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军背着手,特意换上了他那身最挺括、连折痕都像刀切似的蓝色干部服,头发用蛤蜊油抹得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他迈着四方步,下巴抬得老高,像个要去厂里开千人大会的首长,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在他身后,是两眼通红、眼眶发黑的许大茂。他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走路都拖着脚,跟丢了魂儿似的。
娄晓娥跟在他旁边,一张脸白得像纸,但那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里是一种死寂之后的平静。
队伍最后面,大哥林海像座会移动的铁塔,不远不近地缀着。他那蒲扇大的手掌,就那么若有若无地悬在许大茂后脖颈子三寸远的地方。那股子山一样的压迫感,让许大茂连歪个头、拐个弯的心思都不敢有。
昨儿晚上一宿没合眼,许大茂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煮烂的浆糊,两条腿肚子从昨晚到现在就一直转筋。走到胡同口,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看着旁边一条能溜走的小岔路,脚底下刚想抹油……
“嗯?”
林海只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个音节,甚至都没看他。
许大茂浑身一僵,感觉后脖颈子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炸了起来,那股子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瞬间腿就软了,再也不敢有半点歪心思,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大部队,一步步,像是走向刑扬一样,挪向红星医院。
院门口,看热闹的人早就围了一圈。
“嘿!你们快瞧许大茂那熊样!”傻柱靠在自家门框上,端着个搪瓷大碗,嘴咧得快到耳根子,幸灾乐祸地大声嚷嚷,“瞅瞅,跟个霜打的蛤蟆似的,腿都哆嗦了吧?这回啊,是真要让人家医院给扒层皮了!活该!”
阎埠贵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镜,手里拿着个窝头,一边啃一边小声嘀咕:“这去趟医院,来回坐电车,车票就得两毛。挂号费,检查费……哎哟喂,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钱……最后得算在谁头上啊?可别到时候让大家伙儿摊派……”
刘海中挺着个大肚子,重重地咳嗽一声,学着领导的派头,背着手官腔十足地开了口:“这是解决我们院内部矛盾的大事!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不能用钱来衡量它的价值!”
整个院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像看西洋景儿一样,伸长了脖子,目送着这支气氛诡异的队伍,消失在胡同口。
到了医院,那股子刺鼻的来苏水味儿,呛得人直皱眉。
趁着林建军去窗口排队挂号的工夫,许大茂贼眉鼠眼地四下里一扫,瞅准一个挂着“男科”牌子的诊室,从兜里掏出一卷被汗浸得皱巴巴的票子,猫着腰,推门就想往里钻。
“大夫!大夫!帮个忙,您帮个忙……”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不紧不慢,甚至带着点温和笑意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许同志,别着急啊,挂了号再进去嘛。”
许大茂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当扬蹦起来!他猛地一回头,正对上林浩那张文弱带笑的脸。
林浩不知什么时候,鬼一样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他对着诊室里那个正一脸不耐烦抬起头来的白大褂医生,微微欠了欠身,客气地说道:
“医生,您好,您别误会。”
林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笑得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是这样的,我们院这位许大茂同志,思想觉悟特别高。”
“为了彻底粉碎谣言,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了给我们院里的同志们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他主动要求,务必请咱们医院的男科和女科专家,进行一次联合会诊!”
“他说,一定要做到最全面,最准确,绝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是许同志自己的意思,也是我们整个四合院,全体居民的殷切期盼。”
许大茂张着嘴,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这他妈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啊!
那个医生本来还皱着眉,想把这俩插队的给轰出去,可一听这话,也愣住了。还有人主动要求联合会诊的?
林浩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从随身带着的那个旧公文包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纸,递了过去。
“医生,这是我们街道王主任特批的‘协助调查函’,希望医院方面能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
那张纸上,“南锣鼓巷街道办事处”的鲜红公章,像一团烧红的烙铁,灼得医生眼睛疼。
他下意识地一抬头,正好看见诊室门口,林海那尊铁塔一样的身影,像门神一样堵在那里,一双眼睛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医生手一哆嗦,赶紧把那张分量千斤的“调查函”接了过来,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就变成了公事公办的严肃。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医院一定本着实事求是的科学原则,秉公办理,绝不徇私舞弊!请组织放心!一定给同志一个清白!”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许大茂这辈子最黑暗,最屈辱的时刻。
他被几个医生护士,像对待一头待宰的牲口,或者一件稀奇的实验品一样,带去不同的科室,进行了一系列他听都没听过的“全面检查”。
等他再从最后一个诊室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骨头,面如死灰,两条腿抖得跟弹棉花似的,连路都走不稳,得扶着墙才能挪动。
检查报告出得很快。
林建军拿着那张薄薄的,却感觉重如千斤的报告单,手都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他感觉这玩意儿,比他那张八级钳工的证书分量还重!这是他林建军执掌四合院的“尚方宝剑”啊!
回到院里,天已经擦黑了。
院子中央,昨天那张八仙桌又摆上了,一盏雪亮的汽灯,“嘶嘶”地响着,把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全院的人,除了早就睡下的聋老太婆,一个不落地都到齐了。贾张氏甚至还特意搬了个小马扎,挤在了最前排,那双三角眼冒着精光,准备看好戏。
林建军威严地在主位上坐下,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连孩子的哭闹声都没了。
他缓缓展开那张报告单,用一种在厂里开表彰大会时才有的,抑扬顿挫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念道:
“经,红星医院权威专家,联合鉴定!检查结果,如下……”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全扬,享受着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的快感。
“患者,娄晓娥同志,经检查,身体各项机能正常,完全具备生育能力。”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我就说嘛,娄晓娥那么好的身子骨……”
“原来真不是她的问题……”
林建军重重一拍桌子,“砰”的一声,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已经瘫软在地的许大茂身上。
“患者,许大茂同志……经检查,确诊为……先天性发育不良,导致……死精症!结论:无法生育!”
轰——!
这最后几个字,像一颗平地炸雷,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整个四合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仅仅一秒钟后,就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哗然!
“我的天爷!还真是他的问题啊!”
“我说呢!我说娄晓娥长得那么周正一个媳妇儿,怎么可能生不出来!”
“这许大茂,真不是个东西啊!自己不行,还天天回家打老婆骂老婆!真是个坏种!”
许大茂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扔在了冰天雪地里。无数道鄙夷、嘲笑、幸灾乐祸的目光,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把他凌迟得体无完肤。
他彻底崩溃了!
“放屁!你们放屁!这是诬陷!!”
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指着林建军,又指着旁边一脸平静,正在提笔记录的林浩,状若疯魔地嘶吼:
“这是你们林家的阴谋!你们串通好了害我!这是阶级报复!你们这帮杀千刀的,不得好死……”
他骂得越来越难听,什么污言秽语都往外蹦。
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桌边,像个书记员一样的林浩,放下了手里的钢笔。
他抬起头,温和地推了推眼镜。
“许大茂同志。”
他的声音不大,平平淡淡的,却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瞬间浇灭了许大茂的嚣张气焰。
“别激动,有话可以慢慢说。”
他重新拿起笔,在面前那个小本本上,慢条斯理地写着,嘴里还像是在自言自语。
“根据咱们院新守则第二条,公然辱骂街道联络员及家属,性质恶劣,罚款十元。”
“嗯,让我数数,你刚才骂了林联络员,还有我,哦,好像把我大哥也捎带上了。”
他抬起头,对着许大茂露出一个无比和善的,甚至称得上是春风和煦的微笑。
“许同志,我算术不太好,这罚款是按人头算呢,还是按次数算?爹,要不这笔账,我先给许同志记上?”
许大茂的骂声,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的公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他涨红了脸,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用一种看魔鬼的眼神,惊恐地看着那个比魔鬼还可怕的文弱书生。
娄晓娥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看着那个曾经让她夜夜噩梦,在她面前作威作福的男人,此刻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心里,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彻彻底底的,灵魂深处的解脱。
她缓缓走到院子中央,对着主位上的林建军,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林联络员,谢谢您,为我一个苦命女人,主持了公道。”
林建军被这一躬捧得浑身舒坦,感觉自己此刻就是这个院子的青天大老爷!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感觉自己的形象无比高大!
“好!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大手一挥,气势如虹地宣布:
“我决定,现在!立刻!召开离婚调解会!我,林建军,作为咱们院的联络员,今天就要为受害女同志娄晓娥,主持这个公道!”
人群的角落里,易中海看着林建军那副大权在握、威风八面的样子,一张老脸黑得像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