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烈日当头。
景昌县衙门口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翘首以盼,交头接耳,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公审台上。
“来了来了!陈家的车马!”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骚动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陈泰一身素缟,在几名族人的搀扶下,面带戚容地走下马车。他环顾四周,看到那些议论纷纷的百姓,脸上非但没有心虚,反而挤出一丝悲痛,对着周围拱了拱手。
陈泰被请上了观审席,他坐得笔直,强作镇定,目光扫过堂下跪着的那几个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的杀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威——武——”
两排衙役的堂威声中,一个身穿青色典史官袍,面容方正,神情严肃的中年人,龙行虎步地走上公审台,在主位坐下。他没有拍惊堂木,也没有急着审案,一双锐利的眼睛只是平静地扫过全场,喧闹的广场便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就是新任典史,狄仁杰。
狄仁杰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陈泰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他没有看堂下的犯人,反而开口向陈泰问道:“陈族老,本官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陈泰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狄大人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前些日子,听闻城外的黑风寨被官军剿灭,缴获了不少被他们劫掠的粮食。”狄仁杰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聊家常,“本官想问,陈家最近可有大批粮食失窃?”
来了。陈泰心中冷笑,这新来的官,路数也不过如此,想用黑风寨来诈我。他早已想好了说辞,一脸茫然地摇头:“回大人,不曾有过。我陈家粮仓守卫森严,从未失窃。”
“哦?”狄仁杰不置可否,又问,“那陈家,与黑风寨可有过什么往来?”
“绝无可能!”陈泰斩钉截铁,“我陈家乃是景昌县的诗书世家,怎会与山匪流寇有所瓜葛?大人明鉴!”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观审席上的其他乡绅也纷纷点头,觉得这狄大人问的问题太过外行。
狄仁杰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他不再理会陈泰,目光转向堂下跪着的鬼影等人,开始了他的表演。
“诸位请看。”狄仁杰站起身,指着其中一名杀手,“此人脚上所穿的靴子,鞋底沾染的并非寻常街道的尘土,而是一种混合了牲口粪便和腐烂菜叶的特殊黑泥。这种泥土,在整个景昌县,只有西城屠宰场旁边那条污水横流的小巷才有。”
他顿了顿,又指向另一人:“而他,自称是卖早点的,但他握刀的右手,虎口处的老茧厚实而平滑,食指指节却有明显的凸起,这绝非是常年揉面、切菜所能形成,而是常年练习一种以刺、挑为主的短兵刃法留下的痕迹。”
“还有你。”狄仁杰的目光最终落在鬼影身上,“你藏身的那个乞丐窝棚,看似破败,但你身下垫着的干草,却是城外三十里坡独有的一种‘铁线草’,这种草质地坚韧,寻常百姓都嫌它硌人,绝不会用来铺床。而三十里坡,恰好是通往黑风寨的必经之路。”
狄仁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他一边说,一边在台上踱步,从杀手身上的尘土,到兵器的磨损,再到他们被捕时所站的位置,抽丝剥茧,信手拈来。
他没有用任何证据,仅凭观察,就将这些杀手如何进入景昌县,如何伪装身份,如何选择伏击地点,整个行动路线和埋伏计划,精准地还原了出来。其细节之精确,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仿佛亲眼所见。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广场,此刻已是鸦雀无声,只剩下狄仁杰沉稳的脚步声和条理清晰的分析。陈泰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一场完美的刺杀,需要周密的计划,更需要大量的金钱和情报支持。”狄仁杰的推理进入了尾声,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陈泰,“而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
他一挥手,旁边的书记官立刻呈上两样东西。
“来人,将证物呈给陈族老一观!”
一名衙役托着一个托盘,走到陈泰面前。托盘上,一边是一本陈旧的账本,另一边,则是一张泛黄的皮纸,上面似乎是一个血手印。
“这本账本,是从赵县丞的密室中搜出,记录了陈家多年来的所有隐秘开支。”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而这张皮纸,则是从血衣楼杀手头领身上搜出的定金收据!”
“三天前,账本上记,陈家支出一笔五千两的‘修缮祖宅’款。而这张收据上写明,血衣楼收到一笔五千两的定金,任务是刺杀景昌县新任县丞萧何,并栽赃给黑风寨余孽!”
“数额,时间,甚至连账本上记录的,代表‘祖宅’的梅花暗记,都与收据上的梅花血印,完全吻合!”
铁证如山!
全场哗然!
陈泰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死死地盯着那本账本,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怎么也想不通,藏得如此隐秘的东西,是怎么被翻出来的!
“胡说!这是栽赃!是污蔑!”他嘶声力竭地喊道。
“是不是污蔑,问问他不就知道了。”狄仁杰冷笑一声,示意衙役取下鬼影口中的布团。
鬼影重获自由,他恶狠狠地瞪着狄仁杰,啐出一口血沫:“我血衣楼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任何东西!”
他倒是条汉子,面对铁证,依然嘴硬。
狄仁杰却不理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缓缓开口:“阁下本名张虎,三十二岁,河内郡人士,无父无母,师从‘七绝剑’左千手,十五岁出师,十七岁加入血衣楼,因身法诡异,得名‘鬼影’。至今执行刺杀任务三十七次,无一失手。我说的,可对?”
鬼影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悍勇瞬间被震惊所取代。这些信息,都是血衣楼内部的最高机密,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狄仁杰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惊骇,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你还有个妹妹,叫张小翠,今年一十有七,三年前被你托付给河内郡一家姓刘的布商收养。她很乖巧,女红做得很好,最喜欢吃城东那家的桂花糕。哦,对了,我们的人昨夜去探望过她,她一切安好。”
“你!”鬼影浑身剧震,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陆柄的锦衣卫,一夜之间,竟将他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你若招供,为朝廷立功,或可免去死罪,祸不及家人。”狄仁杰的声音变得冰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你若顽抗到底,呵呵……你以为陈家会放过一个知道他们秘密的杀手的家人吗?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全家消失,以绝后患。你自己选。”
这番话,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彻底击溃了鬼影所有的心理防线。对妹妹的担忧,对陈家卸磨杀驴的恐惧,以及被狄仁杰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羞辱,瞬间淹没了他。
“啊——!”鬼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住观审席上的陈泰,“是你!就是你!陈泰!是你这个老狗!”
他状若疯癫,将一切都吼了出来。
“是你派人联系我!许诺我一万两黄金,让我杀了萧何,嫁祸给黑风寨!是你给了我萧何的画像和行动路线!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为你们卖命,你们却想杀我全家!我跟你拼了!”
真相大白!
整个广场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沸腾了!
愤怒!鄙夷!唾骂!
无数道目光,如同无数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刺向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的陈泰。那实质般的民意,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砰!”
狄仁杰一拍惊堂木,威严的声音响彻全场。
“人证物证俱在,真相昭然!陈泰,涉嫌主谋刺杀朝廷命官,罪大恶极!来人,给我拿下!”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冲了上去。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直站在陈泰身后的十几名陈家家丁,竟“唰”的一声,齐齐拔出了藏在衣袍下的雪亮佩刀,将陈泰死死护在中间,与冲上来的衙役形成了对峙!
公堂之上,公然拔刀抗法!
这无异于造反!