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发出熟悉声响,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了连绵的丘陵和田野。
许燃终于回到了他阔别许久的家乡城关县。
星城那套一百六十平的大平层,父母住得并不习惯。
他们说,邻居之间串门不方便,楼下没有熟悉的菜市场,还是老家的房子住着踏实。
许燃拗不过他们,只好由着二老,只在过年过节时才回去团聚。
火车到站,汽笛拉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许燃背着简单的双肩包,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翘首以盼的父母。
父亲许建军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腰板挺得笔直,但两鬓的白发却比半年前多了不少。
母亲马秀兰更是眼眶通红,看到儿子的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回来了……瘦了,又瘦了!”
马秀兰冲上来,一把抓住许燃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把他身上少了的每一两肉都找回来。
“妈,我没瘦,壮了。”许燃有些无奈,但还是任由母亲拉着。
“爸。”他朝许建军点点头。
许建军不像妻子那样外露,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走上前来,接过儿子肩上的背包。
那只常年劳作的大手,在接过背包时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走,回家!”
家,还是那个位于县城老城区的小房子。
可许燃一进门,就感觉不对劲了。
原本有些冷清的小院,此刻跟赶集似的,乌泱泱地挤了十几口人。
客厅里更是烟雾缭绕,嗑瓜子的声音和高谈阔论的嘈杂声混在一起,差点把房顶掀翻。
客厅里,曾经对他爱搭不理的七大姑八大姨,此刻全都围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热情谄媚的笑容。
“燃燃,还记得二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是啊是啊,我们燃燃从小就聪明,跟别的伢子不一样,我就晓得他有出息!”
“我家那不成器的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燃燃啊,你有空可得好好管教管教他!”
许燃被这群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亲戚围在中间,只觉得一阵头疼。
他大脑里那些精密的湍流模型,都远没有眼前这些人际关系来得复杂。
他懒得应付,只是淡淡地“嗯”了几声,便被母亲马秀兰护着,挤进了自己的房间。
“燃燃,你别理他们,”
马秀兰一边帮他整理床铺,一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你那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
现在啊,咱们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都是来给你介绍对象的,来说媒的,还有来借钱的……”
许燃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想安安静静待两天。
可显然,有人不想让他清静。
“砰砰砰!”
院门被人敲响,声音洪亮。
“请问,许燃同志在家吗?”
院子里的喧嚣瞬间一静。
许建军走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几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腰杆挺得笔直的老者。
许燃从门缝里看到他,愣了一下,赶紧站了起来。
是王国栋老师!
他高三时的数学老师!
而王老师身边,簇拥着他的,竟然是县长和县教育局的局长!
“王老师!”
“哎!许燃!”
王国栋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激动得老脸通红,几步走上前来,抓住许燃的手,“好!好样的!没给老师丢脸!”
县长也满面春风地走上前来,跟许燃紧紧握手:“许燃同志,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来慰问你和你的家人!
感谢你为国家做出的杰出贡献!你是我们全县人民的骄傲啊!”
他说着,对身后的秘书使了个眼色。
秘书立刻递上一个大红的荣誉证书和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是县里评给你的‘年度杰出青年’荣誉,还有这五十万奖金,是市里特批的人才奖励!你一定要收下!”
五十万!
整个客厅里轰然炸响!
原本还在七嘴八舌的亲戚,瞬间被集体掐住了脖子。
一个个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个红色的信封,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
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二舅马国强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他儿子在工地上搬一辈子砖,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啊!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电视机里还在传来中央一台年终特别节目——《感动华夏年度人物》那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
“接下来,我们要请出的这位年度人物,他很年轻,他的事迹也充满了神秘。
我们只知道,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在那些看不见的战场上,他用智慧为长剑开刃,用真理为神盾铸魂。
他让我们相信,知识,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
让我们掌声有请,‘科技强军’特别贡献奖获得者——‘铸剑人’!”
激昂的音乐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电视屏幕吸引了过去。
屏幕上,一个穿着崭新军装,肩章和军衔都被模糊处理过的年轻身影,从后台缓缓走上灯光璀璨的领奖台。
出于保密原因,他的面部也做了马赛克处理,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轮廓。
他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奖杯。
客厅里的亲戚们,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
“这谁啊?还打码,搞得神神秘秘的。”
二姑小声嘀咕了一句。
“肯定是什么大人物呗,保密单位的。”
堂哥酸溜溜地接了一句。
就在这时,镜头给了一个侧面的特写。
虽然面部依旧模糊,但那个熟悉的轮廓,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还有面对万千荣耀却依旧平静如水的独特气质……
“那……那不是……”
二舅马国强的手指哆嗦着,指向了电视屏幕,又猛地转向旁边的许燃,眼珠子瞪得像铜铃,声音都变了调。
“燃……燃燃?!”
轰!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所有亲戚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他们之前只是道听途说,觉得许燃可能是在外面干了点什么了不得的事,得了点小奖。
可现在!
他们看到了什么?!
中央电视台!
《感动华夏年度人物》!
从名记白雪松老师手里接过的奖杯!
视觉冲击力,远比那五十万奖金来得更猛烈,更震撼!
“有出息”了!
这是……这是光宗耀祖,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啊!
马国强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说的那些混账话,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之前还想让许燃教自己儿子的二姑,更是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
整个客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只有电视里,传来那个被模糊处理过的身影,平静而清晰的发表着获奖感言。
在足以让任何人激动的荣耀与喧嚣中,许燃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对那些石化的亲戚毫无兴趣,也对县长和老师的夸赞充耳不闻。
只是转过头,对着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父母,轻声说了一句:
“爸,妈,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累了,想回去睡一觉。”
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门外是震耳欲聋的惊叹,是阿谀奉承的喧嚣,是世俗意义上最顶级的荣光。
门内,只有一张安静的书桌,一盏微黄的台灯,和一本摊开的、写满了复杂公式的数论专著。
真理的世界,才是他唯一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