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出发去锦都这天，今离一大早便乘车前往云京大学。
上次敲定出发时间时便说好了，王教授夫妇乘坐儿子的车去机场，辰星月交给今离，双方在机场汇合。
若是别人，今离可能就把这件事交给司机办了，但如果是辰星月，他非但不觉得麻烦，还特意提前十几分钟出发，生怕让小姑娘在大太阳底下等久了。
这不仅仅因为辰星月是公司需要拉拢的人才，也出于今离对她莫名的好感。
就像此刻，车还没停稳，他便一眼看到了学校大门前坐在行李箱上的女孩。原本四处张望的小脑袋，在看到他的车后，瞬间露出比阳光还灿烂的微笑。
看得人心里软乎乎的。
今离心情愉悦地开门下车，辰星月拖着行李箱像只小猫一样扑了过来。
“BA…霸总的车就是好认，一看就巨豪华！”
今离被她逗笑了，看了眼她脚边的行李。
“就这一个箱子？”
“嗯！”
辰星月点点头，见司机来拿行李箱，她先道了声谢，才继续跟今离解释。
“六月底毕业时大部分行李就寄走了，剩下的我都半送半卖给了学弟妹，就留了一些夏天的换洗衣物。”
“学弟妹？”今离挑眉打量着身高一米六出头，满脸稚气的辰星月。
辰星月不服气地鼓起脸：“我年级是小，但是我辈分大啊！”
今离看着她鼓起的脸蛋，忍不住抬起手，忽又觉得不对，半路拐弯做了个请的手势：“有道理。快上车吧，外面太热了。”
“好！”辰星月欢快地应了一声，一上车，就和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对了个正着。
今离跟在后面，还没坐下就听到小女孩悄声问：“今总，前面那位是你的女朋友吗？”
今离怔愣一瞬，失笑地摇摇头：“不是，她是我的秘书，姓兰，你叫她兰姐就好，她和吴助理一起陪同我去锦都考察。”
听到自己的名字，坐在最后排的吴助理开口道：“你好，我们之前见过。”
辰星月和吴助理问了个好，又和兰秘书打了招呼，丝毫不觉得尴尬地说：“我还以为是你家里人来送行呢！对了今总，你结婚了吗？”
这个问题，对于第二次见面的人来说实在有些冒昧，今离又是个特别讲究社交距离的人，兰秘书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开口截过话头，就听到自家老板语气温和地回答：
“没有。”
兰秘书倒吸一口凉气，震惊的视线和后视镜里的吴助理对个正着。后者邪魅一笑，眼神里满是看到好戏的愉悦。
偏偏这个时候，辰星月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吧？”
堪称失礼的问题，可若是辰星月，今离就仿佛有了无限的包容心，声音里都带了几分笑意。
“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
“也是，婚姻大事不能随随便便就定了。”辰星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追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合眼缘就好。”只是至今没遇到合他眼缘的人。
“这样啊……”辰星月眼珠子一转，就在兰秘书以为她要说出诸如“你看我如何”之类的虎狼之词时，小姑娘十分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那今总，你以前…去过锦都吗？”
看着辰星月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察觉到她神情中莫名的紧张和期待，今离停顿片刻，抬手扶了扶眼镜。
“没有，不过我知道锦都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大熊猫。”
“……”辰星月眼中的紧张期盼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怅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我们那好吃的确实多……”
看着眨眼间蔫了一大截的小姑娘，今离几不可查地皱皱眉，主动提议道：“那等到了锦都，你可得尽地主之谊啊。”
“好啊，”辰星月迅速振作起来，扬起笑脸，“到了锦都，我请你喝锦都最好喝的奶茶！”
“就喝奶茶吗？会不会太寒碜了小地主？”今离打趣道。
“我才大学毕业！你一个大老板，忍心压榨我一个还没工作的应届毕业生吗？”辰星月振振有词。
今离笑了：“是不忍心，那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吧，地点你选。”
辰星月眼睛一亮。
“好啊！那我要吃大餐！”
“好。”
“还要叫上王教授和师母！”
“应该的。”
“那…能叫上我爸吗？”
“当然可以，把你妈妈也叫上。”
“我妈妈…不在家，”辰星月看了今离一眼，低下头语气失落，“他十年前失踪了。”
今离皱起眉：“怎么回事？”
辰星月摇摇头，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爸爸和警察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听出辰星月话语间的落寞，今离的心脏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向来独善其身冷峻矜贵的人，第一次主动询问，参与他人因果。
“你妈妈叫什么？也许我能帮你找她。”
辰星月蓦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
“真的吗？他叫辰理，星辰的辰，道理的理。小名辰宝，身高180，体重156，2015年9月18日在锦都机关幼儿园附近失踪。失踪时身穿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脚穿一双白色板鞋，还有一把挂着小熊玩偶的钥匙！”
辰星月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眼睛紧紧盯着今离，似乎想要从那张帅气漂亮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可除了些许惊讶，今离并没有其他反应，只是不合时宜地问了句：“小名辰宝？”
辰星月难掩失望，但还是点头道：“嗯，我爸取的。爸爸说，BA…妈妈是我们家排名第一的宝贝，我排第二。”
难怪辰星月这么招人喜欢，出生在父母恩爱家庭里的小孩，大多性格开朗，自带小太阳属性。
不过……
“你妈妈这么高，是职业模特吗？”
辰星月摇头：“他是会计，专门管我爸的账。”
今离又问：“你有你妈妈的照片吗？”
听到这句话，辰星月顿时眼神忽闪，嘴唇嗫嚅着小声道：“现在没有……等到了锦都…再说吧。”
今离不疑有他，只是安慰道：“好，放心吧，现在技术比十年前发达，你们一家人一定会再次团聚。”
辰星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今离，好一会才点头道：
“对于这一点，我一直坚信不疑。”
***
三个小时的飞行结束，今离一行六人平安落地锦都机场。
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辰星月便一直紧紧跟着今离，拿到行李箱也不走，就站在他身边等着，看得王教授很不是滋味。
“你们俩今天才第二次见面吧？怎么就这么亲近了？”
辰星月低头打字，小嘴叭叭的：“我们一见如故，再见如亲人！”
“呵，这就攀亲道故了？怎么没见你跟老师我这么亲近过？”王教授斜眼睨着学生，却换不来对方一个正眼。
“论文写上你的名字就够了，不要得寸进尺。”辰星月说着放下手机，伸手拉住今离的衬衫袖子，“今总，我爸开车来接我，一起走吧！”
今离闻言却面露迟疑：“太麻烦了，我们人多，坐不下。”
他实在不想和别人比肩继踵地坐在一起。
一想到狭窄环境中，可能会产生的、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今离就忍不住浑身发冷，四肢僵硬。
奇怪的是，和辰星月在一起他的顽疾就不会发作。
今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辰星月，好像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禁忌就从没在她身上起效过。
难道是因为她年纪太小，自己本能地把她当孩子看了？
从没和未成年人接触过的今离，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辰星月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吴助理和兰秘书，小手一挥毫不客气地说：“他俩打的不就行了？”
吴助理：“……”
兰秘书：“……”
虽说就算不坐辰星月爸爸的车，由于老板个人原因，他们肯定是分两辆出租车前往酒店。但被人这样直接打发走，和自己主动选择到底感官不一样。
这话要是换一个人说，先不说他俩什么反应，老板肯定会不高兴。
作为公司的执行总裁，今离向来说一不二，性格杀伐果断，最讨厌别人越俎代庖帮他做决定。
现在的华兴，连一手创办它的今董都插不上话，更何况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姑娘？
可偏偏今离答应了。
一路上看多了今离对辰星月的特别，兰秘书早已麻木，只是按部就班地问：“那今总，需要帮您预订午餐吗？”
今离还没开口，辰星月就抢先道：“不用不用！我爸说了，中午他请今总、王教授、还有师母吃午饭！”
今离微怔，狐疑地看了辰星月一眼。
学生家长请老师吃饭很正常，可是为什么会叫上他？
但这也是个机会，毕竟辰星月还未成年，日后若是要长期合作，肯定需要监护人点头同意，正好能趁此机会打好关系。
拿定主意，今离把行李交给吴助理，抬手接过辰星月的行李，和她一起朝机场出口走去。
八月初的锦都，正是最热的时节，刚走到门口，今离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绚烂的阳光和着地面升腾的高温，将他的视野炙烤得微微扭曲，以至于看到那个男人时心跳的骤然失速，都被外部环境带来的不适遮掩了大半。
今离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斜倚着一辆越野车，身穿黑色无袖背心和深灰色工装裤，脚踩一双驼色短靴，近乎板寸的发型将深刻的五官完全显露出来，微眯着眼看人时有种迫人的气势。
不过当男人看到他们时，肃杀的气质瞬间被笑容消弭，如同这座城市给人的初印象。
热辣而夺目。
可就在今离受那笑容蛊惑，跟着露出一个堪称罕见的微笑时，对方扫视的目光却陡然一僵，直直地落到他脸上。
——笑容如雪般消散，眼神更是变得难以言喻，像头欲择人而噬的恶虎。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今离的心脏猛地紧缩，说不出是被吓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呆愣地和他四目相接，完全失去了所有应对措施，直到听见一声呼唤。
“爸爸——！”
如同打破魔咒的咒语，视线锁定的二人几乎同时移开眼神，共同注视着辰星月扑进男人怀里。
今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就是辰星月的父亲。
眼看王教授夫妇迎了上去，今离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在他们打招呼的间隙适时开口：
“你好，我是华兴通讯的今离，很高兴认识你。”
辰宇看着今离伸出的右手，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它和自己左手十指紧扣的样子。
原本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细节，在本体的对照下忽然鲜明起来，甚至因为记忆复苏得过于迅速，引起了些微的生理不适。
于是辰宇控制不住地咬紧后槽牙，直接忽略了那只手，掀起眼皮注视着今离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
“你什么意思？”
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一抖，今离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揣进裤兜。
“什么？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
辰宇看着那双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凤目，望进他毫无波澜的眼底，忽地一笑。
“挺好的，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说完，他长手一捞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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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星月的行李箱，连人带行李往车上一塞，然后，扬长而去。
今离：“……”
王教授夫妇：“……”
今离目瞪口呆地看着越野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耳边响起王教授难以置信的声音。
“他这是……提前逃单？一顿饭才几个钱啊！给不起我给啊！把我学生拐跑算几个意思！”
“你缺那口吃的还是怎么的？再说了，那是人家的爸！别在这破防了，赶紧叫车！热死了。”
“我这不是想在饭桌上和他说说星月报考研究生的事嘛！这名一天不报，我这心里就一天不安生……今离，你怎么走？要不要稍你一程？”
今离回过神，婉拒道：“谢谢王教授，不用了。”说完他走上前，帮王教授把行李放进出租车后备箱。
“那等我安顿好了，再和你联系。”
“好，二位慢走。”
目送王教授乘车离去，今离又在路边等了一会才等到空车。
在后座坐下，报上酒店名称，直到车开出二里地了，他才像刚回过味一般，狠狠拧起一双长眉。
不是……那人有病吧？！
***
越野车上，有病的辰宇黑沉着脸，车速越来越快，直到辰星月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你再加速下去，爸比就要成为鳏夫便宜别的男人了！”
辰宇一个激灵松开油门，车速顿时开始下降，他脸也随之又黑了好几度。
“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什么？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他怎么会在机场？”
“坐飞机来的呗，还能怎样？”辰星月拿起杯架上的奶茶，熟练地插进吸管，结果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一只大手收缴了。
“少跟我玩文字游戏，我是问你他怎么会来锦都？还有你为什么和他走在一起？”
辰星月眼神游移，小声嘀咕：“就……碰到了呗！他刚好来锦都考察，飞机上遇到就聊了几句，一见如故……”
“辰星月，”辰宇平视前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拎着奶茶，语气异常平静，“我是没你书读得多，但我不傻。”
辰星月一缩脖子：“干嘛这么说啊……我…我就是怕你这样才……其实真没什么，就是巧合……华兴通讯和王教授是合作关系，他听到王教授要来锦都，就说要一起来考察……”
辰宇蹙起剑眉，好一会才开口：“这就是你大二时突然转专业的原因？”
辰星月没说话，悄悄背过身，完全不敢看辰宇的脸色。
辰宇瞥了她一眼，哪里还不明白她做了什么好事，气得冷笑连连。
“好好好，翅膀硬了是吧？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以为把人拐到锦都来，我就能松口了？你看他那个样子，哪里还记得……！”
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辰宇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拧眉闭上了眼睛。
直到左眼的黑翳消失，情绪归于平静，他才缓缓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认他，就别认我。”
辰星月肩膀一抖，蓦地直起身：“为什么啊！今天看到爸比你还不明白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啊！他不是故意要离开我们的，他是迫不得……”
“别说了！”
辰宇爆喝一声，转头瞪着女儿。他左眼下顺着眼型斜飞过眼角的疤痕，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明显。
“不管他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既然选择了现在的人生，就是和我们代表的过去做了彻底切割。
“不要去打扰他，也别让他打扰我的生活。我们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会走到一起。至于你，是选路还是选桥，自己想清楚。”
辰星月咬着唇，没有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愈发地像午夜梦回里那双眼睛。
辰宇移开视线，将奶茶粗鲁地塞进女儿怀里，踩下油门。
许久之后，辰星月的声音在车厢里低低响起。
“你骗人，你要是真的放下了，为什么这十年里一直单身？”
辰宇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看着前方，看着那条回家的路。
***
当天晚上，辰宇做了个梦。
梦里有潮湿闷热的森林，有热带动物发出的细碎声响，更有从密林深处跑出来的人。
他满脸血污，完全看不清脸，唯有一双凤眸如同受惊的小鹿，令人印象深刻。
他甚至不会说话，仓惶而脆弱，裸露在外的手脚，纤细伶仃。
等危险过去，再问起他，他却只会重复地说两个字。
“回家……回家……”
辰宇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许久才坐起身，抹了把脸。
下了床，他先习惯性地走到女儿的房门前，仔细听了一会，确定没有灯光从门缝透出，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后，才拿着烟和打火机，走到阳台。
这些年他没少梦见辰理，但大部分都是同居时的甜蜜，分娩后的手忙脚乱，以及失踪的他终于回家的幻想。
唯有初见久远的连梦境都遗忘了。
如今再次想起，连细节都栩栩如生，可能是因为今天看到的人太瘦了。
辰宇深深地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看着在黑暗中愈发明显的白色烟雾，就像又看到了那个人一样。
金边眼镜，白色衬衫，黑色西裤搭黑色皮鞋，肤如凝脂，面容娇好，就连发型都一丝不苟，一副养尊处优的精英做派。
伸出的手却不见半两肉，手腕仿佛一折就断。
不是公司老总吗？不是制造业大亨的儿子吗？怎么一副吃不饱饭的样子？
“……算了，关我什么事。”
辰宇自嘲地笑笑，摁灭烟蒂，转身进了屋。
他早就不是他的辰理，更不是他的辰宝，而是华兴通讯的执行总裁，今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