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时分,天色已沉。
奉天殿内,宫灯高悬。
容恪入殿之时,已有不少朝臣到场等候,三三两两聚作一团。
小年宫宴向来是年前最隆重的一场宴会,皇室宗亲并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皆需赴宴。后宫内外命妇宴会则由淑贵妃主持。
一路行来,有朝臣向他见礼,他一一颔首回应。
许多年轻面孔他并不识得,只年长些的还有印象。
母妃去时,他方十岁。此后三年,宫内大宴、宫外狩猎,父皇再未传召过他。除却每日照常进学,其余时候,他似乎已被遗忘在重重深宫之中。
整整十年了。
一道绯色身影自不远处向他行来,颀面秀眉,美髯至腹。他唇角挂着笑意,揖道:“经年未见,九殿下别来无恙?”
容恪凝眸细看,顿时露出几分真切笑意,“钱大人,一切可好?”
“托殿下洪福,臣一切皆安。臣在京内,常闻殿下在西北骁勇之名,深感欣慰。”
容恪摆手,“武夫之勇罢了,不值一提。恪远离京城,尚未恭贺大人履新之喜,在此补贺。”
钱益躬身,“不敢,为陛下为黎民尔。殿下,请!”
容恪颔首,含笑入席,心下却细细思索起来。
十年前,钱益尚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为父皇讲读经史的同时,亦为他们这些皇子授课,算是所有皇子的半师。
外家倾覆后,诸多讲师有意无意皆有疏远,唯独钱益,待他如常。既无特殊照顾,也未格外疏离。
当时,他便深深记住此人。
不偏不倚,不奉不阿,实乃真君子也。
他敛眸,无意识摩挲着玉扳指,心下飞速转动。
历数此人仕途,最初乃前梁哀帝钦点探花,任翰林院编修。归顺大夏后,仍任旧职,并未得重用。
父皇登基后,擢升右春坊右中允,算是父皇为太子选的第一批班底。此后历经国子监司业、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祭酒,直至现任吏部右侍郎。
明眼人皆知,这是条入阁路线。
可钱益在吏部右侍郎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五年。
其间深意,甚是微妙。
纵观各位阁臣,无不是入阁前先提了六部尚书或侍郎,可转不过一两年便入了阁。他们的尚书衔、侍郎衔皆是虚衔,不过是父皇为了提升其地位以便入直内阁,实则具体事务仍由本部尚书及本部侍郎管理。
而钱益,是实缺。
早先他认为父皇定会让钱益入阁,这也是为东宫培植人手。待将来太子登基,钱益资历已足,便可直任首辅。可现在磋磨这许多年,官场每一步都有心照不宣的年齿之限,若三年内钱益仍无法入阁,恐怕此生再无希望。
父皇年事渐高,却将东宫属臣牢牢排斥在内阁外,究竟是何意味,恐怕朝堂上下,都在暗自琢磨。
包括太子自己。
想到这儿,容恪心内不禁冷笑起来。诸多兄弟中,没人比他更清楚父皇的冷漠无情。即便是最得圣心的太子,父皇也绝不会让他万事顺遂。
忽而殿外传来些许动静,容恪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去,竟是几位皇兄携手而来。
他起身相迎,这才注意到身侧十一弟已先行起身,讷讷唤道:“九哥。”
容恪点点头。十一弟生母既无家世,亦不受宠,即便生了皇子,亦只得了美人位分,母子俩平日存在感都不高,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携十一弟迎上前去,躬身道:“五哥、七哥、八哥。”
那被唤作五哥、七哥之人皆躬身回礼,唯有最年轻之人一把攀住他手臂,“我说老九,你如今怎的这般客套?从前要你叫我声哥哥比登天还难,现下倒是张口就来。”
长治郡王容昀斥道:“老八,你比九弟年长,瞧九弟如今何等沉稳,不仅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更能为君父分忧解难。你呢?年已及冠,却仍如孩童心性,无怪父皇未曾交你任何差事。”
容恪唇角微勾,“五哥言重,八哥乃赤子之心,我等皆心喜不已。”
长治郡王不置可否,“罢了,母妃总说,幼子难免跳脱些。”
“说起这个,”广贤郡王容璟适时接话,他眉目清雅,语声温和,“今日淑贵妃娘娘主持内外命妇宴饮,操劳甚矣,还请五哥、八弟代我问淑贵妃娘娘安。”
长治郡王颔首,“亦请七弟代我等问贤妃娘娘安。”
容恪正静观二人来往,忽觉肩头一沉,南安郡王容暄已凑近,“老九,上月我及冠,你人在外头,连个礼都没来,太不够意思了。”
容恪眼底多了些许真诚,“那南安郡王可否容我补上?”
“补礼须得上心,不然我可不认。”南安郡王想了想,又道:“你还没去过我新开的府上吧,回头你自个给我送来。”
容恪笑着应下。
众人寒暄着往席间而去,只听身后一阵喧哗。容恪回身望去,但见一人身着赤色织金蟒袍,大步流星而来,两肩金线织就的蟠龙怒张欲飞。他所过之处,迎者甚众,一派王者雍容气度。
长治郡王率众皇子迎上前去,口称“大哥安”。郑王容峻虚扶一把,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容恪身上。
他与众兄弟长相迥异,轮廓粗犷些,声音也粗犷,说起话来自带一股豪气。他重重一拍容恪左臂,容恪顿时不自觉蜷起指尖,“听闻九弟这趟差事办得极为漂亮,为兄尚未恭贺九弟。”
容恪压下心下涌起的痛感,微微躬身,“大哥谬赞,不过谨遵父皇旨意、依例而行罢了。”
郑王浑不在意一笑,长臂一伸,大力揽过容恪向前几步,附耳低声道:“九弟重情,实乃难得。改日必邀九弟过府一叙,还请务必赏光。”说罢,回身望向众人,“父皇与太子怕是快到了,诸位弟弟入席罢。”
远处鸣鞭声至,偌大奉天殿瞬间鸦雀无声。不多时,八人抬明黄步辇仪仗缓缓步入众人视野,其后紧随一顶四人抬杏黄步辇。
百官皆垂首肃立。
礼乐响起,正德帝身着衮服升御座,太子容瑞于御座下首东侧坐定。众人行四拜礼,山呼万岁千岁。正德帝抬手,张华英细长的声音响彻大殿,“众卿平身。”
待众人坐定,礼官高唱:“圣躬兴,进第一爵酒——”
教坊司奏炎精之曲,百官肃立,举爵共进。正德帝抬手饮毕,张华英依制布下第一道御膳,正德帝拾箸,百官方敢举箸。
过不多时,礼官再唱:“社稷安,进第二爵酒——”
百官再度躬身肃立,共敬御座之人。
正德帝用第二道膳,百官跟着用第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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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礼官又唱:“百姓宁,进第三爵酒——”
正德帝接着用第三道膳。
至此,敬酒仪式方毕,宴席正式开始。
教坊司奏起仰天明之曲,舞姬迤逦入场,翩跹起舞。
容恪面无表情,宫宴从来如此。十年前这般,如今仍是这般,连乐曲舞曲都不曾更换。与其说是宴饮,不如说是刻入骨髓的冗长典仪。
他眼眸微敛,如若他没记错,接下来便该是太子率东宫敬酒,而后是诸皇子向正德帝敬贺,再是内阁率群臣祝词。
南安郡王容暄朝容恪努努嘴,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恰此时,太子起身,声音清越而温和,“儿臣率东宫众臣工,敬祝父皇圣体安康、福寿绵延,祝我大夏社稷永固、国祚万年!”
正德帝微微颔首,举杯一饮而尽。
紧接着,郑王起身,一众皇子皆随之离席,趋步至御座。郑王语声豪迈,“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恭祝太子殿下千岁金安。”
众皇子齐声道:恭祝父皇万寿无疆,恭祝太子殿下千岁金安。
正德帝眸底如无波古井,眼神自诸子面上一个个掠过,沉声道:“旧年尽,新年始,诸子应勤勉朝事、恪尽职守,方不负朕之所望。”
众人躬身应是。正待回席,正德帝忽而对身侧礼官道:“九皇子年后便及冠了,着礼部同宗人府好生安排,妥善拟定封号请批,依制开府,一切事项不可怠慢。”
他声音并不大,但足以令众皇子及身侧重臣听清。靠近御座的重臣面上虽波澜不兴,可空中霎时的沉寂与凝滞,无不表明这句话重逾千钧。
仅一言,众人便知,这位被放逐十年的九皇子,终于走出外家阴霾,重新步入朝堂视野。
容恪即刻于伏首谢恩,“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正德帝目光扫过太子,太子立即起身,快步至容恪身前,亲手将他扶起,面上尽是恳切,“九弟昔日为国征战,今日又为君分忧,何其辛劳。及冠开府,乃大喜之事,届时,为兄定亲自到场祝贺。”
容恪姿态愈发恭谨,语声铿锵,“为国为君,不敢言辛劳。臣弟谢过太子殿下,必洒扫庭院,恭候太子殿下驾临。”
待诸皇子归席,南安郡王朝他低声道:“还是老九有面,我及冠时全是母妃在忙前忙后,父皇可没主动提一句。”
容恪但笑不语。
那头,林首辅已携诸位阁老上前敬酒,他垂下眼帘,飞速思索父皇此举含义。
这分明是在抬举他,也是明着将他往太子身侧推。
圣心似海,他有时着实难以揣度。父皇如若想抬举太子,为何不抬举钱益?如若想打压太子,又为何把他往太子身侧推?
一面默许郑王对太子行不轨之事、压着钱益不许入阁,一面又数十年不立继后、亲手培植太子党羽。想来,只能是老师说的那般,欲把郑王当作太子的磨刀石了。
那自己的角色呢?
父皇之利刃,太子之厚盾,亦或是,新的磨刀石?
他眸中冷意骤凝,老师的告诫顿时浮在耳畔:“立稳身,养足气,莫站队,善藏刃。”
长睫微抬,他不着痕迹扫过身侧诸人,心下冷笑:郑王势大,长治郡王与广贤郡王亦到了年富力强各有心思之时。父皇这套制衡权术究竟还能玩多久,便拭目以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