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柄将朱平安那三个补充条件,如三座大山般压到耶律休面前时,这位鸿煊使节的脸,瞬间从苍白转为猪肝色。他站在驿馆的庭院中,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股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的奇耻大辱。
“欺人太甚!”耶律休的咆哮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在假山上的飞鸟,“他这是要我们鸿煊的命!他要我们的种子,要我们的牧人,还要我们的舆图!他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我们把皇宫也搬过来,给他当行宫?”
送信的锦衣卫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石雕,对他的怒火置若罔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陆柄的交代:“瑞王殿下的原话,已经带到。告辞。”
说完,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口。
耶律休一拳砸在身旁的石桌上,坚硬的青石板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他的手背也渗出了鲜血,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冲进赵清晏的房间,双目赤红。
“公主!您都听到了!这已经不是盟约,这是降书!我们绝不能答应!臣,这就带您杀出去,就算是死,也不能受此屈辱!”
赵清晏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从景昌书铺买来的《农政备要》,看得入神。听到耶律休的话,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翻过一页。
“杀出去?”她轻声问道,“然后呢?”
“我们……”耶律休被这三个字问得一窒,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们回鸿煊,整顿兵马,再与他决一死战!”
赵清晏终于放下了书,她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用什么决战?用我们那些连草根都快啃光的牧民,去对抗他那些顿顿吃肉的民夫?还是用我们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勇士,去对抗他书院里那些学习律法、算学的学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像冰锥,扎进耶律休的心里。
“正使大人,你还没明白吗?”赵清晏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战争,早就开始了。不是在边境线上,而是在这片田地里,在这座书院里。我们……已经输了。”
耶律休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赵清晏看着他,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第一个条件,派农人来学,是想控制我们的人心,让我们的人亲眼看到景昌的富庶,回去之后,这五百人就是五百颗动摇我鸿煊国本的种子。但我们必须学,不学,我们连追赶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个条件,要我们的牧人,是想挖空我们的根基。马,是我们鸿煊的腿。他不但要我们的马,还要我们长出这条腿的方法。我们给了,国力受损;不给,那三万匹战马就永远是镜中花,水中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凝重:“至于第三个条件,索要舆图……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耶律休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不是在羞辱我们,他是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赵清晏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他随时可以打过来,而这份舆图,只是为了让他打过来的时候,能更省力一些。他要的,不是一份地图,是我们的臣服之心。”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许久,耶律休才沙哑地开口:“那……我们该怎么办?”
“答应他。”
这两个字,让耶律休如遭雷击。
“公主!”
“但不是现在全部答应。”赵清晏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亲自研墨,“我们没有资格拒绝,但我们有资格,为这份降书,争取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她的笔尖在纸上迅速游走,一行行娟秀却充满力量的字迹浮现出来。
“回复瑞王。他的三个条件,我鸿煊原则上,可以谈。”
“第一,售卖粮草与派遣农人学习之事,我即刻飞鹰传书,禀告我朝,想必皇兄不会拒绝。第二,一百名牧人,我可以做主,连同三万匹战马,分批交付。但第三条,全国舆图,事关国体,非我一个出嫁的公主所能决定。我需要时间,也需要瑞王殿下……拿出足够的诚意。”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耶律休:“什么诚意,他懂。”
她这是在告诉朱平安,地图可以给,但不是白给。你得先让我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让我有足够的资本回去说服我的皇兄。
“另外,为表诚意,也为监督盟约执行,在所有条件谈妥之前,我,赵清晏,自愿留在景昌县,作为人质。”
耶律休彻底呆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位公主,忽然觉得,她比瑞王府那个男人,更加可怕。那个男人用的是霸道,是碾压。而公主,却是在刀尖上跳舞,在绝境中,为鸿煊,也为她自己,寻找那一线生机。
……
鸿煊王朝,王都。
三皇子赵景曜的府邸,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一名信使跪在大殿中央,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赵景曜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从景昌传回的密信,那张素来张扬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他身边的几名幕僚,个个脸色铁青。
“好!好一个我的好妹妹!”赵景曜猛地将手中的信纸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怒极反笑,“出嫁的公主?她还记得自己是鸿煊的公主!用三万匹战马,一百名顶级牧人,去换几颗土豆?她还想把整个鸿煊的舆图都送给人家当见面礼?她怎么不干脆把本王的王位也一起送过去!”
“殿下息怒!”一名幕僚连忙出列,“三公主此举,或许……或许有她的苦衷。信中不是也说了,那瑞王手段通神……”
“通神?”赵景曜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夜之间变出一座园林?装神弄鬼的把戏!就算他有万千工匠,那又如何?我鸿煊的铁骑,难道还怕他一群修园子的泥瓦匠?”
他站起身,在大殿中来回踱步,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她被吓破了胆!她忘了自己是谁!她这是在叛国!”赵景曜停下脚步,眼中杀机毕露,“自请为质?她想得美!她留在那里,是想借瑞王的势,来牵制本王吗?她是在用鸿煊的国运,来换她自己的前程!”
他一脚踢翻面前的火盆,火星四溅。
“传我命令!”赵景曜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飞鹰传书,告诉赵清晏!战马、牧人、舆图,一样都不准给!让她立刻给本王滚回来!晚一日,我便杀一名使团成员!我倒要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本王的刀快!”
“殿下,万万不可!”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幕僚大惊失色,跪倒在地,“如此一来,便是彻底与瑞王撕破脸皮,三公主和整个使团,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赵景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一声:“万劫不复?本王就是要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主子!她想当棋手?她还不够格!给本王发信!”
命令下达,无人再敢劝谏。一只猎鹰,承载着赵景曜的雷霆之怒,冲天而起,向着泰昌的方向,疾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