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然,陈作家,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一辈子,就靠着手里那支笔吃饭。写过戏,写过小说,也写过几篇评论文章。
他自认,自己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东西,跟政治,八竿子打不着。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为封建地主阶级招魂”的“反动文人”。
他那些曾经被人追捧的作品,现在,都成了“大毒草”。
他想不通,也不服气。
学校开批判会,让他上台检讨。
他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红袖章的学生,冲到他家里,让他把那些“封建遗毒”的藏书都交出来。
他堵在门口,指着他们鼻子骂:“你们这是抢劫!是土匪!”
他就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谁想碰他一下,都得被扎一手血。
可刺猬,终究是斗不过一群饿狼的。
这天下午,他家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为首的,是商业局的赵副局长。
赵副局长挺着个啤酒肚,戴着个大盖帽,身后跟着七八个穿着制服,一脸严肃的工作人员。
“陈默然同志是吧?”赵副局长官腔十足,“我们是市商业局‘四旧清查小组’的。接到群众举报,说你家里,私藏了大量的封建物品。现在,我们要对你家,进行依法搜查!”
“你们凭什么!”陈默然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有搜查令吗?这是我的家!”
“搜查令?”赵副-局-长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就是!市革委的最新指示!你有意见,可以去跟组织提嘛!”
陈默然看着那张纸上,刺眼的红章,和那些他看不懂的条条框框,一下子就蔫了。
他知道,跟这些人,是讲不了道理的。
“搜吧!”他退到一边,脸色铁青,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像土匪一样,涌进了他的家。
这些人,比那些学生红袖章,要“文明”得多。
他们不砸东西,也不骂人。
就是一样一样地,把你家里的东西,拿出来,登记,贴上封条。
“明代黄花梨木书桌一张,封!”
“清代粉彩瓷瓶一对,封!”
“名人字画二十三幅,封!”
……
陈默然看着自己一辈子的收藏,就这么被一件件地贴上了白色的封条,心,在滴血。
他知道,这些东西,一旦被封存,就再也回不来了。
最好的结果,是被送到博物馆。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当成垃圾,扔进仓库里,直到烂掉。
赵副局长背着手,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陈默然的面前。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
“陈作家,你看你,这是何苦呢?早点主动上交,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
“现在,这些东西,都成了证物了。你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啊。”
“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想想你的老婆孩子。别因为这些死物,把一家人都给搭进去。”
说完,他拍了拍陈默然的肩膀,带着他的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屋子里,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满地的封条。
陈默然看着那些白色的封条,就像是看着一张张催命符。
他那身引以为傲的硬骨头,在这一刻,终于,被压垮了。
赵副局长说得对。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可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家人。
他不能因为这些身外之物,把老婆孩子,都给推进火坑里。
当天晚上,陈默然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就像是老了十岁,主动找到了街道居委会,写了一份长达数千字的,声泪俱下的检讨书。
表示自己,辜负了组织的培养,愿意痛改前非,把所有“思想上的问题”,都交代清楚。
这只扎手的刺猬,终于,自己拔光了身上的刺,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而林浩,就在等着这一刻。
……
第三天夜里。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
陈默然家的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
有了王守真的前车之-鉴,陈默然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依旧是林浩和林河,那两个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
“陈作家,想通了?”林浩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
陈默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一次的交易,比上一次,要顺利得多。
陈默然几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
林浩开出了一个同样低到令人发指的价格。
五根小黄鱼。
买下他家里,所有没被贴上封条的,藏在暗格里,地窖里的,最后一批珍宝。
包括一套完整的,宋版《资治通鉴》。
这套书,要是放在后世,那是国宝中的国宝,连进博物馆的资格都没有,得直接锁在恒温恒湿的保险柜里。
现在,它只值半根小黄鱼。
陈默然看着林河,把那些金灿灿的小黄鱼,放在他那张明代黄花梨木的书桌上。
那张桌子上,还贴着商业局的封条。
他惨笑了一声,眼神里,是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他一辈子,爱书如命。
到头来,却要亲手,把这些视若生命的宝贝,当成白菜一样,卖掉。
何其讽刺。
交易完成,赵独眼的人,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搬家”行动。
而这一次,他们搬的,不光是那些没被贴封条的东西。
林浩,让他把那些贴了封条的,也一并,搬走了。
“这……这能行吗?”林河看着那些封条,心里直打鼓,“这可是商业局封的,要是查起来……”
“查?”林浩笑了,“谁会来查?”
“赵副局长,明天会打一份报告上去。就说,经过组织的批评教育,陈默然同志,思想觉悟有了极大的提高,主动地,把所有私藏的‘四旧’,都上交了。”
“这些东西,会直接进入商业局的仓库。然后,在仓库里,因为‘保管不善’,或者‘意外失火’,最终,不知所踪。”
“一个完美的,闭环。”
林河听得是目瞪口呆。
他感觉,自己这个弟弟,已经不是在薅羊毛了。
他是在连羊皮带羊骨头,一起,给吞下去了。
而且,还让那只被吃的羊,心甘情愿,甚至,还得对他说一声“谢谢”。
这手段,简直是通了天了!
就在赵独眼的人,忙着搬东西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
一个负责在胡同口望风的小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老板!不好了!胡同口,来了几个人!”
“什么人?”林浩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知道!看着不像好人!鬼鬼祟祟的,也在往这边瞅!”
林浩心里“咯噔”一下。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块肥肉,不止他一个人盯上了。
有别的狼,也闻着味儿,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