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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旧甲入金銮(四)

作者:裁春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萧绥早起没什么胃口,看着桌上精心备好的早膳,她勉强咬了几口芝麻饼,灌了两口冷茶,算是将肠胃敷衍了过去。


    搓着冰冷的手掌,她与丁絮一起穿过连廊,从后门缓步步入正堂。


    堂中无人,她目光透过四方的门框朝外打量,看见堂前的雪地里立着一道身影,是贺兰瑄。


    贺兰瑄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望着地面,仿佛是在沉思。


    隆冬时节,院子里一片萧索,他是灰白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他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掌掩于袖中,只露出一小截骨节分明的手指。额前的发丝用木簪子束在脑后,其余的则披散下来。


    卷曲似水藻般覆盖了他整片后背,在晨曦的映照下泛出乌黑水亮的光泽,连同他脸上那层颗粒感十足的胡粉也被渲染的清晰可见。


    她注视良久,不是欣赏,而是单纯的探究与戒备。贺兰瑄显然刻意打扮过自己,刻意得有些过了头。


    他换了衣裳,梳了头,还特意擦了粉。明明昨日刚遭遇过那般狼狈难堪的事,现下却精致得近乎于挑衅。


    她这一路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事,在许多方面,她有着自己的衡量尺度。


    美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拿美色做掩饰的刀。越是无害,越是防不胜防。


    萧绥的面色一点点阴沉下去,无形之中,一层冰冷的雾气从她周身缓缓漫开。


    身边的丁絮察言观色的打量着她,根据经验,她很识趣地闭紧嘴巴,同时放轻脚步,随着萧绥绕过屏风,转身踏进内室。


    内室阳光明亮,炭火烧得暖意融融。


    正北的墙上悬着幅女帝元璎的御笔,上书“持节云中”四个大字。字下设一紫檀莲纹坐榻,旁边的香几上并未设香炉,只搁了一方翠玉山子。那山子玉色清润,峦壑嶙峋,峰头微有金点,隐隐似霞光未散。


    萧绥轻撩袍摆坐上榻,侧头向丁絮递了个眼色。


    丁絮心领神会,随即转身退去。不多时,她带着贺兰瑄重新回到萧绥面前。


    贺兰瑄的脚步极轻,像是唯恐惊扰了谁。他在距离萧绥五步远的位置站定,抬眸的刹那,正好撞上萧绥的目光。


    萧绥一眼不眨的盯着贺兰瑄,眼底有微光闪动,像极了捕猎前对猎物的审视。


    贺兰瑄被这道目光盯得喉头发紧,双手不自觉地在袖中狠狠绞了一下。试探着勾动唇角,他努力挤出一抹讨好式的微笑,然后屈膝跪在地上,姿态万分谦卑的叩首道:“贺兰瑄,拜见公主殿下。”


    萧绥并没有立刻回应,她打量着贺兰瑄低垂的睫毛、泛红的耳根,以及那张细嫩到看不出毛孔的脸。好半晌,她轻轻一笑,带着点看破不说破的意味:“你脸上搽了粉?”


    贺兰瑄眉心轻跳,硬着头皮躬身答道:“瑄容貌粗鄙,恐失礼于殿下,故略作修饰。”


    “哦?”萧绥微挑眉梢,语气里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调侃:“你怕失礼?”


    这话问得听不出褒贬,却让贺兰瑄脸上瞬时滚上一层炙烫。他敛下眼眸,声音低得几乎轻不可闻:“是。既入大魏,便是大魏的客臣。客臣,自当守上国之礼。”


    萧绥凝神看着他:“既然你提及上国之礼,想必已然读过《魏律》?”


    贺兰瑄怔了一下,抬眼看向萧绥。


    “律中明文记着:质子、降人着介衣,不得冠饰。”萧绥的目光冷静,声音却微微压低了半分:“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介衣’?粗布麻衣,不许用绣,不许施彩,避五色禁锦。你这一身,处处违例,你是不知道,还是明知故犯,存心碍我的眼?”


    贺兰瑄心头一震,未料到萧绥会突然对自己发难。茫然无措之余,他嘴唇微颤,满腔的羞耻感几乎逼得他发不出声:“殿下……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萧绥抬手轻轻一挥,制止了他的辩白。缓缓站起身,她往前迈了几步,在贺兰瑄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俯视对方,她沉声发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您是……靖安公主。”贺兰瑄仰视着萧绥,嗓音发紧。


    萧绥唇角微勾,语气却渐渐冷下去:“是,但我不是皇室中人。我姓萧,我萧氏一族世代镇守北疆,满门忠烈,族中子弟大多葬身与你们北凉厮杀的战场上。”


    贺兰瑄怔愣片刻,心脏突突地狂跳着。他低下头,不敢与她眼神交汇,语气里尽显慌乱:“殿下,我……我并不知道这些,我……”


    萧绥恍若未闻,她垂下眼帘,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声音里透出微弱而清晰的痛意:“我九岁那年,你们北凉铁骑越过潼水,夜袭魏北关城。我父亲亲自巡守城楼,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披,就被你们的人一箭穿心,丢进河里。尸身顺着潼水漂了半月,等我哥哥带着人去捞起来时,脸都泡烂了。”


    贺兰瑄的心倏地揪紧,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萧绥顿了一下,鼓起勇气继续开口,声音逐渐变得低哑:“后来,我兄长萧缄继承父职,替他守关八年。三年前貉子岭一役,你们北凉铁骑突袭谷口,他带着三千士卒被困在谷中,七天七夜,断水绝粮。”


    话到此处,她蹲下身,手肘抵在膝盖上,通身散发出逼人的压迫感,锐利的目光似尖刀般直抵贺兰瑄的眉心:“他们陷入绝境,渴了就割腕饮血,饿了便啃食同袍的尸身,一点点耗尽所有的希望。可是你们北凉人毫无道义,野蛮残忍,为了报复,最后竟纵火烧山,连尸体也不肯给他们留下。”


    贺兰瑄听得呼吸都停滞了,脑海里只剩下一片嗡鸣,手掌无意识地抓紧了衣摆,他喉咙似沁了血一般,又肿又涩。


    “你知道我最后一次看见我哥是什么模样吗?”萧绥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他被烧得只剩下一条焦黑的手臂,手里至死都握着他的刀。那把刀,是辨认他身份的唯一证据。”


    贺兰瑄瞳孔剧烈地颤动,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似的,愧疚、震惊与无措交织成一团,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他想要说些什么,直觉也告诉他应该对此表态,可是还未等他开口,萧绥已蓦然伸出手,毫不怜惜地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仰起脸。


    萧绥的手指冰凉,眉眼间透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与鄙夷:“你瞧瞧你这副精致妩媚、搽粉扑面的模样,莫非以为我见了你,就能忘记那些埋骨沙场的亲人?昨日在闲意楼,我见你拼死挣扎,甚至不惜玉石俱焚,反伤高钦,还以为你是个有傲骨的,没想到竟全是惺惺作态!高钦当时说你勾引他,莫非这倒真的是句实话?”


    说罢,她嫌恶地一推,力道之大,令贺兰瑄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贺兰瑄的手肘砸在坚硬的地砖上,剧痛瞬间袭遍全身。可他却像是感知不到痛楚似的,慌乱地撑起身子,回过头,声音又轻又颤:“殿下,我真的没有勾引他,我真的没有……”


    萧绥的脸冷得好似覆了层白霜:“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狡辩?你今日敢不知羞耻地勾引我,岂知昨日不会去勾引他?”


    “你和他不一样!”情急之下,他哀哀大喊。


    萧绥眸光微动,然而仅是一瞬的功夫,她的面容再次恢复到了极致的平静:“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在我眼中,大魏与北凉势不两立。”


    贺兰瑄闭了闭眼,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喉咙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萧绥缓缓站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及至等胸腔里那股喷薄欲出的情绪压回心底,她目视前方,语气冰凉地开口道:“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你姓贺兰,生生世世,都不可能换得我半点怜悯。我府里不养面首,更不会养你姓贺兰的。你若还想要命,就好好的守规矩。别再试图博怜、献媚、攀附。”


    说完,她背过身,吐出了最后一个字:“滚。”


    *


    贺兰瑄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地上爬起来,又如何跌跌撞撞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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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篁阁。他只觉得自己一路魂不守舍,双腿绵软无力。萧绥最后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箭,三言两语便将他击得魂飞魄散。


    从前那些挨过的鞭打、受过的折辱,不过都是些浮在表面的皮肉之痛,忍忍就过去了;可是今日却不一样。他原以为自己早已没了尊严,不在乎被人踩进泥地里,可真到了这一步才发现,当仅剩的一点体面被撕裂得体无完肤时,痛竟然可以这样真切、这样残忍。


    但他心底并无怨恨,只有无尽的歉疚与自责。毕竟,是自己莽撞轻浮了。她心中装着刻骨的血仇,而自己竟毫无所知地打扮成这样一副媚态,拿着一张脸讨好她,这样的举动在她看来,恐怕无异于明晃晃的羞辱。


    他当然知道北凉与大魏多年血战,也知道祖辈们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以抢掠杀伐为荣,弱肉强食更是被奉为天经地义的事。但战争究竟有多残酷,他从未真正设身处地地想象过,直到萧绥那些如同淬着血泪的话字字句句地砸进他耳中时,他才真正体会到那种残酷竟能让人五脏俱焚、痛不欲生。


    或许萧绥说得对,他姓贺兰,这便是原罪。他从未踏足过战场,也未曾亲手杀过一人,却无法逃脱这血脉相连的罪责。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垂着头往前踉跄着走,一边走,一边用袖口擦拭眼角的热泪。


    走到临篁阁的门前时,他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呆呆地在屋檐下站了良久。直等到耳边的嗡鸣声渐渐散去,心绪稍稍平复,这才勉强整理好表情,推门踏进屋内。


    屋里的鸣珂见他回来,眼睛顿时一亮,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意外瞥见贺兰瑄满脸泪痕,顿时心口一跳,不安地追问:“公子,你怎么了?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贺兰瑄听到这问话,眼圈又是蓦地一热。他压下喉咙里那股酸楚的热气,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没有,她只是将我赶了回来。”


    鸣珂一拧眉头:“为什么?”


    贺兰瑄唇瓣哆嗦了一下,勉强吐出几个字:“怪我做事不周全,弄巧成拙了。”


    “那她生气了吗?”


    “应该是的。”


    鸣珂眉眼间浮出一抹忧色:“那她会不会把我们赶出去?”


    会吗?


    自打踏进大魏地界,他们遭遇尽是羞辱与欺凌,直到遇见萧绥。贺兰瑄忽然意识到萧绥在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救下了自己和鸣珂,甚至还为鸣珂请了郎中治伤。


    她或许冷酷,但从未像旁人那样故意践踏过自己。思及至此,再想到自己今日的冒昧,心里的愧疚不禁又深了一层。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末了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丝安慰性的笑容:“我会再想办法的,别担心。总之,有我在,你安心养伤便是。无论往后的日子如何,我都绝不会弃你不顾。”


    鸣珂听了这话,心头涌起一阵钝痛。贺兰瑄在他眼里人长得好,心眼儿更好,是一块无暇美玉。如今美玉蒙尘,被人当作顽石一般百般作践,却不怨不恨,反倒来顾惜自己。


    他心疼死了,委屈死了,是替贺兰瑄委屈。嘴角一瘪,鸣珂忽然很想哭。这股悲伤来的实在汹涌澎湃,他无论如何是压抑不住,索性抛却顾虑,咧开嘴哭出声来。


    贺兰瑄吓了一跳,忙迎过去用袖子给他擦眼泪:“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鸣珂身子虽然不能动,可并不妨碍说话。他仰躺在榻上,泪眼盈盈的看着贺兰瑄:“我哭你,也哭这操蛋的世道。在北凉时,从没人拿你当过正经皇子看待;如今大难临头,需有人送去当替罪羔羊,他们便将你推出去。凭什么啊?争权夺利的是他们,享福的也是他们,怎么苦难却都落在你头上?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贺兰瑄坐在他身边,听了这话垂下头:“天下的事哪有什么道理可讲?都是命罢了。我从小便这样,早就习惯了的。这些对我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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