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早朝是草木皆兵，比昔日足足晚下了半个时辰，宣帝松了口，算是应了谢矜的请求。
钦点尚书令之子，纪唯年组成三司。
因为宣帝被架在高台，被扣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帽子。
陆逸初一口气郁结在胸腔，他原以为谢矜会由许巍引出他，再联合纪党死死咬住他不松口。
再不吝也要在圣上撕他一块肉下来。
可在关键时刻，谢矜却轻轻放下，进退有度将定夺全然交给圣上。
他们一党的准备，御史台蓄势待发的弹劾，在此刻犹如打在了棉花上，显得像个笑话！
下朝时，高台之上的宣帝，出声唤出了陆逸初，说是有事相商。
谢矜没有管这件事，他是今日第一个踏进奉天殿的臣子，在今日宣布下朝后亦是第一个迈出。
他身后跟着成群结队的官员，唯有他独行在前方，绯袍翻飞
万般风雨在他身上，皆是翩然一过。
他直奔牢狱之中，那是他时隔这些天，再一次看见徐光念，他比先前更加瘦了，几年前他入京为官。
初入户部，谢矜随萧子谦入户部选人，在数十新晋英才中，第一眼窥见的是他明朗坦荡的眸子。
那日傍晚大雨滂沱，谢矜坐在马车中，右浊突然勒停了马告诉他，前方有人拦车。
他掀开帘子，便见徐光念于无人处对他跪在地上，泪水盈满眼眶。
雨大风急，他隔着滂沱雨幕，看见雨中那一点红，那时像是施舍般扫去一眼，修长手指，终究就放下帘子，同他渐行渐远。
后来，他在北地漫天风雪中厮杀，偶尔会听说那户部来了位年少有为的英才，一心为国，刚正不阿。
据说这英才昔年同自己还颇有渊源。
而如今，牢房中血肉模糊的人沉沉抬眸，脏污的头发打成一结，那双眼如死灰般沉寂。
“殿下”他喃喃唤着，生生流出两行清泪来：“你不必如此。”
你不必为救我而如此，我本就是烂命一条。
你明明知道，比起死，我更怕的是什么。
谢矜深将他整个人凝视一遍吸了一口气，别过头：“救或不救，皆是本殿的意思，你只需受着。”
牢狱中的人，只无悲无喜的笑着。
“你的妻，如今还怀着七个月大的身孕等着你，她为你……四处奔波。”
接下来两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说话。
“殿下”徐光念嘶哑着嗓音，无助的垂下头，痛苦至极：“你且让我看看，我当怎么活，我该怎么活…”
从前那个明朗清润的少年，如今却是连如何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再有了。
谢矜望着他，几多难言，自己也解释不清是在那一个瞬间，脑海里冒出一张脸。
“有个人，她一无所有，事事以命相搏，很多人想取她性命，她曾被人羞辱，侮辱，她也曾双手沾满血污，可她如今或坐在一处明亮的医馆中，为人诊治。”
“而你如今，仍有所盼，扔有人若盼你，如何不知该怎么活？官场之上，纵横交错，本殿只求问心无愧，我可护得清官一次，便可护得数次。”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你想让朝堂之上万事为你所想般廉洁便是天方夜谭，若是因为一时挫折便动，自我了解的心思”他略微仰起头，昏沉光影切割他冷情面容，沉声问：”你又如何对得起本殿。”
谢矜话便说道这，利落转身，徐光念扯动嘴角，只余苦笑，他这是何苦。
他明知自己为何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可他叫他活下去。
整座牢房，守卫比往日有多了三倍，守卫森严，谢矜自刑部登上马车，途中遇见纪唯年。
刚结束朝堂上一场“恶战”，纪唯年本想忙里偷闲，可猛地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陆中书爱女惨死之案，已水落石出，是那败冬堂的前主家青隐大夫。”
当初谢矜在大牢中，为捞出陆莜宁李代桃僵，除了他只剩萧子谦和纪唯年以及右浊阿清知道。
“我们刑部来了位厉害的仵作，把陆中书爱女中的何毒，如何被杀都验的明明白白”纪唯年挑着眉梢叹气：“陆中书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你这一走不要紧，可有想过那医馆的人该如何？”
右浊猛地一激灵，他一介武都知道赵妤梅的恶名，听说这些年凡是想近陆逸初身的女子，那个都是下场凄惨。
如今是金羽卫层层护着那医馆，还有谢矜这个人阵在京中，可再过几日……
“生死有命”
他还没收回思绪，听见的就是自家主上，如此冷漠淡然的一句话。
右浊按照吩咐遣着阿清驱车离开，摸不着头脑。
从刑部驶出去，便直奔王府，今日朝堂之上是波涛汹涌，街上百姓都有所感，素来热闹繁华的东街对比往日到底是冷清了些。
因此一身青衣，披着件白色斗篷，身姿纤瘦窈窕，长发挽起，同陆既瑜站在拱桥上的陆莜宁便隔外显眼。
阿清和右浊眼尖，他们本来百无聊赖的打着马车，许是眼睛累了，便鬼使神差向远处一眺。
这一眺不要紧，两人一眼便看见了陆莜宁，她和陆既瑜面对面而立，脸上带着面纱，细细看去，发现陆莜宁挎着一个药篮，似是要送些什么给陆既瑜。
大盛民风再开放，也不至此。
右浊眼皮一跳，心道坏了菜，这要是自家主上看见可怎么好，先不说两人到底又是怎么了，但半月前，自家主上可是当着万千百姓的面，从陆既瑜手里护住的她。
“这…”阿清目瞪口呆
“驾快些”右浊低声，心底还在犹豫回府要不要汇报
谢矜不知马车外那二人内心是如何百转千回，他朝服都还未褪，坐在马车中正同自己对弈。
眼下棋局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指尖夹起一枚黑子复又放下，几次重复，拿起的却都是那枚棋子。
马车外冷风徐徐，冷风时不时灌入车厢内，两边窗户帘子不可避免被吹起一点，他摁了摁眉心，余光随意向外一望。
帘子被吹起的弧度，刚好够他将外边那一双人尽收眼底。
他看的分明，桥上的女子，眉眼恰到好处向对面的男人温柔弯起，将手里的药篮微微抬起递过去。
“右浊”一道沉冷嗓音响起，右浊心提到嗓子眼，静待后话，为难接了句：“主上。”
谢矜仍然望着那一双人，两个人自从昨日回京后，一句话都未说，今天一碰面便是见她和陆既瑜情意绵绵。
可这些，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无事”他收回视线，将那枚棋子随意扔回棋篓，淡声：“再快些”
右浊和阿清双双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
马车很快便驶离东街，无波无澜。
“那日陆公子带兵围剿我医馆，民女确有些恼怒，但后来才知，是我师姐谋害了公子妹妹的性命”陆莜宁轻轻给他福了一礼，算是道歉。
修长脖颈在日光照耀下尤其雪白，陆既瑜心中一惊收回目光，别过头不自然道“姑娘，不必如此。”
“不少人皆知，你和世子殿下……”他检索着词语，脑海里却是那一天面前女子，一身白衣依在那天人之姿的世子身旁，气质清冷，只需一眼便叫人难忘。
他又想起，深夜他随父亲守在妹妹灵堂，她随那位殿下祭拜过后，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终是在拐角处冲他回眸，光影浮沉，她眸似秋水流连。
陆莜宁温柔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我和世子殿下是陈年旧友，再无其他”
她同他说这些做何？陆既瑜更加不自在
她莫不是吃准了他？吃准了深夜那匆匆两眼，他的心有几分落在了她的身上。
陆既瑜终于正看面前的女子，发现她皎白脸颊浮了几抹薄红，他心中半是惊喜，半是思及她身份的恼怒。
“你名唤归宁？”他问
“是”她点头
“你师姐……”他眼神渐渐变阴冷，陆莜宁适时露出一点惧怕，向后略微退了半步
“你师姐犯的是大罪，她杀了我的妹妹，中书令的嫡女，楚州赵氏和陆氏都不会放过她。”陆既瑜负手而立，侧眸透露：“那怕是药圣张见思，乃至你们药圣一脉所有徒弟，或许都会收到牵连。”
“民女知道”陆莜宁声音哽咽，微微红了眼圈：“眼下我医馆里外皆是赵氏府兵，我师姐是犯了滔天大罪，归宁不敢奢求饶恕，公子年纪轻轻声名在外，位例侍郎，归宁师姐已犯滔天大错，归宁又见公子日日为此案殚精竭虑，心中更是愧疚难耐”
她说到这，已经哽咽到说不下去，微弱的啜泣声响起，面前湖水清冽，冷风阵阵，身后美人轻声垂泪，他心中终究起了几分涟漪。
“归宁知道，公子是天上明月，是国之栋梁，归宁知师门一脉犯下大错，更不忍公子再因此伤了心神，医女无才，唯通药理，想着尽自己所能，特地给公子煎了几服药茶，今日来找公子如此久，也不过是来赠予药茶。”
陆既瑜心头微怔，他原以为她是要来求他撤去医馆的护卫，或者来替师门求情，可她如今字字恳切，却是为了赠他药茶。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索绕心头，他咬着牙不望她，摆了摆手。
啜泣声止了，接下来是一个篮子悄然落地的声响。
陆莜宁转身离去，背影一点点消逝在前方人流偏大的街角处，陆既瑜回眸时已望不见她。
目光落在地上药篮，整整齐齐码着六袋药茶，用油纸仔仔细细包好。
他俯身拿过在手，犹豫几瞬，终究确认似拎在了手中。
当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先前还温柔轻语的美人，脸上不见半分先前的柔弱破碎，甚至连泪痕都擦的干干净净。
她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淡淡的，带着讥讽和厌恶。
她做不到同许昭容那般，她这两日想开了许多。
唯有母亲，她这一生迄今为止，支撑她活下去最大的动力，便是手刃仇敌。
许昭容那些话，也如此清晰的提醒着她，唐绥意或许本性尚可，但陆家，握在袖中的手攥紧，没有人无辜。
她是卡着时间在医馆下午开张时回去的，她收的五个学徒，天资聪颖，她为了好记，给五个女孩各取了在医馆中的名字。
言简意赅，从一到五。
小一父母是屠户，性子稳妥，小二父母是小贩，性子直爽，小三父母在大户人家做工，性格最为温柔，小四家人开绣坊，是妾生子，性格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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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家境最困难，父母得瘟疫离开，跟着奶奶过活，有些自卑。
五个小孩是那个青隐招的，但是和这个归宁接触较多，陆莜宁从东城走回医馆时，途径点心铺子，特地买了一兜糖块回医馆。
如今正把糖摊在一旁给她们学习的桌案上，她已经开张，嘱咐这五个学徒加上澜玉，做好笔记，闭馆后她检查，谁写的好便给许多糖块。
她在面对孩子时，身上所有戾气都能被洗涤干净，那些乌烟瘴气的脏污事都不见了般。
碧珠自后院端了些炸的吃食出来，含笑扫了陆莜宁和这一群孩子，转身离去的时候微微叹了口气。
很多时候，她也明白，小姐或许是一种情感代偿，从前小姐到关西，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动辄被关在庄子里，发着高烧，吃不饱饭差点死了，回府后也被百般苛待，被关在笼子里羞辱鞭打。
这还只是她知道的。
刚好撞见不知何时醒来的朱霁南，自从陆莜宁回来后，他是又恢复了往日颐养天年的样子。
不过也不全是，他现在自觉揽过晚上做饭的事物，碧珠毫无征兆看见他未易容后的好面容。
心跳一跳，微微红了头。
朱霁南支好画架，手拿画笔。
“碧珠”他懒懒唤她名字
“怎么了？”碧珠好像很少听见这么好听的声音。
他立在阳光之下，转着手腕：“从前可有人帮你做过画？”
“我吗？”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陆莜宁把她养在别处，碍着身份她在关西都是深居简出：“未曾”
“那便坐下”他扬起下巴，重新调整画架角度：“我为你做一副画”
“啊？”碧珠脸红
“不光为你”朱霁南不以为然：“还有澜玉，还有陆莜宁。”
他已坐在画架前：“我想着为你们每个人都做一幅画，修葺后挂在一处。”
他竟然可如此自然喊出小姐的名字，碧珠看了眼自己身旁的衣服，是当下流行的样式，不自在理了理头发，坐到他指定的地方。
“我长的不太好看”碧珠低下头，对他微微一笑：“你帮我画的好看些”
朱霁南目光自画架上移开，望她一眼笑出声：“谁说的，碧珠怎得如此谦卑了”
他这一句话里三分揶揄，四分调侃，碧珠心跳又乱了一拍，随意扯着话题。
“你打算何时去东市买过冬的衣物？”
“傍晚吧，那时最便宜”
碧珠很想告诉他，其实她们一点都不缺钱，小姐母亲去世之前给小姐留了不少东西，很大一部分地契，都是贴身给陆莜宁装着的，是她母亲当年还在之时，暗地里为她置办的，加上陆莜宁在各处也有产业。
只是小姐这个人比较善良，很大一部分钱都当作善款散去了。
“你喜爱什么颜色的衣裳？”
“我喜欢粉色”碧珠答的迅速，又道：“澜玉也喜欢”
“不能给她买浅色的衣服”朱霁南摇头，轻飘飘向前堂扫去一眼：“跟着陆莜宁，能穿出什么干净衣服。”
在前堂刚看完一个病人的陆莜宁，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就这打个喷嚏的间隙，再抬眸便见这店里来了位她意想不到的病人。
医馆中心女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肚子看着比那次见面又带了些，可四肢却是愈发消瘦了。
这是雍州霍氏的人，想到这她的内心便难免不动容半分，只是陆莜宁不知这位同她是什么关系。
“徐夫人”她先起身，敬称她一句夫人
霍疏眠有了几分反应，美眸无什么神采，迈着步子向她走开。
“夫人是那里不舒服？”陆莜宁这么说，已经拉过她的手，搭上她脉搏
已经怀孕将近八个月的妇人，绝不该是如此脉象，沉滞虚弱，陆莜宁心向下沉去，心头燃了微末怒气。
“恕归宁直言，想必夫人是一直忧思多虑，茶饭不思，才致使身体孱弱至此，夫人若是早些时日来寻我，归宁倒有把握把您腹中胎儿打掉，留下夫人一条命，可如今月份已大，还请夫人多为自己想想，若是生产时出了差池便是天人永隔。”
话音刚落，腕骨上便有温热泪水，霍疏眠静静流着泪，她望着面前的女子，她知晓的，这个便是那个世子殿下带在身边的人。
她握紧陆莜宁的手，声泪俱下：“归宁姑娘，我求你，带我去见世子殿下一面，或者你去问一下世子殿下，肃之可还有活路。”
人世间，最痛莫不过生离死别，陆莜宁不知二人往事，但想来如果不是真的相悦到了极致，两个皆是前朝世家出身的人怎会冒着风险，皆为夫妻。
这些年，想来是不好过的，二人相互扶持，可今时今日呢
陆莜宁没有办法拒绝霍疏眠的请求，因为她在这世间，永远有一个软肋。
阿清是在暮色四合时再次看见的陆莜宁，她亭亭袅袅的走过来。
那时关凌海还在王府中同谢矜谈论时事。
通报求见的消息一路传到书房，谢矜微顿，随即摆了下手，示意让她再等片刻。
对面的关凌海目光意味深长跟随右浊一段。
他刚才看的很清楚，谢矜在听见通传时面上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