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晓娥就蹲在这片黑暗里。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听着像一只快要憋死的小兽。
许大茂那些骂人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跟刀子似的,现在还在她脑子里来回地捅。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靠近。
她没抬头。
一个身影从她身边走过。
紧接着,一声又轻又软的“哎呀”。
一块崭新的,带着好闻皂角味儿的手帕,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脚边。
娄晓娥下意识捡起来,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满是关切的眼睛里,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
是林家那个新媳妇,柳茹嫣。
“娄姐,谢谢你……”柳茹嫣接过手帕,却没有走。
她学着娄晓娥的样子,慢慢蹲了下来,让两个人的视线保持在同一个高度。
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一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拂过人心。
“你这是怎么了?眼睛都哭成水蜜桃了。”
“是不是……许大哥又惹你生气了?”
这句带着几分揣测,又满是关心的问话,像一把钥匙,“咔”的一声,捅开了娄晓娥心里那道强撑着的闸门。
“哇——”
她再也绷不住了,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所有的委屈,愤怒,还有那不见底的绝望,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就把她给淹了。
“他……他就是个混蛋!畜生!”
“他在外面跟那些狐狸精不清不楚……回来还骂我……骂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
柳茹嫣什么也没说。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陪着,等娄晓娥的哭声小了点,才伸出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怎么能这么说你……”
“太过分了。”
娄晓娥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痛苦。
“我有什么办法?我这肚子就是不争气!”
“结婚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喝的那些黑乎乎的药汤子,比我吃的饭都多,可有什么用!”
“可他呢?他就在外面风流快活,回家就拿我撒气!”
柳茹嫣听着,眼圈也跟着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握住了娄晓娥冰凉的手。
那力道,很温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娄姐,你的苦,我懂……”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同病相怜的轻微颤抖。
“其实……我也一样。”
娄晓娥猛地一愣,连哭都忘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你?怎么可能……”
“你和林浩,你们俩感情不是好得全院都羡慕吗?”
柳茹嫣的眼神瞬间就暗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一片凄楚的影子。
“感情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她苦涩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疼。
“女人家,这辈子要是不能给男人生个一儿半女,在婆家,这腰杆子就永远都挺不直。”
她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看得人心都碎了。
“你没听见吗?今天在饭桌上,我奶奶……她老人家当着全家人的面,催着我给她生重孙子。”
“那话,一句一句的,都跟针一样,全扎在我心上。”
“林浩他护着我,可他越是护着我,我心里就越是难受。我觉得……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林家。”
同样的话,同样的痛。
娄晓娥看着眼前这张比自己漂亮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份真真切切的痛苦,心里最后那点隔阂和陌生,瞬间就没了。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在受这种罪。
原来,这个看起来被丈夫捧在手心里,活得像公主一样的女人,也和自己一样,在夜里为了同一个理由睡不着觉。
这一刻,她像是找到了亲人,反手紧紧握住柳茹嫣,好像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一根浮木。
“茹嫣……妹子……原来你也是……”
两个女人,就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因为这共同的绝望,迅速建立起了一种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
风吹过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柳茹嫣把头轻轻靠在娄晓娥的肩上,看着远处胡同口那团模糊的灯光,声音飘忽得好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娄姐,你说……咱们女人,是不是天生就命苦?”
“有时候我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我就想啊,要是能像那些旧书里写的一样,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迷离。
“……要是自己生不出来,就……就给丈夫正正经经地张罗一个能生养的好姐妹进门。”
“生的孩子,记在自己的名下,叫自己一声妈。”
“这样,既保住了自己的脸面,又给夫家延续了香火……”
“往后姐妹俩相互扶持,一起过日子,那……那该多好啊……”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娄晓娥混乱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猛地坐直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柳茹嫣。
“茹嫣!你……你胡说什么呢?!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一夫一妻,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这是封建糟粕!”
她的第一反应是震惊,是荒谬,是骨子里被教育出来的抗拒。
柳茹嫣像是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摆着手,脸上露出一抹自嘲又狼狈的笑。
“哎呀!你看我!我真是昏了头了,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她急急地解释着,好像要赶紧甩掉刚才那个疯狂的念头。
“就是心里太苦了,被逼得没办法,才瞎琢磨。娄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就当我发癔症了。”
看到娄晓娥的脸色稍稍缓和,她立刻话锋一转,重新握住她的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语重心长的关切。
“不过娄姐,说真的,你得为自己多想想。”
“男人啊,嘴上说得再好听都没用,得看他怎么做。”
她的目光里,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优越感。
“你看我家林浩,虽然我……我这身子不争气,可他还是把我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着,护着。家里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我,连我掉根头发他都心疼半天。”
“可许大哥他……”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没说。
但那一声叹息里包含的同情、惋惜和不赞同,比任何直接的指责都更有力。
娄晓娥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她喘不过气。
是啊。
林浩是怎么对柳茹嫣的,全院的人都看在眼里。
许大茂又是怎么对自己的?
开始还好,现在时间长了,没生孩子,就开始冷漠,刻薄,嫌弃,甚至动手。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天已经黑透了,中院的吵嚷声也渐渐小了。
柳茹嫣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娄姐,太晚了,咱们回去吧。你也别想太多了,气坏了身子,最后心疼的还不是自己?”
她温柔地叮嘱了一句,转身走进了四合院的大门。
娄晓娥在原地呆坐了很久,才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她回到后院,推开自己家的门。
屋子里,一片冰冷的黑暗,没有一丝人气。
许大茂,又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
她没有开灯,就那么摸黑坐在冰冷的床沿上。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柳茹嫣刚才那番话。
“……张罗一个能生养的好姐妹进门……”
“……孩子记在自己名下……”
“……姐妹俩相互扶持,一起过日子……”
这个念头,一开始觉得荒唐得可笑。
可在此刻这死寂的、冰冷的黑暗里,它却像一颗被埋进土里的魔鬼种子,不受控制地,开始悄悄发芽。
荒唐吗?
也许吧。
可是……如果真的能像她说的那样……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她心底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