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找?
林海这六个字吐出来,不轻不重,却让整个东跨院瞬间没了声息。
刚才还叮当作响的敲打声,女人间的说笑声,算盘的噼啪声,全都停了。
“啪嗒!”
二哥林河手里的算盘应声落地,黄杨木的算珠摔得七零八落,滚得到处都是。
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个箭步蹿过去,死死盯着大哥手里那个烧得焦黑的玻璃管子。
他的嗓子眼儿里,挤出一种比哭还难听的声音。
“德国货?!”
“我的亲娘哎!这……这不是说,我那堆成山的金元宝,我那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转眼就要变成一堆没人要的破铜烂铁了?!”
他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摸,又不敢碰。
那不是一个零件,那是他破碎的财神爷。
他感觉天都塌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边,王秀芝手里的剪刀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刚才还觉得捡了座金山,这会儿一听最值钱的宝贝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哑巴,心口堵得厉害。
她引以为傲的情报网,在“德国货”这三个字面前,屁用没有!
“海子,当真……当真就没别的法子了?”
林建军也急了,他刚上任的“总负责人”派头还没摆够,就碰上了技术壁垒,面子上火辣辣的。
林海摇了摇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凝重。
他惜字如金,却字字诛心。
“国产的,不行。”
这五个字,就是最终审判。
院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手足无措。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
林浩。
这个家里最文弱,却总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老三。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柳茹嫣,也担忧地看向林浩。
她不懂什么德国货,但她能感觉到全家人的绝望,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林浩开口,天大的事,就一定有办法。
林浩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慌乱。
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颗滚落的算盘珠子,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从大哥手里,接过了那个烧坏的功放管。
对着光,管壁上那串陌生的德文字母,像是在无声地嘲笑这个时代的匮乏。
他心里清楚,这玩意儿在1962年的京城,想找个替代品,比登天还难。
但这,也恰恰是另一个机会的开始。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那双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
最后,他的目光像一枚精准的钉子,越过所有人,钉在了院子角落那个身影上。
娄晓娥。
那个一直低着头,拼命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女人。
娄晓娥正拿着剪刀,笨拙地剪着幕布的缝线,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全扬的焦点。
当她感觉到那道让她心悸的目光时,整个后背都僵住了,头垂得更低,脸颊烧得厉害。
“娄姐。”
林浩开口了,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半点情绪。
“啊?”娄晓娥像只被吓到的小鹿,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慌和无措。
“你过来。”
娄晓娥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总让她心慌意乱的男人要干什么,但还是听话地放下剪刀,在全家人混杂着好奇和疑惑的注视下,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林浩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把那个烧坏的功放管递到她面前。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看得娄晓娥心里更是没底。
“娄姐,你家以前是做什么的,我不多问,也没兴趣知道。”
“这东西,你看看,认不认识?”
娄晓娥看着那个黑乎乎的玻璃管子,愣住了。
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从小家里那些精贵的洋玩意儿,比这院里所有人一辈子见的都多。
她颤抖着手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是……德国西门子的功放管,我爹以前那台大收音机里……好像就是这个。”
这话一出,林家所有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院子,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有门儿!
林浩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娄晓娥这个女人,最大的价值不是她的脸蛋,也不是她的身段,而是她那个已经没落的家庭,给她留下的见识和被她刻意遗忘的人脉。
现在,是时候让她发光发热了。
一个女人,只有当她觉得自己“有用”,而不是一个吃白食的累赘时,她才能真正地昂首挺胸,站起来。
“娄姐,既然你认识,那你知道,现在这京城里,上哪儿能弄到这玩意儿吗?”
林浩的语气依然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步步紧逼。
这个问题,让娄晓娥紧紧地锁起了眉头,脑子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开始翻涌。
“以前……前门那边,有个‘亨得利’钟表行,专修各种洋玩意儿。我爹跟那里的楚师傅,还算说得上话……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了……”
“亨得利,楚师傅?”
林浩把这两个名字刻在心里,他盯着娄晓娥,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决断。
“娄姐,这事儿,得你出马。”
“我?”娄晓娥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行的……我不敢去……”
“你怎么不行?”
林浩的声音陡然提高,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也让院里其他人吓了一跳。
“你认识人,你去,就比我们这群睁眼瞎去强一百倍!”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残酷,每一个字都像刀子。
“还是说,你觉得你这辈子,就只能躲在别人身后,剪剪布头,等着别人施舍一口饭吃?”
他看着娄晓娥那双瞬间泛红、蓄满泪水的眼睛,没有丝毫怜悯。
“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已经不是许大茂那个没用的老婆了!”
“你现在是我们林家的人!你得走出去,给自个儿挣回一口气来!给咱们家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这件事,就是第一步!”
“我让大哥陪你去。”
林浩的目光转向林海,语气不容置疑。
“有他在,天塌下来,他给你顶着。”
一直沉默的林海,看了满脸泪水、浑身发抖的娄晓娥一眼,沉闷地“嗯”了一声。
这一个字,比一万句保证都有用。
娄晓娥被林浩这番话骂得浑身发抖,屈辱、难堪、恐惧……种种情绪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可偏偏,就是这番戳骨剜心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里的混沌,让她那颗快要死掉的心,又重新燃起了一丝火苗。
是啊,她不能总躲着。
她得为这个收留她的家,做点什么!
她不能当个废物!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她看着林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去!”
看着娄晓娥眼里重新亮起的光,林浩满意地笑了。
一旁的柳茹嫣,看着林浩用几句话就让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重新振作,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除了爱慕,更多了几分深深的崇拜。
另一边,二哥林河见放映机有了指望,那颗掉进冰窟窿的心又活泛起来,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凑到林浩身边,搓着手,压低了声音。
“小浩,你看,这最大的难题有眉目了,那……那凳子的事儿……是不是也该办了?一百多条凳子呢,放着占地方,还不能下崽儿。”
“正要跟你说。”
林浩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吩咐。
“下午,以咱们‘先进互助小组’的名义,给轧钢厂、纺织厂那些大单位的工会写信。”
“写信?”林河没跟上思路。
“对,就说我们义务劳动,修复了一批桌椅,可以无偿‘支援’兄弟单位的职工文化活动室建设。”
“无偿?!”林河的嗓子眼儿都劈了,眼珠子瞪得像铜铃,“小浩你疯了?白送?那我这几天算盘不是白打了?我心肝都疼!”
“谁跟你说白送了?”
林浩斜了他一眼,跟看白痴似的。
“咱们嘴上说‘支援’,这叫姿态,叫面子!你信里再提一嘴,就说咱们小组经费紧张,买木料、买油漆的钱都是大家伙儿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你觉得那些工会主席,是吃干饭的?”
“咱们把天大的人情送上门,他们要是真敢白拿,以后在厂里还抬得起头吗?全厂职工戳着他脊梁骨骂!”
“这不叫卖东西。”林浩一字一句地敲打着他那榆木脑袋,“这叫‘政治任务’,他们给的钱,那不能叫货款,得叫‘赞助费’!你信不信,这么一倒手,价钱比你那一门心思卖五块钱一条,高得多!”
林河听得一愣一愣的,咂摸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从肉疼瞬间变成了狂喜。
“高!实在是高!小浩,你这脑子……真是长在咱们脖子上的吗?”
他比划了半天,最后只能心悦诚服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行了,赶紧写信去。”林浩挥手把他打发了。
就在这时,刘海中又挺着肚子,拿着小本子,溜达了进来。
“建军,小浩,我跟老阎商量了,关于总结报告,我有了几点不成熟的看法……”
林建军得了儿子的真传,不等他说完,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满脸沉痛地握住了他的手,演技比话剧演员还真。
“哎呀,海中同志!你可真是我们小组的定海神针啊!辛苦你了!”
林建军的官腔打得炉火纯青,脸上全是忧国忧民的神色。
“可我们这儿,现在遇到了天大的难题!最关键的设备,是德国货,坏了!这关系到我们小组的生死存亡,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啊!”
刘海中准备好的一肚子官话,瞬间被憋了回去,也跟着紧张起来。
“德国货?那可不好办!这得找专家啊!”
“可不是嘛!”林建军顺势一拍大腿,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所以啊,海中同志,我们现在全家的心思都在这上面了!总结报告的事,您看是不是先放一放?当前,咱们的主要矛盾,是攻克技术难关!报告写得再好,机器修不好,那也是空谈嘛!”
刘海中被这一套套的词儿绕得晕头转向,看着林家上下那一脸“凝重”的表情,觉得自己再提开会总结的事,就太不识大体,太没有眼力见了。
“那……那行吧。你们先忙!攻克难关要紧!有需要随时开口!”
他只好收起本子,又一次灰溜溜地走了,嘴里还念叨着:“主要矛盾……技术难关……建军这水平,是真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