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县报的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字刊登了一则新闻。
《渔家有女初长成,我县小画家荣获全国美展大奖》。
新闻配上了江二丫在京都领奖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捧着奖状,笑容腼腆又灿烂。
这则新闻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渔村,激起了千层浪。
还没等村民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就开到了村口,停在了江河家的院门前。
车上下来几位穿着干部服的人,为首的一位,正是县里的父母官。
紧随其后的,是镇上的领导。
他们是来送奖金和荣誉证书的。
“江河同志,吴晚秋同志,恭喜你们啊!你们为我们县,为我们镇争光了!”
县领导握着江河的手,满面红光,“这是县里奖励给二丫同学的一百块钱奖金,还有一些书籍文具,希望她再接再厉,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一百块钱!
这个数字让围观的村民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周翠兰激动得浑身发抖,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她看着屋里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看着那些曾经在背后说三道四,嘲笑她家生不出儿子的长舌妇,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和扬眉吐气的快感,猛地冲上了头顶。
她叉着腰,走到院子中央,扯着嗓子就喊开了:“怎么着?都哑巴了?当初说我们家江河生不出儿子是绝户的,不就是你们几个吗?现在怎么样?”
“我孙女争气,上了京都的报纸,又上了县里的报纸!县太爷都亲自上门送奖金!你们谁家的孩子有这个本事?”
她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挨个点过那几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妇人,声音越发响亮:“儿子?儿子能有我孙女这么大的出息?我们家二丫一个,顶你们十个儿子!以后谁再敢在我背后嚼舌根,说我们家没根,我就撕烂她的嘴!”
一番话骂得酣畅淋漓,掷地有声。
那些被点到名的妇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围的村民们,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轻视,只剩下赤裸裸的羡慕和嫉妒。
他们看着被领导们围在中间,像个小公主一样的江二丫,再看看自家还在玩泥巴的野小子,心里五味杂陈。
老江家这哪是要绝户啊,这分明是要出真龙了!
村支书也是满脸的与有荣焉,他当即拍板,找人写了一条大红横幅——“热烈祝贺本村江二丫同学荣获全国美术大奖”,直接挂在了村口最显眼的大槐树上。
一时间,整个渔村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
到了下午,村支书提着两瓶酒,乐呵呵地找上了门。
“江河啊,跟你商量个事。”
村支书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正在堂屋里画画的江二丫。
“叔,有事您直说。”江河递过去一根烟。
村支书嘿嘿一笑,指着二丫的画板:“你看……二丫这画能不能也给叔画一张?我出钱买!挂我们家墙上,多有面子!”
“以后我儿子娶媳妇,我还能跟亲家吹牛,说我们村出了个大画家呢!”
这番话把江河一家子都给逗乐了。
吴晚秋更是哭笑不得,这画还没卖出去呢,倒先被自己人给盯上了。
江二丫却没觉得有什么,她抬起小脸,兴致勃勃地看着村支书:“叔叔,你想要什么样的画呀?我可以给你画大海,画大船!”
“要得要得!就画大海!”
村支书一拍大腿,高兴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一早,江二丫就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给村支书画画。
院门外,王正阳的女儿钱月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走了进来。
“月月姐姐!”
大女儿江大丫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扑了过去。
她最喜欢这个漂亮又温柔的姐姐了。
“大丫,这是给你们带的礼物。”
钱月笑着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她,里面是几块从城里买来的奶油蛋糕。
大丫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蛋糕,却没舍得吃,而是拉着钱月的手就往屋里跑:“姐姐,你快来!我弹琴给你听!妈妈教了我一首新曲子!”
说着,她就献宝似的坐在那架崭新的钢琴前,一双小手放在琴键上,清脆悦耳的琴声立刻在院子里流淌开来。
钱月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她看着大丫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灵巧跳动的手指,眼神渐渐变得迷离。
那熟悉的旋律,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让一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听着听着,钱月的眼圈就红了,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她慌忙抬手擦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声呢喃道:“这孩子……真是有天赋……”
优美的琴声中,江二丫也完成了她的画作。
她举起画纸,献宝似的跑到江河面前:“爸爸,你看,我画好了!”
画上是黎明时分的大海,金色的朝阳从海平面喷薄而出,将海面染成一片碎金。
一艘渔船正乘风破浪,船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姿挺拔如松,正是江河的模样。
整幅画充满了力量和希望,让人一看就心潮澎湃。
江河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了,他看着画上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感动。
他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指着那幅画,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二丫,这幅画太好看了,咱们不给村支书叔叔了,行不行?”
见女儿露出疑惑的表情,江河笑着解释道:“这幅画,爸爸想留着,挂在咱们家墙上。你再重新给村支书叔叔画一幅,画一艘更大的船,好不好?”
江二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应道:“好!”
对她来说,只要爸爸喜欢,让她画多少幅都愿意。
第一百六十章怯意的日子
江二丫仰着小脸,看着爸爸真诚又带着期盼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再给叔叔画一幅更大的船!”
村支书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乐得一拍大腿:“哎呀,江河你这眼光!这画是该留着,挂在堂屋正中间,多气派!二丫啊,叔不急,你慢慢画,画多大都行!”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可这件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渔村。
村支书家都能求到画,我们怎么就不行?
一时间,江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江河家的,你看我们家也没啥好东西,这两只老母鸡你收下,让二丫也给我们画一张呗?不用太好,随便画个海浪就行!”
“嫂子,我这有几尺新布料,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就求二丫一幅画,挂墙上给孩子当个榜样!”
村民们提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院子里挤,一个个脸上都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周翠兰看着这阵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乐呵呵地就要答应下来。
“都给我打住!”
江河沉着脸从屋里走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让嘈杂的院子安静了下来。
他环视一圈,目光冷冽:“我女儿画画,是她的爱好,不是她挣钱的工具,更不是你们拿来攀比炫耀的东西。画,一张都不会给!东西都拿回去,以后谁也别再提这事!”
说完,他直接“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将所有人的议论和错愕都隔绝在外。
周翠兰有些不解:“你这孩子,干嘛发这么大火?乡里乡亲的……”
“妈!”
江河打断了她,语气严肃,“二丫才多大?要是让她觉得画画就是为了换东西,为了让别人高兴,那她以后还怎么画出自己想画的东西?这事没得商量。”
吴晚秋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无声地表示了支持。
江二丫躲在门后,听着爸爸的话,心里暖洋洋的。
她不在乎能不能得到那些礼物,她只知道,爸爸是在保护她喜欢的东西。
村里的求画风波被江河强硬地压了下去,而村外的渔具厂,却在王正阳的催促下,进入了疯狂的建设阶段。
“人手不够就加!钱不够我想办法!给我二十四小时两班倒,机器连轴转,天黑了就给我把探照灯拉起来,一天都不能停!”
王正阳像是打了鸡血,整天泡在工地上,嗓子都喊哑了。
在他的金钱攻势下,整个工地热火朝天,进度一日千里。
吴向阳那边也打了招呼,政府开了绿灯,供电局第一时间就拉了专线过来,保证了工地的用电。
王正阳更是大手一挥,直接派人带着重金去国外,催促那边加急生产定制的机器零件。
进度是飞快,但王正阳口袋里的钱也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淌,原本鼓囊囊的钱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李雪梅辞职后,接送江大丫和江二丫上下学的任务,就落在了钱月的肩上。
每天下午,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温柔地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带她们回家,做好可口的饭菜,再耐心地辅导她们写作业。
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书卷气和温婉,让孩子们对她格外亲近。
而钱月也从这种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找到了久违的平静和安宁。
这天下午,她看到李雪梅背着钓竿和水桶从外面回来,便主动走了过去。
“李老师,你每天都去钓鱼吗?”
“嗯,”李雪梅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
钱月看着她被海风吹得有些粗糙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也买了鱼竿,但是一次都没钓上来过。”
李雪梅有些惊讶,但看到钱月眼里的期盼,还是爽快地点了点头:“好啊,明天我叫你。”
另一边,市人民医院里也传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李虎带着妹妹李夏,拿着吴向阳开的条子,顺利地见到了市里最好的骨科专家。
经过一系列详细的检查,专家看着片子,十分肯定地告诉他们兄妹俩:“腿能治!虽然耽误了些年,但现在的手术技术很成熟,做完手术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不敢说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但丢掉拐杖,正常走路绝对没问题!”
“轰”的一声,李虎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一把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嘴唇哆嗦着,反复确认:“医生,您……您说的是真的?我妹妹的腿,真的能治好?”
“当然是真的。”医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李虎再也忍不住,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当场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压抑了十几年的愧疚、自责和心疼,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喜悦的泪水。
李夏也愣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看着喜极而泣的哥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残疾的腿,一个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竟然真的要实现了。
兄妹俩抱头痛哭,将所有的激动和感恩,都融化在了泪水里。
而江河却对这些变化浑然不觉。
他的日子过得悠闲又规律。
天气好的时候,就开着船出远海,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时船舱里总是堆满了活蹦乱跳的渔获。
天气不好,他就在近海的礁石上甩上几竿,享受着和海鱼搏斗的乐趣。
对他而言,无论是建工厂的雄心壮志,还是女儿成名的荣耀,都比不上海风拂面的自由,和鱼儿上钩时那沉甸甸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