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也更敏感。
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祁同伟带着她,回到了那间办公室,这是他能替陈金默留给孩子的最后一丝体面。
他推开门。
陈金默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
当他看到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时,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爸爸……”
黄瑶轻声唤着,迈开小腿,朝他跑了过去。
陈金默站起来,女孩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他死死地抱住女儿,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在刀尖上舔血、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此刻浑身都在颤抖。
他把脸埋在女儿的头发里,贪婪地呼吸着那份独属于她的、干净的气息。
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黄瑶抬起头,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
陈金默却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回应。
因为他给不了任何承诺了。
他的人生,从决定替高启强杀掉祁同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到了终点。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黄瑶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的僵硬和沉默。
她的小手动了动,松开了抱住父亲脖子的手。
小女孩缓缓转过身,扭头看着门口的祁同伟。
她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却倒映出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现实。
“叔叔,我爸爸会死吗?”
这个问题,祁同伟无法回答。
空气凝固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无限拉长。
黄瑶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他此刻所有的迟疑与沉重。
一个谎言,就能换来片刻的安宁。
一句真话,却能瞬间摧毁一个孩子仅存的世界。
祁同伟的喉咙发干,他试图开口,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词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他知道,陈金默杀了那么多人,等待他的结局,从他选择动手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一个。
死刑。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良久,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再次与她齐平。
“叔叔会尽力,帮你父亲争取。”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
这句话的潜台词,黄瑶似乎听懂了。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小小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那么安静地站着。
这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一紧。
她什么都明白了。
祁同伟站起身,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去外边等叔叔和爸爸, 行吗?”
黄瑶点了点头,祁同伟送黄瑶出去以后,他转身,重新走回办公室内。
他关上了门。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罪孽与终结。
门外,是茫然与未来。
陈金默还沉浸在与女儿重逢的余韵里,那份短暂的温暖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他看到祁同伟关上门,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警惕和不安。
“警官……”
“孩子是无辜的。”祁同伟打断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冰冷的办公桌。
“只要你是她父亲一天,她就永远是杀人犯的女儿。她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每个人都会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祁同伟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精准地切割着陈金默最后的心理防线。
“你想让她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吗?”
“你想让她为你犯下的错,背负一生的十字架吗?”
陈金默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却没有感觉。
这些,他何尝没有想过。
只是他不敢深想。
那是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未来。
“警官,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沙哑地开口。
“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祁同伟身体微微前倾,“一个让她能干干净净活下去的选择。”
陈金默猛地抬起头。
“从今天起,陈金默和黄瑶,再没有任何关系。”
“我会为她重新建立一份档案。在这份档案里,她没有一个叫陈金默的父亲,也没有一个早就抛弃她的母亲。”
“她就是一个孤儿。”
“一个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后来被一个姓祁的警察收养的孤儿。”
祁同伟的话让陈金默一愣!
这是要剥夺他作为父亲的身份,抹去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这是何等的残忍。
却又是何等的仁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金默的声音在颤抖。
“我答应过你,让你再见她一面。我也答应过你,她会安全。”祁同伟靠回椅背,“我祁同伟,说话算话。”
他做这些,不仅仅是为了那个孩子。
更是为了上一世,那个在孤鹰岭上,无人理睬的自己。
那个被所有人抛弃,被命运逼上绝路的自己。
他恨陈岩石的虚伪,恨梁璐的自私,恨所有人的不公。
但面对黄瑶,这个同样被命运推向深渊的孩子,他无法坐视不理。
救下她,或许也是在救赎那个曾经绝望的自己。
陈金末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差点死在自己手里的警察。
他想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一丝算计,一丝伪装。
但他什么也找不到。
只有一片坦诚。
一种让他无法理解,却不得不信服的坦诚。
陈金默那具如同钢铁般的身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滑落。
双膝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咚。
沉闷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办公室里。
他低下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头颅,额头贴着地面。
“谢谢……警官。”
这三个字,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是托付,是感恩,也是诀别。
祁同伟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静静地受了这一跪。
因为他知道,自己承受得起这份生命的重托。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在了门把上。
“我会告诉她,你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以后都回不来了。”
“她会慢慢忘了你。忘了鱼腥味,忘了旧厂街,忘了今天所有的一切。”
“她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说完,祁同飞拉开了门。
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她没有走开,也没有哭闹。
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小小的雕塑。
当她看到父亲跪在地上的那一幕时,那双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祁同伟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紧。
他走到黄瑶面前,蹲下。
“瑶瑶,愿意……跟我走吗?”
黄瑶看着他,然后又扭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办公室里那个跪在地上的背影。
那个背影,是她童年里唯一的山。
现在,山塌了。
她没有哭。
只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祁同伟牵住了那只手,冰凉,纤细。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离开了这条走廊。
没有回头。
黄瑶却一步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