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志明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兽首雕纹。
王府议事厅扩建后,足以容纳千人。此刻,厅内座无虚席,景云的官员、士绅、商贾,甚至还有百余名衣着朴素但精神矍铄的百姓代表,都汇聚于此。
他,贺志明,堂堂朝廷钦差,被众星捧月般置于最高处。
可他感觉不到丝毫尊崇,只觉得身下是一座烧得滚烫的铁台。
第一个登台的,是萧何。
他未带任何文书,只是平静地站定,身后一块巨大的黑漆木板被推了上来,上面用白粉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新政推行三个月。景云府库税收,由前一季度的三十七万两,增至一百一十二万两,翻了三倍有余。”
“在籍人口,由六十八万,增至九十五万。新增人口,多为逃难流民,现已全部安置,无一冻馁。”
“官仓储粮,由二十万石,增至八十五万石。未动用朝廷一粒漕粮。”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从萧何口中吐出,每一个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贺志明的心口。
他身后的户部官员们,个个面露骇然,下意识地开始心算。这些数字太夸张了,夸张到近乎荒谬,可偏偏条理清晰,环环相扣,找不到任何破绽。
贺志明强作镇定,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主动权。
“萧大人之才,令人钦佩。只是,如此巨大的工程开销,仅凭这些税收,怕是杯水车薪吧?”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上前一步,正是水利专家王景。
他没有回话,只是对着身后一挥手。
十几名工匠抬着一个巨大的沙盘走上前来。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城镇道路,纤毫毕现。一条崭新的运河模型,如银色巨龙,贯穿整个景云,连接南北。
王景拿起一根长杆,指向沙盘。
“回禀贺大人,运河工程,采用分段承包,以工代赈。所有民夫,皆自愿报名,王府不仅提供三餐饱饭,每日更有工钱发放。”
“工程所需石料木材,部分由‘玲珑阁’商队从外地低价购入,部分则由本地士绅捐献,以抵扣未来三年的商税。”
“资金来源,并非府库,而是由沈万三大人主导发行的‘粮食债券’与‘运河基金’。不仅未耗费库银,反而因此盘活了民间资本,刺激了商贸流通。”
王景的话语朴实无华,但配合着那宏伟的沙盘,带来的冲击力却无与伦比。
贺志明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他引以为傲的经世济民之学,在这些人面前,竟显得如此浅薄可笑。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下一句诘问,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在两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台。
是徐光启。
“老朽,只说一事。”
徐光启的声音不大,却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瑞王殿下寻得神物二种,一曰土豆,亩产可达三千斤。二曰红薯,亩产可近四千斤。”
“此二物,不择地力,耐旱耐寒。若能推行天下,我泰昌,将再无饿殍!”
说完,他深深一揖。
轰!
整个会场,彻底炸了!
台下的百姓代表们,激动得满脸通红,有些人甚至当场跪下,朝着朱平安的方向不住叩首。士绅商贾们,则在震惊过后,眼中放出精光,他们看到了背后无尽的商机与功绩。
“瑞王殿下圣明!”
“天佑泰昌!天佑陛下!”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贺志明和他的考察团,就像是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被这股由民意汇成的巨浪,拍打得晕头转向。
他们听见,百姓们不仅在赞颂瑞王,也在高呼“朝廷英明”、“陛下圣明”。
可这“英明”,却像一根根尖刺,扎得他坐立不安。
就在此时,朱平安站了起来。
他缓步走到台前,双手虚按,喧闹的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他先是对着京城的方向,深深一躬。
“平安所为,皆是秉承父皇‘以民为本’之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句场面话,将功劳先分给了皇帝一半。
随即,他转向贺志明,脸上是无比诚恳的笑容。
“景云新政,草创而已,诸多疏漏,在所难免。今日将此粗陋之绩公之于众,便是想请贺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为我们指点迷津。”
贺志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正戏来了。
“父皇高瞻远瞩,派贺大人前来,正是雪中送炭。景云虽小,但新政之事,关乎万民。平安年轻识浅,恐难堪此重任。”
朱平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全场。
“因此,本王斗胆,恳请贺大人,能留在景云,屈就‘新政总顾问’一职,亲自指导我等,将这利国利民的大业,推行完善!”
致命的高帽,被稳稳地扣在了贺志明的头上。
他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答应?
答应下来,他就成了朱平安的属官,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他带来的考察团,将彻底成为一个笑话。皇帝派他来的目的,一个都完不成。
不答应?
在场上千双眼睛正灼灼地看着他。景云的官员、士绅、百姓,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期盼与渴望。拒绝,就是不愿为国效力,就是辜负了皇帝的“信任”和景云百姓的“期盼”。他之前营造的“为国考察”的崇高形象,将瞬间崩塌。
他会被这股汹涌的民意,撕得粉碎。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他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被万众瞩目地炙烤着。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一个用“大义”和“民心”编织的陷阱。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最终,在全场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颤抖着,变了调。
“殿下……殿下厚爱,本官……本官愧不敢当。新政事关重大,下官……需先将景云的先进经验,带回京城,详尽地……向陛下复命,再做定夺。”
他落荒而逃。
考察团灰溜溜地离开了景云,像一群斗败的公鸡。
朱平安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车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事情远未结束。贺志明此番回京,必然会在父皇面前,将景云描述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就在此时,李元芳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殿下,鸿煊王朝的使团求见。”
李元芳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来人自称,是大皇子赵景阳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