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江澄一坐在余淼淼对面，黑沉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是很少见的复杂的情绪。
有对小白的担忧、有对所见之事难以理解的疑惑，有被众人隔离在外的茫然。
却独独没有愤怒。
余淼淼迟疑着开口：“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我骗了你，而且……”
怎么会不生气呢？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江澄一照顾小白的时间，远比余淼淼要多。
看着小白在自己手中，从一只眼睛都没睁开的瘦小幼崽，到生气勃勃、膘肥体壮的可爱白团子。
他对小白的感情，绝不比余淼淼少。
可就是这个被江澄一养大的幼崽，不明不白地失踪，不明不白地冒出一群人来调查。
余淼淼那个“帮朋友养”的谎言就这么被戳破。
然而没有人向他道歉、跟他解释、没有人告诉他小白为什么失踪，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或介绍身份。
明明他才是那个付出最多的人，然而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离着，所有人默契地把他排除在外。
余淼淼没有说完，但江澄一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被一群人无视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江澄一说：“但幸好，我也不在乎他们的态度。”
“因为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对吗？”
余淼淼猛地抬头，见对方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笼罩自己。
不知从何时起，她可以从江澄一看似漫不经心的神色下，看出其中蕴含的情绪。
有时候是无奈、有时候是欣喜、有时候是关心、有时候是懊恼。
而现在，那双眼睛里，是纯然的信赖。
余淼淼沉默片刻，《妖怪保密法》中，那些倒背如流的条款从她的脑海里闪过。
最终，她下定决心。
“你应该发现了，小白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吧。”
“它是雪豹，对吗？”
“是的。”
余淼淼点头，“而且是一只有着特殊能力的雪豹。”
“它可以进行不受控的空间跳跃，但是在我身边，会受到抑制，所以，我被委托照顾它。”
江澄一若有所思，“怪不得你从来不肯离开它太远。”
“小白的能力有非常高的研究价值，而且它的失踪，似乎跟一个专门拐卖幼崽的团体有关，所以受到了很大的重视。”
“今天来的人，隶属于同一个部门的不同下属机构。”
“那个被大家叫许工的，是研究特殊能力的科研人员，其他的人，是执法司的成员，专门负责这种事件的调查。”
余淼淼一口气说了很多事，停也不停，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江澄一却没有回应，他敛着眉，陷入思索。
片刻，倏地开口：“像小白这种幼崽，是真的的动物吗，还是别的东西？”
“据我的观察，它的智商，超过了我所了解的所有猫科动物，几乎像一个人类的小孩子一样。”
“还有，为什么他们会找上你来抚养小白，你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你的特殊能力，跟这些动物有关系吗，‘执法司’的人，是不是也有这些能力？”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直指余淼淼没有透露的那部分信息。
剩下的那部分，触及到了真正的核心，也就是“妖怪”的存在。
不说出来，这些奇异的人和事还能用其他理由解释。
可一旦说出来，就再也无法遮掩。
余淼淼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正当迟疑之际，江澄一的声音响起。
“说出这些事，你会有惩罚吗？”
余淼淼摇头，“没有，只是……”
只是江澄一知道妖怪的存在后，需要签署《妖怪信息保密承诺书》，而她也需要签署《保密连带责任书》。
这是个约束效力非常大的文件，如果有证据证实，某个妖怪担保的人类泄露了妖怪相关的信息，那么她会依据情节轻重受到惩罚，有了案底，就再也别想进入妖监委。
就算没有泄露事件，但妖怪部有一条几乎人尽皆知的鄙视链。
无人类朋友的妖怪看不起有人类朋友的妖怪；有人类朋友的妖怪看不起签了《责任书》的妖怪；签了《责任书》的妖怪看不起混血妖怪；混血妖怪看不起纯人类。
这就是为什么王烁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
而余淼淼，作为混血妖怪，本来就处于鄙视链的下方，如果因为江澄一签署《责任书》，那么她在鄙视链的位置就要再往下移点。
进入妖监委的难度不仅会增加，日后的提拔晋升，估计也很难轮到她。
余淼淼陷入艰难的权衡中。
江澄一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余淼淼。
视线低垂，像在思索着什么，只是这思索绝不轻松。
眉心深蹙，神色凝重，眼睛里有犹豫和迷茫。
余淼淼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双眼睛应该骄傲而自信，仿佛睥睨着所有人。
应该对一切想要的东西都势在必行、不会因任何事而苦恼。
也包括他。
“如果不能说的话。”
在余淼淼开口之前，江澄一率先出声。
他抬手，覆住余淼淼的手。
那只手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他轻轻掰开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把那只冰冷冷的、带着汗意的手握住。
“……什么？”
江澄一看着刚从思索中回神的余淼淼，无奈地笑起来。
他于是重复一遍，“如果不能说的话，那就不说。”
江澄一没有放开余淼淼的手，他感受到对方冰凉的体温在逐渐回暖。
“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自己。”
余淼淼眨眨眼，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手被江澄一握着，都没有挣扎。
片刻后，她点点头，“……好。”
不用再思考那两难的问题，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她站起来，没有看江澄一，“我回去了。”
“嗯，早点睡。”江澄一没有挽留。
她站起来，没走几步，被江澄一阻止。
“你手机忘带了。”
余淼淼转身，见江澄一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只手递出她的手机。
“好，谢谢。”
她接过手机，屏幕因皮肤感应亮起来，锁屏通知跳出一条消息。
【明天下午遛不溜小白，我跟你们一起去，嘿嘿好想小胖仔】
是黎枝发的。
余淼淼想到什么，忽然愣住。
江澄一见对方久久没有收回手，不禁问道：“怎么了?”
“定位。”她喃喃道。
声音慢慢变大，含着激动，“黎枝给小白买的项圈，里面有定位！”
这种定位项圈是纯粹的科技造物，不含一丝的法力波动。
按照一般妖怪的观念，他们不一定能发现里面有玄机。
江澄一的眼睛也亮起来。
不顾现在已经将近12点，余淼淼立刻拨通了黎枝的电话。
幸而黎枝是个夜猫子，还没有睡。
听着余淼淼急促而凝重的声音，她的语气也慢慢变得严肃。
“小白丢了，你等等，我立刻把APP和操作方式发给你。”
不久，黎枝就把一串东西发过来。
余淼淼立刻下载，按流程操作。
打开APP，登录账号、输入编码、最后一步，刷新定位。
食指缓缓移动到“刷新”按钮，重重按下去。
屏幕浮现缓冲图标，灰色的图案不紧不慢地转着圈。
她神色镇定地等待着，然而攥着手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连呼吸也忘了。
之前的推断只是猜测，却并非事实。
如果项圈被丢掉了呢，如果没有根本找不到信号呢？如果……
幸好，一切只是猜测。
界面闪烁片刻，定位终于出现。
一个红色的小点出现在地图右下角，正缓慢地移动着。
红点上的小气泡显示着心率和体温。
心率：155次/分，体温：37.2℃
江澄一从厨房倒了两杯水，放在余淼淼身边，他俯下身，越过她的右肩，仔细地看着手机屏幕。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跟小白有关的数据。
在照顾小白时，他也保留着医学生的专业习惯。
数据包括体重、身长、毛厚、体温、心率、血压和食量。
记录的频率在两天一次。
他找到最新一条数据，和屏幕上的信息对比，下了判断。
“从体温和心率判断，项圈还在小白身上。”
余淼淼精神一振，深吸一口气，立刻放大地图，锁定红点所在位置。
“是江夏区珞南街道那片区域，在A市的最东南边！”
作为土生土长的A市人，余淼淼一眼认出了地点。
她又打开历史轨迹查看。
记录显示，这个定位从医院出发，在离医院五公里的一处居民区停留了两个小时。
江澄一沉吟道：“定位停留的位置，似乎就是白牧云车辆消失不见的小巷附近。”
“那就没错了。”余淼淼心中愈发笃定。
随即又警惕起来，“他们正在往高速的方向走，要出市！”
红点正缓慢地向东南方向移动着，离高速收费口不到十公里。
A市素有九府通衢的称号，道路四通八达，一旦离开A市，追踪的难度将会上升无数倍。
她一边拨打巫安的电话，一边盯着那红点的动向。
忽然有些庆幸A市糟糕的路况。
A市是国内一线城市，又是热门的旅游地区，正值周末，道路被堵得水路不通。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白牧云在离开医院四小时后，仍没有出市。
等了一分钟，电话终于接通。
“喂，余小姐，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环境很嘈杂，有纷乱的人声和刺耳的鸣笛。
“小白的项圈里面有定位装置，我们刚刚查到了它的位置。”
余淼淼飞快地说明情况。
“什么！我立刻向柳队长汇报。”
接着是一阵跑动声。
几十秒后，柳文正的声音响起来。
“余小姐，你是说，你找到了小白的位置？”
语气怀疑，“白牧云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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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装置？”
“是人类制造的定位器。”余淼淼说：“没有灵气波动，他们很可能还没注意到。”
“人类的东西……”柳文正的声音倏地变低，又恢复正常，“他们在哪里？”
她仔细讲述了自己的推断，声音很急切，“在江夏区的边缘，还有8公里上高速，需要赶紧拦截。”
对面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我们的人通过人脸大数据对比，找到了疑似白牧云的踪迹。正在黄陵区的各个路口蹲守。”
余淼淼愣了一下。
黄陵区在A市的最北边，离江夏区150公里，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要一个半小时。
柳文正沉吟片刻，说：“余小姐，你放心，我立刻去请示上级。委托江夏区的交警盘查过往车辆。”
她松了一口气，“谢谢。”
电话挂断，余淼淼焦急地等待着。
杯子里的水从温热到冰凉，她一口也没喝。
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定位，看着它一点点靠近收费口，8公里、6公里、2公里、直至和收费站的图标重合。
她忍着没有打给柳文正，猜测或许还在检查中。
但柳文正却打了过来。
“余小姐，定位目前在哪里？”
“就在江夏收费口。”
“江夏区反馈的消息是，他们在收费口仔细检查了每一辆车，并没有找到小白或白牧云的踪迹。”
“怎么会！”
“余小姐，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其实白牧云早已经发现了定位，决定声东击西，混淆我们的视线？”
“但定位轨迹经过了万花路的那条小巷。”
“余小姐，你想过没有，按常理推断的话，他们偷走小白，应该尽快转移，为什么要停留两个小时呢？”
“很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他们转移了项圈的位置。”
余淼淼无法反驳这一点，只能从其他地方说服。
“可是体质信息和小白——”
“你是说150的心率吗？”柳文正不耐烦地打断她，声音疲惫。
“据我所知，能达到这种心率的不只有雪豹幼崽吧。”
的确，人类婴儿，甚至狗也能达到这种心率。
不能排除带着项圈的，是一只喜欢溜达的小狗。
那个红点已经很久没有移动，
余淼淼还想再说什么，但柳文正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叹了一口气，“余小姐，不要过度相信人类的造物。”
“它们可没有识别宿主气息的能力。”
“我会让人在收费站附近继续蹲守，但还请不要抱太大希望。”
“好好休息，也许明天黄陵区会有好消息。”
电话被挂断，嘟嘟声回响在室内。
余淼淼关上手机，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神情一凝，像是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她站起来，穿上外套，把拉链拉到下巴，又围上围巾。
背起包的时候，发现江澄一也在穿外套。
“你要做什么？”余淼淼问。
江澄一一边戴帽子一边说：“跟你一起去找小白。”
她一愣，随即反驳，“我只是想去吃个饭。”
“想骗我吗？”
江澄一动作利落地准备好，走到余淼淼面前，垂下头望着她。
“你每次下决心做什么的时候，就是刚才那种眼神。”
余淼淼立刻抬头，强迫自己理直气壮地的盯着江澄一。
江澄一微微一笑，“现在是说谎的眼神。”
余淼淼从来没觉得自己骗人的技术差劲，却栽在江澄一这里。
她干脆坦白，“对，我就是要去找小白。”
“柳队长说那个地方是声东击西的位置，但如果不是呢？”
“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你会开车吗？”江澄一一针见血。
“不会开车怎么样，又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余淼淼嘴硬。
“这个点，你难道准备打车去？”
“我至少还能当你的司机。”
江澄一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余淼淼在同一高度，“带上我。”
“不行！”
余淼淼想也没想就拒绝。
“给我一个理由。”
“你太弱了！”
“哦？”
江澄一笑了一声，气息忽变。
他上前一步，余淼淼下意识后退，贴住墙壁。
一只手臂伸出来，抵住墙壁，拦住她逃离的意图。
再加上超过二十厘米的身高差，让余淼淼完全被困在名叫江澄一的牢笼中。
他缓缓低下头，两个人的距离一点点缩小，近到一个可以感知彼此呼吸的程度。
江澄一微微挑眉，“何以见得？”
余淼淼仰起头，“就是太弱了！”
她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正打在自己的脸颊上，带着江澄一特有的清淡气息，有些急促。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如此，于是干脆屏住呼吸。
趁江澄一失神的片刻，她从对方手臂下面钻了出来，打开门，朝电梯跑去。
进到电梯里时，她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江澄一就站在走廊的尽头。
她狠狠心，咬牙冲他喊：“你滚回去，不要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