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官不大,派头却不小。
一顶青呢小轿,前后四名随从,轿子落在工地前,下来一位中年官员。他面容清癯,双目狭长,下轿后便背着手,一脸审视地打量着热火朝天的运河工地,眉宇间透着一股天然的倨傲和挑剔。
“来者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孙浩。”陆柄在朱平安耳边低语,“此人以‘铁面无私’闻名京城,是四皇子朱承岳的门生。”
四哥的人。朱平安嘴角微微上扬,这块骨头,啃起来才有意思。
不等孙浩开口发难,朱平安已经大步迎了上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热情:“哎呀!是孙御史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这番操作,直接把孙浩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给堵了回去。孙浩本想以雷霆之势,杀瑞王府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对方非但不阻拦,反而大开中门,笑脸相迎。他准备好的雷霆,仿佛一拳打在了松软的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瑞王殿下客气了。”孙浩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努力维持着自己“铁面御史”的威严,“本官奉旨巡查地方,听闻景云有‘祥瑞’出世,特来查证。”
“查证?”朱平安笑得更灿烂了,“孙御史说笑了!此乃天降祥瑞,福泽我泰昌,您是朝廷的钦差,来此是为做个见证!来人,快,请孙御史到神碑前一观!”
孙浩被朱平安的热情裹挟着,一路被“请”到了那块石碑前。
此刻的石碑,早已被清理干净,周围用黄绸围起,四角点了高香,俨然一副圣物模样。数十名锦衣卫如标枪般矗立四周,神情肃穆,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朱平安指着石碑,满脸“虔诚”地对孙浩介绍:“孙御史请看,就是此物!我等开河至此,忽见霞光万道,瑞彩千条,此碑便破土而出!此乃我父皇圣德感天动地,方有此兆啊!”
说罢,他对着周围高声喊道:“来啊,将神碑拓印一份,赠予孙御史,让御史大人将这份天大的祥瑞,带回京城,献给父皇!”
立刻有专人上前,铺纸、上墨、拓印,动作娴熟,显然是早有准备。
周围被吸引过来的民夫和百姓,在几个“领头人”的带动下,也跟着振臂高呼起来:
“天佑泰昌!河伯献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场面无比“和谐”,无比“正能量”。
孙浩站在那,手捧着还带着墨香的拓片,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想象过无数种场景:朱平安惊慌失措地销毁证据,或者负隅顽抗,将自己拒之门外。他连如何义正词严地破门而入,搜出“龙碑”的腹稿都打好了。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所有的准备都成了笑话。
这个六皇子,不但不藏,反而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简直是疯了!他难道看不出这碑文里要命的杀机吗?
就在孙浩百思不得其解时,狄仁杰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对着孙浩拱了拱手,一脸“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孙御史,您是京城来的大官,可得帮我们殿下劝劝。”狄仁杰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密。
孙浩一愣:“此话怎讲?”
狄仁杰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书,递了过去,苦笑道:“您看,这都是景云的百姓自发按的手印,说是要为我们殿下立生祠。殿下仁厚,深受百姓爱戴,这本是好事。可如今出了这‘祥瑞’,百姓们更是……哎,殿下也是被这民心所累,骑虎难下啊。”
孙浩接过文书,只翻了两页,便心头一震。上面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和朴素真挚的言语,无不彰显着瑞王在景云那恐怖的民望。
原来如此!
孙浩瞬间“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这个朱平安,是在封地被百姓捧得太高,冲昏了头脑!他以为有民心做依仗,便可无所顾忌,甚至妄图用这所谓的“祥瑞”,来试探父皇的底线!
狂妄!愚蠢!自寻死路!
孙浩看着朱平安那张“坦荡”的脸,心中冷笑连连。他认为自己已经看穿了朱平安的色厉内荏。这送上门的把柄,不要白不要!
他收好拓片和那份“民心”文书,对着朱平安一拱手,义正词严道:“殿下放心,此等关乎国运的祥瑞,本官一定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呈报陛下!”
当晚,孙浩便在驿馆奋笔疾书,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写成了一封万言奏折。在他笔下,朱平安成了一个被胜利冲昏头脑,大搞个人崇拜,利用祥瑞蛊惑人心,意图不轨的野心家。
他将奏折与石碑拓片一同封装,交由心腹,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做完这一切,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朱平安被削爵下狱的凄惨下场,自以为立下了不世之功。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的信使出发的同时,无数只信鸽从景云的各个角落飞起,带着《瑞王开河记》的稿子和石碑拓片,飞向了泰昌王朝的四面八方。
短短数日,一场风暴在京城酝酿。
各大茶楼酒肆,说书先生们口若悬河地讲着“瑞王开河天降碑”的传奇,食客们则为那四句神秘的诗文争论不休。一时间,“瑞王天命所归”的流言,如插上了翅膀,飞进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府邸。
皇宫,养心殿。
皇帝朱乾曜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前摆着两样东西。一份,是孙浩的加急奏折;另一份,是石碑的拓片。
贴身太监赵福全侍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许久,朱乾曜才拿起那份拓片,目光在那四句诗上停留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他放下拓片,淡淡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就这么三个字,让赵福全的心猛地一沉。圣心难测,这三个字背后,是雷霆雨露,谁也猜不透。
二皇子府。
“废物!”
朱承煊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木案,上好的汝窑茶具碎了一地。他俊雅的面容此刻因愤怒而扭曲,再不复平日的温文尔雅。
谋士顾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下,是属下失策。没想到那朱平安竟如此……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不按常理?”朱承煊气得发笑,“他不是不按常理,他是要把本王架在火上烤!他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父皇就算想偏袒我,都找不到由头了!”
他精心设计的必杀之局,本该让朱平安在沉默和恐惧中灭亡。可现在,朱平安却站在了聚光灯下,主动将这盆脏水搅得更浑,这让他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
就在京城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猜测皇帝会如何处置这烫手山芋时,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如一道闪电,划破了景云的天空。
一名宫中太监,手捧圣旨,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冲进了瑞王府。
“圣旨到——!”
尖锐的声音响彻庭院。
朱平安率领萧何、贾诩等人跪地接旨。
太监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六皇子平安,于景云治水,天降神碑,朕心甚慰。然碑文所言,事关国体,不可不察。着瑞王朱平安,即刻将神碑护送回京,于三日后,在太庙之前,当着文武百官、列祖列宗之面,为朕,为天下,解释清楚!钦此——!”
圣旨读完,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萧何、荀彧等人脸色煞白。
太庙之前,列祖列宗之面,当着文武百官……
这已经不是审问了。
这是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