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牵机门之后的几年，小教主就再也没遇见过和商芷一样的人。
一样的迟钝，一样不尊敬他，一样不通人性的人！
可与商芷相比，他偏偏又对自己的实力，并不是那么地自信。
但依然阻碍不了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跳脚，指着她：“你！好！很好！”
说罢，气极的脸上露出一丝狠色，“先前的人情两清，现在轮到我将你捉回西域了，届时本教主也像当初你和你师父对我一样，把你关起来囚禁！饿上三天三夜，若不吃饭，本教主就亲手揍到你吃为止！”
乌行雪也是个谨慎的人，若不是派人仔细探查了现在商芷身边并没有那个疯女人师父在，他也断然不敢上前挑衅。
刻在骨子里的心理阴影，哪能说没就没了。
商芷闻言，终于放下了筷子，微微蹙眉，脸上露出一种纯粹的不解：“我不会不吃饭的。”
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要不吃饭呢？
“你！” 乌行雪简直要被她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想着吃？！本教主可是要把你扔到我们牵机门的毒窟里，让你整日与蛇蝎作伴，和毒虫药人同住，到那时你待如何！？”
商芷抬头，o_o ......
尽管她没有开口，乌行雪还是准确地从她的眸光中看清了她的意思。
大概就是纳闷，吃不吃饭和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
“够了，你别说话了。”
在敌人窝里也能吃得下去！你还是不是个正常人？！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眼神在商芷和小教主之间来回转的方文清，忽然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凑近沈密几分，压低声音道：“这位小教主，是不是喜欢你家的商芷姑娘。”
他这话说得一语双关，话刚落，就连疏朗如沈密也有几分难为情，连忙解释道：
“不要坏了商芷姑娘的名声，我和商芷姑娘也是才认识不久，不过是志趣相投才结伴而行的。”
方文清又不是真正的傻子，撇撇嘴，嘀咕道：“倒是没看出来你和商芷姑娘哪里有志趣相投的地方。”
他这头话音刚落，乌行雪这头却先点燃了火药桶。
他瞬间炸毛，语无伦次地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喜欢她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本教主喜欢这个粗鲁野蛮，只会动拳头的木头了？！你才喜欢她，你全家都喜欢她！哦——”
他像是找到了攻击点，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密，带着十足的鄙夷：“也就他这种聚不起内力的废物点心，才配和这种蛮力木头待在一起！绝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毒舌起来语速极快，字字带刺，恨不得把沈密和商芷一起钉在耻辱柱上。
沈密还没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身边空气有几分寒意。
而乌行雪正骂得痛快，却没注意到，在他吐出“废物”二字时，一直安静吃饭的商芷，缓缓放下了筷子。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一股冰冷的杀气自商芷周身弥漫开来，桌上的杯盏都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抬起头，目光如淬冰的利刃：“我吃完了，要比么？”
小教主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激得一凛，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骄傲不容他退缩，硬着头皮道：“比就比，怕你不成！”
片刻后，酒楼旁的林子里。
一阵噼里啪啦的交击声，夹杂着树木被误伤的咔嚓声后，动静渐歇。
小教主捂着胸口，脸色有些发白，衣袍上多了几处破损和灰尘，略显狼狈地走了回来，显然吃了点小亏。
低头啐了一口，喉头还残存着血丝的腥甜味。
沈密立刻迎上去，脸上堆起真诚无比的“关切”：“哎呀呀，小教主大人，您没事吧？你看，这多不好，有话好好说嘛，干嘛非要动手呢。”
他话锋一转，又带着十足的欠揍语气，“不过你看，你也打不过她，我也打不过她，这么算下来，你和我这个废物点心，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小教主眼前发黑，本来淤在胸口的血差点喷出来：“你！本教主那是君子风度！我牵机门善用毒，若真放开手脚......”
沈密从善如流地点头：“啊对对对，您说的是，不过你看，你不会向她用毒，我也不会向她用毒，这么算下来，咱们都是君子，好像还是差不多。”
小教主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话痨烦死了，指着他：“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沈密笑眯眯回敬：“小教主的话好像一点也不比我少，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清高不是？”
小教主：“！！你！” 他恨不得立刻掏出哑药让这个世界清净一点。
最后还是商芷收枪走回，打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她看着乌行雪，言归正传：“所以，什么事？”
她知道这人肯定不是闲着没事来找她比划的。
乌行雪狠狠瞪了沈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墨黑色的玉牌，扔给商芷，语气硬邦邦：“我牵机门秘宝之一，寻常毒物靠近此玉便会泛白，若中毒，用此玉泡水服下，大多可解。我妹妹做的事，我承担，本教主从不愿欠人人情！”
尤其是不想欠你这木头的！——只是后面这句他没说出口。
后来在沈密的追问下，乌行雪才又不耐烦地解释，原来琥珀盘踞梨台书院，不止是为了方文清的至阴之血，还串通了老郡守，意图收买食肆的人，在饭菜中少量多次地加入一种令人逐渐上瘾、最终会迷失心智变为活药人的毒粉。
老郡守尚存一丝良知，未允她大剂量下毒，只默许她在极受欢迎的酱肉包中掺进去少量，故而才有陈卓等人对其念念不忘、乃至重金求购之事。
解释完，小教主又忍不住和沈密呛声了几句，互相嫌弃对方话多讨人厌。
商芷却忽然开口，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知道代微澜在哪么？”
乌行雪神色稍正，哼了一声：“不问大会将近，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南下赴会。你要找她，离开归墟，经宿州，过宛都，今年的不问大会，就设在坠星原。”
而后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难得带上一丝凝重，“喂，木头，奉劝你一句，代微澜那女人，跟你师父可不是一路人，她是个彻头彻尾、毫无原则的疯子恶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你去找她，单枪匹马也凶多吉少。”
商芷无声点头，权当是回应了。
不问大会......么？
乌行雪心境有些复杂。
他最讨厌商芷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跟着她那个非人师父长大，最大的缺点就是被保护太好，吃亏太少，也就是他手下留情没有使毒，若换个卑鄙之人，哪还会任她如此嚣张。
“本教主知道，就算如此你是还会去，说吧，最后让你再问一个问题。”他看出了商芷的疑惑。
商芷也没有客气，去自然是会去的，但她先要搞明白......
“不问大会是什么？”
乌行雪：“......你师父真的什么都没教过你啊！不问大会就是武林大会！”
尽管很暴躁，接下来的一盏茶时间里，小教主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遭。
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不问大会，准确来说是从三年前那一届武林大会才更名的。
由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宗和八派轮流举办，随着近些年武林人才辈出，大会的举办的形式也变得多种多样，从一开始的为期十四天到现在一整月，不光是会武的人参加，江湖上不少奇能异士，铸剑炼药的山庄也会参加。
为的，就是比出新的武林盟主。
要说起新的武林盟主有什么用，那自然是发号施令，可以调动江湖各大门派、帮会的人力物力，维护武林和平与正义。
必要时还要挺身而出，对抗强大的邪派势力，危害武林的恶棍和叛徒，保护正派人士。
“代微澜算么？”听他提起邪派实力，商芷真诚发问。
“算吧......”
乌行雪略微思考了一下，代微澜的云崖十六州前身属于魔教，现在也不算正派。
毕竟，上一任武林盟主就死于她手，而上任盟主也不过是想让云涯十六州归顺武林帮派管制，被代微澜拒绝了，以身死为代价。
若真算起来，他牵机门也不算正派，但牵机门也从不参与武林大会，处在令人闻风丧胆的中立地带。
但这次举办不问大会的漱月派在江湖上的实力并不算高，派内多女子，擅以琴音为刃，就少了些维护秩序的帮手。
于是漱月派教主才来找他签下了有报酬的和平协议，想让他出手暗中保护在不问大会举办过程中的各派弟子。
乌行雪本不想来的，但前几年他上面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为了夺取教主之位，不择手段。
等他们几败俱伤乌行雪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才发现，教里都快穷得葬不起他爹了。
不过教里穷归教里的，乌行雪身为一教之主，就算卖光教里家产也要穿好戴好，所以便来了。
“那我要当武林盟主。”少女一语惊人。
话落，连酒楼里的喧嚣都沉默了一瞬，邻桌喝着酒的粗狂汉子听了更是忍不住对她举杯一笑：“年纪轻轻便想当武林盟主，小姑娘好胆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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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芷却没想那么多，既然上一任武林盟主是代微澜杀的，代微澜就有可能会对下一任也下手，她若能当上下一任，不就目的达到了么？
“你当武林盟主是你师父种的大白菜啊，那么好当的，算了算了，本教主与你这木头没什么好说的，可少折腾些别死了，下次遇到，本教主可真会趁人之危把你抓到西域去。”
商芷神色平静无波，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随后乌行雪拂袖转身，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街角。
-
告别乌行雪两日后，梨台书院门口。
沈密和商芷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去，商芷已换回便于行动的劲装，墨发高束，露出一张清隽冷冽的脸庞，眸光扫过，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先前那些以为沈密整日被“冷面同窗”欺压的学子们，此刻再看看商芷的女子打扮，无不目瞪口呆，继而纷纷向沈密投去混合着羡慕嫉妒恨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商芷......姑娘？竟是姑娘？！”
“沈少言你这小子！何德何能啊！”
话音未落，陈卓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大油纸包，散发着浓郁的酱肉香气：“少言兄！商芷兄……啊不，姑娘！等等，路上带着吃，我刚买的，还热乎着呢！”
沈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抢过那包酱肉包，痛心疾首道：“别吃了陈兄。”
陈卓一愣：“为何？少言兄你不是也说香吗？”
“香是香，但它有毒啊！” 沈密赶紧拿出那块墨玉玉牌，挨个包子戳了过去，果然，玉牌接触包子后，很快微微泛起白光。
“你看你看！” 沈密举着玉牌给陈卓看，语气夸张，“就是这东西，吃了会上瘾的，以后就会变成浑浑噩噩的药人，任人摆布。”
陈卓看着那微微发热的玉牌，又看看香气扑鼻的包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信了，却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可...可真的很好吃啊，以后都不能吃了？”
沈密看他这副馋样，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命重要还是嘴重要？听话，以后别买了！想吃什么好的，等来日有缘再见，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保证比这破包子强百倍！”
商芷在一旁看着，目光在那包酱肉包上停留了一瞬，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惋惜，然后默默移开了视线。
告别梨台书院，马车一路向南而下，路过一座小城时沈密还给她挑了个新的竹编斗笠。
笠上垂着能够半遮面容的雾绕白纱，可惜商芷嫌这白纱挡眼，垂在了身后。
微风拂过，轻纱扬起，倒也不失另一番灵动。
五月榴花照眼明，山郊树上的刚冒出来野果个个赛银子大小。
商芷是个北方姑娘，没见过江南这种红绿相间的小果，沈密开玩笑劝她别吃，说这果子甜得腻人，她便趁他午休小憩摘了几个，入口是冲天灵盖的涩气，分明酸得倒牙。
然后商芷就不理他了，任凭沈密一张嘴从白日说到天黑。
直到他在路边发现了野蓬藟送给她，滴血似的小红莓诱人，用草把它们一颗颗串起来像玛瑙项链串儿，既好吃又好玩。
临近宿州时，已近逢魔时刻，橘红将云絮浸透，落日余晖洒在少女的侧脸留下剪影，暖洋洋的。
商芷坐在马车上回望，拿起最后一颗蓬藟比对在眼前，红日为其渡上了层鎏金的光，刹是好看。
也就在这时，她瞧见不远处林中闪过一道红得像天际夕阳的人影，眨了眨眼仔细瞧，却又消失不见了。
商芷小的时候，师父也会给她讲故事听，雨夜撑着红伞的女子，悬梁上站着的白麻子姑娘，虽然听起来吓人，但师父说那都是假的，真要能看见，就是出现幻觉了。
她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赶车的沈密。
沈密正嘴里叼着根草茎，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盘算着是找家客栈投宿还是就在前头村子里借宿一宿。
“喂。”
“这野莓子，有毒么？”
沈密闻声回答，“怎么会呢，我刚刚也吃了啊，是不是饿了？前面看到村子了，一会去吃牛肉面还是云吞呢？听说宿州这一带的糖饼有冰糖冬瓜丝馅的，你说不定爱吃，要去尝尝么？”
“尝尝。”她没有一丝犹豫。
可红影仍然若隐若现，商芷果然开始纳闷自己怎么出现了幻觉。
指了指远处，少女嗓音很清，倒是不慌不忙：“那是活女鬼么？”
沈密愣怔一瞬，回头顺着她指尖定睛一瞧——
“什么活女鬼！那好像是个正在逃跑的新嫁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