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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妻子

作者:应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过了戌时末,商曜将临溪送回家,打马回到帅帐,见亲兵来来去去搬着书箧和漆笥,抬手揉了一揉眉骨,扔开剑坐下。


    傅以存开口:“你还是同她解释一番吧。大翁主真是的,何必把这两件事放在一处说。存心给人添堵的。”


    他微微拧着眉:“我不知怎么说。她年纪小。”


    “你不说,她到时更难做人。”傅以存笑,“也没有很小吧?寻常贵族女子十六七岁,早该学着执掌中馈了。”


    “她不一样。”商曜低声答,“她很懵懂。”


    “那也得说。”傅以存合上竹简,“心疼她反倒适得其反——女子嫁了人,日子就是要难一些的。没心没肺是从前的事了,偶尔回头想一想可以,一辈子如此,那你二人的日子也过不下去。”


    商曜微微冷了眉宇。


    他这一家人,从前的确很好——不,如今也是很好的,他依旧不许旁人伤害他的家人。


    但有些罅隙落在觥筹之间的倒影里,无声的隔阂,更藏在温情之内。


    商旸和林无双是真心相爱的,非常相爱,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父一直在五原郡驻防,家中女眷就得母亲诸多照拂。无双小商旸一岁半,二人青梅竹马,相知相许多年。


    举世无双。看名字就知,无双阿嫂少时过得也很好,又嫁得如意郎君,原本多么美好的人生。


    然而上苍总是让人有所欠缺,二人成婚多年,始终未能得子。


    夫妻二人的头胎并不难。他十二岁那年,小侄女出生了,邓夫人亲自取名,叫作商子衿。那时人人都觉得,大郎君夫妇年轻,下一胎就会是儿子。


    然而,怀第二胎时,林无双小产了。


    之后晋阳城的医士诊脉,都说也许妇人生产到再次有孕,间隔三四年更好。无双生下子衿大半年就又怀孕,身体实在难以负荷。


    可惜无论怎么剖析,林无双的身子骨都回不来了。小产后无双卧病两年,稍有降温雨雪,就腹疼至打滚。


    他那时年岁还不大,商旸还能使唤,偶尔会惊慌喊:长叙!去叫医士!


    他飞奔叫来医士,离开时隔着院子,都能听见阿嫂的痛苦。


    修养了整整两年,林无双才又开始交际活动。


    原本一切向好,再过两三年,众人又觉得不对——无双似乎无法有孕了。


    二人已经生育过,足见原本都是没问题的,然而这回长期备孕,却迟迟没有动静。


    邓夫人急了,商昀也担心,医士一拨又一拨地来来去去,都没有任何动静。


    商旸坚持不肯纳妾。


    有时也是奇怪,男子浪荡原本就够令人不齿,总有女子也替他们开脱,世家郎君纳妾天经地义。实则人都是一颗心,心的运作道理,也都一样。


    全心全意依恋一个人时,自然可以不需要旁人。林无双不大愿意,商旸也不愿。


    但是如今他要成亲,兄长就改了主意——这就又要说商旸和商曜之间的微妙关系了。


    两人差了足足八岁,商曜童年时,自然和大哥亲密非常。但谁都没有想到,商旸竟然见血晕厥,就此彻底堵死军功道路。


    若是河清海晏的太平年间,习文治世也是一样,晕就晕了。但偏偏不是,不说匈奴和西羌,那阳邑祠堂里的牌位,也在等主君给个交代。


    从各州郡请了无数医士,结论都是这病实在全看天生,无从医治,扁鹊再世也没法子。


    又叮嘱,绝不能冒险让大郎君去沙场试炼,一旦出事,就会丢了性命。


    商焕不死心,还是试了无数次。但到最后别说战俘,那刚杀过的鸡甫一抓出,商旸就两眼一翻,瞬间失去知觉。


    商焕一度失望到通宵饮酒。商曜那时太小了,不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大兄在房中啜泣,喃喃低问着:为何偏偏是我。


    母亲和商昀在一旁安慰,但出来时看见他,母亲就叹气道:长叙,我们家只有你了,否则再过十年,等你阿父老了,晋阳就要出大事了。


    万幸,商曜很快地长大了。


    他打小个子极高,这就提前给了商焕巨大希望——心有余悸,把六岁的小商曜拽到战俘尸体边,让他贴靠着,去看那些尸首、看头颅断裂后的碗口、看凝固了的血迹。


    医士说过,这病有时是一连几个孩儿都有,同一家里,堂表兄弟都晕,也有可能。都治不好。


    商焕紧紧盯着他。


    商曜虽也一边呕一边哭,最后还是扶住膝盖,平静站起。


    阿父猛地丢开剑,连拍胸口:苍天眷顾!


    父亲蹲下来,紧紧抱住他。


    大兄那时十四五岁了,读书很是刻苦。听闻二弟不像他,一边默默松口气,一边又有些怔忡。全家人都是。


    商旸读书委实用功极了,但这偏偏不是要人苦读的世道;晋阳是一座绝不能失去部曲和战马的城池。


    商曜七岁时,能够闭眼判断箭矢起落,十一岁时,百步穿杨。从小请着向导教匈奴语,自然也能无碍交流。至十三四岁,已经能举着玄旗到处乱闯。


    商焕为人极度务实,作为父亲,也不喜欢所谓活泼胡闹的“聪明”。果断打发他和归帆去云中戍边,磨砺武人心性。


    云中是他第一次见到战场。


    林无双的父亲林岿不信两个十五岁的稚气少年,只给了他们一千轻骑,断后即可。然而商曜和傅以存自作主张,率军昼夜疾驰,出云中数百里,提了无数匈奴首级回营。


    商焕蹲下身,重重按住商曜肩头。


    十六岁时,商曜亲手杀了左贤王郅曼。题连单于归附汉室,他这侄子却一直蠢蠢欲动,时常侵扰上谷一带,并暗中厉兵秣马,预谋杀死叔父,夺取单于之位。他砍下郅曼的头颅,满脸溅血也不管,固执交给父亲。


    他并不很爱重他的父亲——他童年时就已经模糊想,一个父亲,无论如何不该把六岁的小儿子往尸堆里推,就为检验他是否恐惧。


    但他也不会让父亲失望。他在长大成人之后,就知凉州、幽州、徐州无时无刻不在交战,就理解父亲为何如此需要一个能上马做将军的儿子,而长兄又永久失去了什么。


    父亲果然久久说不出话。最后丢开那颗头颅,大力将他揽入怀中。


    商焕又将这脑袋转赠题连。次年正旦,单于安排一支庞大的贺队带着牛羊皮革,前来晋阳朝拜。筵席之间,使臣称二郎君龙凤之姿、天纵英才,北地英主,少年之时。


    商曜什么也没有想,只看见商旸紧紧攥起的指骨,和强颜欢笑的面容。他知道有些纯粹的兄弟情谊,在那一刻,也永远地逝去了。


    他不会道歉的——永远也不。从来都不是他抢走什么,是商旸晕厥症在前,父亲只得全力栽培他,说到底亦是没得选;他十四岁进了军营,再也没有过过轻快日子,而商旸总稳妥在窗下读书,为晋阳的初春赋诗。


    为何好像是他做错事呢?他没有,他就绝不低头。商旸若想袭爵,就大大方方同他争,何苦露出那样的克制与为难?他宁愿不去看。


    母亲和阿姊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这种落差——这二人曾经是他对晋阳最深的留念,是他对“家”的全部理解。他坏掉的甲胄和袍服,只需随手解在厅堂,母亲和阿姊都会仔细修补。


    父亲老了,爵位交给他,部曲也交给他,他渐渐很少回家——但大兄在家里,始终在家里。母亲生病,阿姊生产,都在家里。


    阿姊的女儿叫魏楚音——商昀喜欢听《楚商》和《九歌》,是以起了这个名字。有一年冬天,他从代郡换防完毕,风尘仆仆归家,小楚音待在商旸怀里,指着他问:“这人是谁呀?为什么正旦也来我家?”


    阿姊立刻捂住女儿的嘴斥责,母亲也皱眉。


    他实在不至于和小女童计较。楚音才五岁,还不大记人,又一年没见过他了——但有那么一瞬,商曜在心底想,不是因为他晕血吗?


    是自己天生喜欢这样日夜奔袭,一年三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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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天,三百天都不得归家吗?


    他看见晋阳城门,胸腔随之一温热,但终于赶回家时,反倒好像打破某种并不需要他的其乐融融。


    最古怪之处在于,他是近两年渐渐感到失落,但大兄是一直十分失落——为人父母者,无一例外都仰慕能够建功立业的儿子,又更离不开伺候起居的儿子。


    两个人似乎都是得到什么,也失去了什么。


    他年纪小,一直没有婚配,直到去岁,家中才开始议论。母亲和阿姊都喜欢孟家娘子,但她的姑母正是归帆那坏透了的继母,他不同意见面。


    归帆在沙场舍身护过他多次,那又是失母之恨。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至于其他的,不能说一个没有见过——他在十七岁时,不是为了姬临溪活着的。正旦中秋时节家中筵席,父母都在,他自然就在。


    不过,全都没说过话。


    商曜从不觉得自己讨人喜欢。他之前对翩翩讲过,谁敢同他撒娇,他就会让谁后悔自己找死——这话千真万确,做不得一点伪。


    有人曾在他面前羞怯垂眸,静候那抬起眉眼的时机,她应当很擅长拿捏好这一瞬间。但他甚至不是不接招,他是轻蔑扫一眼,直接叫亲兵拖下去。


    对方再不走,他就一掀眼睛:你父亲该寿终正寝了——姓甚名谁?


    几回下来,晋阳城的小娘子们,莫说攀附讨好,闻少主公的名讳而惊惧色变——就只是恐惧而已了。


    不再有任何年轻女子对年轻男子会有的情愫,只有恐惧。对将军的恐惧,对身居高位者的恐惧,对随时能要了父兄性命去的人,那种刻骨的恐惧。


    万分省心。他求之不得。


    他讨厌她们,讨厌她们欲说还休的眼神,讨厌她们欲拒还迎的姿态,讨厌她们说来说去,都是父兄的官职和仕途。他更讨厌她们的父兄,推出姊妹或女儿,别有用心靠近。


    他都讨厌。为了永久地不被侵扰,他就是晋阳城最不好接近的男子,他甚至宁愿变成全天下最无法接近的男子。


    他想要和他一样,不害怕尸首、不畏惧死亡的英勇小娘子,想要不会因他缺席上巳就生出疏远的小娘子,想要和家人也不同的,愿意等待他、也只等待他的小娘子。


    她为他修甲胄,或不为他缝补袍服,这都无妨。但万万不要在他推门时,露出无措而不安的神情。她只欢喜就好了,叫他感到回家就好了。


    他从没遇见过。傅以存和韩烁信誓旦旦,都对他说,世间根本没有这种小娘子的。


    他也觉得没有——不会有的。他将这事抛诸脑后。总之年纪是很轻,姻亲不急于一时。


    自袭爵后,再没有比攻城略地更叫他快活和上心的事情。并州人痛恨匈奴,但百年来的英勇作战,也锻炼出儿郎的血性和警觉。且地处北方又北,凛冬极寒,百姓原本就更坚毅顽强。训练有素赏罚得当,除去头一年偶尔还吃亏,逐渐竟有无往不胜之势。


    他觉得这也行,像这样前进着,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江山徐徐展开,他发过誓,要把洛阳南宫变成小昔的游园。


    直到他来了凉州。


    冀州幽州的那些刺史郡守,总有不信邪的要送美人。全都被他拔剑,指着脑袋叫滚。她们就颤抖着,连滚带爬离开。


    直到他来了凉州。


    姬临溪美貌吗?美是很美的,他认可并爱慕她的美丽。


    但的确也没有多大特别。皮相美丽这品质达到极致,也还是平庸质素之一。靠皮相就能走远的事,大多还要付出额外代价,已经证明它绝非最上乘的能力。


    但她说:没有那把剑,我一样可以杀了你。


    他静静注视着她。她有一双很明亮的、杏一样的眼睛,那眼尾在笑,拧出小小的波纹,一味睁大时,则生出圆融。


    在那一刻,他看见他想要的妻子。


    她出现以前,他从未想过“她”该是何模样;她出现以后,他再也没想过,会是其他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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