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这个数
死了个媳妇的就是鳏夫,于家媳妇眉毛拧着,显得不大乐意。
王八婆却嫌她心比天高。
“你看你家闺女也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王八婆拿手指甲剔着牙,眼睛斜斜乜向她:“人家大户人家都得缠足呢,就你家那大脚丫子,我那远房亲戚能瞧上就不错了。”
王婆子说话很不中听,但有一点说得于家媳妇心动:“再说我那远房亲戚说了彩礼给这个数。”
她比了个数字,不屑地侧脸看了下于家媳妇背着的儿子:“你养儿子不容易吧?有了这钱,又有人帮衬,总比你一个女流养活一家子来的轻松。”
本来没听进耳朵里的于家媳妇听到王八婆说到她儿子,立刻有些动摇了。
她日日靠着浣洗养她儿子的确不容易,况且最近她女儿又到处乱跑,不知道去做什么。
让她肩膀上担子重了很多。
“再说……”王八婆不坏好意地凑近了于家媳妇的耳朵边,刻意压低的声音藏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恶意:“若是被哪个穷小子给勾了去,就怕弄得要死要活,家宅不宁啊!”
尖细的声音带着刻薄的冷意。
“那些穷小子,别说只有一张花言巧语的嘴,更是连一分银子也不定能掏出来,女娃娃可不是给白养了吗?”压低的试探藏着看不见的刀锋,刮过于家媳妇的耳朵。
这话说到了于家媳妇的心坎里。
她心中惴惴不安,又仔细思量了下大女儿最近的表现,的确是诡异又奇怪。
放在之前,她可能不会被王八婆三言两语给挑动,到了此刻,却难免会有些胡乱猜忌。
“嗯嗯。”她胡乱点了点头,急着先撇开王八婆,手忙脚乱地告别:“我会考虑的。”
于家媳妇虽然手小脚也小,但脚程并不慢,很快就从王八婆身边走远了。
隔着一阵大风,张狂地吹起她素色的头巾,露出底下惊慌失措的一张脸。
王八婆啐了一口,把眼神从于家媳妇娇小的身体里抽回来。
“这小娘们,没了丈夫还这么风骚。”王八婆很恨道,想起自家男人看于家媳妇那馋肉的目光,就想多啐几口。
奈何于家媳妇跑的过快,很快就没影了。
她想了想自己比划出来的彩礼,又想了想于家媳妇眼里的犹豫。
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她家那远房亲戚能拿出这么高的彩礼,自然不可能做亏本买卖。
男人脾气暴躁又易怒,之前那个媳妇就常常挨他的打,打到最后,出气多进气少都是常有的。
只不过最近几年不抗揍,让打撅过去了,对外也只能说病死了。
王八婆摇了摇头,想到做事麻利又水灵的于大妞。
这可不算是她逼的,真要被送过去了,那也是她的命。
王八婆走了,两村之间的沙土泥路上只剩下仓惶的于家媳妇。
于家媳妇一路连走带跑,颠得自己儿子都不断地开始哭闹。
“哇哇哇……”小孩子魔音灌耳,落在于家媳妇的耳朵里。
“哦哦哦,不哭。”她一边把襁褓从背上解下来,一边看了眼天色。
等到了邻村,村正家的婆子早等在门口,脸上都有了些不耐烦,指着好几大盆的衣服道:“这是你今天要洗的。”
居高临下,看她和看蝼蚁差不多。
村子里的人都抠,哪怕家里有钱,也喜欢从帮工手里扣回一点银钱来。
更何况是这样无依无靠的寡妇。
村正家的婆子自己倚着门槛,衣服好端端没动过,却与于家媳妇计较起了迟到的事儿:“你耽误了时间,害我们衣服没人洗,今日迟了约一刻钟,就罚你三个铜钱。”
婆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数落道。
黑色的瓜子皮从她秃噜两嘴皮里吐出来,轻飘飘落在院子里的泥地上。
那张点着黑痣的下巴高高扬起,露出两瓣挂了瓜子皮的嘴巴来。
婆子的嘴一张一合,就把于家媳妇今日小半的银钱给扣掉了。
于家媳妇抬起头,片刻犹豫后低下头去,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一边无声应了,一边卷起袖口开始搓衣服。
她洗的衣服干净又麻利,村正敢用她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婆子自然是能扣则扣。
“这件没洗干净,重新洗。”
“这件洗的不好,再扣一枚。”
“哎呀,你到底会不会洗,这些都要分开洗的。”
婆子的训斥声和儿子的吵闹声重合在一起。
婆子皱皱眉头:“哪个不听话的男娃娃能这么吵!”
毫不留情的唾骂和儿子不顾场面的哭闹让于家媳妇焦头烂额,在忙碌中,她不由又想起了王八婆的提议。
——“只要把人送过去,就有这个数。”
这个数比起县城里边官老爷娶小妾来说算不得多,但对比村里其他汉子娶媳妇却也算不得少。
要是这么多钱落在她手里,至少能够撑过这几年,把儿子养大一点。
泛着白色泡沫的水在太阳底下散发着冷光,于家媳妇的手一顿,黑色耐脏的衣服长衫从起起伏伏中骤然停下。
老婆子磕着瓜子,转眼低头瞧到了,嘴上不饶人:“哎,你偷什么懒呢?”
她支着腰骂:“按你这速度,等太阳落山了也洗不好。真是的,磨磨蹭蹭……”
说话间,走动间,泥泞蹭在擦干净了的木桶上,泥水落在于家媳妇蹲下的衣角周围。
老婆子不以为意,依旧骂骂咧咧——
于桑之拎着那筐子衣服,冷眼看着于二妞乖乖巧巧给喂完了鸡又要去灌缸里的水。
她情感淡漠,看见于二妞小小一个小身板挂着比她自己还要重的水桶也没什么心疼的反应。
于二妞脸红扑扑的,脸上身上被重物压得出了汗。
于桑之盯了她一会儿,只是随手一指,水缸里的水瞬间拔高,满满地到了缸面的位置,等到即将从水缸里漫出的时候,才一点点稳稳停下。
于二妞抱着空了的水桶,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一幕,小嘴巴还没闭上,愣愣地张合着,像是无意识见到了红果子的小小鸟,正处在极致的震惊之中。
片刻后,她舔了舔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看到依旧满满当当的水缸时,才相信了这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幻觉。
然而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等思索了片刻后,将之归功于自己的见识太少,大姐真厉害之类的。
“大姐。”她乖乖巧巧,抱着空了的水桶站在一边,无措又依赖地盯着于桑之瞧。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
水缸里的水已经灌满了,娘让她牢牢跟牢大姐。
跟着大姐就有饭吃,跟着大姐就有人可以依靠。
无措的小雀扑哧煽动翅膀,无助可怜站在原地,两只乌黑又发亮的大眼睛澄澈又可怜,正小心翼翼盯着于桑之瞧。
也许是昨晚吃到了包子,壮了胆子。
小雀试探着伸出自己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搭在让她感到依赖者的袖子上。
冻红皲裂的细小手指几近紧张地攥着衣袖,袖子微凉,冷冷的,像层冰,于二妞杵在原地,像只不安无措的雏雀。
于桑之落下自己浓重的睫毛,凉凉的目光泠泠落在抓牢了她袖子的那双小手上,眼波微动,霎时如似水流光,漆黑的眸都活过来,泛着莹莹的春水。
一头黑发披肩,一身白衣落领,于桑之在晨光最熹微之时,站在破败腐朽的木门门口,垂下眼睑,用和外表截然不符的内心冷漠衡量了下于二妞的麻烦。
牵住衣袖的细小手指颤颤的,不敢动。
良久之后。
于桑之视线落在于二妞的脖颈处,那处最为娇嫩细弱的脖子正随着于二妞紧张的呼吸悄悄抖动着。
咚咚咚。
于二妞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感觉锋利又暴虐的视线正毫无波澜地停留在自己最脆弱的命脉处。
在于二妞感到胆怯而懦弱退缩之前,一把力道扣住于二妞的后脑勺。
于桑之清凌凌的声音似乎含着无尽魅惑:“跟紧了。”
后脑勺被人提起,于二妞猝不及防想惊呼,在反应过来后又紧紧闭紧了嘴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颤啊颤,比初生的麋鹿还要紧张与不安。
一手拎着那筐衣服,一手拎着一只小孩。
于桑之进了小城。
左手提着的那筐衣服堆叠如泰山,与其说那是一小筐衣服,不如说那是一大桶衣服。
小小个的于二妞站在衣服筐身边也没有衣服这么高。
衣服一层堆着一层,一叠垒着一叠,若真要让于桑之亲自去洗,去搓,去过水,怕是一整天下来也完全洗不完。
好在在进入城里之前,早就有有眼色之人过来解决这些麻烦。
“于小姐,这些给我吧,我带去洗,哪能让您亲自动手洗呢?”早早得了风声的老鸨与龟奴站在门口,一把拎过了于桑之手里抱着的衣服,谄媚夸张得像是修行了百年千年的狗腿子。
巨大的一筐衣服被龟奴挂着笑带走。
“咚”一下,落在龟奴的手腕上。
“嘶。”手腕上传来千钧的重量。
龟奴呲牙咧嘴,在于桑之看过来时又条件反射挂上笑容。
老鸨注意到了这里,扯着龟奴的手臂问:“怎么了?”
有没有眼力见?居然在于小姐面前掉链子?
“没什么,是我没接稳。”龟奴不敢多说,只能一笔带过,只是心里却不由自主想着,明明眼里只是一筐衣服,怎么就这么重。
而且于小姐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居然能一手提着这筐衣服,一手提着一个小孩走得稳稳当当。
真是人不可相貌。
第22章 又蠢又萌
这筐衣服里不仅有褥子,脱下来的衣物,还有被于家小儿子弄湿弄脏挂满污渍的小兜和小挎布乃至需要被清洗的粗瓷碗和小床垫子,应有尽有。
也难怪龟奴会觉得重了。
于二妞从未出过家门,一朝出了贫瘠匮乏的村子,来到陌生繁华的小镇上,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瞪一瞪地盯着眼前的画面。
她紧张,害怕,抓紧了于桑之的衣服,只要于桑之一动,她就一抖,整个人和关了多年的鹌鹑差不多。
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惊惧。
老鸨注意到了,不仅注意到了,她还职业病犯了,一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会下意识停留,想能不能赚钱。
“呀,好漂亮的小妞子。”老鸨伸出手,语气赞美,那挂了绿宝石的戒指差点戳到于二妞的脸蛋上。
于二妞很害怕,抓着于桑之的袖子不放,眼角余光中都是老鸨戴着绿鸽子蛋的手,小眼睛上的眼睫一颤一颤,险些闭上。
抖啊抖,抖啊抖。
在老鸨的手摸上于二妞脸蛋之前,于二妞躲过了。
……绿色的鸽子蛋划过于二妞颤抖的眼睫,差一毫厘就触到于二妞湿润害怕的脸蛋。
本该毫无意外地接触到于二妞颤抖的小脸蛋。
是于桑之轻轻一提,于是于二妞避开了老鸨的手。
成功躲开了奇奇怪怪的人,于二妞心脏砰砰乱跳。
就很像埋头的鸵鸟,不敢露头,被拎在手里缩成一团,又怕又自闭。
老鸨的手没能碰到人,险险擦过于二妞的脸蛋,尴尬地落在空中。
一时间有些尴尬。
若换做其他人,老鸨还能发发脾气,扯扯嘴皮子,但遇到于桑之,她只能忍气吞声。
被嫌弃了也不敢大声说话,反而自己讪讪收回手,看一眼无动于衷的于桑之,弱弱道:“这孩子……”
她也没想做什么。
于桑之在这里,她又敢做什么呢?
她讪讪地道了歉,收回了手,整个人规矩了点,只一双刻画着细纹的眼睛还在于二妞身上流连。
这小妮子人小小的,性子也胆怯,那双眼睛却是灵气又有神。
要是能好好养养,把这排骨架子一样的身体给养……
发散的思维不得不被老鸨自己打住。
她怕她再想下去,就控不住自己的眼神,被于桑之这个疯子给发觉。
不过不得不说。
老鸨在心中暗暗嘀咕……有这么一个美人胚子姐姐,恐怕这小妮子长大了也不会丑到哪去。
老鸨的眼神火辣又炽热,也亏她知道要遮掩,不然就她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也该给于二妞吓到了。
于二妞是小孩,还不知道老鸨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老鸨在想什么,她只是单纯有些惊恐,和路上遇到不怀好意要背后说她坏话的村里人差不太多。
都用那等灼热的眼神看着她,让她不知所措,又让她感觉到大人的可怕和复杂。
害怕归害怕,于二妞没有挣扎。
后颈被一只冰凉又柔软的手握住,偏偏坚硬又有力,就像是表面看起来再柔软的船只,实际上航行到大海里的时候,底部的船底云帆也该是坚固又结实的。
脑袋后仰,于二妞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颈后那只让她感到安全的手上。
和来时一样,她由着于桑之像是拎个猫猫狗狗一样把她提起来。
给她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很难描述,论力道和天上的云很像,论味道和昨晚的包子一样美味。
于二妞没有高大如山岳的父亲,也没有温柔如大海的母亲。
但小孩子的心思很好懂。
她记得一直陪伴她的大姐,还有美味到能把手指一起吃下去的包子。
于二妞眨眨眼,哪怕于桑之提她的姿势很不好看,让她整个人都悬空在了外面,她也依旧依赖。
甚至于她很乖地努力把自己的后颈凑到于桑之的手掌里。
像是一只瘦小被抛弃的猫,在可怜巴巴地蹭着过路人的裤脚,寻求着庇护。
老鸨总觉得于桑之带过来的妹妹一定也是个金贵的摇钱树,但她不敢兴风作浪,何况是在于桑之面前兴风作浪。
她老实了:“早膳早就准备好了,衣服也有人带下去洗……”
嘀嘀咕咕,她犹豫了一会儿,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胭脂遮不住细纹:“您可要进去?”
耀眼的绿色在阳光下反着光,于桑之视线落在老鸨的手指上,洇湿的睫毛有些长,但又乌黑,就很像长长的摇曳的扇,垂在赛雪的肌肤上,触感明显。
老鸨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有个绿戒指,连忙扯着笑用另一只手遮住了,哪怕是这样,华贵的绿宝石还是折射了一小弧线的绿光。
她脸都笑僵了:“不是……这是个意外……”
老鸨真的要欲哭无泪。
她这几天躲于桑之躲得厉害,她知道碰见这个女人准没好事。
前些日子于桑之在青楼里查看账本的时候,她就惴惴不安,就提心吊胆,整日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做多余的事。
好不容易人昨天一整天没来,她富贵病犯了,可不得翻出自己的手饰,又趁着于桑之不在打扮自己。
胭脂是今早抹的,绿宝石戒指却是昨日戴了,今日一个紧张,把这茬给忘了。
老鸨捂着胸口,一脸肉疼地看着于桑之。
她就怕于桑之看她不顺眼,有把她的绿宝石戒指给抢走了。
倒也不怪老鸨这么想,于桑之这人,一上来就抢,甚至还抢走了她整座楼,她心爱的能赚钱的姑娘们都被抢走了。
她最得力最放心的狗腿子也被打服了。
这可不得给她造成个心理阴影?
总之于桑之这“野蛮土匪”的名号在老鸨眼里是摘不掉了。
楼都被抢走了,抢个首饰什么的也不过分吧?
于桑之的目光毫无情绪,清凌凌地落在老鸨身上,冷淡又透着脆弱感的视线让老鸨身子一抖,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她等了又等,没等到于桑之的回应,也没等到于桑之让她把戒指交出去。
心中颤颤巍巍,如有铁鼓在捶。
她在想,这是什么意思?
是被她掩耳盗铃给遮掩过去了?还是生了气在盘算着怎么处置她?
还是没有声音。
老鸨的心脏跳的更加厉害了。
莫非是人家觉得开口让她交出去太丢人,要让她自己自觉上交?
这倒是能想得通,这样狠的人就喜欢别人识时务。
老鸨咬咬牙,看着自己手上的绿戒指。
这已经是她藏起来最宝贵的首饰了,青楼里的好东西早就被那狗腿子李二花给劫掠一空,都献宝四的献给了于桑之,就剩这一个被她压箱底,给藏了起来。
她有点不舍得。
更不舍得在别人都没逼她的时候就像个傻子一样自己送出去。
老鸨心中都纠结出了花。
转瞬,空中还是没声。
老鸨已经有些担心自己的脖子了,脖子凉凉的,背上寒森森的,像是什么在吹气。
让她头皮发麻,又让她身体发抖。
要不,还是交出去吧?
还是交出去吧?
那女疯子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让她交出去。
老鸨闭着眼睛,想了想生命和尊严。
生命诚可贵,尊严……
啊呸,尊严算什么?
老鸨想定了,不仅肉疼,更是牙疼。
她移开了自己遮住绿宝石戒指的手,那略微下垂的吊三角眼睛瞅了于桑之一眼,狠了狠心。
她正要把手里的戒指给人,戒指都已经脱下来了,却见那蓬蓬的视线转开了,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走吧?”
“啊?”老鸨没忍住,疑惑了一瞬。
在收到于桑之落在她身上的冰冷眼神之前,她浑身一抖:“哦哦。”
她笑开了花:“好嘞。”
她一骨碌把戒指又给自己戴回去,乐呵呵地给人带路。
“于小姐走这边,小心石子,哎呦,这是谁刚拖的地,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擦干净。”
老鸨一边训一边走,她作为曾经青楼的主人,还是很有威风的。
她一个个排队训了龟奴们和小杂役们一通,转头却对着于桑之笑的谄媚:“早膳我早就让人准备了,就是想着于小姐要来,让他们手脚利索地给温着了。”
她一提臀,撅开了挡路的门板,亲自躬身给于桑之擦了擦椅子,又转身如狮吼:“老李,快把早膳端上来。”
“哎,好嘞。”远远的,有人一声应了。
老鸨转过头,又想去献媚于桑之,却被人挤开。
她正要发怒,转头见着了人,只能把嘴里的车轱辘话咽下去,有苦不能言。
“滚开,滚开……”来者是李二花,作为现在的掌权人,她比老鸨更恶毒,更有气势。
“再堵在门口就把你那肚子里的肥肉全部割了下酒。”
李二花看老鸨不顺眼,刺一句都是难免的,看到老鸨的退缩,她火急火燎地跨了进来。
她是听到了于小姐来到了这里,又快乐又开心地跑过来的。
当然,她也不是单纯和老鸨一样,跑过来想献媚,她还提了一堆的账本,都是这座青楼的重要资产,是她翻箱倒柜给翻出来的。
掌握一个地方,不仅要有武力,更要有别人的把柄。
这一点,李二花在于小姐身上学到了。
李二花抱着些账本,视线就不那么清晰。
等到她看到座位上倚靠着于桑之的还有一个小孩子,她已经托不住自己惊讶的下巴。
“这……”她瞪大眼睛,视线落在抓住于桑之衣角的孩子上。
这个孩子看起来小小的,衣服有点脏,那小脸蛋不仅脏兮兮,还很蠢很萌。
哪怕隔着三丈远,也能看到孩子眼里的瑟缩和胆怯。
偏偏看起来胆子小,实际上却胆子大的很。
在于小姐面前,还能这样肆无忌惮把手紧紧拉住于小姐的衣服的,也就这么一个。
李二花的心思千转百绕,百转千回,终于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也许,这小孩子是于小姐的亲人。
也不怪李二花这么惊恐,相处这么段时间,大家伙儿都知道,于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还看起来很羞涩柔美,江南水乡的独特韵味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实际上,却是极为疏离。
她拒绝和人过多的交流,也拒绝别人的过度谄媚和热情。
她就像是一块柔软的写着脆弱的云,等你一上手,才会发现这朵云不仅又冰又凉,还沾有浑身的刺。
李二花转了转脑子,终于回神,长久落在孩子上的视线热情到灼热,让于二妞有一瞬间的害怕。
因为害怕,她捏了捏自己细瘦的指尖,脏兮兮的小脸蛋小小的,埋在于桑之的肩膀后面,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小眼睛藏在衣角后面,小心翼翼看着来人。
李二花一向风风火火的性子,在这孩子面前也不由自主收敛了,她嘀咕着瞅一眼于二妞,又瞅一眼。
正在慢条斯理解决桌上早膳的于桑之抬头,看清了李二花眼里的好奇,扯了点糕点在嘴里,慢悠悠拉了于二妞到李二花怀里,语气平淡:“送你了。”
“啊?”李二花被迫抱着个小孩子,惊愕地呼了一声。
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等第二瞬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白意思。
于小姐的意思是让她照看这小孩。
可她不会啊。
李二花懵着张脸,正手足无措中,于二妞却误会了于桑之的意思,以为大姐是嫌弃了她,要把她送人,眼里顿时就蓄满了泪。
瘦瘦小小的小孩子抱着个胳膊,既可怜又害怕,眼里的泪仿佛有开关阀门一样,不发一言就落了下来。
看起来可怜得紧。
李二花本就手足无措,碰上于二妞眼睛发洪水,更是毫无章法。
她又哄又抱,急得焦头烂额。
眼见于二妞就要把自己的眼皮子哭肿了,再哭怕是要肿成核桃,于桑之慢慢吞吞咽下最后一点糕点,拍了拍手,根根分明的睫毛轻轻一扫,眼睑落下一点阴影:“啧,真是麻烦。”
太过粘人。
糕点也是,过于粘牙了。
于桑之垂了眼睑,伸了手,依旧是清冷的样子。
哭得眼皮子肿肿的于二妞本该是满眼是泪的,却第一眼就察觉了大姐向她伸出的手,她擦了擦眼睛,看了看大姐的脸色,小心翼翼握住大姐的手指,眼睛一眨一眨,把自己往大姐身上靠去。
于桑之扫了一眼,判断——
满是依赖感的小鸟。
等于二妞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吃完了早点,日头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街道上都是热闹又喧嚣的商贩。
拿帕子擦干净了手,于桑之眼皮一掀,看向一脸懵懂的于二妞。
“走。”她言简意赅。
等于二妞来到完全繁华起来的大街上,已经不知道眼睛要往哪里摆了。
神奇古怪的玩具和木雕品,花里胡哨的糖人,还有散发着香味的驴打滚。
明明刚刚才吃了东西,但于二妞嗅着空气里的香味,偷偷红了脸。
好香。
她又有点想吃了。
哪怕塞不下,她也想把那些闻起来很甜很香的东西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走过一条小街道,就到了离得不远的客来福。
今天的客来福没有继续大力招揽顾客,而是求稳,只请了几个排了好几个时辰的客人进去。
门也只开了半扇。
于桑之一过来,掌柜的就见着了她。
擦了擦额头上累出的汗,他一点也不矜贵地走了过来,一身和伙计一样的粗布衫平易近人:“于姑娘。”
他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又看了看脸色一点也没变化的于桑之,解释道:“这些天我们宣传得太激进了,店里人手不够,难免会出些意外,因此稳一点比较好,而且现在店里的食材也缺了很多,不如等店里整顿一下,再好好招呼客人。”
于桑之没有意见,顺着掌柜的引导来到了后厨。
恰好碰上送食材的老王来送鱼虾,很大一筐的咸水鱼虾,沉甸甸地压在后厨的青石板上。
这些鱼虾很新鲜,少说也得是今天现打的。
老王本背着身,拿汗巾擦自己身上的汗,看见了陌生人,一瞬间身体有点紧绷。
好在掌柜的是熟人,介绍于桑之和老王认识:“这是我们新的老板。”
老王毕恭毕敬,朝于桑之打过了招呼,眼神却停留在鱼虾上,神色紧绷,身体四肢都有些僵硬。
能看的出他非常紧张。
就连一直跟在于桑之身后,抓着于桑之的袖子,偷偷拿眼睛瞅周围一切事物的于二妞都能察觉到,老王的滞涩和紧张。
知道老王在紧张什么,掌柜的安慰了他一下,转过身,朝于桑之笑了笑,解释道:“这些都是海货。”
第23章 完全想不通
海货都是些海里的东西,生活在临海的陆民们,靠海吃海,会自己编织渔网,打捞一些鱼虾。
一些有实力的村子,更是会集合一村子的青壮年,造上几条大船小船,等天气好点的时候扬帆,一般等回来的时候,都能收获得盆满钵满。
掌柜的和老王合作久了,当然知道他们的生计,渔船和渔网是他们活着的根,船和水,是他们生活的本事。
没了船没了水,离开了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换个营生。
刚打的海货还泛着海的腥气,浪花的味道混着泥泞的海草味,挤满了满满一篓筐。
新鲜的鱼虾还蜷曲着身子,小幅度地蹦跳着,像是在海里一样。
老王有些冒汗,又拿粗布袖子擦了擦,露出一个腼腆老实的笑:“是,都是些新鲜的海货。”
老王话少,腼腆,面皮又薄。
掌柜的为他补充:“老王这人老实,手里的货也好,不贪小便宜,我们以前就一直找他买,从没断过,比其他的小贩子要便宜很多。”
掌柜的不留余力夸他,害得老王一个老实人红了脸。
手都搓紧了。
好在常年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糙又黑黢,没人发现他一个大男人因为两句话红了脸。
于二妞睁着两只大眼睛,黑澄澄的眼珠子透亮,她手里抓着于桑之的衣服角落,看看大姐又看看那个粗糙黝黑的男人。
于桑之点了头,视线漫不经心流转到盛满了海货的篓子里。
粗大的篓子像是海民自己编的,粗糙的木刺都没修干净。
但是送过来的鱼虾又的确个大又新鲜,各个蹦跶得欢乐。
“小二。”掌柜的喊了一声,把小二喊过来了:“你去给厨房的水桶里放些水,把海货放进去。”
不用掌柜的多说,小二自然知道怎么做。
他养海货有一手,上一批的货就是他养的,放满了大大的一桶水,又在水里狠狠撒了一把粗盐。
老王两手捏着自己的衣服,一直拘束地站着,看着小二就这么放了一大把粗盐,有些心疼又有些怔愣。
他诺诺道:“我们那边有海水。”
现在官盐可不便宜,总有些人家吃不起的。
掌柜的财大气粗,拍了拍老王安慰道:“没事,这些货要过水,都是要这样做的。”
他告诉老王:“清水加了盐之后,能去掉海货里的一些泥沙,能好吃很多。”
鱼虾吞吐呼吸间,能把里面的沙子和淤泥都给带出来,等这样养过了一天一夜之后,鱼虾里的泥巴都能去干净,比自己动手要方便得多。
既干净又新鲜。
老王愣愣点头,虽然不是自己家的盐,但还是心疼。
反倒是一直冷冷清清站着的于桑之抬起了头,蓬蓬的眼睫卷翘,藏在下面的是一双柔美妩媚的眼睛,声音叮铃如玉珠:“这些是在哪里来的?”
个头像拳头一样的鱿鱼,长长的细细的咸水带鱼,不像是江河里能养出来的。
他们处于一个多水的地方,往东一些是南洋,往北往南是条江。
南洋大而广阔,涵盖了整个大片的海,连着岛屿一起一望无际。
这话并不突兀,在谈话中甚至很自然。
然而提起海货的来源,老王显然有些犹豫。
那犹豫并不像是在思考,反而有点心虚和紧张。
一个老实人都露出这样的表情,恐怕真的有些内情。
心虚的老王摩擦着自己的手肘,眼神无措地望向客来福掌柜的,希望他帮忙拿个主意。
他们多年的老交情了,掌柜的一眼就看出了老王犹豫的点,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提醒了下:“这是我们新东家,以后收货都得过新东家的眼。”
这么一说,老王才算是从拘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有些嗫嚅道:“是在南洋里抓的。”
南洋,即南边的海洋。
此处往东一点,曾经有无数个小渔村,都是靠着打渔生活,世代都吃鱼吃虾吃牡蛎。
只是最近几年西迁了很多,就剩下几个村子还“执迷不悟”。
老王就是“执迷不悟”中的一员。
大清实行海禁,沿海的居民都被迫要西迁,既不能下海,又不能捕鱼,就连住的地方都要离海三千里远。
他在前几年政令严的时候,还敢偷偷跑出去打渔抓虾,现在据说玄烨皇帝上台,政令松了很多,他更大胆了些。
只是一旦有人问起,他还是害怕,会下意识遮掩。
唯恐有人敲鼓说他偷偷下海,抓进木牢里关个几年。
既然都把话说出来了,老王也不吞吞吐吐的:“我家就在南洋边上,自幼就学着打渔捕虾,村子里的水性就我最好。”
说到这里,老王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点点骄傲的笑:“南洋有块地方,水深,旁人都少去,但那里的海货个大又肥,里面的黄和膏都满满当当的,螃蟹一个能有脑袋大。我供给客来福的,都是那里的海货。”
被装在桶里的鱼虾跳了又跳,仿佛在应和老王的话。
海洋是老王的脐带,说起海洋,老王就有说不完的话。
他甚至提到了海洋远处:“我们这儿只是临海,再远些,能见到更深更广的大洋。”
说起这个大洋,老王的眼睛都亮了:“那可真是大啊,光有小船还都不敢去,要是哪个村子有更大更牢固的船,就能到更远的地方。”
他舔舔唇:“那就不止有这些那些新奇的海货了,什么小岛啊,海盗啊,都很有意思。”
得益于多年的海禁,老王即使是憧憬羡慕也没能出过海,到故事里的岛屿上去。
因为好奇和激动,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喘气,一双疲惫的眼睛亮亮的,像是一瞬间从佝偻沧桑的老王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小王。
掌柜的点点头,对这些话就当个故事听了。
反倒是于桑之拧了眉头思考片刻,垂下的眼有些冷肃,一直携带的破碎感一下子消失,反而透出了点跃跃欲试的强势。
她的语气依旧清冷如冰,只是难掩其中的兴味,她言简意赅,几乎是命令道:“带我去你们村子看看。”
“啊?”老王愣了一下,立刻就被老伙计出卖了。
掌柜的推了老王一下,卖人卖得心安理得:“去吧,于姑娘很好相处的。”
一路上,老王都战战兢兢的。
他看着娇嫩又脆弱的美丽女子,看清她眼底的兴味和乐趣,感觉到胆战心惊。
不由自主地,他想,哪里好相处了?
和老王一样瑟缩的还有于二妞,她本来只是想缠着大姐待着,却没想到被拎过来又拎过去。
此刻她抱着离开城里之前求来的驴打滚,嘴上腮帮子里塞的鼓鼓的,小小的手护食地抱着油纸,整个小人跌跌撞撞地跟在两人后面。
老王有意要照顾小孩子,故意走得很慢。
好在他家村子里离小城不算远,也就走了大半个时辰吧,他就来到了村子里。
擦了很大的一把汗,他虚心介绍道:“我们村子就在这里了。”
入目是嶙峋的石头,上面晒了很多海草和海苔,破破烂烂的木头挂在石头边上,恰好能在风吹起的时候让人看到。
小小的木牌上,几个大字“南渔村”刻在上面,入木三分,笔画凌厉。
就是风化得有些厉害,上面两个字的字迹都有些脱色了。
看到于姑娘的眼神落在木牌上,老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村子本来应该再东边点的,就是上头不让我们住,我们只好迁了点过来。”
他笑得整张黝黑的脸都发红:“现在这些都是新建的,有点小,有点破。但好在离小城近,不然还得走个半天呢。”
像是老王自己,要是有任务要出海打货,他就得早上一大早凌晨三四点起来,洗漱了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和工具,一路走一路走,直到来到海边,把网下下去,往往这个时候,已经太阳高照,到了中午,他再劳作几个时辰,在涨潮之前把海货清理装篓,又顶着夜风,从海边走好半天回来。
往往这一来一回,白天黑夜就过去了。
老王拨开村口的栅栏,将人带到他屋子里,大声喊道:“媳妇,有人来了。”
春花正在屋子里折豌豆,听到了自家丈夫大嗓门的声音,不用说,一定是他出货回来了。
豌豆什么的先扔在一边,春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屋里出去的时候,差点闪了眼睛。
她一愣一愣,看着一身冷冷清清的女子带着个小孩站在屋檐前边,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
她眼睛都没眨,就这么看着。
睫毛好长啊,头发也乌黑,整个人又漂亮又好看。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吗?
一瞬间,身为渔妇的春花感到了一丝自卑。
不过她还没蠢到认为他丈夫背着她在外面乱来,把人家带回家的程度。
恍惚回过神来,春花下意识拉了拉自己褶皱的衣摆,她迷茫开口:“咋了,咋还……”带了人回来?
没等春花问完,老王有了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一路上尴尬又没话说,好不容易到了家,总算是摆脱了那诡异的氛围。
他招呼媳妇招待两人,让媳妇分担了下自己的压力,自己笑的憨憨的:“我去倒两杯水。”
老王说完就自己乐呵呵去倒水。
只剩下迷茫的春花在风中凌乱。
好半晌后,春花才弄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她对待于桑之简直热情。
坐人的板凳都被她擦的光滑油亮:“坐,坐。”
春花搓着手,拘谨地笑了笑,把长条板凳往两人身下放。
于桑之乌发飞舞,碎发落在额前,纤细柔美,浓淡皆宜。
她迤逦的眉眼微抬,有种冲击的美。
于二妞舔着手指,上面有残留的驴打滚残渣,等舔干净了,乖乖藏在于桑之后面,乌黑的眼珠子澄澈地望着人,看起来就很乖。
屋子里本就有烧好的热茶,晾了一会儿,变得温温的。
老王家里没有专门喝水的茶杯,就简单用大口海碗替了替。
他把水放在几人的面前,略有些拘束。
哪怕是现在,他也没搞懂客来福的新东家来他们村子要干什么。
黝黑的一双手擦了擦粗糙的粗布麻衣,老王把手背在身后,很拘谨:“喝茶,喝茶。”
村子里没什么好的茶叶,老王家里都是些粗茶,和路边一文钱一碗的小凉茶不差多少,入口甚至有些冲。
茶汤浑浊黯淡,茶顶漂浮着几块小小的茶叶碎末。
于二妞没尝过这茶,好奇心又重,先看了看那位黝黑的大伯,又看了看自己无动于衷的大姐,察觉没人拦她,兴奋地眨巴眨巴眼,好奇的两只小手认真端起碗,凑过小脑袋喝了两口。
刚入口,于二妞睁大了眼睛,砸吧砸吧两下,立刻就被苦得皱起了小脸。
苦涩的茶叶让于二妞对它敬而远之,小手又把它推了推。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于桑之没动,喝茶并不是于桑之来到这里的目的。
她来到这里,是对村子里的船感兴趣。
稍微招待了下,在拘谨和迷惑中,老王应于桑之的要求把她带到了村长那里,老实巴交的面孔有些疑惑:“村长就在这里,不知道东家找村长要干什么?”
偌大的一大块地。
眼前是一大片瓦片铸就的房,但更多的是泥胚和石头堆砌。
前面是相对较大的廊下和栅栏,围起的篱笆又矮又杂,后院则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枯萎的草。
和老王的院子差不了多少,甚至没有老王的院子温馨和美观。
南渔村的村长就委身住在这里,因为十几年前的搬迁,村长摔了一跤,之后一直身体就不怎么好,好在身子骨还硬朗,能走的动路。
不至于一直瘫着让人照顾。
老王和于桑之说起十年前村长摔的那跤,感慨村长的好运。
还说起他邻村的一个朋友,老娘一次喂鸡摔断了腿,余生都要他忙前忙后地照顾。
话未说完。
泥胚瓦房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响,村长被外面的动静所惊动,拄着根拐杖走出来,拐杖不长不短,像是成了村长肢体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很稳,步履虽然蹒跚,却很坚定,看起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早就听到了点动静,一步一步走过来,虽然慢,但没有任何后退,他抬头道:“你找我?”
打第一眼,他就知道眼前是个难得的美人,也知道这是客来福的东家。但是村长早就过了欣赏美的那个年纪,又和客来福没什么接触,因此,对于桑之少了些像老王一样的惊艳和尊敬。
于桑之也抬头看这位南渔村的村长,她知道他是整个村子的核心,哪怕是村子西迁,他摔了一跤,依旧是村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和这样的老家伙虚与委蛇是没有意思的一件事。
况且于桑之本身就不知道委婉两个字怎么写。
她做事一向很直白,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我想看看你的船。”
南渔村的船,在老王口中,是临海几个村子较为有名的船只了,坚固耐用,吃水很好,载人多又走得快,除了官府,他们船的坚固程度,算的上出名。
专业的事要专业的人去做,于桑之想出海,就得找专业的人造船。
村长此刻正处于较矮的地段,杂草长在他脚边,于桑之看他几乎是从上往下的,她看到村长明晃晃的一丝错愕,毫不掩饰的吃惊。
那位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的村长几乎是震惊的,他望着那位以他的年纪依旧算的上漂亮的女子,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在重复““你要看船?””
船是没什么不能看的。
本身造起来,就是为了载人和打渔走货。
老村长走得很慢,但语气却很怀念:“这些都是几年前造的船了,有些旧了,机械和船帆都被拆下来,官府不让出海,放着也没用。”
眼前的这些大船小船的确看起来很旧,很多身上都沾着脏污和鳞片,大批的风帆被堆在船仓里,有些不知道被什么小动物给用牙咬出了一个洞。
老村长本来以为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必然只是看看,也许对他们的船有点兴趣,或许只是对他们南渔村的过往有点好奇。
他本来都打算要将那些老故事娓娓道来,算是讲故事一样讲给这位奇奇怪怪的漂亮女娃听。
但他没想到,这女娃居然没对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反倒亲自上手去整顿那些船只。
“哎。”老村长急急伸手,想告诉她这船仓不知道多少年没打扫过了,就见那女子冷清着张脸,手却一点也不怕脏地上前倒腾了好几下船只。
眼看那白皙娇嫩的手已经沾了乌黑肮脏的灰尘,老村长的话噎在喉咙里,霎时叹出一口气。
老村长已经六十有九,离棺材一盖的日子也就两眼一闭的事,但他活这么久,当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看着当真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让她亲自动手折只花都让人觉得是罪过,却能轻易搬起一整块破碎的船舱,轻易得仿佛那不是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搬得起来的碎片,而是轻飘飘的泡沫。
等到于桑之检查完的时候,素色的衣衫早就脏成了一片一片,虽然身上脏成一团,但她的神色显然是满意的。
纤细秾丽的手指被打湿的帕子一根根擦干净,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
于桑之低头认真擦拭手指的样子很好看,有种奇异的脆弱和乖巧。
垂下的眼睫弯弯的,蓬松的睫毛随之扇动,落在眼睑上的阴影弧度流畅,很好看很雅致。
光看着,老村长完全想象不通,刚刚那个随手一块船舷的人,会是现在眼前这个柔弱无害的女子。
第24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于桑之对这些船的构造质量和技术是有些满意的,对比起她想象中的,已经要好很多。
但因为过于陈旧,还是有些问题。
于桑之问村长愿不愿意为她造一艘大船。
这位已经年近古来稀的老人,第一次露出了完全震惊的神情,他几乎是没刹住嘴:“造一艘大船?”
厚重的拐杖敲在地上,拐杖敲击的声音尖锐,发出笃的一声。
震惊之下,老村长语调上扬,几乎没有收住,哪怕是磕在地上的沉重拐杖声,也没能掩饰住老村长变调的声调。
夹杂着震惊和不解,老村长看怪人一样看着这位莫名其妙的女子。
她可知道,造一艘船要多少材料,要多少青年壮力。
何况造船不光需要材料,人力物力和技术,更是需要官府的审批。
造出的船要出海,要有官府的文书和大官小官的许可。
年岁在变化。
放在老村长年轻那会儿则还好,船只尚且可以私下偷偷地造造;到了现在,政令几度收紧下,早在官府大力打击船只渔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造船归入了禁止的行列。
她图什么呢?
头发乌黑花白的老村长没想通,咳嗽了好几声,偏过头看她,手捂住口鼻,粗糙的嗓音有些哑又有些痒,既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被呛到。
因为吃惊,老村长的拐杖差点拿不住,直到缓过了一阵子,那双苍老的眉毛抖了下,才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压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诧异。
不光是老村长不敢置信,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忽然有天有人跟他说要做艘船,也是不敢置信的。
实际上,他想劝的,但又觉得没什么立场。
于桑之等了会儿,没等到老村长的回答。
她觉得自己话说的很清楚,看老村长的反应,却像是格外意外。
弄不清楚老村长意外的点,她眼皮子一抬,细长秾墨的睫毛一翘,就淡淡望了过去。
不看她眼底深藏着的情绪,光看她的外表,妩媚脆弱的眉眼精致,蹁跹扬起的睫毛似蝴蝶般纤长,很难让人拒绝。
于桑之本身并不吝啬于承诺,她冷清但柔和的声音却夹杂着认真:“你在犹豫。”
于桑之看出了老村长的沉默,一点难以理解爬上她柔美迷人的眉眼:“你在担心什么?银子我会给,人手越多越好,用料会用最好的。至于合法……”
她目光浅浅略过老村长,冷淡的声音透出一点捉摸不透的笑:“无论合不合法,我也都会解决这个问题。”
老村长愣了下。
明明是带笑的语调,那张艳丽柔美的脸却徒然变得诡谲又奇异。
细微的笑藏在白皙脆弱的脸颊下,蹁跹的眼睫扇动,像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蝴蝶,几乎是断然地:“我们都会是守法的村民。”
语调上扬,尾音诡异。
于桑之的笑转瞬即逝,在老村长面前昙花一现,比乍然绽放的曼陀罗花要美,一眨眼,又看不见那轻微的笑意了。
与其说这是在解决老村长的疑问,似乎更像是轻轻的嘲讽。
老村长回过神来,他并不清楚这些,只当她是在承诺和保证。
在清晰的承诺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在轻轻颤动,长久的躲避带来的龟缩正随着眼前女子的话而摇摇欲坠。
数十年没碰过船的手正在发痒,他也是一个造船的好手,偶尔看到那些破旧的船也会难受。
老村长在动摇,过快的心跳让他几乎难以直视于桑之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和美貌无关,那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睛就是能让人的灵魂深陷,堕入一汪泥足深陷的泥潭。
就是极易看一眼,就让人弥足深陷。
左右摇摆间,年近古稀的老村长左手拿着拐杖,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手底下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
仔细听,还有其他声音。
屋内孙子咳嗽的声音在响,婆娘唠叨的声音在堂屋后隐晦地传。
想起自己的孙子,又想起和自己吃了半辈子苦的婆娘,老村长浑浊的眼睛好像突然进了沙子,他连忙用粗糙的手擦去。
其实他不是没试过,只是从没赢过。
所有的长刺都会照着他最硬的那根骨头刺过来,告诉他规矩,让他老实。
总有些不老实的同龄人,也早被打弯了脊梁。
要说实话,比老村长更好水性的同龄人不少,有人不服输,现在还在地牢里关着,有人和水路的船夫抢生意,每天划着个小小的乌篷船抢客人。
更多的从捕鱼捕虾改了手艺,去学了木工做了小贩。
南渔村就是那样衰败的。
想到这里,老村长看了眼老王的方向,这两年环境松了点,年轻人愿意出海了,老王就是当初坚持靠海的老一辈生养出来的,大胆老实,年轻力壮。
他知道现在还是年轻人好,年轻人胆子大,年轻人敢于做他不敢做的事。
但年轻人也有局限,成熟的经验,让一群年轻人求到了他面前。
盯着脚下“南渔村”的土地,老村长又感觉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他把飞走的思绪拉回来,重新想了想于桑之的提议。
这个提议很好,不说别的,至少老村长很喜欢。
喜欢得老村长都有点激动。
多年养就的老手在蠢蠢欲动,年少时想做艘船来的梦想又在翻腾。
看了眼自己粗糙的手,上面全是老茧,是别的年轻人所没有的。年轻人有力气,却没有经验。
老村长摸着自己干瘪的左胸,仿佛听到尘封已久的心跳正在从泥泞中挣扎。
它在摸索,在挣扎,在呐喊。
那一瞬,老村长清晰听到了心脏朝他的喊声。
咚咚咚。
咚咚咚。
缓慢又延长的心跳回荡在这杂草丛边,响声看似轻微,却也振聋发聩,直到老村长听清了它的声音。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老村长都认为自己足够大胆。
要是没有一家老小的限制,没有官府的压力,他早就想重新上手,去组装一条属于他的大船,而不是又被银子和生活打压磨砺下去。
如今,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哪怕他手拄着拐杖,哪怕他脚断了一条,他还是觉得自己年轻,是能造条船的年纪。
咽了咽口水,老村长几乎是含蓄地:“要造多大?如果只是十人二十人,只要像那样的甲板就够了,如果要二三十人,那就得再多加很多空间。”
老村长絮絮叨叨,仔细又祥和,正要把每条船的区别一一罗列,却被于桑之轻轻打断。
她说:“我要一条货船,最好能容纳足够四五十个人。可以不美观,但一定要结实。”
于桑之强调:“我要一艘能开很远的船。”
老村长比划了一下数字,愣了。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比老村长心中想的还要大。
老村长的眉毛都抬起了大半,他默然片刻,年长带来的经验让他试图劝说:“这不是一个小的花费。”
做船有多么费银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老村长目光闪烁,他当初未能以己之力造一艘船,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看起来简单,却又如同天堑一样隔在他与船之间的问题。
这对于桑之来说并不算什么问题。
去偷去抢,怎么都好。于桑之没有心,也不一定有道德。
于是,几乎是下一刻,他听到清凌凌的声音:“这你不用管。”
对于这些无需解释的东西,于桑之总是回答得短促而简单。
鲜嫩的唇瓣一开一合,那双寒潭般漂亮的眼珠子正轻轻望着他。
哪怕老村长不承认,他还是动摇了。
骤然捏紧了自己手中的拐杖,紧张到自己结实的拐杖都受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嘎吱声。
紧绷的手慢慢松开,老村长重新站稳了。
良久的思考,让风都染上一层安静的沉默,他没有看女子的眼睛,风箱一样剧烈吹动的声响逐渐减缓,老村长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脚下枯黄又暴力蜷曲的杂草:“可以造。技术我们有,人我们也可以叫过来,这里有工匠可以用,和我们相熟的船员也有……”
老村长迟疑的目光顺着他黯淡浑浊的眼睛望向这位年轻的女子。
年轻女子一身简单的素衣,碎发随意地落下来,那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安静又冷沉。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轻轻抬起眸,纤细单薄的身体动了一下,他看到这位年轻的漂亮女子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
曾经身为老船员的村长被那目光触动,又忍不住低下头。
即使他眼前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子,单薄脆弱,唯独眉眼艳丽惊人,但他还是想说:“可以造。”
“只要你说服官府出了文书,就可以造。”
沧桑的声音因为苍老含了沙砾。
嘶哑而坚定。
老村长死死盯着自己的拐杖,混沌的眼球里充满了红血丝。
他对自己这幅邋遢的样子很不满意,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覆盖住了自己的面孔。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你要这艘大船去哪里?”
老村长疑惑开口。
这样大的船,放在以前他也会要集结半个村子的劳力。
造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造好。
这是个不小的事情。
那么,对于这个尚且年轻稚嫩的女子,她嘴巴里洒洒水,把事情轻而易举地应承下来,又要拿这条船去哪里呢?
灰白中夹杂着细纹的眉毛抬起,混沌的眼球里,老村长炯炯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于桑之,用眼神表达了他的困惑。
“有船了之后——
她到底要用这去哪里?要干什么?”
疑惑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女子,老村长等着人给他一个答案。
静静的,或许是因为沉思,老村长目光闪烁了一下。
风吹过这位老先生苍白的鬓角。
他在想,南洋临岸这么大,看样子又不像是赶鱼的打算,不去打渔,不去补虾,她要去哪里?
难道要在船上开个客栈酒楼吗?
也许是老村长的语气足够好,于桑之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她白皙如玉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娇嫩漂亮的一张脸上,眉眼漂亮精致,下颌收紧,目光清冷,目光落在几丈之外的地方。
她的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我想看看外面的岛。”
神秘的岛。
凶残的岛。
一进去就出不来的岛。
于桑之的声线很低,声音也不大。
让人听着——至少老村长听着,听不出来什么,只是暗含的深意让身周寒意加重,也让人胆战心惊。
明明该是温暖的午后,却变冷了很多。
老村长吃惊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回答。
他顺着于桑之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一大片黑黄的沙地和一线不明显的蓝色。
因为迁徙,他们南渔村已经从一出门就能望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到了现在满眼都是山脉,森林和泥土地。
黄沙满地,澄澈碧绿如宝石的海洋再也望不见了。
连南渔村都变得破旧而残败。
老人都走了,年轻人还没长成。
想到这里,老村长顿时变得惆怅,连自己提出的问题都不是很想深究。
而就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
视线的盲区。
妩媚圣洁的女子脚下,大片黑影占据了女子脚下这块地。
深藏在身体深处的黑雾瞬间被这个词语刺激到,密密麻麻疯长,挤挤攘攘想要出现。
胆小的还深藏着,胆大的已经挣出,模糊的黑影试探着从白皙精致的女子背后挣扎着钻出来,如活物一般,探探天探探地,在无人发觉的角落扭曲盘旋。
看似是很慢,实际上是很短一瞬间,肤若凝脂的脚腕即刻被黑影占据,黑影密密麻麻盘踞在纤细的脚腕上,朝外散发着攻击性,阴沉沉地散发着恐怖诡异的气息。
小小的黑影碰到了地面上不动的石头,在察觉到无害的时候,立马将它吞噬消化。
一旦出来,就很难再塞回去。
很久没有出来的黑影暴露了它贪婪的本性,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嚣张,肆无忌惮地露出丑恶的嘴脸。
黑影破开一个口子,尖齿从里面探出来,夸张地吞噬着一切能看见的东西,逐渐变得更加凶残和狂热。
手足相残甚至也不是什么异事,一小簇黑影撞到另一侧的黑影,立刻就翻脸吞噬。
眨眼之间。
这块地方立刻充满了猎杀和掠夺。
远处看,干净的农舍下,于桑之一身清冷洁白,身段朦胧雅致,圣洁如皋然的仙子,上下之隔,她影子脚下如水漫金山般延展开来的黑雾却充斥着深色和丑恶。
怎么看都反差得离奇。
偏偏女子依旧圣洁。
黑影却越发丑恶。
无声的撕扯和绞杀中,黑影不断扭曲交缠,化成一股一股让人胆寒的冷凝的暗黑。
撕扯吞噬。
或者更像是张牙舞爪。
黑影张狂地挥舞着,在阳光下仗着没人能看到,啪啪地打在黄土沙砾的地面上,发出宣泄的怒吼。
老村长没有发觉,闪着晶亮的阳光下,扭曲黑沉的黑影在地面上破坏打闹,吞吃和撕碎,散成一颗颗的黑色颗粒,又自动粘结成一条条成条的黑影。
他只是抱了抱胳膊,苍老的眉毛垂下来,细纹皱起:“怎么感觉有些凉。”
老村长发觉不了那些掠夺厮杀的黑影,但却能感受到周围骤降的温度。
无他,温度降得太厉害了。
似乎从炎炎的烈日下,一下子进入冰窟。
于桑之埋着头,碎发从额角扬起,玉面琼鼻埋在阴影里,肩膀抖动。
似乎是在笑。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
看不见人头的小岛上。
血腥夹杂着内脏的腐烂在空气中发酵。
无数声音哀嚎着咆哮着,如跗骨之蛆的黑影紧紧缠绕着每一个活物。
撕咬和掠夺侵袭了每个活物的呼吸,空气中每一次拉扯,带来的都是腥味和血气。
肺腑如烈火般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很疼,一呼一吸之间,能带出灼热的血味,呼吸撕拉的不止是肺腑,更是每一条气管。
细胞破裂,环境残酷。
火焰热烈灼烧,地面滚烫。
黑暗中,怪物灼灼盯紧每一个猎物。
不过一天,无辜落入其中的无数人都明白了这里的规则。
处在残酷而无情的紧绷中,善意和温和被摒弃,施舍当做笑话,恶意和杀戮被残忍地放纵,杀戮成为常态。
这几近是一场黑暗残酷的物竞天择。
婴儿的啼哭日日不停,女人哀求着扑到一边,咔咔撕咬碎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粉红缠血丝的肉块被混着口水吞下,舔了舔嘴角,饥饿让他们更加火热。
骨头成为垃圾,随意丢在脚下,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亦或者不能称之为人的人,用那双让人胆寒的充血的眼睛紧紧锁住下一个食物。
黑暗中藏了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血肉成了最常见的食粮,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是干净的。
没有一个人的手里不染血。
红黑血海滚滚而来。
黑红血丝缠绕在每一活物的脖子上,只要运气不好,下一秒就可能尸首分离。
残忍血腥的氛围里,人吃人是正常的,怪物吃人也是正常的。
有人在大笑,却又在下一秒被人砍掉头颅。
咚咚咚。
那块头颅比球还要圆,比石头还要会滚,迸出的鲜血溅了满地,笑声戛然而止。
又有人在哭,哭声立马吸引了怪物的注意,桀桀桀的怪叫中,哭声只能助兴。
在怪物的眼中,那只是激烈残杀的一个时刻。
而对于里面的活物来说,那却是一生。
是物竞天择。
也的确是物竞天择。
在这样的天择中,于桑之从里面爬出来了。
然后,桐城多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第25章 愿不愿意去我们那里
于桑之回去的时候,于二妞正在吃春花给的泡馍。
明明眼神使劲往门口转,却也不耽误她一口一个块馍,吃的满嘴都是。
看到于桑之回来,她小脚一跳,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举着馍就要往于桑之这里蹦。
看着人小,速度却不慢。
春花本来正在看着于二妞吃馍,不知怎的,她看这小妞子明明是新东家的妹妹,却像是压根没吃过饭一样。
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光是在她这里一个时辰,就已经吃了三个馍了。
春花纳闷,那客来福不是客栈酒楼吗?怎么还缺口吃的?
眼看着小妞儿的肚子越来越鼓,她都要怕人家撑坏了。
一直忧郁地盯着小妞的肚子,春花满眼的担心。
好不容易看这小妞儿愿意放下馍,却是直接一跳,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两条腿蹦了下去,吓了她一跳。
不过等到春花看到门口回来的人,立马松了口气。
“你们回来了?”春花把手里的兜布挂在自己的膀子上,系紧了自己的围兜,招呼两个人过来坐下。
桌上还摆着写廉价的粗食。
春花和老王一样老实:“这里有刚烙出来的玉米饼,饿了吧?”
粗瓷盘子上,粗糙焦黄的玉米饼散着热气,不规整的边缘烙得脆薄。
老王落后于桑之几步,急急往前跨上两步。
他看到了桌子上的玉米饼,实诚的眼里冒出亮光:“我正好饿了。”
青壮年饿的快。
老王不用打招呼,直接抓了两个饼子就塞进嘴里,嚼的嘴巴都鼓起。
春花眼皮子一跳,看不过眼,一筷子敲在老王手上:“看你这样子。”
老王知道自己吃饭鲁莽的样子不好看,憨憨笑了两声,抓着自己的饼子去了后院。
后院有鸡鸭,掉下来的玉米屑还能被鸡鸭给啄去。
老王的媳妇春花气短,胸膛起伏了两下,转而为老王找补:“他这是早上没吃饭,饿的早。”
于桑之捏起盘子里的一块玉米饼,干净澄澈的眼睛定定看着,小口咬了一下。
金黄的脆玉米饼的确是好吃,有农家独特的香味,柴火香混着玉米清香,很甜。
于二妞眼眨都不眨,眼巴巴看着,那双眼睛像是问于桑之好不好吃。
春花赶走了老王,见于桑之赏光尝了玉米饼,好像有点害羞:“是我烙的,也就看着还行,能填饱肚子,比不得客来福。”
说着说着,春花又想掌自己的嘴,让自己这么话多。
于桑之咽下了,嘴里还有玉米的甜味,很清甜,她想了很久,想评价一下味道,却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
好在于二妞帮她回答了。
怯怯的于二妞和善良老实的春花熟悉了很多,虽然还是怕,但已经不抖了,她小心拉住春花的手,嫩生生的声音不染纤尘:“很好吃。”
于桑之和于二妞走的时候,春花给于二妞塞了好几张玉米饼,她摸着于二妞的脸蛋,心疼地说:“小孩子不用减肥,怎么这么瘦。”
于二妞脸颊没肉,被摸也就乖乖地仰起头。
瘦骨嶙峋的感觉残留在春花的手里,很打眼。
说实话,春花还没见过这样皮包骨头的小女孩。
她娘家那个少了个爹的小表侄都没这么瘦。
等到于二妞牵着大姐的袖子走出几步,春花又追上来,把手里拿油纸包着的馍也一起塞给了于二妞:“送给你们。”
她把油纸塞进于二妞的怀里:“一起带上吧。”
春花擦着汗,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脸颊都有点红了,但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她这么瘦是不行的,得多吃点。”
春花自己就很健康丰腴,也就见不得别人浑身一摸全是骨头。
她还总是很想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于桑之塞点东西进嘴巴,毕竟人看起来是真的风一吹就能倒,但没敢。
最后,春花忍着自己的冲动,挥了挥手。
等到回到小城里的时候,于二妞还抱着自己的那包馍。
玉米饼不知道被她塞到哪里了,袖子里面鼓起一块。
馍被她当宝贝一样抱着,吃饭的时候还不敢放下。
坐在餐桌上,还鼓鼓囔囔地揣着。
一桌子客来福的人正在吃饭,看了一眼于二妞的袖子,又看一眼。
终于,小二和学徒看不下去了。
他们客栈的伙食也不难吃啊,怎么把一包馍看的这么紧?
两个人自诩是于二妞的大哥哥,一起接连劝这明明看起来很乖,但实际上却很执拗的小妞儿:“放下吧,没人跟你抢。”
两个人苦口婆心。
但于二妞不听,能管得住于二妞的于桑之又不在这里,两个苦口婆心的人只能放弃了说服于二妞的打算,转而端起自己的饭碗。
眼睛却还时不时瞄上一眼。
那馍看起来也很普通,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的,让于姑娘的妹妹这么宝贝。
于桑之不在这里,她去了衙门门口的那条街。
傍晚清风阵阵,远处的梨花香骤然飘过来。
陈成是县丞家的小公子,很受县丞的喜爱。
作为县丞大人的老来子,在他十八岁这天,他爹已经把处理文书的部分权柄交给他了。
这些天他可是春风得意,不少人为了那书面上的屁大点章求到他面前来,送礼宴请,缕缕不绝。
换做从前,他还有点受宠若惊,但现在经过了一番吹捧,他看不太上这些为了他手头上的章就在他面前虚溜拍马,低声下气的人。
不着痕迹地握紧袖子里的章,他靠在舒服华贵的小轿子上,听门外的管家和他说些闲话。
这时候,一个身型纤瘦,身姿曼妙的女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陈成眼一花,视线网膜中只记得刚刚的印象。
白皙小巧的脸蛋一晃而过,俏生生的下巴豆腐做的一样,能捏出水来,眼底眸光点点,唇瓣娇嫩鲜艳,浓密卷翘的睫毛像是勾人的钩子,拉长的眼尾无声无息地引诱着人。
陈成吞了吞口水,男人骨子里的好色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
他感觉自己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管家。”他喊了一声。
“是。”管家匆忙应声。
陈成的喉结动了动,他想描述刚刚那个女子的长相,又描述不出来。
是真的很惊艳很柔美脆弱的一个人。
陈成想,看她那单薄脆弱的影子,要是放她一个人在城里走,一定会遇上坏人的。
他试图描述:“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特别漂亮特别……”
陈成难以形容那股让人看到就想怜惜的情绪。
他顿了下:“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子。”
“啊?”老管家一脸茫然。
刚刚他还在和自家公子讨论那个宴请他家公子并有求于他们家的白员外,说他低声下气又弯下脊梁的样子很难看。
现在他家少爷就突兀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漂亮娇俏的小美人,他哪能知道啊?
老管家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见老管家无用,陈成急了,他作为陈府的小公子,虽然也算的上是有钱有势,能在这个小城胡作非为,但他从来对美色不上心。
今日忽然找到了让他心动的女子,他迫不及待想要认识。
他心想,他只是对人家女子一见钟情了而已,去认识一下也不算是没面子。
打着这个主意,他推开管家,从马车上下来,沿着女子消失的地方跑。
留下老管家一个人在马车边上诚惶诚恐:“少爷……”
撇去陈成不谈,于桑之算是被人追到了个小巷子里。
她原本的目光完全没有为这些人所停留,在寻找县丞公子的路上被人给堵到了巷子口也是意外。
她漂亮妩媚的眉眼甚至都没动一下。
“是谁派你们来的?”
有些时候,于桑之不喜欢追究,但并不意味着她会放过那些不停蹦跳的跳梁小丑。
几个拿着刀的大汉互相对视两眼。
眼里有些犹豫还有点惋惜。
犹豫是在思考要不要让人死个明白,惋惜是在叹息这样美的美人今天就要死在他们的刀下。
终于,其中一个领头的汉子还是说话了:“这些你不用管,只知道你今天要死在我们刀下就对了。”
汉子粗声粗气,目光狠辣地落在于桑之的身上。
光是这样堵着,就已经很有压力感。
要是换做一个正常的柔弱女子,有很大几率会被吓得当场哭出来。
可惜于桑之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子。
甚至她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
她柔美白皙的脸上眉眼都没动一下,嘴角弧度与刚刚别无二致。
她目光下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大汉们,从他们的衣着和身份猜出了背后人的身份:“是福来客的老板?”
几个拿刀的大汉心里一惊。
为首的大汉甚至拿刀的手一紧。
从他们的神态和动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于桑之感觉到了一丝无趣,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隔着短短一段距离望着这些手持大刀的汉子。
她的声音缥缈朦胧:“我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
几个汉子心里紧张又急促。
互相对视两眼。
为首的汉子拔刀,最后喊了一句:“别猜了,反正你今天也走不出这个巷子。”
寒光凌冽。
光芒掩盖住巷口。
隔着这样短的时间,于桑之甚至还有空轻轻数了几下,今天即将会有十三个尸体堆在这个巷子里。
大汉们正要动作。
就连于桑之脚下纠缠不清的黑雾都要蓬勃地喷射而出。
这个时候,一个误入的花臂大汉从巷子外跑了进来。
突兀得像是误入了科举考场的臭皮匠。
这位肌肉虬结的花臂大汉是喝多了两碗黄尿,来放水的,别看他一身肌肉,实际上却是很怂很胆小的一个汉子。
他乍一眼看到两方对峙,或者说大汉们单面碾压的情形,瞬间就酒醒了。
醒了的第一秒,他就埋怨自己没看路,居然头昏脑涨地冲进了凶杀现场。
这位花臂大汉几乎要吓得腿软,甚至觉得自己的水还没放就要顺着他裤腿流下来。
因为害怕,他几乎没敢管这看起来就不正常的事儿,连忙摆手:“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兄弟们你们继续。”
花臂大汉说完就想转身,却马上被人拉住。
几个本就穷凶恶极的大汉们必然不会放虎归山,把这位看见他们杀人的汉子给放回去。
拿刀的大汉们步步紧逼,寸寸逼近,长满胡子的脸上,胡茬几乎都要戳到他面上。
几个大汉拉着个脸,却提起了笑:“跑什么?既然看到了,就一起留在这。”
什么一起留在这?
花臂大汉一点也不想留在这。
他只想回家找娘哭。
他再也不到处乱跑了。
寒光闪烁。
几寸长的大刀被人高高抬起。
锋利的刀口面朝下,直直往花臂大汉的脖子上落。
淦。
花臂大汉在心里骂了一声。
他闭上眼睛,下意识提起胳膊要挡。
肉体凡胎的胳膊哪能和削铁如泥的大刀相抗衡?
这就是以卵击石。
挥刀的大汉带着笑容,居高临下挥着刀。
就在大汉的刀即将割下他的胳膊和脑袋的那一瞬间,浓重的黑雾从地面上蔓延开来,小巷子里遮天蔽日,整个巷子几乎都被黑沉沉的雾所笼盖。
花臂大汉的眼前也笼上了一层黑雾。
他闭着眼睛,害怕让他的睫毛不停地颤。
抖啊抖,抖啊抖,花臂大汉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都在下降。
血腥味不断变浓。
本就腿软,如今腿更软了。
终于,在一阵狠辣的风吹过花臂大汉的时候,他尿出来了。
还没放出的水如同泄了洪的流,毫不犹豫地顺着裤腿往外冒。
哪怕现在是害怕的极致,花臂大汉也感觉到了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腿滴滴答答到达了地上。
腥臊在蔓延。
好一会儿,风雨暂歇。
花臂大汉忍着害怕,等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他眼球。
漂亮素雅的女子眸中坠着星光,身周的阴影比墙面还要深邃晦暗。
黑影在她身边如伏服的暗色。
周围都很暗,偏偏那张脸白皙耀眼,柔美的面孔上,被轻咬的下唇柔软娇嫩,整体看起来比他更像是个被蹂躏过的小白花。
地面上,横七竖八躺倒了十三个大汉。
很多大汉的身体都有奇怪的干瘪,血腥味虽然浓,地面上的血却很少,流淌下来的也不多。
花臂大汉本身就是个蠢的,此刻受到了惊吓,脑筋更是转不过弯来。
他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看到美丽惊艳人眼球的女子缓缓走过来,转过侧脸看了他一眼。
从那一眼中,花臂大汉纤毛竖立,整个人都僵直了。
汗毛直立都难以描述他的心惊。
那双明明点缀着星光的漂亮眼睛,一望到底却更像是难以看清的深潭,漆黑的眸子里,藏着血红色的暴戾,危险和刀刃似乎藏在漂亮柔美的瞳孔深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拉长的眼尾凌厉狠辣,像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好不留情地刺过来。
刺得花臂大汉的眼睛生疼。
他感觉,可能自己一眨眼睛,就会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好在这一眼并不长久,只是一眼,那位让他鸡皮疙瘩直力的女子就收回了视线,既轻且慢地悠悠淌过了一地的尸体。
只留下花臂大汉流着滴滴答答的液体和一地的尸体面面相觑。
“啊。”紧赶慢赶跑过来的陈成看到了这一地的景象,他比花臂大汉要好一点,只看到了死状凄惨的十三个尸体。
因为常年和做县丞的父亲到处跑衙门,也见过衙门里的人处理一些案件,所以陈成的心里素质要比花臂大汉要好很多。
他喘着粗气,拿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在看花臂大汉。
其实在他追过来之前,他已经发现有一群鬼鬼祟祟的人在偷偷跟在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后面了。
只是他们实在隔得太远。
他又不能喊又不能叫,避免让大汉狗急跳墙。
他只能一边通知人一边追上来。
哪怕火急火燎他也没能提前赶到。
无数次拉着衣服袖袍小跑的时候,他都在担心自己脆弱可怜的心上人被人给荼毒蹂躏。
后来看到一个花臂大汉也冲进去的时候,他也没能放心。
直到现在……
陈成一言难尽地看着人,实在想不到这人这么厉害。
这一地的尸体,也不知道他杀一个人要不要两根指头。
不过看他浑身的肌肉和发达的肱二头肌,他又觉得有点可能,再看看人家满手臂的花纹,更是觉得那一点可能上涨了不少。
几乎是恭敬地,陈成没有去看人家滴着水的裤子,反而很真诚地看了花臂大汉的眼睛:“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衙门做捕快?”
第26章 我长大了孝顺你
陈成没能找到心上人,连回去的时候都是郁猝的。
他去的晚了,等他到的时候,心上人已经不见,现场只留下一地尸体和一个花臂的骠膀大汉。
“哎。”陈成闷闷地叹上一声。
他感觉他失恋了。
还没开始恋爱,就已经开始尝到了求之不得的苦。
老管家很关心自家少爷的情况。
看少爷的步伐都缓慢沉重,整个人恹耷耷的,就知道少爷的心情不好。
但是他一个已经年迈的人谈不好怎么宽慰少爷,只能硬巴巴地挤出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
陈成看了老管家一眼,直把老管家看害羞了,摸着自己花白的脑袋,不自然地笑了笑。
陈成收回目光,他知道自己家的老管家总是喜欢装文化人,但在他失恋的这个时候,他一点也不想陪着老管家吟诗。
一路坐回了轿子,等到回了家吃了晚饭,陈成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只感觉到自己的思绪空空的,脑海里只剩下傍晚见到的那个漂亮无暇的美人。
那样纤细柔弱的美人,一定是被那场景给吓到了吧?
陈成暗自在心中懊恼。
他来的晚了点,要是他脚程再快些,再快些,他就能见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茶饭不思的女子。
运气好好的话,还能够英雄救美。
哪怕没有一生相许,也能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绪。
陈成自己叹了口气,看着昏暗发黄的烛光感觉心里有点难受。
正当他接受自己也许再也碰不上那名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子时,一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影子。
“呃……”陈成吞下了自己即将要惊呼出来的话,身体完全僵硬住了。
他试图捋清自己乱成一团的脑子,吞了吞口水:“你要什么?我这里什么都给你。但是你不要动我,我爹是县丞,要是动了我,哪怕一根汗毛,我爹都不会放过你的。”
慌乱下,陈成不敢转身。
他盯着脚下被烛火照出的一片黑影,只感觉自己小命难保,大难临头。
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偷偷溜进他们家,要取他一个小人物的性命?
陈成的心脏都堵在了嗓子口,但他不敢真的慌。
无论如何,先把他爹给搬出来再说。
看着胆小的陈成,那黑影动了下,似乎换了个角度。
陈成更加害怕了,他感觉到黑影似乎想要换个角度让他能看清黑影的脸,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害怕和胆小之下,他自己反而转了个细微的身子不敢回头。
他不想看清黑影的脸,甚至觉得这样背对着黑影更加安全。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你,你,你不要动噢,我不是什么……什么……”
陈成剩下的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了。
无他,他完全惊住了。
眼前的人朦胧漂亮,美丽得似乎就和梦中才敢梦见似的,那张脸白皙小巧,脸上的绒毛都能看清,细腻的脸蛋白皙透明,青紫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弧扇般卷翘的睫毛就凑在他一咫的距离,面白如雪,唇如点朱,惊艳的眉眼下,细腻纤长的眼尾几乎划过他呆愣的脸。
要论他说,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但现在,他只敢无意识地吞口水,一点飚诗的欲望都没有。
他怕自己一动,这样让人惊艳的景象就如泡沫般一触即碎。
于桑之凑近了陈城,那双眼睛黝黑漂亮,修长的脖子露出一截,看的陈成呼吸发急。
她问:“傻了?”
陈成再不动,再不出声,就要被人当成傻子了。
他这才勉强从那冲击感中回过神来。
想象中的深夜杀手一下子变成了漂亮的午夜鬼魅,他还一时缓不过神来。
不过哪怕是鬼魅,他都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更何况不是鬼魅,而是傍晚就见过的美人。
话说回来,晚上近距离地看,美人的一颦一笑比傍晚还要来的好看多了。
陈成的眼睛几乎就要黏在了于桑之身上。
他觉得自己美色上头不是说说的,他确实是特别喜欢。
可是有一处疑点,生生逼得他把视线强行从美人身上拉下来。
深呼吸了几下,陈成再次看向眼前。
美人还在原地,没有消失,也没有不见。
可见并不是一场梦。
也或许是一场梦,但他没有醒。
贪恋地再望两眼,陈成问出了他的疑惑:“你怎么进来的?”
这样无营养的对话于嗓之向来不爱回答问题不过这次她耐心回答了:“走进来的。”
走进来的?
那难道他请的那些家丁侍卫都是摆设吗?
陈成在心里狐疑,更加坚定了这是梦境的事实。
既然是梦,他又大胆把自己的视线黏上去了。
“来干什么?”因为激动,陈成的嗓子有些哑。
“来找你。”冷寂的嗓子清凌凌地吐出情话微甜别说陈成这个一见钟情的男子,就是别的任何一个不为所动的禁欲男子,都要被她所蛊惑。
陈成感觉自己的嗓子更哑了。
他目光灼热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几乎是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毕竟是个美丽的梦,梦想一下美人爱他又怎么样呢?
在梦里,也算不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吧?
一来一往,陈成已经被于桑之给迷的五迷三道。
等到于桑之提出让他签署文书的时候,他也没从快乐中清醒过来。
“好。”几乎是乐颠颠的,陈成快乐地把自己的章盖在了于桑之要求的文书上,一双眼睛迷迷瞪瞪,看起来真和傻了差不多。
目的明确的于嗓之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目光回转,看了陈成一眼。
焦躁又迷糊的陈成几乎被这一眼勾走了魂。
迷迷瞪瞪躺倒在了美人榻上。
爬入陈成脚底的黑影骤然回缩,缩回到玉桑之背后的影子里去。
等于桑之消失后。
屋内昏昏沉沉的黑影也逐渐散了些。
连烛光都变得明亮了。
外面打转了许久,都没能进来的老管家端着碗梨汤,终于找到了路。
“奇怪。”他嘀咕着,捧着梨汤的手在抖。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少爷屋子外面打转了这么久,这才找到门。
老管家觉得有些诡异。
不过他不是个自己吓自己的人,宽慰了自己几句就把这件事当做了巧合。
“少爷,少爷。”老管家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少爷,那我进来了?”
嘎吱一声。
门被推动。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露出里面的一大片情景。
他家少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睡得这么早。
端着梨汤的老管家看了两眼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少爷,叹了口气:“榻上怎么能睡人呢?也不加床被褥。”
老管家操着老妈子的心,把手中的梨汤给放下,又把自家的少爷搬到了炕上去。
结实雪白的棉被盖在他家少爷身上,老管家看了两眼,觉得屋里的光线有点亮,又细心地把烛火给剪掉了。
走出门的时候,老管家还觉得自己家的小少爷应该是累着了。
“往日都没有这么早睡过。肯定是这两天老爷把事情都堆给年少的小少爷,小少爷累了。小少爷这么小,就得承担起这么大的重担,老爷也是狠心。”老管家慈祥的双眼满是对小少爷的怜惜:“明儿个晚些叫小少爷洗漱,小少爷应该多睡一会。”
于桑之满载而归,提着文书,又提着足足重了两斤的于二妞,要送于二妞回家。
路过青楼的时候,她拿过清洗干净的衣服,两只手不够抓,有点细微的嫌弃:“你重了。”
美人微微下撇的眼神在于二妞眼里是伤害巨大的。
她一脸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自己,抓了抓自己的小领口。
似乎是在解释自己没有重。
于桑之顺着她的视线落在她的领口上,宽大的领子被细细小小的脖子勒着,这才没有掉下去。
却也露出一大片皮包骨头的肌肤。
看起来的确很瘦。
但于桑之是什么人?
她就不是个善良的能考虑别人感受的人。
她冷寂的声音不冷不淡:“这是隔壁家大你三岁的大花给你的旧衣服,你胖成球也是偏大的。”
隔壁家的大花比于二妞大了三岁,早就长开了身体,能插秧能割稻子,什么下地的活都能做。
比于二妞高了两三个头不止。
比起于二妞,这身衣服的确像是小孩子穿了一身大人的衣服。
不管怎么穿都是又宽又大。
被无声地嫌弃了,于二妞垮起了一张小脸,却也不敢表现得很明显,只能委屈地把自己埋在于桑之的肩膀里。
胳膊一耸一耸,不知道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
好在她的体积还算不上大,只是今天吃的有点多,把肚子给撑圆了,因此于桑之还能抱的住她,没第一时间把她丢下。
一路往西走。
他们的村子在比较偏僻的西边村庄。
本来于桑之应该早点带于二妞回去,可是因为傍晚的事情和文书给耽误了。
路过西郊的槐树地下的时候,于桑之耳朵动了动,目光往一个地方望去。
冷风把周围齐膝的野草都吹的倒伏,在一大片枯黄的野草中间,露出一小块黑色的布料和人影。
沙沙声充斥着寂静的野地。
槐树枝条也在窸窣作响。
于二妞被自家大姐放下,站在荒凉的野地里,啃着手指看着自家大姐接近那片奇怪的地方。
洗干净的衣服就堆在于二妞的旁边,昏暗的,昏茫的。
在远处还不明显,等到凑近了,于桑之就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但这血腥味显然不可能是从她身上传过来的,那么谁受了伤,就一目了然了。
沙地上有湿漉的痕迹,就连野草的边缘都粘上了点点血迹。
于桑之越走近,眼前的一切就越清晰。
杂草边缘,黑色奢华的衣服压倒了一大片叶子,血是从这人的身上滴落下来的。
这人紧闭着烟,皱起的眉头也是好看的,剑眉星目,斜眉入鬓,一双眼睛紧闭着,睫毛不断颤抖。
惨白的脸蛋比今晚的月光还要晦暗。
唇上也丝毫没有血色。
她冷白的手指凑近了这人的唇,干燥的,但也温热。
没死。
似乎是感受到了不舒服,这人的眉眼动了动,似乎要醒了却也没醒。
晚上的月光还是很亮的,更何况在玉桑之的眼中,足以让她看清一切细节。
肩膀上被人刺了一剑,腹部又中了一箭。
以于桑之多年的经验来看,这肚子上的箭偏了,不深,肩膀上的剑伤更是擦伤。
这人之所以这样毫无所觉地躺倒在这里,明显是因为失血过多。
冷白的手指被它的主人收了回去。
于桑之凑近了那张脸,从眉毛一直看到嘴巴。
连细小的弧度都没放过。
似乎是满意。
又似乎是意外。
于桑之露出了几乎算是感受到兴趣的诡异笑容。
眼尾微微弯起,白皙的手指点地。
朦胧的月光下,漂亮的女子蹲在地上,视线环绕着一个浑身血气的男子,弧度饱满诡谲的唇轻轻挑起,她的眉眼黑气肆虐。
眼波淌着血色,在她眼底不断流转。
娇嫩漂亮的唇瓣开合:“于二妞,怎么办呢?这里还有一个人。”
你说,你又要怎么回去呢?
于二妞还是被于桑之给带回去了。
她不是个会撒娇的于二妞,但她是个很会哭的于二妞。
漓着个眼泪,于二妞不哭也不闹,就这样含着泪可怜兮兮地望着于桑之。
站在巨大的衣篓旁的于二妞可怜得紧,小小一个,可怜巴巴,又瘦又细又小,看起来像是把她放在这里一刻钟,就能被路过的野狼给吞掉。
于桑之自然是不会共情的,她见过的尸山血海,见过的哭嚎哀求,早已经数不胜数,更何况是这两滴眼泪?
可于二妞抓住了于桑之的袖子,又拿那种很依赖的眼神望着她,不肯移开眼神,手上却又一挣扎就能松掉。
“大姐……嗝”于二妞打着哭嗝:“我以后有钱了,一定孝顺你,一定给你买包子,给你盖房子,给你做大生意……嗝。”
“你不要丢掉二妞。”于二妞的话断断续续,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
她在很认真地说明要她的好处:“我一定会孝顺你的。和娘一样,和爹一样。”
于二妞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她爹逼着说以后长大了不做拖油瓶,要孝顺她爹,现在她觉得她大姐应该也会高兴。
于桑之清透的目光顺着于二妞的脑袋往下,落在于二妞过于宽大的领口上。
冷冷清清的眼神似乎不含什么感情。
和眼前男子华丽奢侈的衣服不同,这是一件很粗糙很破旧的衣服。
也不仅仅是粗糙破旧,还不合身。
在夜晚,于桑之走的快的时候,冷风能从于二妞的衣服领子里灌进去。
于桑之想,她并不需要于二妞的孝顺。
但她还是带上了她。
“走吧。”于桑之看着于二妞的眼睛,这次她没有提,反倒是抱起了她。
于二妞轻轻小小的,倒的确是不重。
比起那个一人高的衣服筐子,她反倒是更瘦更轻些。
于二妞缓过劲来,后知后觉感到一点害羞,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于桑之的怀里,拿衣服擦了擦眼泪。
于桑之的衣服也不怎么好,也是粗糙的,擦的于二妞的眼眶泛起了红。
于二妞拿自己的小手擦了擦眼尾,红色怎么也退不去。
夜晚的朦胧月色下,于桑之抱着于二妞。
脚下蔓延开来的黑影一支提着宽大的衣筐,一支拖着沉重的男子。
一行人就这样寂静地走着。
居然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第27章 捡到一只臭男人
于桑之拖着几个人回去的时候,正赶上于家媳妇特意守在门口等她。
篱笆吱呀吱呀响。
于家媳妇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张脸埋在深深的晚风里,看起来等了很久了。
坐在地上的粗布麻衣已经粘上了一点露水。
湿得人心里不安。
平时的于家媳妇看起来很冷漠,除了干自己的事,她很少过问于桑之和于二妞的事情。
可此时不是。
恰逢于家大妞的年纪到了,又是这样娇花似的年纪。
若是真如王八婆所说,被人心怀不轨给拐走了。
她哭都没地方哭去。
心中忐忑又惴惴不安的于家媳妇在看到她们这么晚回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蹭地站起来。
视线越过稍显局促的于二妞,还有站在身前如竹柏纤细的于桑之。
她几乎是立刻就盯住了被于桑之带回来的生人。
看清了人,几乎是下一刻,她的呼吸一紧。
是个陌生男人。
这么晚的天,带个男人回来。
别说她,就是街坊邻居看到了又会怎么想?
让她弟弟以后怎么抬起头?
于家媳妇对于桑之和于二妞为什么这么晚回来没有过问一句,怒气上头,反而一开口就是:“他是谁?”
看起来很脏很乱,样子和野男人差不多。
于桑之没有隐瞒的必要,对上于家媳妇的视线,几乎是正大光明的:“男人。”
心脏扑通一跳。
某种不好的预感像是要成真。
白天王八婆的话在耳边响起,此时此景,更像是一巴掌扇在了于家媳妇脸上。
于家媳妇皱了细细小小的眉毛,那瘦瘦小小的身体在发着抖:“我当然知道这是男人,我问你他是谁?”
“他是谁?”
急了的于家媳妇也不像是平时那样细声细气,反而声音很是尖锐。
听在耳朵里,比石头刮在篱笆上还要尖细刺耳。
刚情绪平复下来的于二妞被吓到了,连忙躲在了于桑之身后,一双眼睛很担心很紧张地看着娘。
于桑之也不知道,一双眼睛坦然澄澈,她就很直接:“不清楚。”
“不清楚?”于家媳妇这时候要气死。
胸口急剧起伏。
她今日刚被提点过要看紧她家的大女儿,不要让人被什么穷小子给勾搭了去。
她女儿就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惊喜,给她带回来一个男人。
“他哪来的?”深呼吸了一下,白白净净的于家媳妇按着胸口,细声细气问。
这个于桑之能回答:“捡的。”
于家媳妇瞪大眼睛:“捡的?”
“对,捡的。”于桑之很冷静。
比起于家媳妇不可置信的颤抖,她看着于家媳妇的视线平静而坦然,黛眉微蹙,似乎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对。
捡的。
于家媳妇感觉到匪夷所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我说,他是我捡回来的。”于桑之很冷很静地看着于家媳妇,对于重复这一遍,已经用光了她的耐心。
眼前的于家媳妇显然很激动,激动到失去了以往的温婉瘦弱。
从于桑之穿越过来的那天起,她就没有见过于家媳妇生气或者激动的样子。
往往是一照面,于家媳妇就抱着她心爱的小儿子,给小儿子哄睡和喂奶。
一天见不了几次。
换句话说,她们见不上面。
至今为止,她们唯一说上的两句话。
一句是让她去割猪草。
一句是让她去洗衣服。
提到洗衣服,于桑之好不容易动了下脑筋,思考片刻,把身后一箩筐的衣服给露出来,转移话题。只不过漂亮白皙的小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淡然无波:“衣服洗好了。”
洗好了就洗好了。
此刻于家媳妇哪里还管的上衣服的事儿?
她皱起细眉,看了一眼衣服,又转过头来,看于桑之。
她说:“于大妞,叫你洗个衣服,你洗到现在?”
虽然还是细细弱弱的嗓子,话语一点不客气。
尖细的嗓子里有破音。
化作从前,或者别人,于家媳妇是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可现在,她太生气了,话没过脑子,就这么说出来也没办法收回去。
实际上,这句话于家媳妇纯粹是发泄。
但这句话在于桑之的耳朵里格外刺耳。
无论是不是发泄,于桑之不爱听,她黝黑的眼睛冷森森望着于家媳妇,温度直降,直把于家媳妇小小的身体都给看得浑身发冷。
背上散着冷汗。
冷静下来之后,于家媳妇在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感觉到一丝后怕。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堵积的情绪一下子有了宣泄口,沸腾的血液一下子降下来。
没有怒气去支撑勇气,于家媳妇就失去了质问的勇气,反而后悔自己的冲动。
她就是这样的人,胆小又柔弱,一遇上别人硬气,她就不敢多说话。
没办法忽略因害怕带来的懊悔,让于家媳妇脸色苍白。
实际上,从冷静下来的后一秒,她就知道自己话说多了,一边觉得自己没错,一边又觉得自己太过。
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强硬的人,反而是很软弱很怕硬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看不住自己的丈夫,让自己成为村子里的笑柄,又不敢反抗和唾骂回去。
她只敢在于桑之和于二妞面前硬气。
暗暗捏紧了自己的衣服,于家媳妇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光是被于桑之这么看一眼,她的背后尽是密密麻麻的汗。
从前于家媳妇只是感觉自家大妞变奇怪了点。
如今被于桑之这么一看,她真感觉于大妞哪里不一样了。
仔细看,哪里不一样她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反正和从前有变化。
既然如此,于家媳妇软了语气:“我也是担心你。”
她说:“你姑娘家家的,成天往外面跑,今日村里的人都跑我面前说要好好看着你,说你这样不成样子。你也是,也到了即将要出嫁的年纪,自己也不注意点。”
她看了眼还昏迷着的男子,虽然也被这男子气宇轩昂的气质给惊了下,但很快回过神来:“这男人还是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思索了一会儿,怕说多了自家奇怪的大女儿又要用那种很渗人的眼神看着她,长话短说:“你爹跑了,那婚事就由我操心。你也不能再这样一天天跑出去了,以前没关系,现在村里人都在背后说我们于家的闲话,你要考虑考虑我们于家的名声,考虑考虑你弟弟。”
于家媳妇说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故作柔情的眼睛当真带上了一点温柔:“你弟弟虽然还小,但是也是我们于家的顶梁柱,等到以后,你还是要靠你弟弟给你撑腰,现在先把那些心思放一放,娘会给你安排个好的,啊?”
于家媳妇的目光落在于桑之身上,里面带着浓浓的期望。
似乎在期盼她答应。
但是于桑之并不爱这种感觉。
换言之,她更喜欢凭借自己的感情做事。
于家媳妇期盼的眼神中,于桑之并不像以往街坊邻居、于家娘俩那样熟悉的软弱。
她并不想在这件事上任由安排。
她投过去眼神,寂静地看了眼于家媳妇。
死寂,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
寂静到于家媳妇都感觉到难受和不安。
野外的知了吱吱呀呀叫着,冷风灌过镂空的篱笆枝,明明人数很热闹,小院门里却连风声都能听见。
时间很长。
长到于家媳妇都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局促与不安击溃了她的理所当然。
她捏紧了自己的袖子,拿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于桑之。
白天王八婆和她说起的时候,她还感觉很不自在,觉得王八婆事情管的有点多。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王八婆说的也没错,她大女儿的确变了很多。
换做从前,大女儿哪怕不愿意,也不会这样看着她。
哪怕她心有难受,也只会跪着求她换个主意。
可是现在,看看她家大女儿自从生了病醒了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一天到晚的不见人影,只偶尔能见上一面。
现在还把那野男人都带回了家。
说不定下一步,她就要和野男人私定终身。
于家媳妇想到有可能这样子弹感觉一股气堵在自己的心肺口。
她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含辛茹苦养了她这么多年,不是让她来和她最后作对和叛逆的。
于家媳妇想着从前大女儿的乖顺,看眼前的于桑之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陌生人一样。
她的视线从于桑之落到躲在于桑之身后的于二妞身上。
“二妞。”她一把扯过她。
于二妞本来抓着大姐的衣服,害怕地看着娘和大姐互相对峙。
但是现在,她娘几乎是狠狠抓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抓过去了。
二妞张惶着小脸,小手张了又合。
眼睛看看娘又迫不及待看看大姐。
力气的碾压下,哪怕是她抓紧了她大姐的衣服都没有用。
于家媳妇拉紧了自己的小女儿,看敌人一样看着于桑之,眼神警惕又难堪。
长长的指甲陷入了于二妞的肩膀里,让她喊不出声。
年纪小的坏处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于二妞哪怕再不愿意,也只能在于家媳妇的手下小小挣扎。
于家媳妇几乎没理,看也没看于二妞,手上的力道也没个轻重,于二妞的脖子肩膀上,很快印出一点青紫。
捂着自己的肩膀,她小眼睛含着泪,望了望娘,又看了看大姐。
于家媳妇想定了主意,甚至不敢让于二妞接触大妞。
要是于二妞也和于大妞一样学坏了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她拉着于二妞的手:“二妞,我们走。”
于家媳妇拉来了于二妞,特意孤立于桑之:“大妞,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没有父母之命,你们是走不久的。”
哪怕大妞已经长大了,于家媳妇掌控不了她,还是觉得大妞应该受制于她。
冷静下来,退后几步,于家媳妇小心地望向于桑之,警告她:“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收留人可以,但不应该把自己的婚事压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没有她的许可,没有为于家赚点彩礼钱,她是不会同意的。
于家媳妇心中肯定于桑之不敢和整个社会作对,光是流言蜚语就够人吃一壶的了。
明天的事还很多,于家媳妇不欲和于桑之掰扯。
但她也生怕于桑之气急了甩脸子走了:“明天早上记得去割猪草,衣服都给我。”
完完整整放在地上的衣服篓子被于家媳妇抱在怀里,她一边扯着一脸不情愿的于二妞,一边把衣服都带回去。
别的不说,她这个大女儿做事的效率还是很高的,虽然不听话了点,但毕竟也都做好了事情。
想到这里,于家媳妇又想起了被自己锁在衣柜里的那一锭银子。
这更坚定了她要为于桑之应承一个婚事的决心。
没有银钱,她就养不好它的小儿子,没有小儿子,她就等不回她的丈夫回心转意。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大妞的一时叛逆给毁了。
越是这种时候,于家媳妇越是觉得自己应该果决一点。
她想,就明天吧。
明天,她就去找王八婆了解一下男方的情况。
听闻王村长家的傻儿子也正值找媳妇的年纪。
哪怕于桑之不同意也没用,于家媳妇在心里暗暗想,她不会想要和整个世界作对的。
于家媳妇走了。
只留下一身血腥味的男人和站在原地里被阴影笼罩的于桑之。
于桑之头埋在阴影里,睫毛微微下垂,看起来是很柔弱很脆弱的样子。
但是但凡有人近距离地接触她,都能感觉到开刃的锋利。
今日刚开荤,血腥气又在充斥她的鼻梁,于桑之很难压抑自己的情绪。
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角,娇嫩如花瓣的唇瓣瞬间被湿润。
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的暴躁,黑影分裂搅动,逐渐掀起一小阵风暴,又极为自觉地伸出触手和分支,把地上的男人抗到里面。
荒凉偏僻的小院深埋在阴影里,晦暗和泥泞逐渐挤满整个小屋,一片都是血腥黑暗的。
唯独在床上昏迷的男子无知无觉,指尖动了动,记忆中残留着女子的馨香。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陈成是被热醒的。
热醒之后,他就感觉下半身黏糊糊的,似乎是做了什么梦。
左右看看,又像是被人挪动过,被盖着被子挪到炕上。
早上的头脑还不清晰,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从脑海里残存的片段里照出自己昨晚的一丝丝记忆。
漂亮的白皙肌肤冲入他的脑海。
“嘶。”他捂着鼻子,察觉到了血迹。
再配合他裤子上的黏腻。
这还不清楚?
陈成几乎是骤然从床上爬起来,一股脑地下床。
又自己偷偷摸摸把自己的裤子洗了,把湿漉漉的裤子给塞到压箱底的衣服底下,才一脸正常地走出来。
老管家本来还想让自家的小少爷多睡一会,但没想到小少爷这么早就爬起来了,顿时对小少爷更加心疼了。
他拿过小少爷身上的披风,为小少爷亲自披上。
同时,和他单纯干净的小少爷说起了今日的八卦。
“今日一早,不知道为什么,福来客的老板被人发现吊在了福来客的门口,那死相凄惨,听说脖子和脑袋经过一夜的风吹雨打,都要掉下来了。”
老管家压低声音,生怕真的吓到小少爷。
“福来客的老板家里人赖收尸,都说那死掉的老板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全部鲜血淋漓。”
“他们说,怕是仇杀。”
老管家的话打着旋飘到小少爷陈成的耳朵里,差点没被一早上醒来脑子迷糊的陈成给略掉。
等到老管家在给陈成整理披风上的系带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一拍脑子:“你说什么?”
第28章 坏人自有天收
老管家也是听人说的。
听的时候,他差点也吓出一脑门冷汗。
他对自家小少爷说:“听闻那尸体至今还留在街上没收回去呢,福来客的老板家里人不愿意就这么收尸,要官府给一个说法。”
小镇上几百年没有这么嚣张又轰动的大事了。
不光光死的是很有名气的福来客的老板,又是被人以这样凄惨的死相吊在了阁楼门口,别说是寻常的路人,就是福来客的常客们都避讳莫及,生怕和这晦气事沾上身。
一大早就听闻这样的血腥事,不知道为何,陈成总是想起昨晚的一地尸体。
当初他乍一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那些尸体同样死的凄惨,浑身没有一块好肉,每个尸体的表情都夸张又恐怖,扭曲得像是在极致的痛苦中死去似的。
陈成浑身的鸡皮疙瘩直立,想起来问老管家:“昨天我们找到的那个汉子还在吗?”
昨天他们过去的时候,是见到了一个纹花臂的大汉。
大汉肌肉虬结,又身强力壮,他还曾问那大汉要不要来他手底下做事。
只是那大汉似乎也被自己吓傻了,好多遍都没问过神来。
老管家记得被自家小少爷送去衙门的那个花臂大汉,对他的印象也深:“您说的是那腿软的大汉吗?”
老管家没亲眼见到那恐怖如斯的画面,对大汉缺乏了应有的恭敬和敬畏:“他呀,他回过神来就走了。”
老管家说:“衙门里的县令问完了话,觉得那些死去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让他按了手印,就放他走了。”
若是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本县的户籍,那还真是难办。
但可惜的是那些死去的大汉都是些没上的黑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县令大人为了不增添麻烦,就一笔带过把人放回去了。
县丞和县令是多年好友。
共同处事多年,陈成对县令的感情也深。
他摸着脑袋叹道:“县令伯伯就是不爱管这事。”
换句话来说就是碌碌无为。
既不贪墨百姓银两,却也很少为了正义去斤斤计较。
但也因为这样,县令伯伯在乡里村里,虽然算不上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却也不是个人人喊打的贪官臭官。
老管家也深觉如此,但他可不能这么说。
不光他不能这么说,他还不让他家少爷这么说。
老管家拍拍自己的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
福来客的老板之死掀起了一阵狂热的浪潮。
不过一晚上加一个凌晨的发酵,就让这件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几个福来客的熟客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他们是最先发现福来客的掌柜暴毙这件事的。
和往常一样,他们打算去福来客喝完早上的豆浆,喝完了之后啃几个包子,就要去码头和小摊上赶工。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们要做工上活,自然起的很早。
也就是在这个早上的凌晨四五点。
他们穿过经过客来福的那条路的那个拐角,一打眼居然见到了一个正对他们的人头。
那个人头在早上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极为恐怖,暗沉的日光下,泛着青紫的惨白,惨淡的舌头从口腔里吐出来,眼球几乎睁到爆裂,黑色的眼珠子被眼白重重覆盖,周围全是爆裂开来的红血丝。
风吹动间,挂在上面的手臂朝着他们摇动,远处看更像是打招呼。
太阳还没起,日头还昏暗。
小城的街道糜糜散着凉风,呼啦一声,风大了起来。
手臂打招呼的动静变得剧烈,那张惨白恐怖的头颅笑容拉长……
摇摆的手臂咔嚓一声,就这么掉了下来。
“啊!”杀鸡一样的尖叫。
凌晨见到这样可怕的场面,哪怕是几个男子汉被吓破了胆。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顿时抱作一团,胳膊搂着胳膊,腿抱着腿,一个个哑着嗓子喊:“鬼啊。”
但事实上,那却不是鬼。
只是一个凄惨死掉的人。
如今回忆起来,这几位吓到心脏骤停的汉子都难以控制自己的脸色。
他们的脸色惨白,显然被吓得狠了。
连话都有些哆嗦:“我见到了他就这么被一根绳子吊着,这么看向我们。”
来访问的衙役点点头,连忙记下来。
似乎觉得语言还不够有说服力,那个汉子做出了一个吊死鬼吐出舌头的动作,瞬间更加逼真恐怖。
“就这样,就这样,死死看着我们。”
大汉脸本就惨白,配上夸张的表情更加逼真,围着他打听的百姓们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
“那太可怕了。”正对着汉子做出的动作,一个头上戴花的大婶心有余悸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后退一步。
她嘀咕道:“还好我家那口子没遇上这样的事,不然聪明人也得吓傻了。”
三个大汉中的其中一个大汉瞪着个失了魂的眼睛,傻傻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低下头。
几个男人汉子这样,显然真的被吓坏了。
衙役笔下不停,一刻不停歇地记着。
“年龄,籍贯。”
这些都是例行的流程,没人多嘴。
围观群众也不敢多喊,怕自己耽误了官府判断,都把眼神投向了官府派来的衙役。
记得差不多了,身着红色衙役服的衙役放下笔,对上一群眼神炯炯的眼珠子,皱了皱眉。
这些事情也是他们能掺和的?
他拨开围观的百姓们:“我要带他们一起去衙门里问问,都别挡道。”
在大家哄闹之前,他拔出刀:“耽误官府判案,都格罪论处。”
和其他百姓不同,就在隔壁的客来福是最先得到消息的。
消息甚至不用传。
客来福和福来客就隔着一条街,往往一个客人在东头的福来客喊一嗓子,西头的客来福就能听的一清二楚。
何况那是凌晨,那样寂静的天,别说是隔着一条街了,就是隔着十条八条街的,他们也会被吵醒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去看。
客来福的小二和学徒半夜起来没忍住看了眼,至今还失了魂。
“仔细点。”掌柜的拍了下游离天外的小二,看他眼底的血丝,心有不忍:“把这些东西先给我,你去休息会儿。”
小二半个晚上没能睡着,这会儿眼底青黑,面色憔悴,恨不得求一双没见过世面的眼睛。
他求之不得:“那行,掌柜的,我就去眯一眼,眯一眼就回来。”
掌柜的没理,摆了摆手。
走下楼,正热闹说闲话的客人见着了客来福的掌柜,诡异地停顿了下。
因为大家都知道客来福和福来客的渊源,如今福来客的老板遭了难,没人会在客来福的客栈里和客来福的掌柜说些什么。
闲话暂歇,转而吃起了茶点。
虽然客人们都守口如瓶,闭口不言,但这小城就这么巴掌块地方大。
家住东头的谁在家里放了个屁,西头就能知道。
何况是一件闹大了的人命案。
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等早上送完一波客人,掌柜的来到自己的厢房,坐在靠窗的窗口边,就这么一推窗,紧闭的景色被打开,只要往外一望,就能看见对面的福来客的情况。
也许是因为福来客的老板掀起的风浪太大了,福来客如今冷冷清清,连小二和厨子都没有。
往日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境况像是一去不复返,高高大大的一个客栈,居然也完全没了人气。
掌柜的回忆了下当初福来客老板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样子,来抢他厨子的嚣张样子,居然也失了真。
嚣张的表情淡去,换做早上被发现的那张恐怖凄惨的一张脸。
都说人死如灯灭。
福来客的老板死的不明不白,无论是他亲戚还是远支表房,都堵在门口的街上要官府给一个公道。
吱呀一声。
厢房的门被推开。
掌柜的打眼一看,是在客来福做了近十年的老厨子。
老厨子取出一个烫好的茶杯递给他,碧绿的茶叶荡在茶壶汤面上,格外剔透。
他看着掌柜的,一屁股坐在掌柜身边,叹口气:“从前我老娘总说,坏人自有天收,我不相信。”
他笑一声,满脸的褶子都成了花:“每次看着他在对面吃香的喝辣的,忽悠人把我们的客人抢跑,我都感觉这个人坏透了,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呢?”
见惯了客栈的起起落落,老厨子说话压根不顾忌:“我总想着,就他这么坏,我们客来福倒了他都还在,都说祸害留千年不是?”
“但没想到,现在我们客来福还在,他却没了命。”
多年的不对付,让老厨子总以为福来客的老板如山一样高,怎么打都打不倒。
今天早上见到了那样血肉模糊的场面,才算是看清,再坏的人也是那样脆弱。
没了头颅,没了手臂,只剩下血淋淋的一摊肉泥。
“你说,这祸害到底是得罪了谁呢?”
老厨子想了一个晚上,就是想不通:谁能把那祸害给收了?
掌柜的也想不通。
福来客的老板作威作福了这么久,还从没被人报复过。
他摇摇头,没有人选。
福来客的老板得罪的可不止他们一批人,许是谁看不惯也未曾可知。
老厨子也赞同这个道理,他点点头,正要走,忽然想起来什么,猛然一惊:“近日治安是差了很多,我们新东家长的这么漂亮,人又这么瘦弱,来来往往的,可不安全吧?”
哪怕新东家再厉害,在老厨子和掌柜的眼里,都是柔柔弱弱的姑娘家,是需要人细心呵护的。
听这么一提起,掌柜的也回过神来:“是呀,今儿个也没见人来。”哪怕新东家本身就神出鬼没的。
第29章 “好多了”
玄烨醒的时候,有一阵迷茫。
他第一时间没能感觉到身体的疼痛,脑子里全部是混沌的迷雾,意识漂浮在翻滚的脑海里,像是全然没有长全的胚胎,让他的眼前也全然发黑。
昏昏沉沉,大脑模糊。
手脚不受他的控制,哪怕是他费力挣扎也没有什么效果。
“醒了?”好听的声色缓了一拍才落在玄烨的脑颅里,把他混沌的思绪震得清醒几分。
费力睁开被汗糊湿的眼,玄烨粗喘着气,如刚刚醒来的案板上的鱼,整个脱水喘息。
记忆还停留在一大片的赤红色,血腥浸湿了他的口腔,等到铁锈味冲入他鼻翼,他才反应过来。
“嗯。”粗重的喘息混着疼。
玄烨想动,却动不了。
四肢仿佛被碾过,手脚乏力,头晕目眩。
腹部的伤口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他脸色惨白,冷汗挂在额头上挥之不去。
就在这样的狼狈下,他汗湿的睫毛眨了下,看到了一个人。
汗水滴答落在干燥的席面上。
模糊的视线中,清晨朦胧模糊的冷光照在纤细的背影上,朦胧的阴影盖住了大半的视线,却依旧无法遮盖住眼前那惊艳漂亮的眉眼。
女子身形瘦弱,柔软的躯体纤细,如弱柳扶风,微颤的肩膀往下,蝴蝶骨翩然欲飞,微垂往下看的眼睛长而翘,小脸俏生生的,白皙的面庞露出一点脆弱的害怕。
柔美的眉毛蹙起,一颦一笑很是柔弱。
极度具有冲击感的画面让玄烨也一时失声。
嗓子像是藏了无数只蚂蚁爬过,又痒又渴。
玄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视线随着那双纤纤素手一起移动,直到一碗水来到了自己面前:“喝点水。”
澄澈透亮的凉水盛在粗糙的碗里,低下眼睛,一眼就能看清他此刻的长相。
灰头土脸,狼狈非常。
哪怕如此,磨人的还不是外表,而是头疼。
一阵一阵的头疼像是有人拿着铁锤粗鲁地往他头上敲,头脑里的血色还在翻滚,余痛让他控制不住地疼。
但是……
他看了两眼捧着水的柔弱女子,那双一眼妩媚的眼睛此刻正小心又怯生生地盯着他。
他又感觉喉咙里蚂蚁在爬。
头脑里的痛,忍过那阵疼也就没什么了。
玄烨压下痛感,秉着不想让人家女子失望的念头,顺着那双手,喝下了碗茶。
茶水凉凉地润透他的喉咙。
像是干旱的沙漠突然逢了甘露。
只一个愣神,玄烨就见到了凑近的眼睛,他从未想过有人的睫毛能这么长。
卷翘的睫毛在他眼前煽动,几乎是羞怯地,女子凑近了问他:“还要吗?”
玄烨默然了半晌,成功得到了第二杯水。
第二杯凉水下肚,喉咙才彻底活过来。
腹部的伤这时候终于刷了下自己的存在感,疼痛从腹部的神经一直蔓延,穿过腹部到大脑的那根无形的线,让人不敢小觑。
玄烨见人收了茶碗,才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肚子上刺了一箭,受的是箭伤。
好在这箭伤的位置并不要命,伤口上也没中毒,是鲜红色的血。
箭伤有处理过的痕迹,上了药也止住了血,现在唯一麻烦的就是撕扯人的神经。
但凭借着玄烨的直觉,他第一反应是,这箭是被人直接粗暴地取下来的,只不过这人使了技巧,他又命大,才算是没失血过多。
于嗓之放了碗回来,看着玄烨正盯着自己的肚子不动,略有些羞涩地抓紧了自己素白的衣服,神色紧张:“我把你背回来的时候,顺手就处理了伤口,如果弄得不好……”
她装模作样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打断。
沙哑的声音还没恢复过来,有着明显的沙砾感:“你处理得很好。”
因为过于迫切,玄烨的话刚落,就呛到了嗓子:“咳咳。”
咳嗽牵动了腹部的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缓过来,察觉自己刚刚的态度过于奇怪,玄烨找补道:“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比我平生所见的人都要好。”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平生所见,玄烨刚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的脑袋一片空洞,除了大片的血色,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是眼见眼前的女子露出了略喜悦的笑容,他又觉得自己这谎撒得很漂亮。
于桑之眼神亮晶晶的,显然把他的话当真了,她惊喜道:“真的?”
顶着人期待的目光,玄烨脸不红气不喘地点了头。
实际上还这伤是昨晚黑影拖人时顺手拔的箭,黑影没有成熟的思维,惯喜欢粗鲁和暴力。
再怎么该小心的活到了它们的手上,都会弄得血气腥腥。
也就是这个位置比较安全,箭伤又不深,才算是没让人直接死在黑影盲目的粗鲁之下。
于桑之肉眼可见地被夸得欣喜。
玄烨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位人美心善的女子实在是好哄又单纯。
只是一句赞扬,她却能这样开心。
目光所及,是破败又腐朽的小屋,残破的桌子椅子,还有硬邦邦的床板,都在提醒他这个地方的偏僻和贫穷。
玄烨侧过眼,看了一眼幻光溢彩的女子,又觉得有这样惊艳的人,这小屋也该蓬荜生辉了。
于桑之装模作样递了水,想想流程,素色的衣衫微扬,漂亮白皙的小脸全是关心,眨着眼睛小心又良善地问:“你好点了吗?”
眼前的女子坦诚而真挚。
对上那张柔美妩媚的小脸,饶是玄烨也受不住,他不敢看她。
腹部的伤不重,又上了药,对于这种伤,能清醒过来几乎就好上一半了。
但要论和以往精神奕奕相比,毕竟是没多少力气。
玄烨正要开口,只听外面一阵喧闹。
隔壁的麻婶子自从上次被于家大妞给扭了手,疼了足够有小半个月,就躲着于家走。
村里那黑心骗钱的村医告诉她,好在她去了村医那里抓药正骨,不然恐怕得落个病根,可把她给吓坏了。
可这次没办法,她家里那条狗上山的时候被黄鼠狼给咬了,瘸了一条腿,半废不废的,既不能看家,也不能抓兔子,只能杀了吃了。
家里的老头子催她来于家借刀和绳,当初于家那口子还没离开的时候,曾打过野狗吃过狗肉。
“于家的。”麻婶子扯着嗓子喊,纵然天气凉,还是冒了一额头的汗。
麻婶子本身刻薄,嘴皮子利索,来借东西也不好声好气,反而依旧势气凌人的样子。
“于家媳妇。”正赶上于家媳妇出门,麻婶子上前两步,都没管于家媳妇喜欢不喜欢,一下子牵住了于家媳妇的胳膊,想是姐妹俩好一样,抓着于家媳妇的胳膊不放。
“我家老头子记得,当初你家吃野狗的绳什么的还在是吧?”麻婶子使劲拧巴了下她肥硕的眼皮子,朝着于家媳妇恬不知耻地要道:“反正你家那口子都走了,这物件放着也是看着伤心,不如让我给你拿走好了。正巧我家那狗瘸了,没得用了,不吃也没办法做活,留着也是吃白饭。不如给我家好了。”
麻婶子不顾于家媳妇的意愿,一把拉着她往里走,于家媳妇被麻婶子看似亲和实际强迫地拽着,两个人从小院门外往回走。
麻婶子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叭叭叭:“我家那狗也是,自个儿孤零零什么时候跑山上去也不晓得,就被黄鼠狼咬了腿,前几天还躲在人不敢见我,让它吃了整整三天的白饭。”
“你说这狗也真会装的,瘸了居然也知道要躲着,整日整日让我给不知情地把饭给伺候祖宗一样地端到它面前。”
“我呸。”麻婶子偏过头往地上呸了一口:“不能干活的东西,尽会装,还指着我天天伺候它白饭哪!”
麻婶子嗓门大,这声音隔着三四个院门都能听到。
她骤然想起什么,讨好似地把被她扯得生疼的于家媳妇的手臂揉了揉,小心翼翼地问:“你家那大妞今早不在吧?”
她实在对于家大妞产生了阴影了,那天胳膊手臂都要断掉的感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尝一遍了。
于家媳妇担心背后的儿子,哪怕被扯着也没抱怨什么,只想让麻婶子拿东西走人:“东西就堆在小屋的门前,你拿了就走吧。”
麻婶子心有嘀咕,觉得于家媳妇在赶她,心里不爽快,但今日是来“借”东西的,况且她内心又隐隐有些忌惮,就没多说什么。
她松开了于家媳妇的胳膊,转过身,正要往于家媳妇示意的地方看。
骤然对上一生之中的阴影。
“娘呀。”麻婶子吓了一大跳。
只见在她面前,如恶鬼一般恐怖的于桑之正穿着干干净净的一身素衣,纤细漂亮的锁骨衬得她圣洁如仙,唇角带着一抹微笑,黑黢黢的眼睛正含着笑望她。
阳光撒在她身上,真如出水芙蓉一般圣洁。
但在麻婶子眼中,什么芙蓉,什么仙女,全部都被抛在一边。
这样的笑容,再配上那双渗人漆黑的眼睛,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都差不多。
害怕当头,麻婶子一把抓住了于家媳妇的手,躲在了于家媳妇的背后。
整个人颤得比麻花还厉害。
于家媳妇的手被麻婶子抠出一小刀血印子,不过她忍气吞声惯了,哪怕这样也还是没说什么。
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儿子,怕把儿子给闹哭,连忙解下系带把儿子抱在怀里哄。
麻婶子如看恶鬼一样恐惧地躲在人身后,睁开一只眼睛望她,惊惧让她心里压了好大一块石头,甚至于周遭一切都给她模糊了,只剩下眼前如恶鬼吃人一样的女子。
然而于桑之却没对她做什么,反而相当伪善地将地上的东西丢给她:“麻婶子,你要的东西。”
几乎是诚惶诚恐地,麻婶子把东西接到了手里,顶着于桑之意味不明的笑,她抖着腿迫不及待告别:“于家的……我……我……我这就要回去了啊……”
嗓子也在抖。
她连滚带爬,本来想借机嘲讽下于家媳妇丢了丈夫的,现在也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在滚出去之前,麻婶子不小心眼神偏了点,透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屋内床上的一角。
——“似乎是个人。”
——还像个男人。
麻婶子连滚带爬走出去之后,于桑之关闭了门,黯淡的光线让她整个人更加朦胧,美感从她的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
她挑着微笑,问玄烨刚刚的问题:“嗯?”
玄烨想了想被麻婶子足以让三个院子的人都能听到的嗓音所骂惨了的狗子。
感觉那只狗祖宗十八代都要抬不起头。
又想了想自己。
他吞下了原本的回答,艰难道:“好多了。”
第30章 我帮你割猪草
离开前,于家媳妇让于桑之去割猪草。
于家的小猪,因为于桑之长时间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已经气的拿头撞篱笆了。
于桑之和玄烨在屋里听的一清二楚。
“你还能动吗?”于桑之问了,视线落在玄烨伤重的腹部,举手抬足间,状似无意地露出自己的手。
那双手纤细白皙,肌理分明,透白的颜色下印出几分青筋的颜色,薄肌纤骨,没有一丝薄茧。
是不该干粗活的手,活该好好养着。
玄烨的目光控制不住落在那双手上。
他回答了于桑之的问题,却视线还落在她手指上转不动。
他坚定地答:“能动。”
腹部的伤对他一个男子汉来说算不得什么,除去一开始的四肢乏力,他感觉自己已经能劈柴烧水。
狗子的汪汪叫似乎还响在他耳边。
他是绝对不会占人便宜的。
身体上的问题都是小毛病,玄烨半坐起了身子,现在问题最为严重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磕坏了脑子,他现在脑袋里就是一片浆糊。
看什么都觉得陌生,更是对自己的名字一无所知。
于桑之没收回手,眉毛却轻轻蹙了起来,她看起来比玄烨还要担心和忧虑:“你的伤不严重吗?还是躺一会儿吧?虽然这里家徒四壁,家里又没有能干重活的男人……”
落在玄烨的耳朵里,剩下的话没说完,已经全部都是心酸。
连带着玄烨看她也更觉得可怜凄惨。
这样柔弱貌美的女子,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邻居四舍都不是善人,家里又没个支撑,性子又柔美纤弱,难免会难以为继。
哪怕心冷如玄烨,也感觉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更何况人都这么说了,他定然不能赖在床上让小女子照顾他。
他打断了于桑之伪装起来的自怨自艾,果断道:“你让我起来,我去替你割猪草。”
玄烨肌肉紧实,不看那伤,一整个身强力壮,他一想到什么就想去做,撑着身体就爬起来。
分明的肌肉若隐若现,藏在精致华丽的衣服底下。
似乎是没想到玄烨这么说这么做,柔美妩媚的女子匆匆忙忙过来按住他,那双滑腻腻的手柔弱无骨,触碰之下,似乎带着电花。
玄烨下意识不敢乱动。
柔和的日光下,昏暗朦胧的木屋内,两个人靠在一起,连脸庞上微小的绒毛都能看清。
于桑之侧过脸,白皙的脸颊微红,看起来似乎有些羞涩,不过担忧的眉眼还是紧拧着,手扶在玄烨粗糙精壮的手臂上,娇花的面孔,哪怕是担心忧虑也是美丽的,恹哒哒下,更像是一朵淋了露水的梨花。
玄烨被“按”在床上。
或者不能说是“按”,那对他来说,可能只是简单的触碰。
轻飘飘的触感,只要一抬手一拒绝就能拉开,但他依旧不敢乱动。
心跳回落。
他目光定定看着眼前散落了几缕碎发的女子。
“我帮你去,别看这伤看起来比较重,实际上并不要紧。”玄烨试图说服她:“何况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你这双手……”怎么能去割猪草呢?
玄烨从各个方面找到了理由。
说着说着,说得他自个儿都觉得他现在身强体壮,一只手能打五只老虎。
于桑之觉得自己是个很尊重他人意愿的人。
既然玄烨坚持……
“好吧。”娇嫩的唇瓣抿紧,于桑之略看了焦急心切的玄烨一眼,还是妥协了。
她装足了样子,藏下眼眸里所有的阴暗面,清澈透亮的眼珠子单纯无辜,既担心又缥缈地看了玄烨一眼,那双勾着眼的眼尾,让玄烨正直的心思微颤。
于桑之将小镰刀小锄头亲手交到玄烨手上。
只见他的手骨节分明,沉重的躯体粗壮有力,光滑流畅的胳膊全是硬邦邦的腱子肉。
不光如此,昨夜匆匆忙忙的一瞥,也看到他身上结结实实的肌肉。
确实是个习武壮实的汉子。
也难怪他会觉得自己只躺了一晚上就好的差不多了。
于桑之纤细的手指经络分明,漂亮的指尖抵着玄烨粗糙的手掌,漂亮的眼睫一眨一眨,美丽妩媚如狐狸。
从玄烨的角度来看,目光所及还是那娇嫩的肌肤和手指。
那细腻的肌肤带着点抖,也许是害羞,也许是害怕,将小镰刀递给他的时候,还轻轻颤了一下。
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他粗糙的掌心,似乎像是被一小片华丽富贵又漂亮的黄金乌的羽毛所挠了下,痒痒的,又像是沾了一点麻。
那是普通鸟的羽毛都无法比拟的。
在这细微的麻和痒下,玄烨控制不住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才缓缓伸开手。
手掌在一伸一缩之间,居然依旧残留那片刻的酥麻。
玄烨目光下落。
透过眼前女子巧然落下的眼睫,看到女子娇嫩鲜红的唇瓣,又陆续落到小巧漂亮的锁骨,最后落在自己的手上。
手心里,里面的小镰刀刀柄已经润得油光发亮,木头在微光下都能亮到反光,看样子使用很久了。
刀尖锋利,看得出时常在使用。
只是这样的刀,实在不适合出现在这样脆弱娇美的女子手上。
玄烨身边多的是人伺候,哪怕儿时生母早逝,阿玛受了情伤出家,也有孝庄太皇太后养育。因此哪怕失忆了,也想象不到在地里刨食的人是怎么会让这样娇娇弱弱的一个女子去艳阳底下挥动这样锋利可怕的镰刀的。
闪着亮光的刀锋,恐怕碰到了就是一豁一个口子。
粗糙的掌心捏紧了那沉重的镰刀,玄烨不敢看人,撑着身体出去。
目之所及,是荒凉偏僻的村庄。
远处干燥的黄土地上,还有鸡鸭在乱踩乱跳。
几个小鸭子踩着同伴的影子,一爪子一落,跳到村子前面泥泞的小水潭里去。
玄烨杵着身体站在原地,呼吸着村子里清凉的风,感受到混着泥土的新鲜空气。
是从未见过的偏和小。
于桑之落后了半步,看着玄烨撑着身子,神色如常,脊背和肩膀挺得笔直,从泥泞的黄土坡上结结实实地踩过去。
那双华贵的靴子不适应这样的地方,被磨得勾了点细线。
偏偏靴子的主人却一脸自然,踩在黄土上的脚结实又用力,脚踏实地,走得很稳。
村子东头从东往西边走的老大爷背着个簸箕,看了于家一眼,摸了摸眼睛,怕看错了。
他怎么看到一个结实精壮的男子从于家的院子里出来呢?——
麻婶子被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回到自己屋子里的后果就是一下子瘫倒在自己的炕上。
灰色耐脏的炕上倒是干净,上面铺了层黑色的里布,旁边镶嵌了张实木的小桌子,简洁利索。
要不是上头有个人,就能更加干净。
麻婶子的丈夫是个不讲究的汉子,一大早的不用割麦子就在炕上睡大觉,此刻被吵醒了,顿时就一脚踹了出去。
带着泥点子的脚黑黢黢的,麻婶子被踹了这么一脚,哀嚎叫了一声。
倒不是因为她丈夫踢得有多用力,而是她被他丈夫这一脚吓了一跳。
本身就在于家那里被吓过了,麻婶子自觉自己的胆子被吓小了很多,又被她丈夫这么一吓,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黑黢黢的汉子收回了脚,被哀嚎声弄醒,带着起床气爬起来扭她的耳朵:“要死啊,这么一大早上的惹人清梦。”
麻婶子平日霸道又泼辣,遇上比她还无赖的丈夫就没办法,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她看了下外面的天色。
天色已经蒙蒙亮,东边的日头都要冒出金黄色的脑袋,换做村子里其他人,已经在地里待了半个时辰,怎么也不算是早。
但她不敢说,只能呜咽着捂住自己的耳朵。
麻婶子她丈夫骂了几句,总算松了手。
他大爷一样侧躺在炕上,享受着炕上的舒适,骤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爹让你去取东西,东西都从于家拿过来了?”
麻婶子他丈夫说的是大狗用的棍子绳子这些东西。
用来打自家的狗。
这些破旧东西要是自己凑也能凑,就是不如直接拿人家的方便。
麻婶子忍气吞声:“拿过来了。”
她回了一句,想起那黑黝黝的眼睛,一肚子话想和丈夫说。
譬如她是怎么运气不好,一过去就遇上于家那恶鬼。
譬如她是怎么从那诡异奇怪的于家大妞手里跑出来的。
譬如她觉得于家大妞不太对劲。
再譬如说,她发现于家似乎藏了一个男人。
可等她回过头,呼噜呼噜的打鼾声又开始响起,原来是被她吵醒的丈夫又睡了过去。
顿时一口气噎在了嗓子里。
麻婶子是个大嘴巴,憋不住话,人又啰嗦八卦,偶尔时常喜欢和王八婆凑在一起。
她很想和人分享自己一大清早看到的见到的东西。
却始终没人能够听她讲。
想把呼呼大睡的丈夫叫起来,又心里不敢。
麻婶子都感觉自己要憋死了,好在这个时候,她的一小姐妹来找她,和她说鞋垫的事儿。
“麻婶子。”
“麻婶子。”
门被敲得咚咚响。
麻婶子眼睛一亮,似乎窥见了天光:“来了,来了。”
她激动地小声应着。
趿拉着鞋子,她门都没顾上关就跑了出去。
一出去,果然看见小姐妹挎着个布篮子在外面等着,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吊梢眼正不耐烦地踢着石子。
匆匆忙忙上前,麻婶子挂着如释重负的笑,肚子里有一席话就要往外冒,她一边抽出篱笆,一边把小姐妹往自己的耳房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