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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第三十章 立誓秋风

作者:不见白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秋风飒飒,湖畔的芦苇在风中瑟瑟抖动,白色的芦花飞扬,仿若落雪。


    萧含光步履沉重,脚下的断枝被踩断不少,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敢过于表露情绪,并不代表她不会哀伤,不会不平。


    宋海晏没有伤在敌人的手中,而是险些命丧在自己人的箭下。大楚倾尽举国之力的一场大战以这般潦草的方式收场。他们之间还有洛阳之约,如果宋海晏没有受伤昏迷,他一定不会同意这样草率退军,北伐之战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一支冷箭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徒劳。


    她愤怒不已,但她的愤怒也是徒劳的。


    始皇帝曰:“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她身为天子,却对自己心中不断累积的情绪无可奈何,只能任它们在心腔深处蔓延,沉甸甸如同一块巨石,让她几乎不能喘息。


    忽地,萧含光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齐韶,不甘地问道:“齐韶,你说,如果没有那一箭,楚军是否已经攻入洛阳?”


    齐韶没有回答她。他神游物外,没有注意到皇帝已经停下了脚步,也没有听到皇帝的问话。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径直向前走,撞上了前面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额头传来一阵钝痛,身体的疼痛将他从茫然的思绪中拉出来,他看到皇帝担忧地看着他:“齐韶,你怎么了?”


    齐韶触了触额头,“只是一时失神,臣无事。”


    萧含光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齐韶,如果宋海晏没有中箭,楚军会不会已经攻入洛阳?”


    齐韶微微一怔:“或许吧。”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躬身道:“陛下,臣有事要出宫一趟,先告退了。”他后退三步,转身离开。他穿过花木幽深的园林,走上御道,步子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萧含光的视野之中。


    萧含光伫立原地,眉尖轻蹙。


    ***


    一切已经发生的事,都没有如果。


    齐韶站在石头城的巍峨城关,向北眺望时,他如是想。


    人总是会在一件事情发生之后,设想如果事先如何如何做,或许便可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结果。站在命运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只能在事后,将一切归咎于天意如此。


    他从前并不相信所谓天意。


    洛阳荀氏累世治经《荀子》。《荀子》有云:“智者明于事,达于数。”他从前深信此理,认为南人未能光复中原,在于缺少真正有智慧的国君和大臣,以致国土沦丧,无力兴兵北伐。


    现在,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南朝的衰败,并不在国君或者大臣们失智,恰恰在于聪明人太多了。


    庄子在《人间世》中说:“德荡乎名,智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


    二者凶器。


    南朝的世家们比北方未开化的蛮夷们拥有更高深的智识,他们用这些与自己人相争,彼此倾轧,最后胜不过蛮夷们的直刀快马。


    当初,他为了寻求一个答案,来到江南。


    而现在,他得到那个答案了。


    秋风乍起,拂动他的广袖长襟,不知何处吹来木叶,萧萧而下。


    他忆起洛阳的秋色,心中生出绝望来。他想,也许他此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齐韶转身回头,照见冕旒白玉珠后天子一双盈亮的眼。


    他微微一惊,连忙躬身:“陛下,您怎么来了?”


    萧含光示意他平身,她走到城关前,远眺一江秋水,“齐爱卿匆匆离开,朕听宫门的禁卫说,你出宫之后,向西去了,朕猜你应该是来了这里。”


    齐韶轻声道:“陛下,臣只是思乡,所以来这里看看,并无什么事。”


    他的声音平缓,脸色也如古井无波。


    但萧含光知道他心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他下午伴君时,竟然没有听到她说话,还走路撞树,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


    北伐失败,不仅是她,太皇太后和齐韶对这场战事也寄予厚望,最后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谁又能够甘心。


    萧含光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所以跟着齐韶来到这里。


    她是大楚的国君。


    尽管一开始她并不愿意,但当她穿上了帝王的冕服,坐上了太极宫的御座,文武百官对她三呼万岁,她便是一国天子。这场失利,她该负起责任来。


    她应该自己为心中的愤怒寻找出口,而不是怨于天,尤于人。


    她将心定了定,道:“齐韶,北伐失败。朕知道你心中必定失望,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心中所想的,也许并不是正确的答案?”


    齐韶眉眼一动:“陛下所言何意?”


    “你现在得到的这个答案是齐家给你的,并不是朕给你的。而朕,才是大楚的皇帝,只有朕,才有资格给出最终的答案。”


    萧含光微微侧身,面向齐韶,“半年前,我们第一次来到石头城。齐爱卿曾对朕言,如果北伐功成,万民人人得以安居,家家能得圆满。这是天下间最无上的功德,你希望朕可以成为这样的君主。那时朕心意彷徨,并没有给你答案。现在,朕可以给你答案——”


    齐韶身躯一震。他抬起眼眸,见萧含光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极是认真:“齐韶,七年之前,太皇太后向你承诺,终有一天收复长安、洛阳两都,恢复荀氏宗祠,让你可以在洛阳祭祀荀氏列祖列宗。现在朕也可以向你承诺,朕若当政,此诺不变——”


    少年天子背倚雄关,万里沧流从她脚下滔滔而过。


    她声音清越,有如剑鸣,“齐韶,朕不相信人心晦暗如此。世间大道三千,其中自有光明道,你可愿继续前行?”


    齐韶静静凝望着眼前的少女。


    半年多之前,她是那般柔弱,如风中蒲苇,随便一阵风便能令之倒伏。


    但现在,她已足具真正的帝王之姿。她发言吐声之时,足以振聋发聩。


    他心中动容,躬身长拜,如同半年前一样。


    “臣将效死,助陛下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


    黄昏暮色之中,拓跋雄带着五名亲卫,避开人烟稠密之处,沿着太行山道向西而行。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坐拥数万大军的一镇诸侯。当他率军南下时,是何等的威风赫赫,而在鸬鹚泽大胜,斩下敌人头颅时,又是何等的顾盼自雄。


    然而,这一切都因庐江城中的那场大败全然改变了。


    当日,他率领数千人的残军从庐江城中脱出,舍弃所有的辎重、粮草,仓皇北逃。他本想率军回邺城,谁知,半路传来消息,北魏皇帝拓跋睿得知他孤军深入、大败于庐江的消息之后,极为震怒,下令革去他邺城太守的职务,还要将他押送洛阳问罪。


    第二天晚上,他的部将发动叛乱,想要擒他回洛阳,以将功折罪,最后他带着亲卫浴血奋战,方才杀出重围。曾经的一镇诸侯,如今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疾行于荒野之中。


    拓跋雄决定翻过太行山,回到自己的老家平城,那里靠近塞北的草原。鲜卑一族原本游牧于漠北,只要能回到草原之上,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山道崎岖,不远处的山腰上出现一座荒废的佛寺。拓跋雄停马,对亲卫道:“今晚就在那座野寺中宿营。”


    一行几人到达野寺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拓跋雄吃过干粮,坐在草席上,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头匣子。他从木头匣子里拿出一颗人头,将之放在窗棂上,就着黯淡的月光,与死者临死前惊惧的眼神相对视。


    杀死宋寒章实乃他过往人生中最畅快之事。他砍下这颗头颅,用生石灰保存得很好。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拿出来一个人静静欣赏。


    每次看到这颗头颅,他都会热血沸腾,仿佛他仍然是那晚在鸬鹚泽大胜的将军,而不是荒野夜行的失意之人。


    他拿出酒囊,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滋味在唇齿间燃烧,驱散深秋寒凉。他重新将头颅收入匣中,卧在草塌上休息。


    忽地,野寺之外,传来一声沙哑的鸦啼声,那叫声如同锈刀刮骨,一声未歇一声又起,在荒山古刹间层层叠叠地回荡着。


    一旁的亲卫打了一个寒颤,自入太行山道以来,他们每晚都会听到诡异的乌鸦啼叫,吵得人无法安睡。一开始,拓跋雄每次都会派出亲卫去寻找那扰人清梦的乌鸦,可是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甚至连后续找人的亲卫都没有回来。


    后来,拓跋雄干脆不管鸦啼声,可他们的人仍然每晚都会失踪。他们一行原有四五十人,到如今只剩下最后六个人。


    一到晚上,这乌鸦的叫声就像催命符一般。一旦出现,必有人身亡。


    亲卫看着装着人头的木匣,哆哆嗦嗦道:“将军,中原人的说法,听到乌鸦的叫声,就一定会有灾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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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咱们将这颗人头扔了吧。属下想,是不是因为宋寒章死后有灵,鬼魂作祟,化作乌鸦来找我们报仇……”


    拓跋雄冷眉一竖,斥道:“鬼神之说,实属子虚乌有,不过就是一只乌鸦,有什么可怕的。”他拿起弓箭,又将那装着人头的匣子系在腰带上,“今天本将军□□了这乌鸦,烤了下酒……”


    他走出山寺,听到鸦啼声从远处的一棵杨树后传来。他酒意上头,大步朝那棵杨树走去。


    深秋时节,树叶早已落尽,他朝树上看去,只有光秃秃的枝杈,映着一勾冷月,哪有什么乌鸦。他叫骂了一声,便往回走。就在此时,鸦啼声从更远的树后传来。


    拓跋雄察觉不妙,猛地回头,一支冰冷的箭矢穿透暗夜,穿透了他的胸膛。


    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从树后走出,月光映照之下,他的一双眼眸血红,如同从地狱里走出的恶鬼。拓跋雄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想来自己的亲卫之前都是悄然死在他的手上。


    胸口锐痛,鲜血涌出,拓跋雄踉跄一步,靠在树上。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失,喃声问道:“你是谁?”


    男人扯下脸上的黑布,他的脸坚硬得像青金石:“庐江宋海晏,为取你性命而来。”


    拓跋雄瞳孔一震:“宋寒章的儿子?”


    宋海晏没有回答,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抵在后者的脖子之上:“你割下我爹的人头,我也割下你的人头,这很公平。”


    冰冷的剑锋压住颈脉,死亡近在眼前,拓跋雄大喊道:“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宋海晏冷声道:“你还有何遗言?”


    拓跋雄张口喘息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害死你父亲的真正元凶吗?”


    宋海晏道:“杀死我父亲的不就是你吗?战场杀人,天经地义。我杀你报仇,同样也天经地义。”


    剑锋再进一寸,鲜血顺着脖颈流下。


    拓跋雄伸出右手,他用最后的力气,抵住剑锋,大声道:“宋海晏,人是我杀的没错,但我并非元凶……害死你父亲的是,是江左齐氏的二公子齐椽……齐阀许诺,我若杀了宋寒章,可以在庐江劫掠三天……”


    剑锋一顿。


    死神抬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证据呢?”


    “没有证据……”感觉剑锋前压,拓跋雄继续道:“齐家做事,怎么会留下证据?那赵金镝什么身份,若非齐氏许以重利,他怎么敢背叛旧主,在你父亲的兵器上做下手脚……若非有齐阀从中勾连,我怎么敢无视他们一路大军,孤军南下,直指庐江呢?”


    拓跋雄的语速越来越快,疼痛让他的表情愈加狰狞:“我死不足惜,你难道要放过真正的凶手吗?”


    宋海晏眸中射出冷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拓跋雄咬牙,嘶着凉气:“因为我要报复你。”


    宋海晏一愣:“报复?”


    “你们南人不是想要北伐吗?我听说,在三路大军的主帅中,唯有你宋海晏对此最是积极。我告诉你这些,你难道不想搞垮齐家,为父报仇吗?”


    鲜血不断从唇间滑出,拓跋雄一身衣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眼神渐渐涣散,但他仍艰难吐声:“我拓跋雄整整四万人马,折损在庐江城中……你们宋家毁了我的一切,所以我也要毁了你的痴心妄想。我要在你心中埋下仇恨,将来你宋家必定会与齐阀相争,门阀内斗,你死我活,不是你们南朝人最擅长的事吗……”


    “……只要这仇恨之火燃起来,你们南朝便再没有北伐成功的机会……这就是我的报复……哈哈哈哈……”


    拓跋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嘶哑,越来越癫狂,最后戛然而止。


    剑锋刺入脖颈,他最后听到死神冰冷吐息:“你错了,魏都洛阳和江左扬州,我全都要……”


    鲜血流入沃土,拓跋雄的尸体如同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宋海晏伸手,从拓跋雄腰间解下木匣。他跪在地上,打开木匣,看向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他伸出手抚过死者的眼睑,那双目缓缓闭上。


    远山轮廓溶入靛青色雾霭,冷寂月光似被冻住的银箔。


    宋海晏将木匣紧紧抱在怀中,无数难以言说的情愫慢慢融入他的骨血。


    秋风寒瑟,他的身体微微颤栗。


    父亲死了,他从此不再拥有儿子的身份。


    从今之后,他是庐江的主人。如舅舅所言,他要立起门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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