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花落红袖,檐上斜阳照阁楼。
郑思如遇见那像极她的女子,是在杨花纷纷的晚春暮色中。
那女子眉目淡漠,比当初秦宫的徐若还要冷上三分。明明桃李般的年纪,眸中暮色比那日斜阳还浓郁。
沉静暮色被一阵喧闹打乱,满头珠翠的贵妇人带着一帮威武彪悍的打手,不顾楼中姑娘的阻拦闯进那笙歌款款的阁楼,将那女子威逼着擒拿下来。
郑思如想上前,却被往那处涌去的人潮挤开,只能远远看着。
纷纷议论中,那贵妇尖锐的嗓音分外刺耳。
“贱人!”
说罢,清脆的巴掌声接二连三响起。
脆弱的海棠被骤雨疾风打落泥土里。
“原这秦楼楚馆里的玩意儿我是不在意的,偏生出不安分的心思,妄图入府。可你没想到吧,你给傅郎的身契今攥在我手中,既想入傅府,那便以贱奴的身份给我做奴才,今儿由我做主,给你这贱奴配个好姻缘!”
贵妇冷笑连连,跌落一旁的女子鬓发散乱,麻木的眸终泛出一丝屈辱的红。
见那肖似容颜上红肿的印子和嘴角的血迹,郑思如一瞬暴怒,正要飞身一剑了结那气焰嚣张的贵妇,却发现一身法力又消失的干干净净。
真身封印久了,逃出来的这缕神识愈不稳定。
他当即扒开人群挤上前,欲拔剑砍向那贵妇。
可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在戏耍他般,握着剑柄的手动弹不得,直觉指引他望向一个方向,只见人群中有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人。
似是感应到这目光,白衣人微抬头,却未看向郑思如,而是开口道:“夫人,何必对一个弱女子下此重手。”
声音淡漠,语调平缓。
这般声音的主人绝不像会插手凡俗尘事之人,可他偏开口了。
恰风来扬起帷帽白纱,露出他下颌与如霜白发。
那声音入耳、白发入目,便成了让郑思如浑身僵直的网。
贵妇哼道:“弱女子?官人可不知了,往往这娼妇粉头之流,专会伏低做小扮柔弱,实际上是黑心肝的货色。”
白衣人笑笑不说话。
一举一动被限制的感觉愈发明显,明明是晚春尚凉的天气,一滴汗却从郑思如额边划过。在无人知晓时,默默进行一场盛大的反抗。
闹剧以那被羞辱掌掴的姑娘被贵妇的人拖着离开为终点。
人潮散去,白衣人和郑思如还留在原地。
郑思如紧握着剑柄,阴沉着双眸看白衣人缓步走过,淡漠的声音如隆钟乍然响在他识海中。
“何故牵缠,何必执着,因果既定,该散了去。”
那抹白影散去,威压消散,握着剑柄的手才缓缓放松。
“因果未定。”他道。
一声悄不可闻的轻蔑的笑若有若无划过耳边。
他寻着那一行人的脚步追去。
什么因果既定,若是时间允许,乾坤可逆。
可他入傅府,想救那女子,却被她赶出去,她不以为意道:“救我?你是谁,为什么救我,救我去哪儿?第一个说救我的把我卖进楼里,第二个说救我的睡一觉不知人在哪儿了,第三个救我的——”她指着周围破败陈旧的库房陈设,“他家的女主人把我弄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至于你,你又怎么救我?”
“我能进来,也能带你出去。”
她垂下眼帘,“燕国奴籍逃跑是死罪,一被发现,无需多言,可即刻正法。”
“我不会让你被发现。”
“哈,”她道:“这样的承诺,于你而言是一句话,于我而言是一条命,我凭什么信你?虽然爹娘叔嫂不认我,但我也没脱籍,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虽也对他们无什么感情,但也不想负债造孽。再说,我已有孕,能跑哪儿去?”
“你有孕?”
她唇盘衔着了无生气的笑,“是啊,我本来不想生,可这竟是个连药也落不下来的孽障。既然老天叫我生,那我就生吧。”
她把郑思如推出门去,见外面昏厥倒地的仆婢,喉中溢出纤弱的叹息。
关上门的那刻,她道:“命本如此,何必强求?”
郑思如立在破败的库房前、压抑的小院中,望着西北角那片唯一透出光亮的蓝天,不甘的情绪如墨色晕染开,一点点侵蚀他的心。
若不是封印未除,这些凡俗怎配断她的命?怎能断她的命?
可这荒海数万年封印拜谁所赐?
这几世轮回的因果又在为谁强求?
那抹白影的突然出现,令人窒息的往事浮光掠影浮现脑海。
哪怕封印解除,难道就真能救吗?
漫长岁月中的执着,忽然出现一丝裂痕。
·
库房仆婢被打晕在地,却又未找到凶手,一切灾祸皆归因为傅家夫人带回的这位女子。
“灾星!”傅夫人借正家法的名义,将无数厉害的手段施给她。
末了,夫人看了看自己嫣红的指甲,下了判决:“马厩里的赵水为傅家也是兢兢业业数十年,一直也没个伴,将这你配了她,你们都有着落。”
旁边的丫鬟仆人,有的忍不住嗤笑了声,有的望向地上面色苍白、鬓发散乱的女子,面色露出不忍。
人群散了,小丫头站在回廊下磕着瓜子,“可怜了,一朵娇花插牛粪。那老赵是个傻子,这辈子只会养马,浑身臭腥腥的,一股子马尿味。”说完她还扇了扇鼻子和同伴笑起来。
“老爷之前不是想纳她过门,怎么如今夫人这么做,老爷全然不管……”
“你傻,夫人什么身份,这傅府的富贵有一大半源于夫人家。夫人现在如此震怒,老爷又岂会为个露水情缘惹夫妻不快?”
那日离去后,郑思如再怎么想入傅府便也不得法,无论他强行还是乔装,这傅府都好似有无形结界笼罩,而这些纠葛议论他也无从知晓。冥冥之中被钳制的感觉惹人恼怒。他只能从周围市井中得一些消息。
比如傅家的生意又做大了、傅家又买了多少丫鬟、傅家二房喜得麟儿……
傅家张灯结彩喜庆六郎诞生百日那天,下了一夜雪。
“奇了,这雪怎么下的这么大?”人们议论纷纷,都道镇上百年都再无此大雪。
“天有异象,人有大能,恭喜夫人,六郎是大富大贵之相。”宾客如是说道。
而那日,一个小生命在马厩旁的小屋中顽强降生。
被草草配给马奴老赵的女子,在傅家六郎百日的大雪夜里,生了个小女孩。
她忍痛自己处理完一切,便闭上充满倦色的双眼。
小女孩皱巴巴的小脸上,一点嫣红小痣像刺上去滴出了血般鲜明,哭声在寂寂寒风里也嘹亮。
女孩啊女孩,她心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到这世上受苦?为何怎样都不离去?
赵水凑了过来,带着马厩潮湿腥臊的气息,帮她擦污秽,帮她理鬓发、盖被子,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好看,好看,娃娃和你一样好看。”
“她是别人的孩子。”她的话比寒风还无情。
赵水像没听懂,只一味笑着,“从前他们都嫌我笨,说我是个马奴才,娶媳妇只能娶马,也只能生马孩子,现在我有娘子孩子,还都这么好看,比他们幸福一万倍。”
“娘子,给孩子起个名吧?”赵水憨笑着问道。
她冷笑:“名字?名字有什么要紧。我有名字,谁记得我的名字?男人们叫我卿卿,傅家女人叫我贱人,其他奴婢也从不叫我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想知道。”
赵水听不明白,只愣了下,“原来我还不知道娘子的名字,娘子你叫什么?”
她阖上眸,“我不过是一株草,不记得名姓了。但愿名贱好养活,她叫小草吧。”
·
傅家后院里那些家生子们都不喜欢赵小草。
“赵小草,你身上好臭,一股马骚味!”
“赵小草,你是不是天天睡在马厩里?你衣服上沾的是什么,是不是马屎?”
“赵小草的爹是个大傻子,她就是个小傻子!”
赵小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帮赵水喂马养马,可她一出来要是遇到这些闲着的家生子,就会遇上这样的事。
可她不怕,用她的话来说,她打小学走路时无论摔得多惨都是自己爬起来的,遇上和男孩子打架她也从没怕过,这些污言秽语不过是挠痒痒的程度。
她从前忍让是她娘要求的,娘说这都是命,可今天这群崽子说她爹,她气不过。她红着脸跑到马厩里提了桶马尿便冲出来往这些崽子身上泼。
“赵小草,你疯了!”浓郁的马骚味和她眼里的狠劲把那些泼孩子吓跑了,只留她一个人提着空桶,在旁边哈哈大笑,“臭嘴吃马尿,喝死你们!”
沉浸在快意里的她丝毫未觉管家的来临。
直到耳朵和脸上火辣辣的刺痛猛地来袭,她被突然的掌掴打翻在地,和她的桶一齐倒在沙砾中。
耳朵轰隆隆的,她只依稀记得管家盛怒的眼神和言语:“坏胚子,小小年纪惹是生非!什么人生什么种,又贱又蠢!”
忽近忽远的怒骂声和管家狰狞的面容让她感觉遇见了吃人的妖怪。
她被打晕过去了。
等她醒来后,是在自己家阴湿的马厩边的小屋子里,旁边席上坐着她永远也不出门的娘,她娘正绣着一幅花样,面色一贯的麻木。
她咳了几声,表示她醒了,她娘才瞥了她一眼,张嘴说了些什么,可她听不清。
“娘,耳朵嗡嗡的,你说什么?”赵小草只觉得右边脸颊依旧钻心的疼。
她娘这才停下手中伙计,嘴巴开开合合又说了什么。
小草摇摇头,“声音小的听不见。”
她见她娘眼中立马浮上一抹哀色,凑到她左耳旁说话,这回小草才听得清。
“右耳被打聋了。”
“聋了?”小草摸摸右耳朵,年纪尚小,并不知道这话的意义,“管家打我一巴掌,给我打聋了。”
“嗯。”
“聋了就是听不见了。”
“是。”
“哦。”她表示知道了,转而又问:“爹呢?”
“你拿马尿泼了院子,管家让你爹把院子洗三次,一点灰尘也不能落下。”
“凭什么?那些骂我的人他都不罚,为什么只罚我们?!”顾不上腰腿的疼痛,赵小草坐了起来,稚嫩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眸燃烧的却是更旺盛的怒火。
“凭什么?”她娘仍是绣着东西,“问的真好。”
凭什么,凭人生来三六九等,凭奴婢之间也有贵贱,凭生你的肚子不是富贵人的肚子。
她放任自己麻木的刺绣,将这些怨怼的问话吞入腹中。
赵小草受不得这压抑的氛围,顾不得腿上疼痛,她匆忙下了床,跑出屋,看到在院里跪在地上清洗地面的赵水。
她跑去跪在赵水旁边,和他一同擦地。
“小草,爹来就行。”赵水赶忙拿开她手里抹布,推她回屋。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走,爹回去歇着,我自己来。”
赵水看她嘴角的一片青色和脸上的血痕,心疼的不行,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纸包,“小草,爹给你带了糖,你吃点,甜甜就不疼了。”
糖对他们下人来说是珍贵无比的至宝。
她接过,用小拇指点了点放嘴里,眉眼立马舒展开,“谢谢爹。”
那群人才是傻子,她爹是世上最疼她的人。思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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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小草感觉浑身都是干活的力气。
暮色四合的院落中,小草的小脸上又洋溢起欢欣的神色,她和赵水擦半个时辰,就拿出糖包来舔一舔,顿时什么苦都变成甜了。
·
小草聋了一只耳朵,反而听不见一些闲言碎语。
那些泼孩子不知道她听不见,以为是惩治她有了效果,于是让这野姑娘收性子,倒也相安无事一段时间。
有一天小草闲来无事,逗树下的麻雀,破败的后院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
男孩子穿着鹅黄锦衫,挂着纯金的长命锁,金冠束发,面容白皙清秀,眼睛像能洗去一切污秽的清泉。而这清泉般的眼眸,正打量着她。
小草下意识觉得这样的人物不能出现在破败的马厩。
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你……”小草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悄悄搓了搓上面的泥灰。
“我……我迷路了。”男孩有些羞涩。
小草听不清,“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你说大声些。”
听她这么说,那男孩面容微怔,羞涩渐缓,眸光闪了闪,走上前提了声量:“你是谁?为什么我从没在家里看到过你。”
“我也没在家里看到过你。”小草道,“这里是傅府,你是从外面进来的吗?”
他摇摇头,“我是傅府的。”
平日那些泼孩子的面容从脑内一一划过,小草确定那群人中没和他长相类似的,“你叫什么呢?”
“我叫傅钰。”他说,“家里人也叫我六郎,你也可以叫我六郎。”
“六郎?”小草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我叫小草,我家人都叫我小草,你也可以叫我小草。”
傅钰像她念他的名一样,念了小草二字,好奇道:“你刚刚蹲在树下做什么?”
“我在逗麻雀,这里的麻雀都认得我,一点也不怕我,可你一来,就把它们吓到了,不信你看——”她从树下指到树上,傅钰的视线随着她指尖看上去。
可趁着傅钰不注意,小草朝他踹了一脚,傅钰没注意便被踹倒在树下,鹅黄锦衫沾了灰尘,狼狈的小公子呆呆地问她:“小草,你为什么踹我?”
“傅钰傅六郎,哼!”赵小草在傅府待了许久,自然知道他是谁,“你娘也这么踹过我爹娘,我踹你也是为他们报仇。”
傅钰睁圆了双眼,“我……”他清泉的眸似是水波微漾,唇张了又张,过会才道:“对不起,小草,如果是这样,我替我娘向你赔礼道歉。”
他的回答让小草吃了一惊,“我这么说,你就信了?”
“你要是不解气,多踹几次也行。”他满脸认真道。
这倒让小草不知如何说了,“你可真是个呆子。”她娘常骂赵水呆子,如今她看见傅钰,也觉得这是个呆子。
小草上前把傅钰扶起来,“你快回去吧,夫人要是找不见你,要把府里给掀翻了。”
“小草,麻雀有什么好看的呢?”傅钰看惯了爹娘豢养的那些燕雀鹦哥,爹娘十分宝贝那些禽鸟,用名贵的木材打造笼子,将它们囚在庭院中。那些燕雀鹦哥也确实美丽,五彩羽毛,拟人声线,无趣时看看也能寻得几分欢乐。
那灰扑扑的小麻雀有什么好看。
“你看,他们能飞那么高呢。”小草仰仰头。
“也不是很高,那波斯卖来的颉羽鸟,能飞千米之高呢。”
“这么高就够了,还要多高?我又看不见。”
小草不以为然,她回身说:“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从这条道出去右边第三个院落是管家,你让她带你回你娘身边吧。”
·
小草的耳朵后来恢复了些,所以听见那些恶语时又无法自控。
她那日刚尝了尝纸包里的糖,被那群孩子看见,为首的道:“我说那养马的这几天怎么老守在泔水桶附近,原来是拣贵人们吃剩下的糖。赵小草,你的糖是不是一股馊味儿啊?吃的这么开心,是因为糖馊味和你自己身上的马腥味一样吗?”
那包糖的纸包好像蓦地变成燃烧的火,烫的小草手疼。
她紧紧捏着拳头,刚好这时赵水提着两大桶马的粮草回来了,见那群孩子和小草又对峙站着,他脚步不由加快。
“臭死了!”一个孩子捏着鼻子,那赵水走得快掀起一阵风,“臭养马的,臭气熏天!”
赵小草忍耐不住,挥着拳头就跑上去和那群孩子扭打在一起。
两圈难敌四手,何况这么多手,她就像地上的草一样被打在土里。赵水没有办法,赶紧跪下来朝那群孩子磕头,“小老爷们,你们别打了,饶过小草吧,要打打我。”
小草忘记挣扎,脸上挨了几拳,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就这么跪下了。
“爹,你干什么!教他们打死我!来啊,打死我!”赵小草脸上满是血迹,一双眼悲愤无比尽是猩红,喉中的愤怒和凶悍却把那些孩子吓住。
“今日你们不打死我,我以后打死你们!见一个打死一个!”她说这句话时刚好有几颗松动的牙掉了,血流进口腔,她把那些血喷出来,溅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赵水被她话吓得半死,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只能一味磕头。
毕竟都是小孩,看见血还是受到了惊吓。
“赵小草疯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那些孩子忽然后怕,从她身上爬起来跑开,像退潮的水。
赵水见孩子们跑开,颤抖着手抚上小草的鬓发,从衣袖里拿了包糖放到她唇边,“乖小草,吃糖就不疼了。”
赵小草看着那包糖和依旧跪在地上的赵水,只觉得那糖包越来越热,像把她的心烫个洞出来,又像有棵直直的树在她面前被拦腰折断,竟是两眼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