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脸上还带着被抓包的羞愧,满脸通红地望向方绥知,黑润润的眸子看起来快哭了。
方绥知心里升起薄薄的负罪感。
时寻扁着嘴看他:“什么事?”
方绥知无言,沉默许久后张了张嘴:“顾老师让我看着你。”
两人继续大眼瞪小眼。
“顾老师指的不是这种看吧......”时寻被盯得发毛,两人离得近,他不得不对上他的视线。
少年微仰着看他,狭窄的出口让时寻和方绥知不得不挨得很近,他能闻到时寻身上干净的洗衣粉味,混杂着阳光的味道,洗得发白的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里衣起了毛边,领口很大。
方绥知的视线从他清澈得看不见一丝杂质的黑眸往下,划过笔挺的鼻梁,滑到红润的嘴唇上,顿了两秒。
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走吧,回教室。”
离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少年带着他,却不是往学校的方向走的。
时寻刚到这个世界,即便有原主的记忆,对周围的建筑地标还是仅仅处于“知道”的范围,他只觉得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长好多,路灯是亮的,暖融融地点亮一小片红格子地砖。
时寻埋头跟着方绥知走,面前的人忽然停下,他没注意,一头撞上对方的后背。
少年痛呼一声,捂着鼻子蹲下。
“怎么了?”方绥知转身,见少年捂着鼻子蹲在地上,下意识要去掰他的手,“流鼻血了?”
“没.....没有。”时寻吸了吸鼻子,酸痛感让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湿漉漉地望着蹲下来的少年,“你后背好硬。”
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埋怨。
方绥知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笑容很浅,要不是时寻眼尖,定会错过。
有什么好笑的,长得高了不起啊,切。
愤愤地想着,时寻抹了把疼出来的生理泪水:“你要带我去哪里?”
“把你卖了。”方绥知懒懒道。
时寻:......这并不好笑。
于是破破烂烂的时寻跟着精致的方绥知进了他平时只路过不进入的鞋店。
一进去,就有店员围上来,问他们需要什么——当然,大部分时候都看着方绥知。
时寻对干净地能摔死跳蚤的地板适应不良,悄无声息往后挪着,想要逃出这家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店,又不敢乱动,生怕触及到哪条隐藏规则。
在这种地方被陌生人注视着,时寻脸上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又一次升了回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破破烂烂的玩具娃娃。
精致到发丝的店员和鞋子穿脱了胶都还在穿的少年站在一起,方绥知忽地心里不是滋味。
他不该带他来这的,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全。
时寻捏着衣角十分不安:“你经常不在班里,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况......”他咬了咬下唇,少年的自尊心最终还是败在了现实面前,“这里的东西我都买不起的,鞋子今天才开的,我回去找502黏一黏......”
他的声音很轻,方绥知一个字都没听清,见他急着想走,随手指了一双,扭头问:“鞋码?”
少年被截住话头,下意识道:“39。”
方绥知干脆利落地去付钱了。
时寻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明明只是一会功夫,无所适从的自卑让他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望着穿着一身做工考究衣服的方绥知,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凭什么他什么都有?又凭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自己的表情太过害怕,等到方绥知回来,直接对时寻说了句“走吧”。
时寻如梦初醒,呆呆地跟着他出去了。
少年望着方绥知将盒子打开,又看见他将鞋子放在地上,示意时寻换上。
白捡的便宜为什么不要?虽说是这么想,时寻对别人的示好还是十分不安,他绞尽脑汁:“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时寻的人生充满了暴力、嘲笑和侮辱,虽说他们是同学,但方绥知在今天之前就没和他说过话,一个陌生人突然对自己示好,换谁都心生警惕,更别提时寻了。
“原因有那么重要?”
他点点头,大有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方绥知想了想:“顾老师让我看着你。”
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
时寻不信,狐狸眼瞪了起来,比平时多了分稚气,明明很不习惯跟人对视,对方还是鼓起勇气看着自己,嘴唇紧紧抿着,垂在裤边的手握成拳,身体绷紧。
方绥知又把视线放回他的脸上。
这样的眼神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戒备的动作也似曾相识,还有这个人......
“你比较好看。”
听到这话的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憋红了脸:“我是男生。”
“我知道。”他带着少年走出店铺,天色沉沉,星子零星几颗,路灯孜孜不倦地亮着,长椅在街道中间,没有光。
时寻被按在椅子上,仍不放弃:“我是男生。”
“我没瞎。”方绥知宽慰道:“你就当我钱多得花不完吧。”
少年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借着俯身去穿鞋的动作,将脸上的不甘和嫉恨遮得严严实实。他穿上鞋,再将旧鞋收拾好,抬手要摸鼻子:“谢谢你。”
“你刚摸过脚。”方绥知又道。
时寻一愣,放下手,小尾巴似地紧紧跟住他:“那我不摸了。”
月亮跟着他们一路走,沉默着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你......”时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网吧。”
“猜的。”
“怎么猜的?”时寻并没有气馁,方绥知走路很快,时寻习惯了一个人慢悠悠走,这会儿跟得气都快喘不上来,心又开始突突地跳,带着疼。
少年亮晶晶的眸子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被剪歪的额发一蹦一蹦地,比主人欢脱多了。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话那么多?”方绥知同门卫说了一声,两人肩并肩走进校园,从正门。
“你以前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吧。”他总觉得两人关系近了些,尽管方绥知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对方的脚步顿了顿。
和时寻说的一样,国内国外的竞赛挤满了他的课程,他很少有时间去和别人社交,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叫什么?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
回到学校的时候,教室灯已经关了,门锁着。
走廊里的灯也都暗着,蓝盈盈的月光从外面斜斜射进来,地面明明暗暗,排水管贴在瓷砖围栏边,灰扑扑地爬着细小的脏痕。
微小的声音被放大。
从进入灯全灭的教学楼开始,方绥知就被时寻甩在了后面,少年低着头贴着墙走得飞快,手臂线条绷紧,脊背僵硬。
心底一个声音回答他:他叫时寻。
“时寻。”他道。
时寻去够门框顶上的钥匙——他要拿书包再回家,住宿费太高了,他一次性凑不出那么多。
黑漆漆的楼道里忽然传出这么一声,那声音还在自己背后,时寻手一抖脚一滑,重心不稳向后面倒去。
一双手托住了他,温热的身体靠在他背后。
方绥知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洗衣粉香味,和他用的不一样。
那气味很快就淡了。方绥知将钥匙取下,开门,打开灯。
余光注意到对方表情一下子放松了,额角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
方绥知将辅导书收进书包里,走向前门:“走吗?”
少年惊愕地抬头看向他。
他不再多言,率先走了出去,脚步很慢。
很快,另一道声音急急地赶上他,跟他一起走下楼。
“谢谢。”少年抿着唇,露出羞涩的笑,“谢谢你。”
手抠着书包带,时寻的眼睛却是望着他的,笑起来的时候卧蚕很鼓。
方绥知心底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别开目光,又喊了一声:“时寻。”
然后少年又“咻”一下扭头看他了,像个玩具娃娃。
于是,他也笑了,笑容很淡,但实在难得:“时寻。”
少年又羞涩地笑起来,左脸颊有个梨涡,很可爱。
有人同他说话就这么开心?
他被这亮亮的眼睛看着,竟也跟着愉悦起来。
只是他不知道,时寻的笑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在时寻看见方绥知笑的时候,那种怨恨升到了顶端,即便他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都与方绥知没有关系,可他还是忍不住怨怼起来。
既然老天如此不公平,那就别怪他不仁不义了。
一个从未遭受过挫折的天之骄子,如果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被所有人厌恶的同性,会不会绝望呢?
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糟糕了,流言蜚语对他来说只是挠痒痒,但方绥知呢?被高高捧起坐上神坛的时候,一定没想过摔下来的时候有多痛吧?
两个不被世俗接受的同性恋。
方绥知在校外租了房子,一个人住。
他的社交关系很简单,父母常年搞科研不在身边,又没什么特别的朋友,他像往常一样摊开习题,做完题去洗澡,然后坐着背书背到凌晨一点去睡觉,这是他的日常。
“若金属棒从静止释放到达到最大速度的过程中......”时寻到家了吗?
“电阻r上产生的热量q......”他现在也在刷题吗?
“磁感应强度大小为b......”时寻的衣服领口好大,都能看见......
“啪!”方绥知一把把书合上。
他按了按眉心,干脆去洗了个澡,摊开书就会想到时寻,他只好将书合上,关灯。
呼吸逐渐平缓。
时寻的睫毛好长。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恍惚间似乎真的看到少年又凑了上来,狐狸眼上挑着,含笑看着他。
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对方惊讶地看过来,然后奔向他。
“楚先生!”他听见他喊。
他看见他的眼睛是漂亮的银灰,像流光溢彩的钻石。
他身上裹挟着蜜糖般的白葡萄酒味,温热的皮肤成了最好的扩香器,让那带着体温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顺着肺管一路向下,烧到小腹。时寻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
他们接了个绵长的吻。
时寻朦胧的眼眸像被月光拂过的云。
风吹起窗帘,黑沉沉的夜幕,星星和大地都睡了。
方绥知拿过闹钟看了一眼。
3:21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