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城市,百货供销社,二楼服装柜台。
这里,曾是“建华制衣厂”荣耀的起点。
半个月前,第一批“港风”喇叭裤和蝙蝠衫就是在这里,引发了全城年轻人的疯狂抢购。
而此刻,这里却门可罗雀,冷清得能听见苍蝇飞过的嗡嗡声。
孟建华站在柜台前,面色凝重。
他的目光,越过自家那些无人问津的“建华牌”服装,落在了对面那个新设立的、挂着“南方时尚”招牌的花车上。
那里,摆着他的对手,“南方联合服装公司”的产品。
只看了一眼,孟建华的心,就沉了下去。
教科书般的……降维打击!
对手的喇叭裤,用的是更柔软、更垂顺的的确良面料,在灯光下泛着一层高级的光泽。
对手的蝙蝠衫,印着更鲜亮、更复杂的几何印花,剪裁也更贴合身形,处处透着一股真正的“洋气”。
最致命的,是价格。
“建华牌”喇叭裤,售价十五块。
而对手的,只卖八块!
便宜了将近一半!
难怪……
难怪自己的货会一件都卖不出去!
身后,联营厂派来的嫂子们,看着自家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建华牌”喇叭裤,愁得直掉眼泪。
“小孟老板,这……这可怎么办啊?”
“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衣服,不会就这么砸手里了吧?”
消息,如同阴云,迅速笼罩在了刚刚成立的“建华制衣厂”上空。
联营厂的紧急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我早就说过!个体户不靠谱!这下好了,刚看到点希望,就被人一棒子打死了!”
供销社的刘干事,第一个拍着桌子发难,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推卸责任。
“依我看,别想那么多了!趁现在还有人要,赶紧五折清仓!能保住本钱就不错了!”
纺织厂的王大海厂长,也唉声叹气,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哎……南方货,就是不一样啊。我们……可能确实是高兴得太早了。”
女工代表,更是六神无主,围在孟建华身边,七嘴八舌地问着:
“建华,你快拿个主意啊!”
“是啊,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个月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质疑……
在这一刻,都如同潮水一般,狠狠地拍打在孟建华一个人的身上!
孟建华没有在会上与他们争吵。
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在所有人焦急、失望、或质疑的目光中,站起身,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堆满了滞销货物的仓库。
他反手,关上了门。
仓库里,弥漫着新布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一摞摞崭新的“建华牌”喇叭裤和蝙蝠衫,像一座座小山,静静地堆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之前的豪言壮语。
孟建华没有说话。
他拿起一件自家的产品,又从样品袋里,拿出那件从供销社买回来的,对手的产品。
他走到仓库那唯一一盏昏黄的灯泡下,一遍,一遍地,仔细对比着。
他的不足,是那么的刺眼。
自己的面料,是国产的卡其布,硬,挺,却不够时尚。
自己的款式,是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画出来的,终究是“仿制品”,细节上,处处透着一股“土味”。
但是……
孟建华的目光,落在了两件衣服的缝合线脚上。
他看到了自己的优点!
对手的衣服,为了追求效率和低成本,用的是机器缝制,线脚稀疏,甚至还有不少线头。
而自己的衣服,是女工们一针一线,用纺织厂几十年的老手艺,亲手缝出来的!
那线脚,密实!牢固!
穿在身上,十年八年,都不会开线!
孟建华的眼睛,越来越亮!
在时尚的前沿阵地,在德城这种已经见过世面的地方,我们是土包子,是拙劣的模仿者。
但是……
在更广阔的、信息闭塞的内陆省份,在那些连的确良衬衫都还是稀罕物的广大农村市场!
我们,就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弄潮儿!
我们,就是顶级的时尚!
一个新战略,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半小时后,孟建华推开会议室的门,重新走了进去。
他迎着众人焦急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颓丧,反而,扔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到目瞪口呆的决定!
“这批货,不降价,不清仓!”
“不仅如此,我们的货,从今天起,一寸布,都不在德城本地卖了!”
“什么?”
刘干事第一个跳了起来,
“不降价?还不在这里卖?孟建华,你是想让这些货烂在仓库里吗?”
王大海也一脸的不解。
孟建华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那两件对比的衣服,重重地拍在会议桌上!
“都看清楚了!”
他大声分析道:
“他们的优势,是时尚,是价格!他们的大本营在广州,他们的目标,是像我们德城这样的一二线城市!”
“而我们的优势,是什么?是质量!是耐穿!”
他又指了指地图。
“他们的软肋,是广大的、他们根本看不上眼的内陆省份和农村市场!”
“那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我们的‘港风’,对他们来说,依然是顶级的时髦!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洋气玩意儿!”
“所以,我们不去广州跟他们在城里打巷战,送人头!”
“我们要绕到他们身后,去抢占他们根本无暇顾及的,那片广阔无垠的……‘天下粮仓’!”
这番话,如同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心潮澎湃!
接着,孟建华话锋一转,
“但这,仅仅只是第一步!是我们的‘农村包围城市’!”
“我决定,亲自带一车货,南下!”
“但我的目的,不是去卖货!”
“而是要去他们的心脏——广州!去那个全国时尚的中心!”
“我要去学习他们最新的设计!我要去高价挖走他们最好的版型师!我更要去搞清楚,他们那该死的成本,为什么能压得那么低?”
这个计划,太过大胆,刘干事和王大海,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不行!这太冒险了!”
“这是拿着我们厂里和供销社的资产,去豪赌!”
孟建华知道,不拿出点魄力,是镇不住这些人的。
他当场,立下了军令状!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就一车货!”
“如果我不能在南方,为我们的产品打开销路,并且带回最新的技术和人才!”
他看着所有人,一字一顿。
“我,孟建华,个人承担所有损失!我把我建华商行所有的股份,都赔给你们!”
他将齐宝山和洪叶,留在了德城,稳固大本营。
自己毅然决然地,背上一个装满干粮和图纸的帆布包,独自一人,登上了那趟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
“呜——”
伴随着悠长的汽笛声,火车缓缓启动。
第一次,远离故土。
第一次,面对完全陌生的、传说中遍地黄金也遍地陷阱的南方市场。
他,能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