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碧瓦,静默不语;朔风飞雪,呼啸来去。
檐下风灯轻晃,铜铃脆响,寂寥而苍凉。
兰铮和沈凭并肩站在台阶上眺望。
雪越下越大,鹅毛似的扑过来,兰铮伸出手掌心向上,霎时一凉,晶莹的雪花眨眼就化成了一点水渍。
沈凭的手覆上来,挤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扣,很快那点水渍就在他火热的体温中消失,没留下一点痕迹。
兰铮转过头,刚要说什么,就见沈凭倏地蹙了下眉,微微躬身按住了心口。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兰铮挣开手,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地打量他的脸色。
少顷,沈凭直起身,给他一个安抚的浅笑,“没事,不知为何心突然一空,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一样。”
兰铮若有所思,庭外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崔连山快步而来,面色凝肃。
“何事?”
崔连山到近前行礼,看了沈凭一眼,垂首道:“午门传来消息,萧长浩及其党羽皆已伏诛。”
兰铮恍然,他都忘了今日是刑期。
他转过头与沈凭对视。
沈凭哂然,负手长舒一口白气。
兰铮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近日天冷,让账房多拨些银子给大家买酒吃,暖暖身子。”
“谢王爷。”
崔连山转身离开。
他沿着来时的脚印踩回去,没一会儿又被大雪覆盖。
兰铮心痒痒,忍不住走下台阶,这踩踩那跺跺,跟个第一次见到雪的小孩似的。
沈凭从萧长浩的死讯中回神,就见他蹲在雪地上,狐裘花一样散开,露出红色的袍角。
漫天飞白中,那一点红格外醒目。
乍一看就像空旷的庭院里突然长出了一朵白伞红杆的蘑菇。
沈凭走到他身后,抬手揪了揪狐裘领子。
兰铮毫无防备,被揪得向后一歪,直接坐进雪里,手里捧着刚搓出来的圆溜溜的雪球,一脸茫然。
这下真成地里长出的蘑菇了。
沈凭:“……”
眼见兰铮抬头看来,他沉默一下,果断抢了雪球就跑。
滚滚:【好小子,跑路还不忘没收作案工具。宿主,不是我说,他把你推雪地里,这你能忍?】
兰铮:【我忍你个大系统!】
他蹿起来拍拍衣裳,捞了一把雪边跑边搓,“沈凭你个兔崽子!给我站住!”
“小叔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会信我吗?”
沈凭转着圈跑,呼吸间白雾模糊了他英俊的眉眼,他躲到老梅树下,满树金梅盛放,都不及他笑容灿烂。
兰铮看着他,想冷脸都做不到,一开口就破了功,笑道:“我信,但不妨碍我揍你,看招!”
说着他狠狠一攥手里的雪球,对准沈凭的腿用力砸了过去。
沈凭灵活地一侧身,成功躲开,挑眉笑道:“小叔好狠的心,竟然打我的腿。”
“左腿而已。”
兰铮微微一笑,又低头抓了捧雪,“这回可不一定打哪儿了哦~”
一个接一个的雪球打过来,沈凭腾挪跳跃,没一会儿身体就热了起来,他呼出一口热气,站定后缓了缓,“小叔,这是你逼我的。”
兰铮一手一个球,挑衅地扬了扬眉:“嗯哼?你要打回来吗?来啊,比比谁的准头更好。”
“那多麻烦。”沈凭正了正大氅的领子,露出一个无害又好看的笑容。
兰铮果然被美色迷惑,有片刻晃神。
沈凭目光一凝,当即从金梅树下跑出来。
玄色大氅在风中鼓动,他像只矫捷的狼,猛地扑向兰铮。
兰铮睁大眼睛,拔腿就要跑,却慢了一步,被紧紧抱住,刹那间天旋地转。
倒下的一瞬间沈凭翻了个身,自己摔进雪里,给他做了个肉垫。
兰铮趴在他身上,细碎的雪沫四处飞溅,又落在他们眉眼间,呼吸时尽是清新冷冽的味道。
他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缓了一会儿才捏了捏他的鼻子,咬牙笑道:“原来不是兔崽子,是披着羊皮的狼啊。”
沈凭闷声笑,放松身体,就这样躺在松软的白雪中看着兰铮,也看着他身后无垠的灰色苍穹。
兰铮掐累了,也玩累了,干脆就这么趴在他身上,听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
以地为床,以天为被,他们在中间相依相偎。
良久,沈凭捧起他的脸,细细密密地吻他。
兰铮被亲的有点痒,忍不住笑,“你是打算用嘴唇给我擦脸吗?”
沈凭抱着他坐起来,用目光专注地描摹他的轮廓,像是要连他的灵魂都看透。
兰铮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无声回望。
“小叔,萧长浩死了。”
沈凭说这话的时候没预想中的痛快,反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兰铮摸摸他的头,“嗯,死了,这是他的报应。你和他之间的因果,至此彻底了结。”
在沈凭的唇上亲了亲,他眼尾微挑,“恭喜,以后你就只是你,不再是谁的附庸。”
沈凭眉眼舒展,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不是你的小狗吗?”
“不冲突。”兰铮捂住他被冻得有点红的耳朵,“可以白天做人,晚上做狗。”
滚滚:【艾玛,这话真烫耳朵,我脏了啊!】
沈凭扶着他的腰,“可我就想白天做怎么办?”
兰铮挑眉,“那你叫一声。”
沈凭在他揶揄的注视下低头,叼起他的狐裘带子,低声道:“汪。”
滚滚:【啊啊啊啊你更脏——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兰铮愣了下,旋即粲然一笑,拍拍他的头,“真乖,走吧。”
沈凭吐出带子,“去哪儿?”
“床上。”
算了,不用管它死活,宿主爽到就好。滚滚无语片刻,手动给自己关了小黑屋。
…………
这一关就是一下午。
滚滚再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雪都停了。
夜色幽幽,雪光溶溶。
兰铮心血来潮叫人在前殿摆了两桌,他和沈凭一桌,方公公、华容华貌、崔连山、吴隐、林大夫一桌。
两桌紧紧挨着,中间各摆一只烧炭的火炉,炉上架着铜锅。
红通通的炭火烧着锅底,锅里的水咕嘟嘟冒泡,兰铮拿公筷夹了切得薄薄的牛羊肉片放进去。
沈凭执壶倒酒,醇厚的酒香飘出来,瞬间勾起了兰铮肚子里的馋虫。
“好香啊……”
他蹭过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凭:“阿凭,这是什么东西呀?”
沈凭面不改色,张嘴就来:“水。”
“……”
滚滚:【宿主他拿你当傻子哄。】
兰铮:【可恶!是可忍孰不可忍!婶可忍叔不可忍!】
他微微一笑,指着酒杯问:“水是这个味道吗?”
沈凭:“坏了。”
“…………”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兰铮也气笑了,捏着沈凭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你再说一遍?”
沈凭没绷住,嘴角弯了弯,“坏水,不好喝。”
“我看你才是一肚子坏水!”兰铮抢过酒壶,一手推着他一手倒得飞快,“今儿个这酒我还非尝尝什么味不可。”
说着他端起酒杯就要喝,沈凭忙道:“且慢——”
兰铮睨他一眼,不爽道:“我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小酌一次没事的。”
“不是不让你喝。”沈凭端起自己的杯子,看了眼方公公他们,起身道:“这第一杯,我敬诸位。”
“这些年承蒙大家照顾包容,多谢。”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方公公举杯道:“公子说这话就太见外了,于公你是主子,我们照顾你是天经地义,于私,我们看着你长大,早把你当成自家人了,是不是?”
他转头看了眼,吴隐带头道:“是!”
方公公满意地笑笑,“所以这杯该我们敬公子才对。”
“敬来敬去的多麻烦?”兰铮起身,走到他们身后,笑吟吟道,“咱们一起碰一个。”
他冲沈凭眨眨眼,后者会意,走过来站到他身边。
恍惚间这一幕仿佛与两年前重合。
彼时兰铮刚领沈凭回来,也是这样并肩站着给他们介绍彼此的身份。
时过境迁,兰铮心念一动,揽上沈凭的肩膀举杯道:“给大家介绍一下,他叫沈凭,是我的外子、我将共度一生的挚爱。”
虽然两人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但当众这么直白地宣布还是头一次。
众人皆惊,沈凭自己都懵了一下。
明明没喝酒,他却忽然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像在做梦。
方公公最先回神,展颜笑道:“那这杯岂不是喜酒?”
华容也道:“那我得干了,沾沾两位主子的喜气。”
华貌:“我也要我也要,两位主子保佑我一年更比一年美。”
吴隐惊讶:“还能许愿吗?那我要干吃不胖,新的一年主子莫名其妙给我涨月银,有事没事就赏我点钱。”
崔连山都让他逗乐了,“要不你多喝点,回去倒头就睡,想要什么梦什么。”
大家又哈哈大笑。
最后轮到林大夫,一圈酒杯缺了个口,他伸过去就刚刚好。
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他,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我别无所求,就希望大家以后身体健康,少生病,少受伤,尤其是某位王爷,最好都用不上我,让我领着银子享清闲。”
兰铮哼笑,“听听,这还没喝呢就开始说胡话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他抬起眼一一扫过在场的人,“瑞雪兆丰年,明年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以后每年的第一场雪我们都要坐在一起吃火锅,吃到我们吃不动为止。”
说完他轻轻碰了下杯。
众人齐声:“一言为定!”
这一刻,什么尊卑,什么规矩,全都被抛到脑后。
他们高呼着满饮此杯,再欢欢喜喜坐下来围着火锅涮肉,享受这一刻的温馨。
殿外北风凄凄,寒冷刺骨,殿内却欢欢喜喜,温暖如春,笑语不断。
酒过三巡,沈凭已经有了醉意,他靠在椅背上,双眼迷离地透过白色热气,看着殿外的夜空,看着阶下厚厚的雪,又慢慢转向身旁的人。
兰铮今晚被破例允许多喝几杯,这会儿也是熏熏然如游云端。
察觉到沈凭的视线,他歪头看了一眼,又笑着枕上他肩膀。
肩膀一沉,心却一软。
沈凭放在腿上的手被握住,十指紧扣间他握的不再是冷冰冰的玉,而是温热的人手。
这些年,兰铮给他新生,他也把兰铮养的很好。
至此,他的前十八年,已无憾了。
他无声地笑笑,另一只手持筷敲杯,低声吟唱: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兰铮手指轻拍他的手背,自然接下一句,与他合唱,“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歌声随白雾升腾,又随风飘远,飞向不知名的天地。
【恭喜宿主,男主心动值+5,总计:100,任务完成。】
滚滚:【宿主,要脱离世界吗?】
兰铮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和他们约好啦,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要一起吃火锅,怎么能食言呢?】
滚滚:【我猜也是,那就继续走下去吧。】
——直到生命的尽头。
…………
后据北雍史料记载,景和十年,异族来犯,南境大乱,朝中所派老将皆落败,人心惶惶之际,瑾王府公子沈凭请命一战,帝拒之。
次日,瑾王入宫,再请,帝终允。
景和十一年,沈凭大败敌军,携瑾王凯旋。
帝大喜,亲临城外相迎,赐接风宴。
席后沈凭上交兵权,帝封而受之,为忠义侯,仍居于瑾王府,再不问俗事。
瑾王与忠义侯皆终生未娶,府中无一姬妾娈童。
盛元二十八年春,瑾王薨,享年八十八岁,无疾而终。
忠义侯当夜梦中同往,面带微笑,享年八十一岁。
遵先帝遗诏,二人同棺合葬,共入皇陵。
——题外话——
“今夕何夕兮……”与“蒙羞被好兮……”两句引自《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