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一脸兴奋,一把握住江河的胳膊,“你家二丫可真是了不得!那画画得是真好,你看,就给我画的这艘船,挂在我家堂屋里,天天看着,心里都敞亮!全村人都羡慕我呢!”
江河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他强硬地拒绝了全村人,就是为了保护女儿的爱和纯粹,不让她的画变成交易的筹码。
可现在……
江河看着张大爷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艰难地开口问道:“张大爷,你说什么?你……你从哪儿弄来的二丫的画?”
张大爷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理所当然地说道:“还能从哪儿弄?就跟二丫买的呀!那孩子,画得好,人还懂事,非要给我画,我说给钱,她一开始还不要,后来才小声说,这钱要攒着给家里‘填窟窿’呢!”
“填窟窿……”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江河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想起了大女儿在门帘后偷听的身影,想起了三女儿和小女儿在村里村外奔波的模样,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卖画的二女儿。
他的四个女儿,他视若珍宝的四个小棉袄,竟然全都因为他的一句无心之言,用她们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她们以为的“家庭重担”。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感动,夹杂着心疼和骄傲,狠狠地冲刷着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张大爷告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夜里,吴晚秋给孩子们都盖好被子,才回到屋里。
一进门,就看到江河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怔怔地出神。
“怎么了?”
吴晚秋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轻声问道,“还在想孩子们的事?”
江河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他将今天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妻子。
从三丫的“玩具租赁”,到小满的“捞虾米卖钱”,再到二丫的“卖画救急”。
“我拦着全村人,不让他们求画,就是怕她的画沾上铜臭味,怕她累着。可到头来,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把画卖了。”
江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哽咽,“晚秋,我心疼。她们才多大,就得操心这些事。我想着,要不从明天开始,咱们给她们点零花钱,以后别这么累了。”
吴晚-秋静静地听着,眼圈也红了。
她伸手握住丈夫粗糙的大手,却没有立刻同意。
“心疼是心疼,可我觉得,这是好事。”
江河诧异地看向她。
吴晚秋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江河,你想想,她们知道心疼咱们,知道这个家有困难了,要靠自己的本事去想办法解决问题,这是多难得的品格。”
“咱们家的孩子,不能养成温室里的花朵。让她们去折腾吧,只要不出格,咱们就装作不知道。等她们自己觉得累了,或者把那个‘小金库’攒满了,自然就停了。”
妻子的话,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江河心头的乱麻。
他看着吴晚秋,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重活一世的人,在某些方面,还不如妻子看得通透。
是啊,他的女儿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长大,他应该感到骄傲才对。
“好,听你的。”
江河反手握紧了妻子的手,“就让她们折腾去。”
夫妻俩相视一笑,决定对女儿们的“秘密事业”采取不干涉、不点破的纵容态度。
第二天,江河开着车去了市里。
他先去医院看望了发小老周的女儿,小姑娘恢复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他又去市场买了些新鲜的海产,提着去了吴向阳的办公室。
吴向阳见到他,很是高兴,亲自给他泡了茶。
“你小子,可是稀客!”
吴向阳打量着他,笑道,“气色不错,看来厂子的事没把你压垮。”
江河也笑了:“哪能啊,好歹也是两辈子的人了,这点压力算什么。”
他把话题引到正事上,“厂子那边,很多精密零件都送去日本加工了,算算时间,最近就该送回来了。等零件一到,就能开始组装生产线了。”
“那就好。”
吴向阳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说道,“江河,咱们是自家人,有难处你尽管开口,别跟我客气。我在首都那边,也认识几个人,真到了资金周转不过来的那一步,总能想办法。”
江河心里一暖,知道这是吴向阳在真心实意地帮他。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暗叹,如果自己这辈子选择从政,有吴向阳这样的大舅哥在前面铺路,后面又有王正阳那样的岳父做后盾,想必会走得比谁都轻松。
只是,重来一次,他所求的,早已不是那些权势和地位。
他只想守着吴晚秋和那四个让他心疼又骄傲的女儿,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哥,谢了。真到那一步,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江河放下茶杯,眼神清明而坚定,“不过现在,我还能扛得住。”
从市里回来,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江河就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江二丫。
“二丫,起来,爸爸带你去个地方。”
江二丫揉着惺忪的睡眼,被父亲牵着手,一路走到了村后的半山腰。
那里,是江家的祖坟所在地。
江河点上香烛,拉着二丫跪在墓前,神情肃穆。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江河,携孙女江云(二丫大名),特来告慰。我江家血脉,出了一个有灵气的孩子,天赋异禀,日后必成大器,光耀门楣。今日,我与族中长辈商议,决定为江云单开一脉,入我江氏族谱,望列祖列宗护佑她一生顺遂,才华通天。”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江二丫似懂非懂地学着父亲的样子,也磕了三个头。
清晨的薄雾里,香烟袅袅,一切都显得庄重而神圣。
祭拜完祖宗,江河带着二丫回了家。江大海和几位族中的老人都已经等在了堂屋里。
那本厚重的,记录着江家数百年传承的族谱,正被郑重地摆在八仙桌的正中央。
江大海亲自翻开族谱,取出一页崭新的宣纸,用最恭敬的姿态,准备落笔。
江大海握着饱蘸墨汁的毛笔,手腕沉稳,一笔一划,皆是力道。
“江氏,云字辈,讳云,女。聪慧敏而好学,天赋异禀,善丹青,光耀门楣,特此,另立一支……”
崭新的宣纸上,一行行遒劲有力的黑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宣告着一个女孩的名字,被郑重地刻入了这本承载着数百年血脉传承的族谱之中。
一个个名字赫然出现在众人眼中,这是大家骨子里的骄傲!
在场的族中长辈们,个个神情肃穆,眼神里是见证历史的郑重。
江二丫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她不知道这几行字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气氛很严肃,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江河和吴晚秋并肩站着,看着那页新添的族谱,心中感慨万千。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在这个靠海吃海,骨子里无比传统的渔村,一个女孩的名字,不仅被记入了族谱,甚至还单开了一脉。
这在江家,乃至整个渔村的历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破天荒头一遭。
江河想起了刚结婚那几年,村里总有些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吴晚秋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几个“赔钱货”。
那些刺耳的话,他曾为此和人红过脸,动过手。
可如今,一转眼,他被视作“赔钱货”的女儿,却成了足以让整个家族引以为傲,甚至要单开一页族谱的“小祖宗”。
世事变幻,莫过于此。
吴晚秋的眼眶微微发热,她悄悄握住了丈夫的手,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里,感受到了同样翻涌的情绪。
“都说我们家阴盛阳衰,我看呐,是祖宗显灵,知道咱们家的姑娘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江母看着那页族谱,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声音洪亮地说道,“这还只是二丫头,我们家大丫的琴,三丫的精明,小满的乖巧,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大的出息呢!”
一句话引得满堂哄笑,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瞬间变得轻松而喜庆。
江大海也笑着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将那页宣纸吹干,合上了厚重的族谱,朗声道:“开席!今天都别走,不醉不归!”
午饭,江家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开了好几桌,族里的亲戚们推杯换盏,言语间都是对江河一家的羡慕和对二丫的夸赞,气氛好不热烈。
江河被灌了不少酒,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敞亮和骄傲。
饭后,亲戚们陆续散去。
江河刚想回屋歇会儿,就看到江二丫又像往常一样,拿出了自己的画板和画笔,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开始专心致志地画了起来。
那小小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认真,也格外让人心疼。
江河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带着一身酒气,柔声说道:“二丫,刚吃完饭,歇一会儿再画吧,别累着。”
江二二丫抬起头,看到是爸爸,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她放下画笔,小手却没闲着,而是伸过来,轻轻抚平了江河紧锁的眉头。
“爸爸,我不累。”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要好好练习,等我长大了,画就能卖好多好多钱,这样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简单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江河的心上。
他只觉得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他伸手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声音沙哑得厉害:“傻丫头……爸爸不辛苦。”
“赚钱是大人的事,你和姐姐妹妹们,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是对爸爸妈妈最好的帮忙了。”
他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一字一句,像是在对女儿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画画,是因为你喜欢它,它能让你快乐,而不是为了把它变成赚钱的工具,知道吗?爸爸希望我的二丫,永远都能因为画画而感到幸福,而不是感到疲惫和压力。”
江二丫似懂非懂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话里的深意,但她能感受到父亲怀抱的温暖,和那份沉甸甸的爱。
父女俩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江河心头的激荡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松开女儿,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去玩吧,今天爸爸特许你不用练习。”
看着女儿欢快地跑去找姐妹们,江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决定去海边走走,吹吹海风,让自己的脑子彻底清醒一下。
刚走到院门口,迎面就撞上了正要进门的村支书。
村支书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与周围渔村的环境格格不入。
“江河,正要找你呢!”村支书一看到他,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叔,什么事?”
江河停下脚步,目光在那西装男人身上扫了一眼。
“给你介绍一下,”村支书指着身后的男人,满脸堆笑地说道,“这位是孙志敏孙老板,县里新开了一家美术培训班,孙老板就是大老板!”
“江老板,久仰大名!”
那叫孙志敏的男人立刻伸出双手,脸上挂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笑容,“您建厂带领全村致富的事迹,在咱们县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江河淡淡地点了点头,跟他握了握手,开门见山地问道:“孙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孙志敏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更热切了几分:“江老板,是这样的。我听说您家二千金,小小年纪,画画就极有天赋,连京都来的大画家都赞不绝口。我这次来呢,是想请令千金帮个小忙。”
他顿了顿,见江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便接着说道:“我的美术培训班下个周末就要开业了,想请令千金在开业典礼上,过去剪个彩,再跟我的学生们拍几张合影,就当是给我们培训班添点光彩,您看怎么样?”
江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最反感的就是这种事。
就在他准备开口拒绝的时候,孙志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当然,我们绝对不会让孩子白辛苦一趟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和诱惑,“只要您点头,我们当场就付一百块钱的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