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地把他那身唯一像样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又仔仔细细地搓了一遍,领口和袖口都搓得薄了一层。
胸口口袋里那支英雄牌钢笔,更是用布蘸着口水擦了三遍,亮得能晃眼。
最讲究的是他那大背头,用蛤蜊油抹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
王秀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从厨房出来,瞧见自家老头子这副模样,乐得差点把碗给洒了。
“哎哟我的老头子,你这是要去钓鱼台开会,还是要去相亲啊?捯饬得跟个新郎官似的。”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林建军清了清嗓子,接过粥碗,派头十足地吹了吹热气,腰杆挺得笔直。
“我这叫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我!林建军!现在代表的是咱们院管事会,是组织!去跟一个思想落后的封建余孽作斗争!这形象,就是咱们工人阶级的脸面!必须讲究!”
王秀芝撇撇嘴,没再多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老头子是昨晚威风耍上瘾了,今天憋着劲儿想再去耍一回。
呼噜呼噜喝完粥,林建军把碗一放,背着手,迈着标准的、刚学没多久的干部步,雄赳赳,气昂昂,直奔后院。
那架势,仿佛不是去找一个老太太谈话,而是要去解放全人类。
东跨院林家几口人,跟约好了似的,齐刷刷从窗户缝里往外瞅。
连正在院里扫地的大嫂李静,都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紧张。
后院,静悄悄的。
聋老太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口那片唯一的阳光地里晒太阳。
她眯缝着眼,满是沟壑的老脸正对着暖烘烘的太阳,手里那根磨得包了浆的龙头拐杖就立在腿边,整个人像一尊干枯的雕塑,仿佛已经睡着了。
林建军走到她跟前,拉开架势,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想先声夺人。
“咳!咳!”
声音在空旷的后院里还带点回音。
聋老太一动不动,好像入定了一样,连眼皮都没颤一下。
林建军的官威像是打了个空炮,没得到半点回应,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了。
他只好往前凑了凑,几乎弯下腰,把音量提到最大。
“聋老太太!我是院里新上任的联络员,林建军!我代表院管事会,正式找你谈话!”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墙角一只正在打盹的野猫都给吓得蹿上了房顶。
老太太这才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眼皮猛地颤了颤,慢悠悠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双浑浊得看不见底的眼睛,花了足足有五秒钟,才把焦点对在林建军脸上,眼神里全是刚睡醒的茫然。
“哦……是建军啊……”
她的声音又慢又沙哑,像是从一个破了洞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你……你找我这个快死的老婆子有事啊?哎哟,这人一老啊,耳朵就跟塞了棉花似的,不中用啦。你站近点,大点声,我听不清。”
林建军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只好耐着性子,又把刚才那番话,几乎是贴着老太太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吼了一遍!
“我说!我是来代表组织!跟你了解一下易中海的情况!”
“哦……组织啊……”老太太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无比虔诚的表情,“组织好,组织好哇。没有组织,就没有我们这些穷苦人的今天,我老婆子打心眼儿里感谢组织。”
她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引到了八千里外,把林建军后面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全给堵死在了喉咙里。
这感觉,就像卯足了劲儿一拳打出去,结果打在了一大团又湿又黏的棉花上,恶心又憋屈。
林建军脸皮抽了抽,强行把话题拽回来。
“老太太,咱就别绕圈子了!院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易中海和秦淮茹,道德败坏,通奸乱搞!影响极其恶劣!你是院里的老前辈,你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看法?”
谁知道,老太太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把手拢在耳朵边上,身子往前探了探。
“啥?你说啥海?大海?”
“我年轻那会儿,还真见过大海呢,好家伙,那水,蓝汪汪的,一望无边,浪头一打过来,能把人卷走……”
林建军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黑。
“我说的是易中海!一大爷!易!中!海!”他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在打颤。
“哦!易中海啊!”老太太这次总算听清了,她点了点头,随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满脸的惋惜。
“哎,那孩子,是个实诚的好孩子。就是命苦,一辈子没个后。前两天他还惦记着我,给我送了半碗棒子面糊糊呢,真是个好人呐。”
她绝口不提昨晚那扬惊天动地的大戏,反而把易中海夸成了一朵花。
林建军的血压“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子!
“好人?!他跟秦淮茹在后院地窖里干那种伤风败俗的丑事,你管他叫好人?!”
“啥?啥地窖?”老太太的表情比刚才还茫然,甚至带上了一丝紧张,“地窖里不是放咱们院的大白菜和萝卜的吗?怎么了?让人给偷了?哎哟喂,这天杀的贼!连我们院的白菜都惦记!建军啊,你是联络员,这事你可得管管!这都是咱们集体的财产,丢一根萝卜缨子都不行!”
林建军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
这老东西,哪里是聋?这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祖师爷!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她掰扯事实了,直接从态度上找问题!
“老太太!易中海是你看着长大的,他犯了这么大的错,你作为院里的老人,不批评,不教育,眼睁睁看着他被我们带走,你连个屁都不放!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纵容包庇!”
这话够重了。
谁知老太太听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就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她颤巍巍地拿起袖子,擦了擦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建军啊……你……你这是在怪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啊……”
“我一个六十多岁,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聋老婆子,我能干啥呀?”
“我眼又花,耳朵又背,昨晚你们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我还以为是院里放露天电影呢!我哪儿知道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啊?”
“等我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摸出门,人……人都被你们拖走了。我这把老骨头,我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应啊!”
她说着,枯瘦的手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开始干嚎起来,声音不大,但那股子凄惨劲儿,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我苦命啊!我一个孤老婆子,没人疼没人爱啊!现在院里出了事,你们这些小辈儿还来戳我的心窝子!这是不想让我活了,是要逼死我啊!”
林建军彻底傻眼了。
他预想过一百种交锋的扬面,唯独没想过这一出。
他总不能跟一个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聋老太太吵吧?那像什么话?
传出去,他这个联络员还要不要脸了?
他气得一张国字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老太太,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你……”
“建军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咱们院新上任的主心骨。”老太太看火候差不多了,立马收了哭声,像川剧变脸一样,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
“院里的事,以后就都靠你了。我老婆子没用啦,就指望着你们,能让咱们院越来越好。以后啊,有什么需要我老婆子做的,你尽管开口,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一定坚决支持组织的工作!”
一番话,又把皮球踢了回来,还顺便给他戴了顶高帽子,捧得高高的。
林建军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像个打败了的公鸡,灰头土脸地往回走。
看着他那副吃瘪的背影,一直眯着眼的聋老太,嘴角闪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刺骨的笑意。
东跨院,林家。
林建军“砰”的一声推开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凉水,还是压不住心里的火。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岂有此理!”
王秀芝赶紧凑过来:“怎么了?碰钉子了?那老虔婆不好对付?”
“何止是不好对付!”林建军一拍大腿,气得直哼哼,“那老东西,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跟她讲政策,她跟我扯大海!我跟她说事实,她跟我算计白菜!我一说她态度有问题,她就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我算是看明白了,她那耳朵,是选择性失聪!专门听不见人话!”
全家人听着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都忍不住想笑。
林浩却一点也不意外,慢悠悠地站起身,提起暖水瓶,给他爹那空了的茶缸里续上滚烫的热水。
“爹,您别生气。这不正说明奶奶说得对吗?”
“这老太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今天跟您演这一出‘装聋作哑’,就是她的战术。她就是要告诉咱们,她是个‘聋子’,是个‘老人’,是个受保护对象,谁拿她都没办法。”
林建军气哼哼地说:“那怎么办?就真让她这么横着走了?我这个联络员还干不干了?”
“爹,直接跟她硬碰硬,当然不行。”林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人畜无害,却又让人后背发凉的微笑。
“她不是聋吗?那咱们,就没必要再跟她废话了。”
“对付这种藏在暗处,以为自己很聪明的老狐狸,就得用釜底抽薪的法子,让她自己跳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有两根拐杖,一根,是她那个在街道办当主任的外孙女,让她有了一层官方保护色。另一根,是她嘴里念叨了一辈子的,对轧钢厂杨厂长的所谓‘恩情’,这是她的护身符。”
“咱们要做的,就是把她这两根拐杖,一根一根,全给她敲断!”
林浩的目光扫过全家人,最后落在了正心算家里还剩多少钱的二哥林河身上。
“二哥,你的笔,还有咱们家那点墨水,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