很想很想!”
“嗯。”
“当初,我为增长修为执意来此,可进来了以后,我才发现独处原来是这么难熬的事情。”
“我想你,想我娘,想承光,想山里的小动物,还想我养的菩提果。我写了好多想对你们说的话,其中给你的最多。妙妙,我喜欢你,我想和你说话。山里天气多变,你要多穿一点衣服,要是冻着了我会难过……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能这么写!这么写总感觉好没文化,不能这样整!”
荣观真消去了纸上的字迹。他思考片刻,再度提笔写道:“妙妙!妙原吾……吾……”
“吾……”
“咳。”
“吾……吾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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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说:“妙原吾爱。”
“哎呀。”时妙原尴尬地站了起来。
“嗯,这个好。”荣观真点点头,继续写道:“妙妙,妙原吾爱。”
自我闭关之始,已过四十九载春秋。
修行之期漫漫,我常日独居于此,除练功习剑之外,仅能以纸笔排遣忧思。
当初,我执意入洞修行,其中辛苦虽不足为道,心中想念与日俱增。眼下我功力略长,只望届时期满,出关与你、与家人相聚。
闲暇时我亦钻研雕琢技法,只是现下学艺不精,日后若有所成,必将赠与给你。”
荣观真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山中气候多变,如逢冰雹雨雪,切记多添衣,少贪凉,莫要让我挂念。想你,想你,盼望与你相见。
顺颂时祺。
观真谨启。”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赶紧放下笔,像只水獭似地胡乱搓起了脸。
“写的啥玩意儿啊,这可绝对不能给他看见。”荣观真的耳尖红得要滴血,“不然,就以他那性子,不知道要笑到哪年哪月去!”
说着,他将纸上的画和小字一起撕下叠好,仔仔细细地塞到了衣襟里。
然后他收好长卷,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道:“那就这样吧!时候不早,该练功了。”
无弗渡应声而动,它随主人一道飞向了石雕中间。
那个时期的石头人还没有被毁坏,它们中间有一部分脸上已经有了简单的线条,但其余的基本还是空白。荣观真稍稍凝神静气,便持剑作势道:“那开始吧。”
剑光阵阵,法咒丛生,无弗渡的灵压激起阵阵罡风,它们如猛虎般扑到时妙原脸上,甚至连根头发丝都没能吹得起来。
时妙原定定地站在桥下。
在他眼前,长卷所记录的画面正在飞速上演。
冬日大雪纷飞,荣观真在日复一日的入定中领悟了修法奥妙。
其后雁回大地,石人的脸上多了许多更加深邃的线条。
骄阳错替大雨,闭关之人陷入了漫长而无望的修行瓶颈。
心魔伴随梦魇而来,长达数月的折磨令他几乎无法动弹。
再度起身之时,寻香洞中开出了一朵淡黄清丽的小花。
秋时气温骤降,他在黄姜花丛中打坐,偶有粉蝶飞过,带来了北风将至的讯息。
年复一年,四季轮转。暑去寒来,日月变幻。练功刻像、写信绘画,日复一日、年又再复一年。
卷轴中留下的字句事无巨细,那其中大多是对同一人的思念。他画下的人像堆积成山,那基本上都同一个人的笑容。
从踟蹰到从容,从滞涩到洒脱,他的剑势越发利落,姜黄花丛中的石人们也逐渐拥有了同一个人的面庞。不练剑时他行走在石人中间,他与它们对视,就好像在看心上人弯弯带笑的眉眼。
某年深冬的第一枚雪花飘落之际,寻香洞的大门终于被再度打开。
两百年之期已至。
空相山下,蕴轮谷外。
时值隆冬,大雪连降数日。
飞鸟压上枝头,震落了一地雪霰。北方狂吹不息,遇上这样的时日,就算是要讨生活的樵夫也会令择他日进山。
可就在这茫茫的天地之中,正有一个火红的影子在雪地中艰难地挪移。
那是个打扮得极富贵的男人。他穿着厚实的长摆红袍,脖子上围了一圈柔顺至极的短绒,金玉作的配饰随他的步伐叮当直响,那俊秀漂亮的脸蛋即便在冰雪中也难掩高傲与贵气。
寻常人若是在宴席上遇见他,恐怕会以为这是哪家偷溜出来玩耍的小少爷,只可惜野地里并无丝竹陪衬,而他本人也已被活生生冻成了个孙子。
“啊——啊嚏——!”
时妙原猛地吸了吸鼻涕。
“呜……好冷,嘶好冷呜……我不行了,我想回家烤火……”
天地素淡,万物无踪。天上悬挂着一轮白日,前方是蕴轮谷标志性的关隘。
时妙原欲哭无泪地走进谷的小道上,他一边走,嘴里一边不停地骂骂咧咧:
“荣观真,王八蛋,臭小子,大笨蛋!没心没肺的大混球,从不叫人省心的王八羔子,闲着没事干闭那活见鬼的关,还一闭就是两百年,连守寡都不带这么久的!等下见到他了,我一定要让他好看,不管这小兔崽子说什么好话,老子都绝对要把他的耳朵给拧下来去当鱼饵!”
树丛微微一动,小松鼠们三两成群从他身后跑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时妙原嘴上怨气冲天,眼中的兴奋却几乎要满溢了出来。
他加快速度,径直往香界峰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