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俨然成了一个露天的修理厂。
大哥林海话不多,但手上的活儿是真叫绝。
他把那些破烂玩意儿拆得七零八落,再一件件地拾掇。
锈死的零件用煤油泡着,缺了的木头拿新料补上,再用砂纸磨得光溜溜。
他干活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那股子专注劲儿,比厂里那些老师傅都有派头。
二哥林河就是个大管家,领着媳妇王丽,把拆下来的零件分门别类。
能用的螺丝、还能转的轴承,都拿个小布袋装好,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上标签。
他那双眼睛,一天到晚就没离开过这些“宝贝”,嘴里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媳妇儿,你看这铜垫圈,一个能卖一分钱,这一堆,少说也得有两三百个,这就是两三块钱啊!”
“还有这铁皮,别看它破,回头找个铁匠敲打敲打,做成簸箕,一个又能卖两毛!”
王丽听得眉开眼秀,手里擦拭零件的抹布都挥舞得更有劲儿了。
林前进和林前步两个小猴崽子,现在也不到处野了,天天围着大伯和亲爹转,递个锤子,拿个钳子,有模有样。
那把从被服厂仓库顺手牵羊拿回来的大铁锁,成了他俩最心爱的玩具,天天拿着铁丝捅咕,研究里面的构造,那股子钻研精神,让来串门的阎埠贵都看得直眼红。
三大爷阎埠贵,这几天觉都睡不踏实。
他只要一睁眼,就能听见东跨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那声音,不像噪音,倒像是一串串铜钱掉在地上的脆响,敲得他心尖子直痒痒。
他端着个茶缸子,在院里来回踱步,眼睛总是不经意地往林家那边瞟。
他看见林海把一张烂得快散架的八仙桌给修好了,桌面平整得能照出人影。
他看见林河推着板车出去,回来的时候,车上又多了两个报废的鼓风机。
他还看见,隔壁胡同的张大妈,满脸堆笑地从林家院里出来,怀里抱着个修好的暖水瓶,嘴里一个劲儿地道谢。
这林家,是真把这“互助小组”的买卖给干起来了!
阎埠贵心里那算盘珠子都快盘出火星子了。
他实在憋不住了,凑到正在门口择菜的王秀芝跟前。
“秀芝嫂子,忙着呢?”
他脸上堆着笑,推了推眼镜,“你们家这可真是……真是热火朝天啊!为人民服务,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啊!”
王秀芝眼皮都没抬,手里掐着豆角,嘴上“哼”了一声。
“什么为人民服务,就是响应你家老阎的号召,勤俭节约,修旧利废呗。怎么着,三大爷,有何指教啊?”
阎埠贵被噎了一下,干笑了两声。
“指教不敢当,我就是……就是好奇。你们家这又是收又是修的,得费不少工夫吧?这……这里外里,能有赚头吗?”
这才是他最想问的。
王秀芝把手里的豆角往簸箕里一扔,拍了拍手,斜着眼看他。
“三大爷,你这话说的。我们这是义务劳动,支援邻里,谈钱多俗啊?”
“再说了,就算有点赚头,那也是我们家海子、河子拿力气换的辛苦钱,一分一厘都干净。不像有些人,算计了一辈子,连邻居家借根葱都得记在小本本上。”
阎埠贵一张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王秀芝这话,比指着鼻子骂还难听。
就在这时,二大爷刘海中也挺着个肚子,背着手溜达过来了。
他现在见了林家人,那态度比见了厂领导还客气。
“建军家的,忙着呢?”
刘海中清了清嗓子,摆出领导视察的派头,“我刚才去街道开会,王主任还特意表扬了咱们院的‘先进互助小组’呢!说咱们院思想觉悟高,走在了时代的前列!这都是建军同志领导有方啊!”
林建军正好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腰杆立马挺得笔直,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
“海中同志,你这话就见外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咱们院里全体群众共同努力的结果嘛!”
他走到院子中央,看着自家院里这番景象,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开始了他的“工作总结”。
“我们搞这个互助小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赚几个小钱!”
“是为了盘活社会闲置资源,是为了解决群众的实际困难!”
“这是一种新风尚,是一种值得推广的先进经验!以后啊,咱们还要扩大规模,把周围几个院子都带动起来,共同致富嘛!”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把阎埠贵心里那点小九九衬托得越发猥琐。
阎埠贵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也待不住了,端着茶缸子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屋。
刘海中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觉得林建军这思想水平,就是比自己高。
看着院里这俩老活宝被自家老爹几句话就打发了,屋里门框边上,一直没出声的林浩,嘴角微扬。
他爹这“官腔大师”的技能,现在是用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以前是对外人,现在连自己都信了。
这样也好,师出有名,以后干什么都理直气壮。
正想着,王秀芝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进门就拉住了林浩的胳膊,那张胖脸上全是压不住的兴奋和神秘。
“浩儿!浩儿!大买卖!天大的买卖来了!”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跟做贼似的。
全家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了过来。
“娘,您慢点说,什么事?”林浩扶着她坐下。
王秀芝灌了一大口凉白开,这才喘匀了气。
“我刚才去鸽子市,碰见我那个远房表姐了,她在红星剧院当保洁。她说,剧院要重新装修,里面那些老东西,全都要清出来!”
二哥林河的眼睛“噌”地就亮了,手里的算盘都忘了拨。
“老东西?什么老东西?”
“那可多了去了!”王秀芝一拍大腿,“她说有几十条天鹅绒的幕布,虽然旧了,可那料子是真好!还有上百条长条木凳,都是好木头打的!”
“最关键的是,还有两台报废的进口电影放映机,跟一堆音响喇叭,就扔在后台仓库里,说是当废铁处理!”
“我的乖乖!”
林河激动得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
这哪是废品,这简直就是一座金山!
那些幕布,拿回来拆了,能做多少件衣裳?
那些木凳,随便修修,卖给那些等着分房的单位当集体家具,得卖多少钱?
更别说那两台进口放映机了,就算修不好,拆开来卖零件,那也是天价!
大哥林海也动容了,他沉声问道:“这事儿,好办吗?”
“难!”
王秀芝的表情又凝重起来,“我表姐说了,剧院那个后勤科的马科长,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人看着和和气气,可想从他手里占便宜,比登天还难。好多收废品的都去找过他,全让他给打发了。他说,这些都是国有资产,得公开招标,价高者得。”
“招标?”
林建军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咱们可没戏。咱们这点本钱,跟那些专门收废品的大老板比,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一家人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林河无意识拨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
“谁说咱们要跟他比钱了?”
林浩的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一张旧报纸上写下“马科长”三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圈。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林浩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他嘴上喊着‘价高者得’,其实是待价而沽。他不要钱,因为直接收钱风险大,还落个贪财的名声。”
“他要的,是面子,是人情,是那种能让他舒舒服服、还不用担责任的好处。”
林河听得一头雾水:“小浩,你说白了,到底该咋办?”
林浩笑了笑,拿起铅笔,在“马科长”三个字旁边,又写下了三个字——“吴局长”。
“娘,您再去打听打听,这个红星剧院,是不是归文化局的吴副局长管?这个吴副局长,是不是特别喜欢下象棋,还自诩‘棋痴’?”
王秀芝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
“对!对!没错!我听人说过,那个吴局长,棋瘾大得不得了,天天中午在办公室摆棋盘,谁要是能赢他一盘,他能高兴半天!”
“这就对了。”
林浩把铅笔往桌上一扔,胸有成竹。
“大哥,”他看向林海,“您木工手艺好,这两天,您什么都别干,就用最好的木料,给我做一副最精美的象棋。棋盘要用花梨木,棋子要用黄杨木雕,要刻得古色古香,比商店里卖的那些强一百倍。”
“二哥,”他又看向林河,“你路子野,去旧货市扬,想办法给我淘一本明清时期的旧棋谱,越旧越好,越稀罕越好。哪怕是手抄本,只要是真的,花多少钱都行。”
“爹,”最后,他看向林建军,“等东西都备齐了,您就以咱们‘先进互助小组’的名义,写一份正式的申请报告,去找那个马科长。就说,咱们不是来买废品的,是来‘学习交流’,顺便,替他解决处理国有资产的‘难题’。”
一家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要去唱哪一出?
林河还是没想明白:“小浩,就算东西都备齐了,这跟拿下那批货有什么关系?”
林浩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里那些正在被大哥一点点修复的“宝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关系大了。”
“咱们直接去找马科长,送他一副绝版的棋具和棋谱。告诉他,这不是送他的,是听说吴局长爱棋,咱们工人阶级一片心意,想请他代为转交,给领导助助兴。”
“你们说,这件‘小事’,他办还是不办?”
“他要是办了,拿着咱们的东西,在吴局长那儿挣了天大的面子。那咱们去‘处理’他那点没人要的‘废品’,还算事儿吗?”
“这不叫行贿。”
林浩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家人震惊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叫投其所好,诛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