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铺位空了,周巧珍在天没亮就摔摔打打地收拾了铺盖卷搬走了。地窝子里的压抑气氛也随着她的离开散了些,可舒染心里却坠着另一块石头。
舒染侧躺在铺上,后背抵着土墙。
昨晚陈远疆那沉默的一瞥,他看见了什么?他猜到了什么?那处红柳丛下越来越慢的渗水……
她翻了个身,指尖下意识地隔着单衣碰了碰裤腰内侧,那里缝着个口袋,硬硬的触感还在。是雪花膏盒子最后剩下的一点底子,用油纸包好塞在里面。
直到天刚蒙蒙透出点灰白,舒染就爬了起来。
她拎起角落里那只柏木桶,准备先去后勤报损。
“染妹子,真要去挑水啊?”王大姐也醒了,撑起半个身子,语气带着担忧,“你腰没好透,那桶又沉……”
“没事,大姐。”舒染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我少装点,多跑两趟。话都说出去了,总得做。”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那破桶……也得去后勤报损。”
李秀兰也醒了,默默地看着舒染没说话。
后勤其实就设在仓库旁边的一个小地窝子里,门开着,里面点着煤油灯,光线昏暗。负责管理杂物的老于头正打着哈欠坐在那。
舒染走进去,将破桶放在地上,“于师傅,麻烦报损一下。昨晚挑水,桶箍老化断了,桶也裂了,没法用了。”
老张头眯着眼看了看那破桶叹了口气:“唉,这桶是够年头了……行吧,我给你登记上。不过新桶得等,库里暂时没富余的了,先用旧的凑合吧。”他转身从角落里拎出两只箍还算完好的柏木桶递给舒染。
舒染道了谢,接过两只旧桶正要离开,门口的光线被挡住了。
又是陈远疆。
他显然也是刚结束什么神秘的任务,深蓝色的军装外套沾着露水,裤脚塞在高筒马靴里,靴子上泥点斑驳,手里提着一个裹着油布的包裹。
陈远疆的视线在她脚上那双解放鞋上扫了一眼。
对,那双鞋……舒染一直记着王大姐的话。
“陈干事。这双解放鞋,是您托王大姐给我的吗?”
陈远疆“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舒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王大姐说是……我的教师配额?但我之前没听说有这个配额。这鞋看着挺新的。如果是您个人的,我不能要,不能占公家或者您个人的便宜。我……”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我回头想办法去供销社看看,买一双新的还您。”
她不想欠下这份不明不白的人情。
陈远疆的眉头蹙了一下,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回她手里拎着的旧桶上,“嗯,桶坏了?”
舒染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但表面上她还是如实回答:“嗯,上次挑水的时候,箍断了。”
陈远疆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门口的路,视线投向门外,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新桶要等。先用着旧的,小心点。”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旗杆,早上看过,还稳。”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不再看舒染,径直走向老张头的桌子,将手里的油布包裹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舒染站在原地,一时有些茫然。他是什么意思?鞋子的疑问被轻飘飘地挡了回来,只换来一句关于旗杆和桶的叮嘱。
她抿了抿唇,不再追问,低声说了句:“谢谢陈干事。”然后拎着桶,有些吃力地侧身从陈远疆身边挤出了后勤股的门。
舒染回头看了一眼,陈远疆背对着她,正和老张头低声说着什么,背影挺拔而疏离。
不管是不是配额,舒染都决定再买一双还回去。
她压下心里的纷乱,拎着桶朝着通往涝坝的盐碱小路走去
快到涝坝时,远远地看见几个早起的妇女正在排队打水,压低的说话声顺着风飘过来,零碎地钻进舒染耳朵里。
“……可不是?昨晚闹得可大阵仗!连保卫干事都惊动了……”
“啧啧,说是查箱子?查啥呀?资本家小姐的箱子,能是啥好东西?”
“谁知道呢!周巧珍这回踢到铁板了,被连长撵去三排了……”
“哎,我昨儿傍晚倒听供销社那边换粮票的哈族老乡提了句,说啥……汉人女老师,手脚不干净?深更半夜摸黑出去……弄水?听着就不像正经来路!”
“嘘——!小声点!人来了!”
那议论声戛然而止。
舒染的表情纹丝不动,挺直了腰背走过去。
“大伙都聊着呢?”舒染左右看了看,煞有介事地说:“哎你们听说了吗!大事!”
排队的几个妇女好奇地围过来听八卦。
舒染神秘地说:“我们宿舍搬走那个,挨罚啦!”
“谁,周巧珍吗?”有人忍不住问。
舒染点点头:“对!说是什么传播谣言,组织上要好好处理她呢!听说啊她在打小报告的同时,也有人打她的报告,还是和她关系特别好的!”
周围几个妇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舒染编的话唬住了,生怕对方会去连部里打小报告,万一上面处理下来……那后果不敢想。
很快,他们便沉默地回归到打水的队伍里。
一直到舒染打完水,都没有一个人再讲话。
舒染挑着水回到到宿舍,最后一点力气,将桶里所剩不多的水倒进水缸里。
水花溅起,缸底终于积了浅浅的一层,离满还差得远。
舒染撑着水缸边缘,大口喘着气。体力活是真累啊,她庆幸自己有文化,能争取到一个比较轻松的工作任务。
*
陈远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坐在那张掉漆的旧木桌后面,桌上摊着几张写满字的材料纸。他低着头,手里拿着把刃口雪亮的小刀,正专注地削着一截铅笔,薄薄的木屑打着旋儿落下,在他桌子上积了一小堆。
“笃笃笃。”敲门声很轻,带着点犹豫。
“进。”陈远疆削铅笔的动作没有停顿。
门被轻轻推开,是连里的保卫干事小刘。他进来后迅速带上门,快步走到桌前,压低了声音:“陈干事,牧区那边闹起来了!艾山家的老阿肯,拿着鞭子,把阿迪力那小子狠狠抽了一顿!动静不小!”
陈远疆手中的小刀停住了,他抬眼看向刘干事,问道:“原因?”
“嗨,还能因为啥?”刘干事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绘声绘色的意味,“就那点破事呗!说舒染老师偷水、半夜出去瞎跑,品行不端!老阿肯死活不让阿依曼再去启明小学了,说怕带坏了草原的姑娘!阿迪力那小子顶了几句嘴,挨了鞭子,听说气得跟疯牛似的,冲出来就往连队这边来了!”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估计……是找那位舒老师去了。刚才有人看见他往工具棚那边冲,拳头攥得紧紧的!”
陈远疆没有再问,立刻起身,干脆利落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蓝色军装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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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牧区。”他依旧沉静,但的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啊?现在?”刘干事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那启明小学那边……万一阿迪力那小子犯浑……”
“马连长在连里坐镇。你,”陈远疆穿上外套,目光扫过刘干事,“跟我去艾山家。了解情况,沟通。”他顿了顿,补充道,“教育,是政策。”
刘干事看着陈远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那点看热闹的心思也散了,连忙点头:“是,是!我这就去牵马!”
陈远疆和刘干事赶到老阿肯家那顶毡房时,老阿肯正坐在小桌前,图尔迪垂着头,坐在下首。阿依曼蜷缩在母亲怀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早已哭累了睡去。
陈远疆解下马鞭放在门口,大步走进来。刘干事紧随其后,显得有些局促。
“老阿肯。”陈远疆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听说,您对启明小学的教学工作,有意见?关于舒染同志。”
“哼!”老阿肯眼皮都没抬一下,用力摩挲着膝盖上的马鞭鞭柄,“意见?陈远疆,我不敢有意见!我只问一句,上面派来的老师,半夜三更跑出去偷水,还在外头晃荡,这算什么?这就是你们教给我们娃娃的东西?”
他盯住陈远疆质问道:“我的阿依曼,是纯洁的雪莲花!我不能让她被污染!启明小学,我们的孩子,不能去了!”
陈远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直到老阿肯说完,他才开口:
“老阿肯,您关心孩子的成长,这很好。上面支持教育,是为了让下一代,无论是汉人的孩子,还是哈萨克的孩子,都能识字明理,懂得更多生存的本领,也懂得国家的大道理。”
他的语气放沉,“偷水,深夜不归,这是很严重的话。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能轻易下结论,更不能因此耽误了孩子学习的机会。”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图尔迪:“图尔迪,你说呢?”
图尔迪被点名,看了看老阿肯铁青的脸色,叹了口气,又低下了头。
陈远疆的目光最后落回老阿肯脸上,“教育是国家定下的政策,舒染同志是上面批准任命的扫盲老师。关于她的那些传言,我会亲自调查清楚。如果是诬陷,造谣的人,兵团会处理。如果是真的,也绝不姑息!”
他的目光扫过毡房内每一个人的脸:“但在事情查明之前,因为几句没影子的闲话,就让孩子断了学习的路,这真的是为孩子好吗?”
老阿肯盯着陈远疆那双深不见底眼睛,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
工具棚里,上午的课刚结束。
舒染正俯身在一张矮凳边,帮小丫把写满歪歪扭扭“人”字的废报表纸仔细地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她的小口袋里。“回家给爸爸妈妈看看,小丫今天学会写‘人’字了,真棒!”
小丫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羞涩又骄傲地笑了。
“舒老师,”石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手在破口袋里掏啊掏,最后摸出一块用脏兮兮的小手帕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到舒染手里,“给阿依曼的!昨天我娘给的,我没舍得吃。”
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小块沾着棉絮和口袋碎屑的甜菜根熬的糖块。
舒染正要说什么。
“砰——!”
教室那扇原本就单薄的门板被狠狠踹开。
阿迪力闯了进来。
他指着舒染,用蹩脚的汉语大声说:
“你!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