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时代在人间一直没结束,但谢烬洄被没收的脑洞到底是没了。
我挺担心刚正不阿的守境蘑菇大爷,会因为我们这种降低苦难感受的「跑眼福」行为震怒,给我们十万年蘑菇期加罚些时间。
但是蘑菇大爷只是没收,没有罚,他说是自己的疏忽,没有事先说明。
我们的行为并不算违反规则,也没加时长。
“菇溟一族的菇菇还挺讲道理的……”
我撑起蘑菇盖儿,紧挨着谢烬洄,发出感激的感慨。
可我没想到,感激的代价是……
谢烬洄可能正神游象外,软软的脑袋里装满了蘑菇褶皱,但不是智慧。
他想我这句话用了九十七个太阳升起落下的时间。
终于,在某一个发呆星星重重的眼睛垂下来的夜里。
我身边的蘑菇总算想明白了。
“是啊,姑姑。”他说。
蘑菇大爷并非没有手段,虽然看上去没罚我们,但也跟罚了没区别。
因为,我的聊天伙伴傻了,等他下一次说话,得半年以后了吧。
这是个小意外,我想蘑菇大爷也知道,我要是哪天忍不了了,指定会发飙。
大爷赶在我默默承受惩罚的极限来临前,不仅让天上的呆星星们批里扑通往地上碎,也让我们扎根的土地开裂着往上翻。
我懂得这叫啥,天翻地覆,灭世等级的劫难呗!
谁怕谁,不就是阅历,经验,还有死吗!
过了这次,是不是就能好好当一颗安静的蘑菇,正经活一回了。
到现在,死亡已经成了影响苦难经历的最大干扰。
因为死麻木了,死比活着乏味。
就在龟裂的生身泥土将我搅碎前,我发现了一个惊奇的现象。
那棵大软树竟在天崩地裂中,岿然不动,正恣意地摇枝招手。
我忽有所感。
大软树就像是一座丰碑,记载着所有时光和幻境里,我和谢烬洄的蘑菇种类。
我气它不跟着倒,也气它砸死我们那么多回。
但我也隐隐感知到,它存在的意义。
很快,反应慢悠悠的谢烬洄,已经是前世的那株蘑菇了。
他的新身新头脑,都恢复了正常流速,交流起来不再费劲。
谢烬洄刚一诞生,就对那棵软树做出判断。
他说他痴呆的那些年,能听懂能看懂,就是难以开口回应。
就像进入粘稠的液体里,思想在流淌,嘴巴带着声音艰难跋涉,难以出来。
不过他弄明白一件事,他望着经过天翻地覆的颠簸,离我们远去的那棵软树,无比确切地说。
“鸢姀,那棵树每倒一次就是一万年,它,是幻境里时间的标尺。”
我伸出……哦,我是蘑菇,手我伸不出来……
那我就靠回忆,大致数了数软树倒下的次数,好像,已经五万年了。
谢烬洄点头称是。
……
这一生,我们作为汁水充足,肉质鲜美的类竹荪一族,还是长虫了。
虫子在我们裙伞下舞动,地面上斑驳影子里的我们,又摇曳又有活力。
日月瞎轮转。
总算是活到了能喷出孢子的成菇年华。
我拘谨得憋着不喷,因为不想跟谢烬洄那洋洋洒洒的孢子们,混做一团菇菇云。
谢烬洄抚慰我说:“鸢姀,这里是菇溟幻境,能生存下来的蘑菇,只有我们两颗。
不要惧怕释放你的天性,无论是你的孢子,我的孢子,还是我们得孢子,就只能飘,落不了地。
我们啊,绝嗣。”
他的观察到位,我们喷孢子直喷到老得肉脆,在这片幻境的土地上,也没冒出半根蘑菇头。
就这样,我和谢烬洄穿着蘑菇菌丝网状的白仙裙,互相搀扶,尽情将孢子噗啊噗。
望着满天孢子,飘成了星星眨眼都要抖抖灰尘的烟云。
我们互相一笑。
等菌网裙子渐渐枯干,然后我们就白菇偕老,最后老死了。
这一世,我们其实有个意外收获。
就是,在菇身里蓬勃生长的白虫子里,出现一只异类。
这虫子不啃蘑菇肉,却大口吸吮飘动的孢子。
它在长大,白而毛绒。
但是我想,等我和谢烬洄一死,它八成也活不了吧?
转世归来,我们落在泥湿滩涂高草间。
我看见远方的软树自顾自醉倒了,很快酒醒,又立了起来。
恩,第六次了,代表六万年。
我心里暗想。
草丛里有东西瑟瑟发抖。
很快,那只吃孢子的白毛虫兴冲冲,朝还是孢子的我和谢烬洄爬了过来。
仗着守境蘑菇大爷不会再让我们被吃掉的承诺,我才按耐住发抖的身体。
真怕这不知如何存活下来的虫,把我们吃了。
这虫嗅了嗅我们,忽然兴奋得转起圈,不仅没下嘴,还用它柔弱的长身将这块适合蘑菇生长的风水宝地守护起来。
我露头,盯着虫子一双不大点儿的小黑粒眼,竟然看出了眼神。
“谢烬洄,你看它有没有像谁?”我问。
谢烬洄正和小虫贴脸亲昵,他带着痒痒的笑意。
“像涧渊。”
是的,像涧渊喊我娘,喊谢烬洄爹时的热忱。
小虫不是涧渊,它靠吸食我们之前遗留的孢子生存下来。
顺带将天空清理了,不再是一派雾蒙蒙。
小虫的存在是个奇迹,在幻境里生出显而易见的情感更是不容易。
我瞧着它不断散发亲近之情的虫影,萌发了慈心。
“我们都开伞了,这小虫还没有名字。”我说。
谢烬洄沉思一会儿,说:“世人管生虫子的果子叫什么?”
“虫子包。”我答。
于是,小虫有了名字,叫虫子包
我在长高,虫子包就顺着我的蘑菇杆往上爬啊爬。
它找准了我心口的位置,狠狠咬了下去,给自己打了个洞。
当然,它也没放过谢烬洄的心,把它软白白的另外半边身子,甩到了谢烬洄的蘑菇肉里。
都这样了,谢烬洄还夸虫子包。
“哎呦,是只孝顺虫子,以身作绳,栓住爹娘心连心啊!”
我就呵呵了,心连心好吗?我想你的时候,即使你感应到了,你能伸出一双蘑菇爪子,抱抱我吗?
「哎,谢烬洄,你那百转千回的心思,通过虫子包,我似乎全都感受到了。」
不知为何,自从虫子包赖在我们身上后,身体的生长速度不仅快了,还一点儿也不显老。
虫子包的头住在谁的心里,完全取决于它的心情,它是越吃孢子越肥大。
我的菇身也在不断拔高且圆润的蔓延,渐渐地谢烬洄和我之间,越发亲密无间。
神奇的是,虫子包在心窝打的洞,也随着我们心的位置一起升高。
越长心里越年轻的感觉让我和谢烬洄有了信心,以这具身体挺过接下来的几万年。
我们靠在一起,早些年间数星星,数得星星不断下崽,在天幕上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戏弄我们。
然后,我们听风,风却说,想听清就把眼睛闭上。
蘑菇没有眼睛,但是闭上是心灵的事,于是我们闭上了。
“鸢姀,你想与我携手生生世世吗?”东风说。
“我想。”南风撞向东风答。
“谢烬洄,你喜欢我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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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东风怀里羞涩问。
“喜欢!”东风深情回答。
这是风的声音吗?
那些东南西北风,刮来刮去的几万年里,都是在排演这出戏吗?
我又听到控场的西风在喊东南风上场,东南风的戏词是:“阿爹娘亲,我是虫子包,我是你们唯一的儿子……”
抖了抖伞盖,我默默退出这场风之大戏。
原来,我们的各种心思已经在菇溟幻境里,熬成了一碗香浓的蘑菇情思汤。
谢烬洄的伞弯了弯,像是靠在我的肩窝里。
“鸢姀,那些风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听腻了,你能给我解一解吗?”
我的蘑菇头轻轻搭上他的。
“谢烬洄,十万年太短了,你陪我,我不会腻。”
也许,谢烬洄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我们的虫子包吓坏了!
因为,大软树在我们对岸,呼啦倒塌。
这次倒塌不同寻常,虫子包忽然从我和谢烬洄的心脉里抽身飞出。
苍穹之上顿时浓云密布,遮天蔽日的黑暗骤然压下。
那棵软树没能及时站起来,好像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我们虫子包在电闪雷鸣中腾空而起。
它身上的软毛映着由它内部迸射出的曜日白光,凝成一片片银光熠熠的坚实鳞片。
鳞片层层叠叠,火速遍布虫子包不断伸长弯曲,强韧的身躯上。
一个见尾不见首的身影,游动在浓云霹雳,鼓点纵横的天海之间。
如果蘑菇有嘴,我一定张大欢呼。
有谁见过,一只蘑菇生的软软白虫,有朝一日居然翱翔九霄,化身成龙。
震惊!
虫子包的鳞片犹如桃铃,叮铃叮铃,那是教会星星如何眨眼的声音。
巨大的银龙横跨天际,舞动着行云流水的爪子,伸张琼脂冰凝般的龙角。
它雄浑动魄,犹如冰霜雕就,一双炯炯龙眼,含满温柔。
游龙一过,幻境撒满银辉,它在赐予每一物性灵。
软树站了起来,像个满怀敬仰的老人,向它弯下腰。
紧接着,草叶,小兽,风,星星,凡是幻境之物,都在向虫子包朝拜。
我莫名的感动让我想流泪,我觉得龙儿子原来的名字配不上它。
谢烬洄望着成龙的虫子,老神在在地说:“那就叫他龙子孢……”
我说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儿残疾,谢烬洄呵呵一笑。
就在这时,银龙朝万物回礼,爆发出没有节制的龙吟。
震得幻境群生捂住耳朵和虚无的耳识。
我向天空大声喊:“包包,咱们能不能小点儿声。”
银龙宝宝龙瞳茫然,转动看着我,好像是听见了又好像是感应到的?
总而言之,他的一声,“好!”
比方才的龙吟还让众生耳朵颠倒……
它好像,听不清!
我承认谢烬洄起名字有水平,我们虫子包正式更名为龙子孢。
银龙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菇溟幻境里。
它为我和谢烬洄遮挡风雨,使得我们避开了所有险难。
龙子孢还不断给予我们龙气,使得本应在幻境里受苦难的蘑菇,从此不但不苦,还获得了长生不老。
我很怕守境老大爷突然冒出来将龙子包抹杀。
倒不是因为它能为我们带来好处。
而是,它是我们的宝宝啊。
守境蘑菇大爷的声音的确传了进来,他恭敬地说。
“虫子化龙,闻所未闻,此乃两位上神赐予菇溟幻境的造化。
可敬可叹。
二位的前路是自己造就,老菇何德何能再去干涉。
愿两位上神,菇溟龙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