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老人还在说着。
“淼淼，你小时候可漂亮啦，乖乖的一个，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样。听说你考上了A大，不愧是小青的孩子，小青当年跟你一样，也聪明得很……”
王烁眼神询问余淼淼是谁的电话。
余淼淼干脆开了公放。
“小青这孩子，从小就倔，让她考师专，好就业，她非要考大学，自己选专业。”
老人絮絮叨叨，仿佛陷入了回忆，“后面结婚也是，那个姓陆的，没钱又没房，硬是要结婚，闹得跟我断绝关系，偷户口本去领证。”
“后来，还被是被我说中了，小青还怀着孕就失踪了，这种男人……”
王烁从对话中判断出这个老人的身份，心中警惕，朝余淼淼严肃摇头，轻声说：“不要信她的话。”
当年余淼淼的母亲去世，王烁负责处理赔偿金，三百万的巨款让他见识到了人性的险恶。
一群跟余见青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蜂拥而至，如苍蝇一般想要在尸体上吸一口血，其中，余见青的母亲，也就是余淼淼的外婆，闹得尤为厉害。
根据王烁的调查，这对母女至少三年没见过面，关系十分恶劣，闹起来也毫不留情。
什么大闹灵堂、撒泼打滚，在他门口泼鸡血什么的做了个遍，还试图拐带余淼淼。
当然，最后一件被王烁和执法司拦了下来。
出于对孩子的保护，他从没告诉过余淼淼这个外婆的消息，没想到这人却自己找上门来。
果然，老人追忆过往事，话锋一转，来到赔偿款上。
“唉哟，我想起来，小青的赔偿款在你的账户上封存，要18岁生日才解封，是不是今天啊？”
“是。”
余淼淼半点不惊讶——在生日这天接到从未联系的外婆的电话，她立刻猜到了老人的目的，就想看看她打的什么主意。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激动，“那就好，那就好……”
“淼淼，你一个小孩子，这么多钱不好管，容易乱花，让外婆帮你保管怎么样？”
“你放心，外婆快入土的人，不图你的钱，等你结婚了，就还给你当嫁妆。”
“……淼淼，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老人被梗了一下，差点维持不了慈爱的语气，“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
她又是几番试探，都被余淼淼一句话驳回去，最后气得再也掩饰不住，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
“赔钱货，跟你妈一样，又臭又硬，上了大学，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
声音尖锐得直冲脑壳：“你别以为你妈死了，你就不是余家的人！我告诉你，这三百万，不是你一个人的，必须分出来，不给也得给！”
连王烁也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担忧地望着余淼淼，怕她因亲人的突然变脸而伤心或不知所措。
可余淼淼脸色变都没变，她用手指拂去墓碑上的一粒灰尘，漫不经心地问：“是吗，那怎么分？”
老人还以为对方终于屈服，声音顿时带上了喜意：“这三百万，你大舅和二舅，和三个哥哥各五十万，剩下的五十万，我养老得留三十万，剩下的二十万你自己留着。”
这不假思索的金额分配方式，说明老人在之前显然就已经设想过许多遍。
“淼淼，你两个舅舅要做生意，花钱的地方多，三个哥哥也要需要钱结婚买房，一个人分五十万可不多。”
她语气一转，又带些安抚：“你呢，刚上大学，花钱的地方不多，毕业后也不用买房，让婆家买就行，二十万当嫁妆正好。”
老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到时候呢，就说这二十万是我给你的，加上三个娘家哥哥，在婆家那边立起来……”
王烁实在听不下去了，喝道：“余素华，你想得美！”
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复而更加尖锐地响起。
“你个阴魂不散的小兔崽子，十二年前就爱挡我的路，怎么还没死！”
接着，一连串夹带打量本地方言的污秽之词，精准地攻击着王烁的家人族谱和身体。
他也是本地人，话都听得懂，但却没办法反驳，白净的圆脸气得涨红。
只一遍遍地强调着：“这笔钱是淼淼的，你一块钱也别想拿……”
最后，还是余淼淼抢过电话，“余素华。”
她念出外婆的全名，声音不算大，但两个人都下意识噤了声。
“这是杀我妈的人赔的钱，我不会用，你也别想拿到一分钱。”
她的声音明明没有一点情绪，却让人觉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你想要的话，就来试试。”
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掉，号码拉进黑名单。
王烁刚刚刚吵得上头，现在也冷静下来。
不好意思地说：“淼淼，你的信息不知道是从什么渠道泄露出去的，下次她打你电话，你就直接拉黑，我这边来处理。”
“嗯”
“你别听你外婆说的鬼话，你妈当年跟她差点断绝关系，你也没有孝顺她的义务。”
“我知道。”
王烁观察着余淼淼的神色，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情绪波动的痕迹。
可什么都没有，那张脸一片平静。
没有被亲人索要钱财的伤心；没有被辱骂的无助；甚至没有愤怒。
他感到一阵难言的心疼与愧疚，原本埋在心里的话，一下子脱口而出。
“淼淼，这些年，我没见过你真伤心，也没见过你真开心。”
话已出口，他干脆一口气全说出来，声音颤抖：
“我很后悔，被外派的那几年，没有托人多看看你。”
这是王烁最愧疚的事。
余淼淼被送入孤儿院没多久，他被外派到北方三年，回来后去探望孤儿院探望，见到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余淼淼。
余淼淼小时候由于身体孱弱，妖力极度匮乏，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以原形生活。
他回来的时候，余淼淼已经九岁，可以长时间保持人形，可看上去和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大。
皮肤苍白，脸颊瘦得惊人，下巴尖窄，浅褐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湖绿色的大眼睛玻璃珠一样，剔透却毫无光泽。
精致却冷漠，像一只没有生气的洋娃娃。
这个余淼淼不会因为怕生，变成小猫藏在他的口袋里；
不会小声问他妈妈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来接她回家；
不会悄悄抹眼泪，说叔叔我想妈妈了；
不会在吃到小鱼干时冲他眯起眼睛笑。
这个余淼淼接过他的礼物，很礼貌地说谢谢王叔叔，用那种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
王烁起了鸡皮疙瘩。
他立刻回单位打报告，检查孤儿院的监控视频。
查到的结果让他怒火中烧。
一群孩子把还没有巴掌大的小猫余淼淼当做沙包，扔来扔去，不时“失手”扔在地上；
把它按在水龙头下用凉水“洗澡”；
把小猫当做画板，皮毛用蜡笔涂得花花绿绿；
又或是借口练习法术，把小猫当做靶子，看它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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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窜；
……
王烁看得心如刀绞，明明每次打电话询问，得到的是一切都好的结果。
他找到领导，要求严肃处理霸凌余淼淼的几个孩子，和工作失职的保育员。
可领导只是用稀奇的眼神看这个人类下属，仿佛他的要求多么天方夜谭。
领导说：“小王，你是人类，可能不明白，这在妖怪间，只能算小打小闹罢了，用不着处理。”
直至今日，想起那段时光，王烁依然愤怒而无奈：“我找了教育司、事务司、舆情司、执法司，没有一个人想处理这件事。”
“我不断地申请，被退回一次就再申请一次，半年后，或许是领导被我搞烦了，终于同意了我的申请。”
余淼淼一愣，想起王烁外派回来后没多久，那几个人欺负她最狠的小妖怪突然消失，保育员也换了一个。
可当时她已经上学，在妖怪学校里，针对她的歧视和欺负依旧没有断绝，忽略了孤儿院里的变化。
她望着王烁，眼中终于起了波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烁苦笑，“原本就是我做错了，对你的伤害已经造成了，之后的补救举动，我有什么脸面说出来呢。”
在他看来，他的任务不只有管理好那笔赔偿金，保护余淼淼，让她健康快乐地长大，也是自己的责任。
而遇到这种事，原因主要在他的疏忽。
王烁认真地看着女孩，“淼淼，我是个做错事的人，也许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可作为你的长辈，我还是想要说出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希望你不要再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如果你妈妈看见现在的你，我不知道她会有多伤心。”
……伤心？
余淼淼疑惑地看向墓碑，午后灿烂的阳光照在那张清晰而生动的照片上，女人明亮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最爱的女儿，一如十二年前。
妈妈不应该为她骄傲吗？
她这么优秀，跳了三级，17岁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靠自己实现财富自由，妖怪部要求最严的妖监委，对她而言，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就能考上的地方。
为什么伤心？
王烁看见余淼淼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劝说效果不大，他叹息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事，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两人沉默地返回，王烁驱车把余淼淼送到A大门口。
副驾上，余淼淼迟迟没有下车，许久，她说：“王叔叔。”
声音低不可闻，可王烁这个人类就是听见了，他诶了一声，忧愁的眉眼展开，带上几分欣喜，上一次余淼淼喊他王叔叔，大概是几年前。
“淼淼，什么事？”
“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王烁久久不能回神，侧过身子，发出擤鼻涕的声音，回身时眼睛红红的。
说话却带着鼻音，“淼淼，谢谢你，我知道，你本性是个很善良的人。”
余淼淼感到不自在，这样的气氛对她来说实在少见，可以说从未经历过。
她解开安全带，“我回去了。”
“等等。”
王烁下车，从后备箱拿了一箱东西出来。
“这是我老婆那边的特产，本来想找个时候去A大给你送过去，正好，你拿着。”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在年节或时令，王烁总会给余淼淼送些东西。
她接过。
“……谢谢。”
或许因为不久前对某人说过一次，余淼淼这次说得很顺畅，也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