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政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江书记宣布的处罚决定,其严厉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远远超出了那份报告上的初步意见!
吊销执照!永久清退!终身禁入!移交公安!
这已不是整顿,而是彻底的、毁灭性的清除!
是针对整个行业病灶的“刮骨疗毒”!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常委都屏住了呼吸,被江昭宁这雷霆万钧、不留一丝余地的铁腕所震慑。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冷冽与肃杀。
“各位,”江昭宁的声音恢复了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旅游,是我县的产业之一,更是脸面!”
“金字招牌的建立,需要几代人的心血;而砸掉它,只需要几个郭通,几个‘东山假期’!”
“我们容忍不了一个蛀虫,毁掉整片森林!”
“容忍不了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对破坏市场秩序、侵害群众利益的行为,县委的态度只有一个:零容忍!露头就打!除恶务尽!”
“还东山的青山绿水,也还旅游市场一片朗朗晴空!”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汗珠的林方政身上:“方政同志,执行吧。”
“用最坚决的行动,回应县委的决心,回应老百姓的期待!”
“是!江书记!”林方政猛地挺直身体,声音洪亮而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坚决执行县委常委会决定!立刻落实!”
会议结束。
林方政脚步沉重地走出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门,外面走廊的阳光依旧明亮,却照得他有些恍惚。
他手里那份原本沉甸甸的《初步调查报告》,此刻轻飘飘的,像一张废纸。
然而,刚下楼来到停车场的林方政,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林局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那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棱直透耳膜。
“是!”他一个激灵,脱口应道。
来电的是江昭宁!
这位雷厉风行、作风犀利的书记,散会后突然又主动召唤,是福是祸?
林方政只觉视网膜上晃过模糊的轮廓,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沉重地撞击着胸腔。
他只得回身向江昭宁的办公室走去。
终于,在那扇厚重的、标识着“书记”的木门前站定,稍稍平复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呼吸,屈指叩响。
“进来。”声音清晰而平静。
林方政推门而入。
江昭宁并未如常见般隔着宽阔的办公桌端坐。
而是背向门口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颀长的身姿剪影般映在巨大的玻璃上,窗外县城鳞次栉比的建筑背景反衬着他身影的沉默分量。
偌大的办公桌如同沉默的壁垒,桌上文件分门别类,那部电话尤为触目。
“林局长,坐!”江昭宁转过身,目光锐利如探照灯般,虽未带上惯常的含笑意气,但面色尚算平和。
江昭宁走过来,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
“是!”林方政几乎是屏息凝神地在那张线条冷硬的客椅上坐下。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恭敬地置于膝上,与办公桌另一边那座不动声色的“山岳”恰似隔着无形对峙的楚河汉界。
他垂目盯住自己有些灰白光泽的皮鞋尖,揣测着领导这难得亲召背后的汹涌暗流。
“我们东山,有一座千年古刹?”江昭宁终于开口,语气像是寻常闲谈,目光却牢牢锁定在林业政脸上,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无所遁形。
林方政心头微微一松,悬在断崖边上的心总算缓降了一寸。
他立刻接道:“是的,叫清凉寺!坐落在云栖山,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已有快一千五百年香火了。”
提到本县重要的宗教文化名片,他专业素养里的自信稍许复苏。
这座古寺,不仅曾是历代帝王颁赐的皇家道场,更是无数信众心中的朝圣地。
“哦,”江昭宁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林方政,像在审视一件需重新定价的古董,“那里……想必香火极其鼎盛吧?”
“还行……这两年游客量比鼎盛时略降了些,但宗教活动仍很稳定。”林方政斟酌着词句,语气保留了几分谨慎的余地。
“还行?”江昭宁的眉头极细微却极清晰地蹙了起来,如同平静湖面掠过一道冰裂之痕。
他靠回椅背,食指轻轻敲击着光滑桌面,节奏似带着某种隐忍的力道。“林局长,堂堂一座千年古刹,承载多少历史底蕴和文化价值?”
“你这位旅游局的当家人,对它的细节……就一个‘还行’?知之不多?”
声音不高,字字却像淬了薄冰的小箭,精准地钉入林方政的耳膜。
一股凉气沿着林方政的脊椎爬升,额头立时渗出细密的、冰凉的汗珠,他能感觉到它们在鬓角悄然汇聚滑落的轨迹。
清凉寺的资料像纷乱的文件一样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却似乎没有哪一项足够应对这种级别的质询。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应对:“江市长,清凉寺的情况……宏观层面我们一直有数据跟进,但具体到日常寺务……”
“具体?”江昭宁忽然截断他的话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精准的勘探钻头,“他们那地方,是不是还坚持着‘一日不劳动,一日不吃饭’的老规矩?”
“推行那个……所谓的‘农禅并重’?”
林方政猛地捕捉到一丝微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声而出:“是的!确有其事!”
“僧人们除了必要的法事和功课,每日都要参与田间劳作。”
“山上有禅田,种玉米、花生、豆子、蔬菜,力求自给自足。”他语速快了些,生怕再次落入“知之不多”的窘境。
“嗯……”江昭宁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脸上那片严霜似乎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他向后靠去,目光投向窗外远处那云雾缭绕的山峰方向,仿佛在回溯一段尘封的时光。“那一年……五年前的秋天吧,稻熟豆香的时节,我去了趟清凉寺。”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平缓质感,不再是对下属的审视,倒像是自言自语。
林方政微愕之后,立刻紧绷了所有神经,专注捕捉这难得的情绪流露所透露的信息量,字句重似千钧,他不敢怠慢。
“不是公干,”江昭宁嘴角罕见地牵起一个极淡的笑意痕迹,“就是慕名而来……想去透透气。”
“进了山门,很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