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驿亭,春风骀荡。
一队甲胄鲜明的忠武侯府亲兵,拱卫着两辆青帷马车。
后面的马车,帘子半卷——金旃瞧着外边春风拂柳,草长莺飞,心情大好:“好天气!”
春桃不由一笑:“今日迎回宋家老祖宗,小姐与姑爷的佳期指日可待,小姐心中春风和煦,自然看何处都是艳阳天。”
金旃放下帘子,回头正对上秋杏手中光可鉴人的西洋玻璃手镜,镜中少女容色姝丽,顾盼神飞间,慧黠灵动。
她顺手理了理鬓边碎发,眉梢一挑:“今日,定要老祖母瞧出我的好来!”
秋杏抿嘴一笑:“哪会有祖母不喜爱自己的孙媳妇?何况小姐生的这般招人疼。”
金旃对此却瘪瘪嘴——那可未必。前世这位宋家祖母,一张冷面堪比三九寒冰,何曾见她对谁有过笑模样?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前生是她金旃不屑费这心思,如今必要哄得老夫人将她视若珍宝,疼她胜过宋玉禾那木头桩子。
金旃这么想着,执镜反复调整笑容弧度,力求温婉甜润,口中念念有词,声如莺啼:
“祖母安好,旃儿给您请安了……”
“祖母一路辛苦,府上已备好热汤暖阁……”
“祖母您看这京都春光……”
金旃这头热火朝天,而前头那辆更为宽敞的青帷马车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金归鸿一身簇新宝蓝团花锦缎常服,端坐其中,却如同身上生了虱子,左扭右晃,坐不安席。他久在军旅,惯于策马驰骋,对这四平八稳的马车,只觉浑身筋骨都不得舒展。
仍是一袭半旧青衫的宋玉禾端坐一侧,颈间一圈细白纱布在青色衣领映衬下格外醒目。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只是偶尔掠过窗外景色。
金归鸿又扫了眼宋玉禾脖子上那圈“罪证”,老脸微热,却又觉得身为长辈,有责任点醒这未来姑爷。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低声音,“玉禾啊,脖子还疼不?”
宋玉禾一笑:“劳世伯记挂,玉禾尚能忍受。”
这话说的……
金归鸿讪讪一笑,尤觉不好意思:“旃儿那丫头,性子是烈了些,随我。她娘去得早,我又常年在外,疏于管教。烁儿也是个野性子,待妹妹更是放任,养得她野马似的。此番所有行事,确实委屈你了。”
宋玉禾哪里不知,侯府金旃,父兄爱宠,养的是京都贵女里头一份的骄矜。至于“受委屈”,上辈子的宋玉禾倒是算得上“受尽委屈”。
宋玉禾温和一笑:“金小姐自幼有父兄宠爱,性情率真乃是好事。至于委屈……”
他摸了摸脖上细纱,略带歉意:“世伯不怪我?”
“我怎会怪你?”金归鸿哪里不知他是何意,笑着拍拍宋玉禾的臂膀,“你世伯我虽是武将出身,但是脑袋还算活泛,看了你的诉状,我静下心思一想便知道你的用意了。”
他一拍大腿,朗声笑道:“旃儿从小到大不知被我这么吓过多少次,道理说尽了,可她肯低头认错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但今日却是稀奇,她竟然如此迅速的认错。你一纸诉状,既让她明白厉害关系,又没惹出祸事。实在是高!看来还是得用读书人的法子!”
金归鸿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旃儿虽是行事荒唐,我却瞧得出她待你确实有情意。这夫妻相处之道,我虽是个粗人,却也知一味硬顶并非良策。有时退一步,以柔化之,待她气头过了,再缓缓图之,未必不是个法子?”
他眼神坦荡,并无轻佻,倒像在分享战场上的迂回战术。
这番话,宋玉禾上辈子也是听过,那时他心怀鬼胎,对待这婚事不过利用计算过多,什么夫妻相处,哪里需要用心钻营?只是乖巧的向岳父承诺下来。
可今生的宋玉禾却说了别的话。
“世伯金玉良言,我也听明白了。可《周易》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夫妇相处,不就贵在相敬如宾,以诚相交?若仅凭一方退让忍耐,终非长久。譬如强扭之瓜,纵有金玉其表,内瓤终究苦涩。瓜熟蒂落,方是自然之道,强求必然只生怨怼,徒增孽缘。”
金归鸿脸上的神情从认真倾听,渐渐转为凝重沉思——这文邹邹的,说的不就一个道理?看来玉禾是真生气了啊,如此不满意旃儿。不过也对,换作是我,早点掀了桌子闹翻天了……
推己及人,他浓眉紧锁,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髭,道:“我也听明白了。”
宋玉禾见他似乎明白,乘热打铁的说道:“所以,这婚事——”
“这婚事,”金归鸿打断宋玉禾预要再次退婚的言论,眼神坚定,“玉禾别怕!若成了婚,旃儿还是这般任性,我定为你做主,家法伺候!”
宋玉禾一愣,忙道:“世伯,不至于此,只要——”
金归鸿皱眉,大手一挥,一副自辩黑白的判官模样:“什么不至于此!必然如此!我宠她天不怕地不怕,连对待未来的夫君都如此没大没小。但无碍,往后她若再胡闹,我定为你做主。我金家家法,不同于普通人家,行刑的可都是军中老兵,一棒下去,必定……”
金归鸿顿住了,眼前闪过女儿娇嫩皮肉,一棒下去骨头怕是要断。
他讪笑一下:“确实也不至于此哈,若是一身伤打回去,你身为夫君自然会心疼的,我再想个万全之法惩治她。”
宋玉禾欲要开口,却被金归鸿举手示意,只好闭口再不言语。
只见忠武侯爷陷入了沉思般,抱着臂膀,眉头拧成了川字,眼神锐利地盯着车厢地板,仿佛要从那里看出个答案。
然而,没过多久,一阵呼噜声便在车厢内响了起来。
只见刚才还“苦思冥想”的金侯爷,仍是正襟危坐,却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发出了震天响的鼾声。
宋玉禾不觉意外:金世伯性情,果真与前世无异,便是刀斧加身,亦能安眠如斯。
视线落在金归鸿酣然的面容上,却倏忽穿透了时光,与昭狱深处那副景象重叠——
摇曳昏黄的火把,将“安睡”之人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湿冷的石壁上。
“我数年筹谋,步步为营,终入中枢窥得一丝天光。”宋玉禾站在牢房前,从怀中取出那人皮血书,声如寒冰,“此物,您可还认得?当年家父以此信物托付生死,托您面呈御前,血书陈情,状告高准,愿以正气涤荡污秽!您却背约弃义!致使清流蒙羞,家父触怒天颜,贬谪沛县,最终……为人鸩杀!”
看着那纹丝不动的背影,他冷颜唤道,厉声质问:“忠武侯……金世伯……岳丈大人!我父之死,是否你与高准早有勾结?”
铁链哗啦作响,沉重地撕破死寂。
“我还在想,今日那些人难得的‘大发慈悲’,容我片刻安眠——是谁要来寻我?原来是你啊。”
金归鸿的叹息带着砂砾般的粗粝。他缓缓转身,动作牵扯着无处不在的伤痛,终于将一张骇人残容暴露在昏暗火光下——右眼处,只余一个黑红交错的、凝固着痛苦的空洞。
宋玉禾乍见他的样子,心头剧震,下意识想上前,又硬生生钉在原地,紧握的双拳指节惨白,微微颤抖。
他尽量平静的开口:“你未经三司鞫审,有罪无罪尚无定谳,他们怎能……动用如此酷刑。”
金归鸿闻言,心中到底欣慰,抬手不甚在意地抹去唇边新渗出的血沫,甚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无妨!我这爵位虽是承袭得来的,可也是自幼同军户子弟滚打演练,十二岁便随父兄浴血沙场,断骨穿胸亦是寻常。这点皮肉之苦,比起当年漠北风雪里冻掉的脚趾头,算得了什么?不过蝼蚁攀咬罢了。”
“至于往事。”提及往事,金归鸿声音沉滞,“元隆十三年,长海欲揭高准滔天之罪,我确实答应为他作证。可你知我为何最终失言?”
他喉头滚动,字字含血:“若你身陷我当年境地,挚友与至亲血脉悬于刀下……玉禾啊,或许你选的,恐与我没有不同。”
“是……高准逼迫你?”宋玉禾似乎在隐忍什么,沉声发问。
金归鸿嗤笑:“我虽不堪,但也不耻与高贼为谋。”
若不是丞相高准,那便是更高位的人……皇后?太子?抑或是……
宋玉禾只觉得一股寒意慑骨,猛地抓住铁栏:“你是说——”
“是——长海兄因我失约身陷诏狱,”金归鸿眸色陡然一厉,迅速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幽暗甬道深处,声调不变,“为保他性命,我自卸半壁兵权,拱手奉予高贼作保。此事……你查得不错!”
宋玉禾瞬间会意,心头寒意更甚。他强自按捺,目光亦不经意地扫过四周死寂——那黑暗里,果然有眼睛。
“后来噩耗传来,我星夜疾驰到沛县,却未来得及见长海最后一面。”金归鸿闭上眼,巨大的悲痛让他整个残躯都在微微战栗,“玉禾,我与你父,刎颈之交,却未能护他周全,未能雪他沉冤,是我毕生椎心之痛!我曾对着他的灵牌立誓,我定会好好护你长大,一世无虞。”
“可现在看来,”他目光悲凉的转向宋玉禾,满是自责,“我也未能做到。如今只有亲眼见到长海同他当面谢罪。可长海之死,绝非我推手。时至今日,世伯唯有一言相告——玉禾慎之!莫要轻信人言,无论是谁!”
宋玉禾却只是蹙眉,静静的看着他,似乎在推算他所言是真是假。他最终还是沉声道:“我问的,只是当年我父亲……”
金归鸿打断了他:“父辈恩怨已是血海沉疴,可你与旃儿——”
提及爱女,面对刑法尚可安然的金归鸿却哽咽难言。
“何其无辜?”
他盯着眼前曾视若子侄的青年,满目失望与悲痛:“你为了以金家婿为登天阶梯,依照旧约娶了她,而旃儿本明言不愿嫁你却被我强求。本是天定姻缘,却因前世孽债磋磨了你们两个孩子。”
宋玉禾面上依旧淡漠,然而那垂落的长袖之中,紧握着人皮书卷的手,却指节寸寸发白,细微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
“可如今你已与旃儿和离,你不会再迁怒她,对不对?”
金归鸿的话虽笃定,可宋玉禾却能清晰的看见他颤抖的手。
宋玉禾微微蹙眉,似无情之人:“你既在破家之时让她假死遁走,我又哪里寻得到她?”
金归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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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言,竟扯动嘴角,颔首笑了。那笑容映衬着满脸血污与空洞的眼眶,凄厉如鬼。随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石壁,试图站起。
哗啦!铁链剧响!
宋玉禾这才惊觉——金归鸿的左小腿,自膝盖以下,竟已空空荡荡。只余一段被血污浸透、胡乱包扎的残肢。
他……竟已受了刖刑!
“前世孽债,我诚然愧对长海,而今报应不爽,无论结局如何,我金归鸿甘愿一人担下,绝无怨尤。”他拖着残躯短腿,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生生剜出,“可你,本可成为父亲寄予厚望的清流砥柱,你又何必要自缚于这无间地狱,行此鬼蜮伎俩,将自己葬送在虚妄算计之中,如此——贻误终身?”
宋玉禾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有怨,但最终竟奇异地沉淀为一种近乎悲悯的长辈看着误入歧途幼子的沉痛。
他却莫名心生恼意,想撕破金归鸿强撑的释然。
宋玉禾冷笑一声:“贻误终身?世伯,那日你得知金烁之死后,不也开始和高准相斗了吗?不过你太相信报应,太过心软,太晚筹谋,这才落得如此结局。我不会和你一样,我不信任何人,我只相信我自己。你只要告诉我当年真相,我会替你、替金烁报仇,让你们可得安息。”
提及爱子,金归鸿止不住的失态,他低下头,泪水混着血落下。
许久许久,落魄的忠武侯用尽这具残躯里最后一丝气力,微微前倾,靠近栏杆。他似乎想像从前在书房、在校场,对故友之子耳提面命时的姿态与语气。
“兵家胜败,一锤定音。我既然输了,便不可能要你再替我去入这生死局。”他温和笑道,“玉禾啊,你的复仇就止步于我。往后余生,去走你的清明道……莫要回头。”
——————
猛然间,颈间那道被白纱包裹的伤传来一阵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剧痛。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断头刀,正沿着前世的轨迹,再一次狠狠斩落!
宋玉禾浑身剧颤,他抬手捂住脖颈,指尖死死抠进那圈柔软的白纱,仿佛要扼住那记忆中喷涌而出的鲜血。
前世的自己,心窍早被复仇毒焰焚尽。即使金归鸿同他说“止步于此”,可在听闻金归鸿在昭狱自裁后,他仍是忍不出的推演,诘问——金归鸿所言若是真?谁以挚友至亲逼迫他?若不是高准,那只有更高位置的人……皇后?太子?抑或是端坐九重、执掌乾坤的……九五至尊?
宋玉禾无法停下,那复仇的业火,早已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金世伯,你说的“清明道”太慢,太软。无法帮我报父仇,灭贼子。我要走的路,是用我自己的这副血肉骨骸所铺就,一步步拆骨为梯,一步步踏骸高升!
我要踏着“我”将“我”捧上高楼!
宋玉禾也成功了。
高准被他亲手斩于殿前;高氏满门连根拔起、付之一炬;将他囚为禁脔的太子储君,亦在刀下饮恨毙命;以及那位九五至尊——
宋玉禾谋同三皇子赵景珩,在夺嫡之中以他不惜付出所有的代价为赵景珩谋夺皇位,代价是宋玉禾亲手将鸩毒灌进了皇帝口中。
众叛亲离,污名留世,以及这最后的鸩杀——恰似轮回,正如他们对父亲所做的那样!
宋玉禾触碰伤口的手颤抖起来——最后,便是我,用“妖臣”之名枭首示众的下场将“前世孽债”彻底了结。
可明明……
一切都已了结,所有血债都已偿还!
为何上天又让我重活一世?
我此一生,难道还要沿着上辈子的路重新走一遭?我到底……还要做些什么?
似乎时空静止般的虚空中,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温声教导。
【玉禾。你要记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父亲的声音……
毫无征兆地、如同穿越时间般……
宋玉禾似乎又回到了幼时——油灯如豆中的陋室,父亲常常神智昏聩,时而癫狂咒骂高准,时而痛呼“归鸿负我”。难得清醒时,总握着他的小手,浑浊的眼中燃烧着不灭的星火,想要将这横渠四句,深深烙进稚子心中……
再活一世,宋玉禾突然将父亲的“遗言”与金归鸿临死前那泣血的剖白联系起来,如九霄惊雷——那被复仇执念塞得满满当当的躯壳炸的回响,而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
父亲所愿,到底有什么?是铲除奸佞?是追责背信好友?还是期望他宋玉禾能成为一个为生民立命的人?
耳畔陡然响起那泣血的哀痛——【旃儿何其无辜……你又何必贻误终身?】
宋玉禾缓缓闭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重重按上紧蹙的眉心,似要将那噬心蚀骨的悔恨强行压下——所以世伯,今生我……不是已在退婚了吗?
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初见”时,金旃指尖勾着那枚莹润玉佩,明艳张扬的对他宣告:“这桩婚事,谁也拆、不、了。”
宋玉禾微叹了口气——可你家女儿,又为何执意要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