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揣着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条,跟揣了个烫手的山芋似的,脚底下生风,一溜烟就没了影。
屋里头,就剩下林浩一个人。
他没急着动,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却让他脑子里那根弦,绷得更清醒了。
吴晗。
这两个字,就像是刻刀,在他脑子里来回地刻。
别人不知道,他可太清楚了。这不是什么批判运动的号角,这是改朝换代,不,这是天塌地陷的序曲。
一场要把所有旧规矩,旧道德,旧人情都砸个稀巴烂的狂风,就要来了。
风暴里,有人会变成齑粉,有人,却能借着风,上青云。
他林浩,就要做那个借风的人。
而那些被点名的“反动学术权威”,就是他借风的第一块踏脚石。
他手里的那些宝贝,什么字画古玩,在太平年间,那是能换宅子换地的硬通货。可现在,那就是一张张催命的符,一件件要命的罪证。
留着,就是等着被人抄家批斗。
卖了?卖给谁?
国营的文物商店?收倒是收,可那价格,跟白送也差不了多少,而且还得登记姓名来历,那不是自个儿往枪口上撞吗?
唯一的活路,就是黑市。
用这些烫手的“四旧”,换成能塞在墙缝里,埋在床底下的金条,然后夹着尾巴,祈祷自己能活过这场风暴。
林浩的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场注定血本无归的交易里,当那个唯一的,最大的庄家。
……
第二天下午,商业局。
副局长办公室里,赵副局长正坐立不安地擦着额头上的汗。
他面前的茶杯,已经换了三道水了,可他一口都没敢喝。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是个年轻人。
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蓝色工装,相貌清秀,甚至可以说有点文弱。可他就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不说话,也不看他。
但赵副局长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给盯上了,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着。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屋子里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他“怦怦”的心跳声。
这年轻人,就是林浩。
是林海科长那个传说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弟弟。
也是他赵副局长现在真正的,顶头上的天。
昨天,林科长一个电话,就让他今天下午,把所有的安排都推了,在这里等着。
他不知道要等谁,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可他不敢不听。
他现在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自己不是跟林家合作,他就是林家养的一条鱼,还是一条被人家攥住了腮,随时能拎出水面晒成鱼干的鱼。
“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林海走了进来,他先是冲林浩点了点头,然后才把目光转向了赵副-局-长。
赵副局长一看见林海,就像是见了救星,又像是见了阎王,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林……林科长,您来了。”
“坐。”林海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林浩旁边。
赵副局长这才哆哆嗦嗦地,又把半边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赵局长,别紧张嘛。”林浩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今天请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他笑得和和气气,跟邻居家的小兄弟似的。
可赵副局长听着,后背的冷汗冒得更欢了。
请我帮忙?您老人家说句话,那叫帮忙吗?那叫下命令!
“林……林先生,您……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老赵能办到的,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给您办得妥妥的!”赵副局长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没那么严重。”林浩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赵副局长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赵局长,你也是体制内的老同志了,最近市里的一些风向,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赵副局长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点头:“是,是,听说了。要……要抓思想,搞批判。”
“说得对。”林浩点了点头,“上头有指示,要彻底清扫一切‘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垃圾。这是一场硬仗啊。”
他叹了口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可是呢,有些同志,觉悟不高。他们手里,还攥着不少封建社会留下来的,带有剥削烙印的‘旧东西’。现在风声紧了,他们怕了,就想把这些东西,偷偷地处理掉。”
“这怎么行呢?”林浩的调门,忽然高了一点,“这些东西,虽然是‘旧’的,但也是我们国家和人民的财产!怎么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随随便便就给倒卖了,甚至毁掉了呢?这是对人民财产的巨大破坏!”
赵副局长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有点没跟上林浩的思路。
“所以,”林浩话锋一转,又落回了正题,“我希望赵局长,能帮我们,把这股歪风邪气,给刹住!”
“我……我怎么刹?”赵副局长有点懵。
“很简单。”林浩伸出一根手指,“从今天起,我要你,利用商业局的职权,把全京城,所有国营的当铺,信托商店,还有那些挂着‘旧货’牌子的古玩店,所有的交易记录,每天,都给我汇总一份。”
“我要知道,谁,在卖东西。卖的,是什么东西。卖了,多少钱。”
赵副局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手伸得也太长了吧!这些可都是商业系统内部的档案,调阅起来,手续麻烦得要死。
“有困难?”林浩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可旁边的林海,却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赵副局长浑身一哆嗦,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没困难!保证没困难!林先生您放心,这事儿,我亲自去办!我让他们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每天下班前,我保证把最新的单子,送到您手上!”
“这就好。”林浩满意地点了点头,“赵局长,你要明白。我让你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我个人。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是为了响应上级的号召。你这是在为组织,立新功啊。组织上,是会记住你的功劳的。”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了拍赵副局长的肩膀。
赵副局长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哪儿还听不出来林浩这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给他画饼,也是在给他上套。
干好了,就是“功劳”。干不好,或者干得不尽心,那他以前那些破事,随时都能变成“罪过”。
他没得选。
“是!是!我明白!我一定深刻领会林先生的指示精神!坚决完成任务!”
“嗯。”林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那就辛苦赵局长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看都没再看赵副局长一眼,就跟林海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直到那扇门被重新关上,赵副局长才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可还是觉得,嗓子眼儿里,干得要冒火。
……
出了商业局的大门,林海才从口袋里,又掏出几张纸,递给了林浩。
“小浩,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林浩接过来,一边走,一边看。
纸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那份批判名单上,每一个人的详细信息。
家庭住址,精确到门牌号。
家庭成员,工作单位,社会关系。
甚至连谁家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谁家有个正在闹离婚的闺女,都写得一清二楚。
林浩看得连连点头。
他这个大哥,看着是个粗人,但这心思,比针尖还细。
“大哥,辛苦了。”
“一家人,说这个干嘛。”林海摆了摆手,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小浩,你到底想干嘛?这些人,现在可都是火山口上的人,沾上了,怕是会有麻烦。”
“大哥,你放心。”林浩把那几张纸,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里,“我不是去沾他们,我是去……给他们送温暖的。”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笑了。
“你看这天,要下雨了。总得有人,给那些没伞的人,送把伞过去,不是吗?”
只不过,这送伞的代价,有点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