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信大师在双峰山聚众垦殖、定居修禅的成功实践,如同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在中华大地上迅速生根发芽。
他的继承者,五祖弘忍(公元601-674年)在黄梅冯茂山进一步发扬光大农禅传统,其“役力以申供养,法侣资其足焉”的记载,清晰地表明劳动已成为僧团供养自足的主要手段。
及至“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的时代。
百丈怀海禅师(公元720-814年)更是将“农禅并重”思想系统化、制度化,明确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丛林根本规约,并身体力行垂范,“凡日给执劳,必先于众”。
这一石破天惊的清规,彻底斩断了僧侣对世俗供养的过度依赖。
确立了以农耕劳作实现经济自养的根本原则。
从道信“坐作并重”的奠基,到怀海“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铁律,农禅并重完成了从生存智慧到修行法门的华丽蜕变。
它不仅解决了僧侣的吃饭问题,更从精神内核上使佛教与崇尚勤劳自立的华夏农耕文明血脉相连。
化解了千年排异的危机,为佛教在中国的生存与发展开辟了无比广阔的天地。
道信所开辟的“农禅并重”之路,成为支撑中国佛教千年巍峨殿堂不可或缺的基石与钢梁。
从此,禅者之姿悄然异于他方。
他们既是蒲团上的静思者,亦是田野上的力行者,两种身份的交织,在中国文学史上迸发出独特诗性。
禅诗并非总是烟霞梦幻之语,其另一面深刻沐浴在浓郁的稻菽泥土芬芳之中。
唐代布袋和尚那首“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的偈子,便是农禅境界的诗化典范——弯腰退步插秧的身影里,隐藏着对无我虚境、不争心法的深邃体认。
“低头见天”、“退步向前”,寥寥数笔,便将禅悟的形上玄机融入弯腰农事的具象瞬间。
“道”本在寻常,它不在天外悬垂的云雾里,恰恰藏在插秧老汉的躬身退步中。
清凉寺流传的禅意农诗,更是禅境化生的绝美注脚。
明代在此弘法的澄月禅师留下“掘地倦来眠一觉,锄头当枕胜珊瑚”一句,将劳作后的酣眠写得如同帝王享受,平凡的农具升华为价值连城的珍宝。
“开畲垦地闲消遣,佛法身心半点无”则将开荒垦地视为绝妙的“闲消遣”,在体力辛劳中彻底忘我忘佛,契入真空,此即“无心”之大妙。
又有清代诗僧吟咏寺院日常食谱:“萝葡收来烂熟蒸,晒干香软胜黄精”,言语朴拙如泥土本色,却饱含了亲手种植、亲手收获、亲手炮制后那份心物无间的踏实安稳与丰盈喜悦。
农事不只是劳作,更是身心参与万物轮回的虔诚仪轨——每一次躬身扶犁,每一次挥汗收割,皆为身体书写、感官体认的大地经文。
晚唐五代寺祖语录更是将农务提升至最高度的精神自觉:“大众尽心为常住开田,山僧尽心为大众说禅。”
开田与说法,这两件看似悬殊的工作被置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如同佛法圆融一体的两面,共同构成了丛林生活的核心价值,亦成为后代僧众秉承的精神圭臬。
至宋代,当清凉寺禅田日广,便有僧人赞叹其丰硕盛景:“四五百石麦,二三千石稻”。
这数字背后,是数代僧人“力锄葛藤”,在贫瘠山野中精勤垦殖留下的汗水史诗。
正是这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和一颗颗安住尘劳的心,确保了“农禅并重”超越了纸上清规,成为活生生的传统。
汗水滴落的咸涩,谷物丰收的甘甜,交织成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坚实支撑。
让清凉寺的钟声穿越千年风雨依旧清澈回响。
“林局长!”江昭宁的声音带着沉思的重量,唤回林方政因回溯深远历史而略显微茫的神思。
“农禅并重,不是挂在墙上的旧黄历。”
“它能一路撑持佛教走到今天,立下两重功劳,关键得很!”
他指节习惯性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像在敲击历史的鼓心,“其一,它为丛林提供了实实在在的经济依靠。”
“师父们靠自己的汗水,种出嘴里吃的、身上穿的。”
“这种自给自足,让寺庙不用整日手心朝上,仰着看朝廷、权贵或者信众的面色过活。”
“经济上站得稳了,人格才能真正挺起腰板儿来!”
“寺庙才谈得上独立自主,僧人才能心无旁骛地研习佛法,守护一方宝刹清规。”
这一点,林方政深以为然,清凉寺能躲过历史上一场场经济上的倾轧与附庸危机,这份自力更生的底气功不可没。
“其二,”江昭宁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这正是中华这片土地对佛教最伟大的转化与重塑!”
“它将那种起初有点格格不入的‘乞食’形态,成功地移接到了咱‘耕读传家’的文化大树上。”
“‘寓禅于农,农中悟禅’,这才叫落地生根呐。”
“从此,修行不必总是高坐云端不食人间烟火,它就蕴藏在平凡劳作里头。”
“弯下腰种地,本身就是一种禅定的功夫。”
“这种接地气的活法,才让佛教得以在咱们中华大地扎下深根,枝繁叶茂,甚至枝蔓伸向更广阔的天地。”
林方政感到一股滚烫热流冲刷着脊柱。
千年的智慧与力量似乎通过江书记的言语灌注己身。
话锋回转当下,江昭宁的语气陡然变得凝重:“但看看这繁华市场背后,很多寺庙的路,是不是有点走偏了?”
他不等林方政开口,言语如疾风劲矢,“门票三级跳,高得离谱。”
“高价香火、天价功德箱,名堂越来越多。”
“还有什么投资项目,把清净之地炒成了商业地产……”
他猛地一拍桌面,力道不大,闷响却震在林方政心上,“这股风气很不好!伤的是群众的感情,损的是宗教本应具备的超脱与纯正。”
“我们常说坚持宗教中国化方向,依我看,禅宗留下的‘农禅并重’,就是这个方向上一颗经得起考验的定海针!”
他目光炯炯,直视林方政,“清凉寺,就是咱们手上一个宝贵的样本!”
“守着农禅古风,守着不收费的禅田丰饶与朴实分享——这样的清净地、自在地、接地气的地方,难道不正契合今天老百姓对‘诗与远方’的朴素向往?”
“不正切合我们强调文化自信、寻找精神家园的时代脉搏?”一连串发问,如同重锤,震得林方政从深愧转为警醒。
那份历史的厚重与当下的危机感,一同化为额角滚落的热汗。
他肃然立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江书记!”
“清凉寺的农禅并重不仅仅是历史旧事,它是一条活着的路,对我们当下旅游文化建设有着现实的启示意义!”
江昭宁脸上那层坚冰终于化开一丝赞许的微澜,点了点头。
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