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阳走进病房，将饭盒放在病床上的小桌子上，“胜利啊，我今天买到了大骨，让国营饭店的师傅帮我炖了，快来尝尝怎么样？”
病床上的人身形消瘦，额发将深邃的眼眸遮了一半，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发白。左腿打着石膏，左手手腕还缠着纱布。
他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却双目空洞无神。
听见声音才转过头来，对着病床前的人，嘴角强行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声音沙哑礼貌道，“张叔叔，麻烦您了。”
张重阳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碗和勺子，把汤盛出来，放在李胜利面前，爽朗得笑了笑，“这有什么好麻烦的，你腿伤了，正好喝骨头汤补补。”
“那您吃了吗？”
“吃了，国营饭店吃的，你快喝，别凉了，喝完再把骨头上的肉吃了，我今天运气好，买的大骨上面肉还多呢。”
张重阳有些得意，他一大早就去排队去了。
他可是在一众大妈手里抢到的，差点把鞋都挤掉了。
李胜利没有辜负长辈的好意，缓缓举起手拿起勺子，开始慢慢喝。
张重阳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忍不住问，“胜利啊，没劲的话张叔喂你吧。”
李胜利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不用了张叔，这点劲我还是有的。”
“好，有劲就好，喝碗骨头汤更有劲。”张重阳乐呵呵的说。
李胜利就这样在张重阳的目光下喝完了汤。
期间，张重阳一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
他吃完肉才问道：“张叔，您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张重阳本就想说一说李胜利，这年轻人一点都不珍惜生命。
可又怕他难过，难过了又割腕怎么办。
所以他的嘴张了又张也没说出口。
现在人家问了，再不说他得憋死。
“胜利啊，叔也是从战扬上下来的，当时人医生说我当不了兵了，我也是要死要活的。”
“可是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当不了兵还可以做别的嘛。”
“你看我，虽然当不了兵，现在转业回来安排了个文职工作，也挺好。”
“你比我还能，你要负责一个厂呢，你以后照样能在厂里发光发热，是不是？”
“这自杀可不是闹着玩的，生命就只有一次，可没有后悔的机会，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李胜利认真得听着张重阳的劝告，感受到来自这个刚认识半个月的叔叔发自内心的关心，微笑着承诺，“张叔，以后不会了，当时是我想岔了。”
他确实想岔了。
当时他又做了那个梦，自从任务结束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做同样的梦。
梦里奶奶和爹娘死在他面前，几个战友也死在他面前，满屋子的尸体。
他一个人坐在尸体中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总要做些什么暖和起来。
而自己全身上下只有血液还有一丝温度。
他竟然鬼使神差的想要把血放出来，也付诸行动了。
整个过程好像没有大脑在操控，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记得奶奶临终前的遗言，让他一定好好活着。
他也一直在努力的生活。
可是那一刻，行动似乎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
张重阳见他做出保证了，十分欣慰，边收拾碗筷，边跟他拉家常。
“要说这骨头汤啊，还是妞妞炖的好喝，那叫一个鲜。”
他回忆着味道，咂咂嘴。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什么时候过来。
听首长说也快了。
“妞妞不止骨头汤做的好，只要饭菜经过她的手做出来的，那就没有不好吃的。”
“那丫头也是个馋嘴的，一天到晚尽鼓捣吃的了，去年啊……”
李胜利听着张叔的碎碎念，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俏丽的身影。
一个月前……
他从军区医院出院回来后，没有回村，战友直接将他送回部队领导提前给他安排分好的机械厂家属院中。
因为是临时分的房子，筒子楼腾不出空房，就分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回来之后，他就以静心养病的理由，让送他回来的战友回了部队。
那个时候他心里很乱，每天浑浑噩噩，整日缠绵在恐惧的梦魇之中。
部队安排了机械厂食堂的阿姨每天过来送饭。
可是食堂阿姨第一次来送饭，就被他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吓得不轻。
之后每次送饭，就是将饭盒放在门口敲了敲门就跑了。
他每天做梦的时间很久，也不固定，就导致有时候阿姨送来的饭盒，在她下次过来时，还是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
再后来，阿姨也很少来送饭，差不多两天能来一次。
他知道，饭多半被食堂阿姨吃进自己肚子了，但他也不在乎，更不想再过多计较，反正他现在也是废人一个，吃与不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安静得仿佛墓地般的小院子来了人。
那些人没有对病人基本的关心询问，连做做样子都没有，一进来就是破口大骂。
“克亲的丧门星。”
“就凭你这样的瘫子还想娶我的女儿？”
“也不看看你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识相的赶紧答应退亲，别耽误我女儿的青春。”
“胜利哥，你别怪我，我也不想的，实在是家里不同意……”
“胜利哥，你放心，就算退了亲，以后你还是我的哥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你和这残废有什么好说了，都瘫了，难道还想耽误你不成，亏他有这么大的脸。”
“……”
他以为他的心早已经被这些年的磨难历成坚石，可当他看着这些曾经在他面前假意嘘寒问暖的面孔，心还是忍不住往下坠了坠。
娃娃亲是奶奶定下来的。
他不是不知道奶奶和爹娘去世之后，他们有了想要退亲的想法。
也知道后来他们不提退亲也是看在自己津贴的份。
可是他太孤单了，太想要一个家人了，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所以，即使知道这群人平时都是装模作样，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赵红，他是没感情的，从小到大唯一的接触就是她写信来要学费，以及各种以家庭拮据为理由来要钱的信。
那时，他还抱着幻想，以为以后他们是要组合成一个家庭的，打听过学费多少钱之后也按时给她寄了。当然，多的是没有了。
当对方一再让他以工作为重而推迟婚事时，他是想过对方是不是因为他没多给她钱的原因。
可他是独自在饿狼堆里抢过食的人，知道人的胃口会慢慢的被撑大。
他自认为对这家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不求他们伸出援手，至少不该一来就满口谩骂。
他苦笑着，没有说多余的话，直接同意退亲了。
或许他真的是村里人所说的天煞孤星吧！
那家人得到满意的答复，立马就走了，好像这里是什么狼窝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