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章
姜瑰的手机永远是静音模式, 一台无声无息的机器。
他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已经差的出奇,哪怕微弱的噪音也会让他产生继发性幻听,闹得一整天都不得安宁。
他趴在手机屏幕面前, 看到来自杜温瑜的转账刚好凑够了他一直等待的那个数字。
是个吉利的整数。
随即杜温瑜的信息传过来。
他用语音说:“宝贝, 等回奥地利, 我们也去订一对婚戒好吗?”
看在钱的面子上, 姜瑰难得有了个好的心情:“好哦。”
杜温瑜:“我现在来接你?”
姜瑰软绵绵的摇摇头:“明天吧,昨天都没睡好,我困了。”
杜温瑜:“那叫老公。”
姜瑰:“老公。”
“乖, 老公爱你。”
姜瑰想了想, 笑起来:“嗯,我也爱你。”
*
A市天色最近慢慢黑得早了, 先是六七点,现在到了五六点就慢慢暗下来。
幸运的是今天竟然天色大晴,远远望过去的时候, 能看到不错的夕阳。
姜瑰打通之前早已经联系过无数次的融资公司电话:“麻烦你帮我联系姜昊成和楚岚吧,就说他们手上的持股我有意接手。”
这类融资公司和控股公司不同,他们只做中间对接的作用, 磨合关系, 可以说是净赚不亏。
负责人例行提醒姜瑰:“先生, 就目前股价和行市分析姜家公司内部亏空严重,资金流转相对困难,这才有了姜氏夫妻二人抛售产业的行为。”
负责人道:“现在接手恐怕不是最好时机。”
“不要紧。”
姜瑰笑着摇头,声音里有一种纯稚的天真,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听不懂。”
负责人:“……”
姜瑰:“你只需要按照我的要求做。第一,我要和他们在姜氏cbd顶楼办公室面谈;第二, 在面谈时其他公司员工不得在场;第三,当天清空整栋楼,我身份特殊,不见外人。”
“这……”
负责人犹豫,“前两个问题十分合理,只时这第三个问题。清空整栋楼……”
姜瑰打断他:“我是个明星,很有名的明星。这下可以理解吗?”
明星投资向来讳莫如深,不见外人倒也说得过去。
负责人只得道:“那要把你的明星身份告诉姜氏的人吗?”
“不要。”
姜瑰道,“你只需要告诉他我的要求。”
负责人显得犹豫:“可是,这样我们的竞争力不足够,恐怕……”
“没什么恐怕。”
姜瑰比负责人更坦然,“放心吧,我比你更了解姜氏的现状。他们这个月再找不到资金,下个月就要宣告破产了。”
融资公司听上去仍然疑惑,但姜瑰实在给的很多。
很快,负责人就约好了时间,回来汇报给了姜瑰,同时确认道:“先生,姜昊成和楚岚提出要先看一个亿的验资,您这边……”
“我没问题呀。”
姜瑰不慌不忙的坐在窗边吸烟,窗外是灯火如昼的车水马龙。
他晃着腿,竟然显得格外悠然,“要现金还是要存款额,都可以验。我这边全权委托你们,随时配合。”
姜瑰摊在桌边的电脑上是他刚查询过的账目额度。
他这些年赚钱大笔大笔,花的也大手大脚。
好在最后还是存够了钱。
负责人很快和姜昊成结束交流,将最后确认的消息发了过来。
“先生,姜氏那边看上去的确很急,很有利于我们谈判。”
融资公司发了一封正式委托的邮件给姜瑰,上面写明了具体的沟通时间和沟通地点,并将姜瑰这边所有的条件一并列了上去。
负责人发信息问:“您看还有需要什么补充吗?”
“没有了。”
姜瑰疲惫的阖了阖眼,对负责人轻声道,“非常感谢你,祝我成功。”
负责人不疑有他:“也感谢您的信任,祝我们成功。”
*
明明是夏末和初秋交汇的时间,但A市第二天是个格外明媚的艳阳天。
不知道是吃足了药的原因,还是心里的事多半有了结果——
姜瑰竟然睡了个很难得的好觉,一觉睡到天亮。
这样他直到出门的时候都还挺开心。
如果不是在门前碰到了巫南的话。
姜瑰是特意收拾过才出门的,他很少会这么认真的拾掇自己,对着镜子换了新的适合自己的衣服,重新弄了头发,甚至连胸口上贴着的枯尾蝶都撕了下来。
多数无法愈合的伤口在衣着下遮遮掩掩,但没关系,它们的主人在这一天选择放过自己。
姜瑰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
他站了挺久。
镜子里那个人依旧很年轻,皮肤是不太健康的白,脸上瞧不出太多血色,唇有些薄,鼻尖微微翘,一颗小痣点在鼻梁,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一点点向下的弧度,显得柔和。
原来他还这么年轻。
姜瑰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手机,登上个人社交账号看了一眼——才发现前两天他粉丝刚在评论区祝他过生日快乐。
可惜这个随便乱写的日子不是他真正的生日。
就像真正的姜瑰是个没有生日的小孩。
没有被正主回复过的评论区就像荒芜的野草一般自由生长。
姜瑰刷新了一下,才发觉他的粉丝竟然这么有才,骚话一套又一套,很能自得其乐。
这样很好。
姜瑰随便选了条被顶的最高的生日祝福评论,在下面回了两个字:“谢谢。”
这是他创建这个个人社交账号以来第一次回复评论区。
姜瑰收了手机,推开房门。
巫南就站在他家门外,像个走廊尽头爬出的影子,结着愁怨凝成的实体向他看过来。
姜瑰:“……额,巫导,您有事儿?”
一旦关系断裂,连称呼都变回泾渭分明的平行线。
巫南从没有感受过姜瑰这样看他的眼神。
这样……平淡。
没有以前的专注和热烈,没有唯一和欣喜,也没有爱。
就只是看着他,仿佛他和这世界的普罗大众毫无区别。
这个发现让巫南无法忍受,近乎崩溃。
“你叫我什么?”
巫南从走廊的阴暗处往前走一步,问。
姜瑰却连多一分注意力都没时间给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他急着去赶见面的点儿。
因为现在他已经不能开车,所以特意叫了网约车。
巫南好挡路。
姜瑰有些烦,想偷偷摸摸从巫南身边绕过去。
可男人实在太高大了,挺拔的站在走廊里,姜瑰怎么也过不去。
“你到底要干嘛啊?!”
姜瑰恼了,伸手推了巫南一把,“你烦不烦!”
那只手却被巫南一把抓住,从手腕握在掌心,拽进怀里,放在唇边,在手背落下个吻。
姜瑰:“???”
姜瑰被亲懵了。
巫南却一点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反而整个人又上前一步,从后托住姜瑰的腰把他紧固在自己身前,俯身靠在他颈窝处,深深吸了口气。
像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巫南说:“你没换沐浴乳,瑰瑰。”
姜瑰:“……”
姜瑰觉得可能是他今天起床的方向不对,或者就是这个世界今天有哪里不对。
但一切的不对都不能干扰他出门。
姜瑰全力去推巫南,在他怀里又扯又闹:“你能不能先放开……”
“不能。”
似乎终于被推得触到哪根敏感的神经。
巫南伸手钳住怀中人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俯身彻底的,压迫性的覆住了姜瑰的唇。
“唔……你……唔……”
姜瑰狠狠的踢他打他,用手毫不客气的去抓他。
巫南还是不肯松手。
这个绵长而充满占有的吻一直持续了太久,久到姜瑰气喘不上来,必须倚靠巫南渡给他才能勉强倚靠着男人进行呼吸。
这栋高级公寓的公共区有休闲沙发和饮用水吧台。
巫南毫不担心被拍到或外传,半搂半抱着姜瑰在休闲沙发上坐下来,颇有耐心又格外温柔的哄他:“瑰瑰,跟我回剧组,我再也不换角了,好不好?”
姜瑰被亲得有些迷离,下意识扶着巫南的手臂勉强稳住身形。
眸中水波粼粼,一颤一颤,看上去异常令人心动。
巫南忍不住又亲了亲他。
直到说第二遍,姜瑰才勉勉强强听清了巫南在说什么。
然而姜瑰只对巫南笑了笑:“谢谢,不用了。”
和姜昊成他们约的是下午三点整。
现在已经一点了。
从这里过去姜氏CBD的大楼还要大概一个多小时。
姜瑰还想去看看楼里闲杂人员和无关的工作人员有没有清理干净。
真没时间陪巫南在这里闲聊胡闹了。
姜瑰想了又想,用尽全力想把话说的礼貌又真诚:“巫导,我不准备再拍戏了。”
巫南脸色“唰”的变了。
其实自从换角的事爆上热搜以后,姜瑰几乎每天都挂在头版头条上没下来过,一会儿外界猜测他是有新本子,一会儿又猜测他和巫南的恋情。
而这两天更多的一种猜测则是来源于外网推上。
从英文转成中文,上面的内容是姜瑰要和杜家新家主回国,离开国内的娱乐圈,不再拍戏。
“什么意思?”
巫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唇齿间蹦出来,显得艰难。
姜瑰却连一丝关注都欠奉,他又看了眼挂在公寓公区墙上的时钟,心急火燎:“就是字面意思,巫导,拍戏对我来说太累了。”
“而且,我从来都不喜欢拍戏。”
姜瑰转向巫南,难得说了句实话,“那时候都是为了勾引你,我才努力演戏的。”
这栋高级公寓是A市最贵最有私密性的便捷性主宅,有很多不喜欢别墅和大平层的名流就住在这里。
是当时谢筠池给姜瑰买的。
内里装修豪华又精巧,连公区休闲卡座都有照灯镜盒美妆镜。
就在这一刻。
巫南从镜面里看到了自己难看到阴郁的脸。
他没有放开姜瑰的手,而是攥得更紧。
他看着眼前的人,有那么一秒甚至很想干死他再自杀,或许这样,是不是现在这一刻可以不用那么痛苦。
神智和理智好像被抽出身体独自存在的幽魂,飘在半空看着他的渴望和欲求。
也听到他对姜瑰说:“那为什么……当时非要,去勾引我。”
巫南问得晦涩又艰难。
大概对于他这种名门出身的贵子,这种毫无廉耻的话实在丢脸。
可姜瑰永远理直气壮:“因为那时候你有用呗。”
有用。
巫南发现自己似乎笑了一下,竟还能问的出口:“……我有什么用?”
“那太有用了好吗?你有资源和人脉呀。”
姜瑰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直爽和伤人,“我那时候那么糊,如果不是搭上你,谁能看到我啊?谁给我颁那座新人奖哇!”
巫南是国内电影里最年轻的名导,是真正的名门世家贵族出身,是最有权威性和说一不二的根本。
上他的电影,本身就是一种资源。
是姜瑰当时出头急需的最高资源。
所以,姜瑰才找上了他。
不是他以前说过的崇拜,不是钦慕,更不是姜瑰曾经口口声声的爱。
——原来这才是原因。
巫南扯了扯嘴角,伸手,捂住了姜瑰的眼睛,轻声问:“姜瑰,如果我当时没同意呢?”
“哦,那就找其他人吧。”
被挡住了光源和视觉的姜瑰下意识伸手虚空的抓了两下,没能找到一个落点,所以声音也显得弱气了些,“我当时太需要出名了,必须要找个靠山的。”
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充斥巫南的身体每一寸,让他几乎想要发狂。
他从来不是唯一,不是挚爱。
他只是一个序号,排名序号一。
他拒绝了,姜瑰自然有备选二三四,也会和他们亲吻,缱绻,上床,那些姿势……
巫南甚至没能想下去。
因为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
巨大的头脑撕裂般的痛处席卷他身体的每一寸神经,让他连呼吸都备受煎熬。
而赐予这一切的都是眼前的这个人。
巫南突然想:如果那天他没有提换角就好了。
姜瑰就找不到借口和他翻脸,或许就只能继续演下去。
演他的戏,演他,演到两个人天长地久。
那多好啊。
怎么会成现在这样呢?
无法抵御的沉重和绞痛感让巫南整个人都显得蜷曲,他将姜瑰压在怀里,明明看清姜瑰脸上厌烦和不耐,却还想低声下气不依不饶的问他。
“我现在依旧可以当你的靠山的。”
巫南低头去吻姜瑰的唇角。
眼角的泪却顺着两人相贴的角度落在姜瑰漂亮的脸上。
巫南声音嘶哑:“我的电影,所有的男一号……”
姜瑰的眼睛是清凌凌的,抬起来,是平静又恬淡的神色:“不行了。”
姜瑰的语气依旧是真诚的:“巫导,你不够格了。”
“我可以的!姜瑰!”
巫南伸手狠狠抱住了怀里的人,像是要通过拥抱把姜瑰刻进骨头里。
他的语气几乎是祈求的,“除了我所有的电影,还有我父母的资源,你知道我父母的,我家里……”
姜瑰微微弯起嘴角,笑着冲巫南摇了摇头:“不够的。”
巫南眼角的泪彻底滑下来。
他喉结滚了滚,近乎哀伤的看着姜瑰。
“你接手了你父母的产业吗?你手里有足够的现金流和资本吗?”
姜瑰既温和又包容的对上巫南的视线,柔声道,“你只是个大导演,巫南,对我来说,你什么都没有。”
时尚圈最大的宠儿,国外追捧的热点,国际冉冉升起的最年轻导演。
就这样被姜瑰轻而易举的彻底否定,毫不犹豫的踩在脚下。
像泥一样。
巫南颤抖得厉害,几乎都要抱不稳姜瑰。
“你太嫩了,巫导。”
姜瑰坚定不移的伸手,推开巫南圈住他的手臂,“你也太年轻了,算了吧,好不好?”
姜瑰站起身。
却在离开的那一秒被巫南伸手抓住左手。
他握得很紧,仿佛担心一松手姜瑰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巫南的手心冰冷:“姜瑰,我会回去接手家族企业,无论是父亲那边,母亲那边。”
“你再等等我,只要两年,最多只要两年!”
姜瑰却摇摇头。
“巫导,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没有任何让你放弃电影行业,去迎合家族的意思。”
姜瑰轻声细语的道,“你是最有电影天赋的天才导演,你应该好好发挥天资,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不!”
巫南打断他,“姜瑰,我愿意,是我自己愿意的!”
姜瑰笑起来,回头,朝巫南眨了眨眼:“那如果等你彻底放弃电影,接管家族,我又变卦了呢?”
巫南愣住了。
“其实没有那么多原因。”
姜瑰从巫南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缓慢地,坚定地,“巫导,我只是不想要你了。你理解了吗?”
*
姜氏的大楼坐落于这座城市老城区的CBD。
和新城的商业区相比,这里立刻降了档次。
楼不够高,车道不够宽,停车场不够智能,就连周边配套也相差老远。
但它依旧需要姜瑰小心翼翼的攒许多许多年钱,才能慢条斯理又正大光明的从正门走进来,昂首挺胸的踩在光洁敞亮的地面上。
不像小时候那样像个小偷。
本来就不是工作日,相关的保洁和值班人员被临时通知今日不排班后,整栋楼都显得空旷。
姜瑰告诉融资公司的负责人等他通知后再过来。
他拎着一瓶酒,独自走进大楼,没有坐电梯,一层楼一层楼的爬上去,一层楼一层楼的锁了门。
直到顶楼。
姜昊成和楚岚比姜瑰先到。
姜瑰踏进顶楼总办公室的瞬间,跟姜昊成对上视线。
“姜瑰?!”
姜瑰反手关上门,走进去:“是我。”
姜昊成瞬间变了脸色,破口大骂:“你个小杂种你瞎闹什么?!公司是你儿戏的地方吗?你别跟我说谈融资的那个人就是你?你个狗杂碎有多远给我滚……”
“是我。”
姜瑰随意把酒放在桌上,对姜昊成道,“你确定要我滚吗?”
姜昊成还在骂:“你个羔逼崽子,老子抽死……”
姜瑰抬眼看他:“要不您还是少说两句。”
姜瑰道:“验资是真的,钱是真的,现在姜氏需要的缺口,除了我,恐怕没谁愿意给您话这么大价钱补了吧。”
姜昊成和楚岚同时沉默了。
但也只是片刻。
不到一分钟后。
姜昊成再次指着姜瑰辱骂起来:“你个傻逼玩意儿在外面挣了钱不知道先拿回来给家里应急,还找外面的破融资集团跟我谈收购合作,你个白眼……”
“喝一杯吧。”
姜瑰拧开白酒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三个小酒杯,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空了。
姜瑰朝姜昊成晃晃杯底:“我特意找了瓶茅台,窖藏的,很适合今天的环境吧。”
姜昊成恶狠狠的瞪了姜瑰一眼,端起酒杯。
站在他身旁不吭声的楚岚拉了他一把。
姜昊成喝酒的动作一顿。
“喝吧,没毒,没看我刚开的瓶吗?”
姜瑰大剌剌晃了晃手中的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楚阿姨,碰一个吧。就当这么多年恩怨一笔勾销了。”
二十多年了,楚岚依旧妆容精致,像小时候领姜瑰回去的那天。
也像后续鞭打挨饿的很多天。
她咬着下唇,还欲再跟姜瑰说什么,姜瑰却先举起了酒杯。
楚岚无法,只得轻轻碰了一下,将自己的那杯喝了下去。
姜昊成十个更典型的粗人,高度数的白酒一杯下肚就能上脸,一上脸骂得就更为难听:“要我说姜瑰你既然是个二椅子,就好好去睡资源带回来给我们姜家。”
“反正八卦都上了那么多,你多陪几个……”
姜昊成指着姜瑰的鼻尖,“他们是不是搞得你挺爽的?才把你心搞野了,我给你说,姜瑰,你这辈子死也给我死在姜家。”
他举着酒杯,指点江山:“你去再睡睡那个商会主席,让他给我们再加些商业资源,姜氏这次肯定能……”
姜昊成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徒劳蹬了几下,没蹬动,有些麻木的大着舌头问:“你这是什么酒,还挺辣……”
楚岚却也一阵头晕眼花。
她眼瞳蓦地睁大,刹那间扭头看向姜瑰,可整个人晕得厉害,险些站立不稳:“你……姜瑰……”
“我下了药。”
姜瑰眯起眼睛笑,眉眼弯弯,还很像他小时候的那种模样,“被担心,不是毒死人的那种药。”
楚岚神色豁然大变,登时伸手去晃姜昊成:“别睡,醒醒!老公!清醒过来!”
姜瑰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姜昊成自然也听到了他的话。
他那张有些臃肿和肥胖的脸格外难看,肥肉纵横间露出阴狠又毒辣的神情:“姜瑰,你个贱货给老子下了什么?!”
姜瑰看着他,用一种看死人的表情,不说话。
姜昊成破口大骂,一边骂一遍拉着楚岚努力站起来,朝门的方向匍匐着行径。
“贱人,贱人,等我出去老子弄死你……”
姜瑰就坐在办公室正中的老板椅上,前后微微晃动。
绵黄色的日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是个漠然又静默的表情。
“我把门锁上了。”
姜瑰柔声说。
楚岚霎时变了脸。
她喝得没有姜昊成那么多,只一杯,还能勉勉强强颤抖着移动。
于是跪在地上朝姜瑰爬过来:“瑰瑰,别闹了,不要吓妈妈,我们都是一家人,以前或许是有些误会,妈妈和爸爸都可以跟你解释……”
姜瑰将剩余的酒泼在办公室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
在楚岚惊慌失魂的骇然里。
将装在身上用来点烟的打火机打着,连油带火扔在了酒里。
“唰”——
火苗蹭的窜了起来。
刚开始只是酒液的那一片。
但这间办公室是姜昊成的办公室,他在这里面放了太多太多个人的收藏。
价值连城的古董,著名画家的挂画,书架上的文件和用来装门面的名著,还有待客用的沙发,各种各样的易燃物。
很快,办公室的温度就超过了这个夏末本有的温度。
姜瑰坐在姜昊成的老板椅上,靠在窗边,伸手推开玻璃,向外望去。
——二十六楼。
他终于能站在姜氏写字楼的顶楼看楼下的车水马龙。
原来这栋他所向往的高楼并没有现在其他的高楼那样高耸入云,令人惊恐。
夏末午后的风吹进这间燃烧的办公室,将火势吹得更盛。
姜瑰怔怔的看着火苗吞吐,眼底的火光跳动,竟硬生生给他烧出了一点活人的人气。
他说:“好旺盛。”
温度越来越高了。
姜昊成一边辱骂姜瑰一边喊着楚岚拿手机打火警热线,偏偏刚刚两人逃命时楚岚的手包落在了办公桌上。
现在火苗一起。
办公桌和他们那边被火线分割,宛如天堑。
楚岚再也顾不得体面,趴在地上求姜瑰把手包给他,眼泪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流下来,又被熊熊的烈火蒸干,像一场不太体面的闹剧。
姜昊成嘴里又骂了几句,最后却缩着头:“姜瑰,算爸爸求你了,你报火警,或者把我们的手机递过来。”
“你想要姜家,爸爸妈妈以后都留给你……”
姜瑰笑起来。
他看着姜昊成和楚岚跪在那儿的样子,其实也没有特别开心。
他拿起楚岚的包,在那两人充满祈愿的目光中开口问:“当初,在我小的时候,为什么要让庄丽带姜佩玉回去?”
隔着吞吐不休的火光。
姜昊成和楚岚分外明显的愣了一下。
庄丽这个名字从没有在姜家出现过,无论是姜佩玉没回来的时候,还是姜佩玉回到姜家以后。
她像是这个老旧豪门里不太光彩的一抹碳灰,被丢进废弃的垃圾桶里。
原本姜瑰也应该不知道的。
不知道是因为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想到什么。
楚岚尖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姜瑰,不是我们从庄丽身边抢走你的!是她为了钱!为了钱治病!是她主动的心甘情愿的!”
姜瑰举起楚岚的包,连带着里面的手机一同晃了晃:“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你知道了庄丽这个人。”
姜昊成粗噶的音色传来,他略显臃肿的身形被烟熏的上气不接下气,带着怒意,“你应该也见过她发病的样子了吧?!”
“那个贱人……”
姜昊成一边喘一边唾骂,“跟我们签合同的时候不告诉我们她有病,拿了我们的钱,反倒让你过上姜家少爷的好生活,妈的死女人……”
“你少说两句吧!”
楚岚推了姜昊成一把,又讨好的哑声哀求姜瑰,“瑰瑰,爸爸妈妈也是被庄丽骗的,虽然以前在家里对你不好,但给你在外面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对不对?”
楚岚年轻时候是演员出身,说着说着就抽噎起来:“瑰瑰,爸爸妈妈错了,你原谅爸爸妈妈,我们出去以后一家人好好生活,好不好?”
庄丽记得他有姜瑰这个儿子吗?
还是曾经记得,又不记得了?
庄丽有没有那么一丝……哪怕曾经想过他呢?
火光将办公室的玻璃照得鲜明,将经年的过往烧得一干二净,再无处可寻。
姜瑰做出一个向上抛的动作,却又在楚岚满怀欣喜爬在地上试图要接的动作里,把那只香家的小包丢进了烈火里。
火焰真亮啊。
亮得所有再贵的奢侈品都能变成一剖散落的灰。
所有的谎言再次变成辱骂。
“贱人!”
“畜生!当初就该打死你!”
“孽障!贱货!”
“怎么办!快想想办法……”
两人匍在地上试图隔绝火焰,不断敲打大门,又那么杯水车薪,倒真的显出几分苍老的可怜。
姜瑰收回目光,靠在窗边,拿起自己的手机,上面有一条虞亭至发来的新信息。
“乖乖,我接受调查结束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看了很久,看到眼睛都有些酸涩。
然后往前翻了翻,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和虞亭至所有的聊天。
其实不多。
竟然很快就能看完。
火势越来越旺。
姜昊成和楚岚被熏得终于再也腾不出空骂他。
姜瑰打开虞亭至的信息栏,删除了这个好友。
大概是姜氏这栋高楼的顶楼起火到底还是有些引人瞩目。
姜瑰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似乎有消防的声音。
不过不要紧。
他锁了每一层的楼,还弄坏了电梯。
消防车的声音果然越来越近。
被火线隔开的另一头,大概是因为没有窗户可以借助呼吸,楚岚和姜昊成渐渐没了声音。
也没了辱骂。
姜瑰的手机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他低头去看——
哦,杜温瑜。
姜瑰不准备去接。
门到底是锁着,烟气渐渐呛过来了,熏得他喉咙生疼。
眼前的浓烟逐渐弥漫开来,让他看不太清。
但手机实在太响太响了。
吵得他上路时都要不太安生。
姜瑰不想这样,他想平静一点的走。
所以他按了接听。
“杜温瑜。”
姜瑰说。
“瑰瑰!不要怕,不要怕!撑住!”
姜瑰从没见过杜温瑜这样惊慌失措的声音,像是可以从这幅声音,看到他勃然变色的那张俊脸。
这幅声音那么有名,是乐坛最负盛名的教父,是无人超越的存在。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依旧是好听的。
姜瑰的嗓音却被熏得很哑了。
他对杜温瑜说:“你好吵啊。”
“直升机马上就过来了,姜瑰,我求求你!直升机马上就过来了!消防队在一层层开锁上楼!”
杜温瑜的语气几乎是恐惧的,哀求的,带着痛的,“你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姜瑰,我求你,我求求你!”
浓烟充满了整间屋子。
姜昊成和楚岚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我知道,杜温瑜。”
姜瑰的语气是悠然的,甚至有点小小的开心,“楼层是我锁的,你们要开二十五层,来不及的。”
杜温瑜已经是嘶声了。
他的声音像是拉坏了的风箱,变得嘶哑又无限延长:“来得及!姜瑰!我来得及!等我!我就在楼下,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不好?!”
“你不想去奥地利我们就不去,我们就在国内,我陪着你,我永远陪着你!”
姜瑰没有说话。
他攀在窗沿上向下看,从一个角落不那么浓密的烟雾里,看到了杜温瑜的身影。
二十多层的距离。
他终于变得很矮很小,像是能被踩在脚下。
姜瑰终于有些满意。
“直升机还有一分钟就到,瑰瑰,只要一分钟,我马上就去接你,不要怕,不要怕好不好?”
杜温瑜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
就像姜瑰的视野也逐渐开始模糊。
他坐在窗沿上,晃着腿,像个很小的孩子。
他抬起头,从这座高楼的顶楼看到云朵咧着嘴对他笑,看到从窗户漫出的浓烟长了腿跟他赛跑。
姜瑰觉得开心。
他单手抓着窗栏,跟杜温瑜在手机里讲话:“我不害怕。”
姜瑰咳了几声,在手心里看到几片血点,便随手抹了抹。
几乎同时。
杜温瑜也看到了坐在窗栏上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已经是惊惶了,又像是祈求和颤抖:“不要,姜瑰,不要跳,求求你,活着,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隔了只几秒。
杜温瑜像是一退再退,哀声道:“瑰瑰,不要放弃自己,只要你活着,哪怕你想和虞亭至在一起,我退出,我不逼你,好吗?姜瑰,别放弃,求求你!”
姜瑰却笑了起来。
这是两人认识的第四年,他笑起来的声音却还像初见那样,很轻,又轻又脆。
像那个夏夜红毯之后,两人第一次对上视线。
——“杜老师您好呀!”
——“你是……”
时光穿过厉厉风声。
那道刻入骨髓的声音回答他。
“我是一个杀了人的纵火犯欸……杜老师,我为什么,要去和虞亭至在一起呢?”
瞬间。
杜温瑜像是听到某种绝望的宣告:“不!姜瑰!”
“我也没有什么需要你答应的了。”
姜瑰叫他一声,顿了顿,传来几声压抑住的咳嗽,“总之……杜温瑜,谢谢你帮我救了虞亭至。”
杜温瑜仰头竭力向上去看。
二十六层。
那个身影实在太小太小,被淹没在浓雾里,再被一点一点慢慢吞噬。
杜温瑜再也站立不住,跪了下来。
像是终于意识到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将那个人重新拉回身边。
杜温瑜抓在墙壁上的手已经满是血痕和伤口,脸上亦不知是泪还是血:“姜瑰,我爱你,我爱你……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跳,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过了片刻。
姜瑰已经显得细弱的声音才从手机传过来:“杜老师,你是很坏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
“你也是很好的人。”
姜瑰又道。
坐在窗栏的人轻轻吸了口气,像是他胸口那只枯尾蝶最后翕合的一次翅膀。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不再流转。
世界便也静止。
只有那只枯尾蝶振翅欲飞。
“杜温瑜。”
“愿你幸福,也祝我自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