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三十三年,惊蛰,家破。
忠武侯金归鸿下狱前,只来得及对女儿金旃耳语一句——“城郊青云观藏有珍宝,于你傍身。”
数月后,形容枯槁的破落户金旃为躲杀手奔至郊外青云观。杀手是赶走了,金旃却被老观主一把扣住,说金父生前已将她卖入青云观做苦役十年。
卖身契上,白纸黑字,私章官印,甚至父亲签名都一应俱全。
眼见入了魔窟,金旃欲一头撞死在三清脚底莲花座,却被武功了得的老观主扔进了静房。金旃绝食自戕,撞柱咬舌,全无用。后来把老观主惹急了,断她手脚让她不能寻死,再卸她下巴,喂她稀粥不至于饿死……
一个月的折磨,金旃还是妥协了,从此她成了青云观黑户杂役。
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困在青云观的黑户金旃做着浆洗洒扫的活儿,领着最微薄的工钱活着。金旃渐渐模糊了时日,几乎忘却了那张契纸上墨写的十年还剩几载。
直到八年后,又是惊蛰日。
天色如泼墨,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檐下水线连成白练。两个避雨的香客缩在漏风的廊檐下,搓着冻僵的手,闲话间有一名字如冷风钻进金旃耳中——
“……宋玉禾……”
“那贼子明日午时三刻,西市口问斩。瞧这鬼天气,若耽搁一晚,怕赶不上这场大热闹了!”
雷声隆隆,惊的金旃手中沉重的竹扫帚脱手,重重砸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水花四溅。
宋玉禾…明日…被斩首?
她喉间干涩欲裂,却说不出话,只能缓缓靠近他们,想要问个清楚。
一人眼见那灰袍道姑走来,不由起身想要行礼,抬头对上她的脸,瞳孔骤缩,发出凄厉的尖叫。另一个也不由大骇,吓得连滚带爬,一起扎进门外白茫茫的瓢泼大雨中,身影瞬间被雨幕吞没。
金旃怔在原地,迟缓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抚上那层叠的伤疤——啊……她忘了戴面具。
看着空荡荡的雨幕,金旃摇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道观里闹鬼呢。
“吓跑了?”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几乎贴着她后颈响起。金旃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弹开:“鬼呀!”
老观主叼着半只油光锃亮的鸡腿,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更是拉得老长:“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谁更像鬼?”
金旃不由瞪着她:“这么多年,庵里有没有镜子,你不知道?”
今日老观主却难得的没有同她呛嘴,而是嚼着满口鸡肉,吐词不清:“要不你下山去买一块吧?”
金旃愣住,似乎是没听清:“你说啥?”
老观主嚼吧嚼吧,囫囵吞下,再次说道:“下山吧!”
金旃听清了,彻底愣住——这八年,老观主从未松口让她下山。
等她回过神,摊开手,一脸无赖相:“钱。”
老观主啃着鸡腿骨头,利落转身:“银钱放在莲花座里,别多拿啊。多拿了我罚你洗一个月茅厕!”
金旃脚步不停,直冲进去。
老观主随性的将鸡骨头扔进狗碗里,小狗富贵乐呵的啃骨头。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富贵的脑袋。
金旃依言真找到了一袋银钱,打开一看,不由破口大骂:“老贼!你居然又偷我的工钱!连我藏在耗子洞里的三个铜板都不放过?!真人还看着呢!”
意识到在观里骂人的金旃虔诚的拜了拜真人,随后继续骂骂咧咧的将“失而复得”的全部家当收进胸膛,撑着伞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
跑了几步,鬼使神差地,金旃回头。
雨帘如织,雷声作响,朦胧中,老观主瘦骨伶仃的身影蹲于廊下,背对着山门,枯槁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福贵的头顶。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在漫天风雨中更显单薄。
金旃心头莫名一涩,却扬声喊道:“就当我求你了,别再把你的油手往道袍上蹭了,我洗的十指指头纹路都快搓没了——还有啊,富贵儿的狗碗里别再放什么死老鼠了!我说了多少遍了,它是条金贵的狗,当年我翻遍东京府狗市都没找到这样的品种,你偏要当土狗养——你啊你,听到了吗?”
廊下的身影微微一滞,揉着福贵的手顿了顿,终究未曾回头,只背对着漫天风雨,随意挥了挥袍袖,似在驱赶蚊蝇。
金旃攥紧伞柄,再不迟疑,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泥泞湿滑的山径。
于是,青云观只余风雨之声。
“富贵儿啊——”
老观主揉着小狗的脑袋,微微叹息:“金归鸿求我护她十年,避那抄家之祸。如今不过八年,我却容她下山,她父亲可会怪我?这丫头,还会不会——回来?”
富贵儿感觉到主人的情绪,亲昵的蹭了蹭她的手。
她眼神复杂,沉默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道:“罢了。恩也罢,怨也罢,相识一场,总需相送……不好不去的。”
她似乎在纠结什么,可最终负手踱回庵内,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雨中的低语。
“不好不去的……”
——————————
当金旃赶了一夜山路,握着破伞,一身道袍沾满泥浆,形同水鬼般到了山下东京府时,雨势恰歇。
八年不下山,可京都的街道她仍旧熟悉——八街九陌,车马辚辚;六街三市,人声渐沸。
她并未去那片许久不见的繁华,而是径直朝着城西而去。
到了西市刑场,走进人群,金旃才知道这已是天启元年——新的纪年,新的皇帝。原来,山下的天已经翻了一个翻。
阴云蔽日,似浓得化不开的浊气。刑场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刑台中央那个跪着的身影上。
人们叫唤着他,却没有呼唤名字,而只是叫他——妖臣。
金旃挤在人群外围,踮足亦难窥刑台全貌。只瞧见一个身着赭衣的瘦削身影跪于中央,乱发覆面,难辨形容。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一竿宁折不弯的孤竹。
没人叫他的名字……
以至于金旃产生了错觉,可能她在山上听错了那两人的谈话,他们口中要在西市砍头的人不是宋玉禾。
她记忆中的宋玉禾,是掷果盈车的探花郎,名动京华的御史中丞,怎么会成了形容枯槁的刀下囚徒,跪在污秽的刑台上?
应该是听错了。
她盘算起怀中银钱够否为老贼捎回半只烧鹅,自己偷偷昧下一只鹅腿也是好的。
金旃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山上去的,可就在转身时,她终于听到了囚徒的名字——
“罪臣宋玉禾,年三十有五,出身清流而甘堕妖佞……”
刑台上,监斩官身着猩红官袍,展开那道明黄刺目、以朱砂批红的诏书,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狠狠砸进金旃的脸上。
人群爆发出第一波压抑的怒吼:“妖臣!杀了他!杀了宋玉禾!”
监斩官不为所动,声音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审判之力。
“以探花之身媚惑东宫,凭冶艳之姿秽乱朝纲!”
刑台上,一直低垂的头颅在“秽乱朝纲”四字入耳时,微微抬头。乱发缝隙间,金旃赫然窥见一点干裂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非是恐惧,亦非乞怜。
那是一种洞穿一切虚妄与腌臜后,带着彻骨悲凉与无尽嘲弄的冷笑。
和他纠缠的那些年里,金旃从未见过宋玉禾这样的笑意。即使曾经的她如何口出恶言,宋玉禾也不会如此笑着。
“恃宠弄权,勾结宦贼,构陷忠良二十七人;假诏敛财,苛征民赋百万之巨!更以男色为刃,断袖分桃蛊惑储君,致废太子失德,宗庙蒙羞!”
每一条罪状宣读,都如同在滚油里泼入冷水,激起人群更狂烈的愤恨。
“杀千刀的!”
“祸国殃民的狐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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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他!”
石块、烂菜叶、甚至破鞋,齐齐砸向刑台,砸在他的身上、脸上。
监斩官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最后的宣判力量。
“着即褫夺所有功名,押赴西市,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膀阔腰圆的刽子手端起粗陶海碗,将浑浊烈酒泼向手中寒芒吞吐的鬼头大刀。
“哗啦——!”
“时辰到——!”
监斩官厉声高喝,将手中的令签狠狠掷下。
“行刑——!”
令签在空中翻滚,砸落尘埃。
刀光,如同撕裂昏暗天幕的一道惨白闪电。
金旃静静的看着——
那颗曾倾倒京华的漂亮头颅,倏然离颈,滚落于污浊刑台泥淖之中。无首之躯沉重前扑,发出一声闷钝的撞击。断颈处,温热的、暗红近黑的血喷涌而出,瞬间浸透身下木板,亦将刽子手溅得满头满身。
宋玉禾……死了?
金旃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涌上浓烈的腥锈味,不知是刑场的血气,还是她自己心头呕不出的淤塞。
突然,有一女子的怒斥入耳。
“——从古至今,娈宠佞臣,都是不得好死!告诉宋玉禾,让他自己备好棺材本,可莫要曝尸荒野,成了孤魂野鬼!”
金旃恍然的看向周围,猛然回神——这是自己的声音。
又是一个男子的冷笑声。
“——积不善之家,余殃波及,门楣倾颓时,她又哪里好过?莫要届时落得个孤苦伶仃,无人问津的下场。”
金旃呆愣半晌,才记起这是宋玉禾的声音。
那年金旃二十四岁,宋玉禾二十七岁,两人终于和离,却不似旁人好聚好散,而是隔着墙院彼此“咒怨”。
而一语成谶,竟已是八年后。
——————
人群沸腾,为这大辟之刑喝彩。
山呼海啸中,只有一个女子是静止的。
她不起眼的隐藏在刑场的角落,如同一棵死去的枯树。
有雀跃的年轻人猛地向金旃撞去。
她本已力竭,被撞得一个趔趄跌坐泥水之中,脸上那副遮丑的木制面具“啪嗒”一声落入泥泞。
男子慌忙回头欲赔罪,弯腰去拾面具,目光却猝不及防撞上金旃抬起的脸——自眉骨斜劈至下颌的骇人刀疤,如同狰狞蜈蚣,枯槁如树皮毫无半分血色。
几乎是具僵尸。
男子骇的惊慌失措,面具握着手里竟是忘了还给主人,遁入人群不见踪影。
“喂……”女子呆愣的看着年轻人逃走的方向,收回伸出的手,“算了,也不值什么钱。”
她起身,转身离开了鼎沸的刑场,一瘸一拐的走向了街尾。
街角尽头的不起眼处,挂着一块漆皮斑驳的旧木招牌——陈记寿材。
金旃攥紧了怀中的的粗布袋,里面盛着她藏于鼠穴的三枚铜钱、被老观主克扣又“归还”的微薄工钱、以及她八载苦役一分一厘攒下的“身后钱”。
她推开了寿材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只见铺内光线昏暗,陈腐木香与劣质漆味扑面而来。
“掌柜的,”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要一口棺。不劳髹漆彩绘,也莫要薄棺,素木成棺即可。”
须发皆白的老掌柜眼已花,按例问道:“小店规矩,买棺送灵牌一方。不知客官是逝者何人?”
金旃站在门口那片昏昧的光影里,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她似乎还能听见刑场的欢呼喧嚣很远,怀中粗布袋的棱角硌着肋骨生疼。
许久,许久。
久到老掌柜以为她没听见,准备再问一遍时。
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终于从她喉咙深处挤出,轻轻回荡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棺材铺里。
“我是……”她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他的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