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浓重,日光殆尽。
乱葬岗上,白骨处处。
风吹黄纸,无力地飘落在一副杉木棺材上。
金旃瘫坐在棺前,累的不行。她抬起下巴,昏暗的天色映衬的她更显狰狞可怖。
如此模样,似乎和昔日侯府贵女彻底割裂。
她看着棺材,又看看旁边草席裹着、被野狗扒拉开的森森白骨,挑眉道:“宋玉禾,老娘待你也算仁至义尽了。谁家故妇(前妻)能出自己的棺材本儿,给你置办这遮风挡雨的单间儿?薄是薄了些,总好过曝尸荒野,让野狗啃了骨头。”
棺椁旁,有一块同样粗劣、边缘还带着毛刺的薄木灵牌,歪斜地插在冰冷的泥土里——正是棺材铺附赠之物。牌上空空如也,原是留给买主自行填写名讳。
金旃瘫坐着,喘息稍定,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拿起那无字灵牌,又怀中摸出一把不锋利的小刀。
她盯着那空白的木牌,许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那把小刀极其缓慢郑重地,在木牌上一笔一划地刻写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刻痕深深陷入木纹。
待把灵牌刻好,看着刻字金旃尤觉不够——若当年多多练字就好了……
她将灵牌放在棺椁之上,目光又移回棺盖,仿佛穿透了木板,对着里面的人絮叨:“宋玉禾,你晓得这三百五十文钱,是我洗多少道袍,刷多少恭桶才攒出来的?”
金旃拍了拍棺木,像是在敲打一个欠债不还的冤家:“你既用了我的‘宅子’,占了我的‘牌位’,下辈子……连本带利都得还我!”
她下意识的拢了拢道袍,肩头袖口洇上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这是为宋玉禾收尸染上的。
昔日讲究的贵女如今连眉头都懒得再皱一下,只从怀中摸出一个粗陶小瓶。瓶塞拔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息猛地窜出,刺鼻呛人。
她将浑浊的酒液一半泼洒在冰冷的棺盖上,一半淋在简陋的灵牌上。
“可还记得,当年和离,”她似乎在说别人的笑话,“你我隔着墙最后说的话?”
她拍了拍棺材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咒你身首异处,你咒我最终孤苦伶仃,无人问津。现在想想,我当真得佩服你我二人,怎么能咒得那么精准?”
“你的下场只是不必多言。”金旃摸了摸脸上疤痕,轻笑了下,“至于我?父兄死于非命,金家败落,我顶着这张鬼脸在青云观里苟延残喘。”
“可见这恨一个人啊,就得发了狠地咒,咒得越毒,一语成谶时方解心头之气。”她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粗糙的棺木,冷笑道,“宋玉禾,是也不是?”
这双手,曾经只会抚过锦缎华服和温润玉器,如今却在这乱坟岗里,抚摸一副薄棺,一块陋牌。
她突然想起一件旧事,一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旧事。
金旃深呼吸着,轻声道:“我父亲……入狱前便为我安排了‘死遁’的路。他让我隐姓埋名活下去。”
风声呜咽,卷着她破碎的低语:“我这个亲生女儿,都避祸远遁。金家的兴衰荣辱,与你一个前姑爷有何干?你为何要跪在那金銮殿上,为‘罪臣’求情?”
她声音陡然拔高,似在质问:“你为何硬要逼得皇帝用砚台砸的你头破血流,骂你‘与逆党同流’?高准那老贼的眼刀子恨不得挑出你千百种错处,将你五马分尸,你难道不知?宋玉禾,你到底图什么?”
可她质问的人,安静的躺在棺椁里,无法回应。
风声陡然凄厉,金旃觉得冷极了,颓然靠在冰冷的棺木上。她似乎陷入了逻辑的死局,想问个明白。
“忠武侯畏罪自尽,皇帝大怒削去爵位,除去英武榜上刻铭。如此下场,亲族好友,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父亲的尸身就那么丢在乱草堆里,连张破草席都吝啬给,而我只能眼睁睁的躲在远处……”
金旃似乎又想起了那个无措的自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棺木的缝隙,冻裂的伤口渗出暗红的血,滴滴落在棺木上。
思绪却飘回八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自己戴着面具,远远躲在送葬队伍尽头的树影里。青山脚下,凄风斜雨,父亲的葬礼上没有族亲,没有故旧,只有几个拿了钱便匆匆离去的抬棺人。唯有那清瘦如竹的身影,沉默地扶着棺木,一步一步,走向墓穴。
“你到底哪里来的胆子自作主张,收敛了我父亲的尸骨,甚至把他体面地葬入青山?”
她扯了扯嘴角,想冷笑,却只尝到满嘴苦涩的雨水和铁锈味:“你这个伪君子,可别同我说什么道义,我不信你的。旁人会被你这好看皮囊蒙蔽,可我却早已看清你是个虚伪小人——哪里会有真心?”
这般说着,金旃闭上眼,仰天轻叹:“真是……想问个清楚啊。”
乱葬岗上,风声如咽,卷过累累荒坟,只余一片死寂。
金旃沉默着,仿佛与身下的薄棺、周遭的白骨融为了一体,唯余心头那噬心蚀骨的悔恨,翻搅不息。
最终,她呢喃:“或许,我该为你大哭一场的。”
就像看到父亲亲笔写的名姓那次,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只想去死。
可是这里没有能为了阻止她寻死而扯断她手脚的老庵主。
于是,金旃给自己猛罐烧刀子。
只是一口,她便开始咳的胸口剧烈起伏,牵扯着全身筋骨剧痛,瘦削的脊背不由高高弓起。
她的耳边又响起了老观主冷冰冰的叮嘱:“喝酒?你这身子骨还想喝酒?喝一口就死,你信不信吧!”
金旃当然信——这破败孱弱的身体,本就应该在八年前家破人亡时一同死去。
可如今……
金旃呛咳着,唇边却逸出一丝恍惚的笑意——父亲定然是要生气的。不过等见了面,自己撒撒娇,再让哥哥在一旁插科打诨,父亲那般疼她,哪里还舍得真恼呢?
念头未落,一阵难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粘稠的液体喷溅而出,不是酒,是浓得化不开的、发黑的淤血,星星点点,染红了身前的泥土,也溅上了那副薄棺和灵牌。
金旃感觉到了生命随着那口血飞速流逝,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入。她费力地抬起手,颤抖着伸向那块被血污浸透的灵牌,似乎想擦去那覆盖了名字的污秽。
她的手抚过那灵牌上刻下一行簪花小楷——
【先夫宋公諱玉禾之位】
“你原是我这辈子最怨恨的人。可如今细细想来……”她一顿,苦涩一笑,气若游丝,“还不如,同你好好过一生。”
最后,金旃用尽残存的意识,从齿缝间挤出那个的名字。
“宋、玉、禾。”
声如裂帛,戛然而止。
陡然间,天色化为诡谲的墨色。漫天乌鸦被这异变惊起,嘶鸣着,如同黑色的、不祥的潮水,在低垂的墨色天幕下疯狂盘旋。
——————
山上青云观。
老观主抱着富贵站在门口,遥望那一团异像,心乱如麻。
富贵害怕的狂吠。
最终,老观主捂住富贵的眼睛,浑浊的老眼望向金旃下山的方向,低语随风飘散。
“是该回去的……恩仇怨怼,总该……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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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清甜馥郁的沉水暖香,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
不是做饭的柴火味儿,不是皂角味儿,不是富贵的狗屎味儿……
不是刑场的血腥,不是尸体的腐臭,更不是……那口心头血的腥锈!
金旃猛地睁开眼。
柔和的春光透过茜纱窗棂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褥,身上盖着轻暖的云丝薄被,哪里是乱葬岗硌人的碎骨与冰冷的泥泞?
这是一间贵女闺阁。熟悉又陌生。
金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猛地掀开薄被,赤着脚冲到那一面镶嵌着螺钿花鸟的落地铜镜前。
这是她毁容八年后,第二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第一次,是在青云观水缸破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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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里,她看到那张刀疤纵横如厉鬼的面容,胆寒到颤抖。
而此时——
镜中少女,眉色如画,玉颜生辉,容色殊丽,可见十分颜色——这张脸是记忆深处,只敢在午夜回想的容颜。
艳丽的,完整的,属于过去的她!
金旃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死死盯着镜中人,抬起手,颤抖着抚上自己光洁的右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毫无瑕疵的平滑。没有疤痕!真的没有!
这不是梦?
她回来了?
回到……什么时候?
“砰!”房门被大力撞开的声音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
金旃被吓得全身颤抖,她僵硬的回过头。
那是贴身丫鬟春桃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她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惊惶和焦急,声音都变了调:“小姐!小姐不好了!宋家公子……宋家公子拿着那半块玉佩上门来了!”
春桃只见自家小姐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只着中衣,脸色煞白如纸,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眼神更是空洞得骇人。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魇着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满头都是汗!”
春桃?宋家公子?半块玉佩?
这几个词将金旃混乱的记忆凿开一道清晰的裂缝。
她的声音颤抖着:“是……宋玉禾提亲了?”
问出这句话时,她心底竟生出一丝荒谬的希冀。
春桃咬着牙,踌躇道:“小姐,那宋家公子是来退亲的!”
退亲???
金旃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脑中一片轰鸣——退亲?前世不是他来履行婚约吗?怎会……
她猛地抓住春桃的手臂,指尖冰凉:“今日是何时?年号几何?!”
春桃结结巴巴的回道:“今日是、是元隆二十八年,三月十八。小姐,您怎么了?别吓春桃啊!”
元隆二十八年,三月十八?
金旃的心猛地一沉——不对!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宋玉禾拿着玉佩登门,是在四月十八……可是今日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她抬起头,声音艰涩:“父亲……可在府上?”
春桃连忙摇头:“小姐您忘了?侯爷一月前便奉旨去了京郊大营点兵操练,归期未定呢。”
父亲也不在……
一切,都与那场“噩梦”中的记忆截然不同——记忆里的元隆二十八年四月十八,那个前翰林院修撰之子考上了探花郎,拿着当初两家父亲定下的信物,登门履行婚约。可眼高于顶的侯门嫡女当场翻脸,于众人的面,将那枚象征着承诺的半块玉佩狠狠掷还给他,折辱这个“未婚夫婿”。
而现下——三月十八;春闱榜示未截;父亲未在;宋玉禾竟是来退婚的?
难道那八年的亲友死别、毁容苟活、乱葬岗的绝望收尸、噬心蚀骨的悔恨……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痛彻心扉的噩梦?
金旃下意识地抬手,再次抚上自己光洁无瑕的脸颊,指尖的触感真实得可怕。
那乱葬岗的阴风呜咽、刑场上监斩官诛心的宣判、刽子手鬼头刀落下的破空之声、自己临死前那句泣血的“早知今日,还不如同你好好过一生”……犹在耳畔轰鸣,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是梦?是真?
镜中少女娇艳的容颜,与那张狰狞的刀疤鬼面,疯狂交替闪现,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
金旃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恍惚犹疑尽数褪去,只有决绝——无论那是警示的噩梦,还是真实的未来,那锥心刺骨的痛苦和悔恨都是真的!那这一次,她绝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春桃,传我的话!”
金旃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钉在虚空,不要这虚幻如梦的场景消散。
“抄家伙!把前后院门给我钉死了,一根缝儿都不准留!”
“去后院把几条最凶的西域獒犬放出来!今日就是天王老子亲临,也休想让姓宋的——踏出我侯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