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吕州。
与东山终日不散的阴霾不同,吕州的秋日,天空高远,阳光穿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祁同伟的车,停在高育良家的小院外。
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职工家属楼,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色的藤蔓,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静谧。
高育良亲自开了门,他穿着一身居家的灰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明史。
“来了。”
他侧身让祁同伟进来。
“老师。”
祁同伟换了鞋,走进客厅。
一股淡淡的墨香与茶香混合的气味,萦绕在鼻尖。
客厅不大,最显眼的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西方哲学,满满当当。
“坐吧。”
高育良指了指一套紫檀木的沙发,自己则走到茶台前,开始摆弄茶具。
“东山的事,干得漂亮。”
高育良一边用沸水冲洗着茶杯,一边开口。
“但也太险了。”
“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温杯,投茶,注水,每一个步骤都透着一种掌控感。
祁同伟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笔直,他没有接话。
漂亮吗?
他只记得那枚勋章的冰冷,还有马云波额头的血。
“这几天,省里不少人都在议论你。”
高育“良将第一泡茶水倒掉,又重新注水。
“说你是英雄,是利剑。”
“当然,也有人说你是不懂规矩的愣头青,是疯子。”
他抬起头,透过氤氲的茶气看着祁同伟。
“你怎么看?”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
“老师,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
高育良用茶夹将洗好的品茗杯,放到祁同伟面前。
“你不在乎,可他们会在乎。”
“你动了京海,又掀了东山。”
“你知道这两块蛋糕,养活了多少人?又牵扯了多少人?”
“你现在是站在聚光灯下,以前那些藏在暗处,够不着你的人,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了。”
“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然后,踩上一万只脚。”
高育良将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祁同伟面前的杯中。
“收敛一点,同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你已经有了足够的功绩,接下来要做的,是守。”
祁同伟端起那杯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知道,这是老师在点拨他,也是在保护他。
上一世,高育良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那时候,他被权力的欲望蒙蔽了双眼,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我听老师的。”
高育良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孺子可教。”
祁同伟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老师,现在吕州市的市长,是李达康吧?”
高育良正在续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有些诧异祁同伟话题的跳跃。
“是。怎么了?”
“你和他,有交集?”
祁同伟摇了摇头。
“没有。”
他靠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
“我只是想问问老师。”
“最近,省委赵立春书记的公子,赵瑞龙,是不是来找过您?”
“为了一块地。”
高育良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拿着茶壶,悬在半空,热水蒸腾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
过了许久,高育良才缓缓放下茶壶,他取下眼镜,用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
“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语调很平,听不出喜怒。
但祁同伟能感觉到,老师的内心,绝不平静。
赵瑞龙确实来找过他,就在昨天。
以美食城的名义,想要月牙湖旁边那块地。
那块地,是吕州未来的规划核心区,价值连城。
高育良虽然涉足政坛没多久,但他清楚其中的利害。
他当时没有答应,只说需要研究,把赵瑞龙先挡了回去。
这件事,除了他和赵瑞龙,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清楚。
祁同伟,又是如何得知的?
祁同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起了上一世。
沙瑞金空降汉东,彻查此事。
李达康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黑锅,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高育良。
田国富和沙瑞金,更是借此机会,给高育良穿了无数小鞋。
一个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局,最后却让他惹了一身骚。
重活一世,他绝不能让自己的老师,再掉进同一个坑里。
“老师。”
祁同伟凝视着高育良。
“这块地,无论如何,都不能批。”
“一个字都不能签。”
高育良重新戴上眼镜,没有说话。
他在观察自己的学生。
眼前的祁同伟,和他印象中那个锋芒毕露,甚至有些急功近利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他的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笃定。
仿佛能看穿迷雾,直抵未来。
“赵家公子的能量,你我都清楚。”
高育良缓缓开口,像是在考教,又像是在自语。
“我若是不批,他自然会去找李达康。”
“李达康这个人,为了GDP,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要是批了,这份人情,就让他送了。日后赵家在省里,自然会多照顾他一分。”
“于我,并非好事。”
这正是标准的官场逻辑,权衡利弊,分毫不差。
“老师,您错了。”
祁同伟的回答,斩钉截铁。
“就得让李达康去批!”
高育良的眉毛,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
“让他批,让他去拿这个烫手山芋。”
“赵瑞龙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
“他拿了地,会老老实实搞开发吗?”
“不。”
祁同伟自己回答。
“他会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块地倒手,套取巨额的现金。”
“这中间,会留下多少烂账,多少隐患?”
“这颗雷,迟早要爆。”
“谁批的,谁负责。”
“李达康不是喜欢出风头,喜欢当改革先锋吗?”
“那就让他去当。”
“老师您要做的,就是在市委常委会上,把所有的风险都摆到台面上,明确提出反对意见。”
“要留下会议记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您不赞成这个项目。”
“立春书记那边,你就告诉他,李达康独断专行,连市委书记都在他这里讨不了好,更何况你这个副书记。”
“李达康做过他的秘书,他对于李达康肯定了解。”
“这样一说,这位赵公子肯定只找李达康。”
祁同伟的话,一句接一句,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高育良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他发现,祁同伟构建的这个局面,对他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既不得罪赵立春,又能把李达康推到前面去顶雷。
进可攻,退可守。
可这份近乎未卜先知的判断力,又是从何而来?
“同伟。”
高育良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
“万一,赵瑞龙真的就是想好好开发这个项目呢?”
“万一,这个项目成了吕州的标杆,李达康因此而平步青云呢?”
祁同伟停下脚步,转过身,和高育良对视。
“老师,没有万一。”
他的语气,平静而又决绝。
“您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